我扯出這番話來做擋箭牌,重點就在模糊邏輯上。好像昨晚和她談話時,說過這些年我每每回憶“失落的五年”,也想過自己有否殺過人,既然如此,那不是本來就對自己沒有足夠的信心,和所謂信心之說自相矛盾。但我現在既然說了信心和邏輯沒關係,也就能糊弄過去了吧。一會兒有信心,一會兒沒有信心……呃,這心態弱的像個在表白不表白中掙紮的青春期小男生,但這麼短時間要想自圓其說,也隻能用這種自抽耳光的爛招了。

“可是我覺得,你一下子就把自己設定為殺人犯,這也……你需要一個中間立場來進行分析。”

我一攤手:“這就是你的價值了。”

“我以為我隻需要做一個心理醫生。”

“這是一回事。噢,我是說,我指望它們是一回事。”

鍾儀有些狐疑地看著我。

“希望我們最後能得出結論,你的自我懷疑都是些無端的臆想。我可不想同時成為心理醫生、偵探和法官,以及受害者。”她笑了笑。

“不管那五年裏我做過些什麼,都和現在的我是另一個人了。不過如果我真有雙重人格,你要小心點別把他引出來哦。這就考驗你的業務能力了,鍾醫師。”

“嗬,好。既然你提到信心和非邏輯化的感覺,那我們就把小說是怎麼來的之類的邏輯性問題先放一放。”

鍾儀放慢了語速,聲音變得更柔和舒緩。

“那五年你究竟做了什麼,已經沒有完整的記憶,但我相信,總有一些畫麵,一些聲音,會偶爾出現,哪怕支離破碎。這些記憶的碎片一定有它獨特的氣息,你能告訴我,每當你回憶那五年時,最強烈的感覺是什麼。我隻需要一句話,甚至隻需要一個詞。”

那五年?

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用一個詞去概括那五年裏的生命。而今想來,兩個字就那麼跳了出來。

淋漓!

暢快的淋漓,苦痛的淋漓,在寂寂的荒野上,在嶙峋的山石間,在白茫茫的河灘邊,在光影斑斕的叢林裏。除了淋漓,再沒有別的詞能包含這生命中的百般滋味。

我從不畏懼去回想那五年,哪怕是最……淋漓的細節。那是肥沃的土壤,不僅對於我的小說,更滋養了我如今的生命。那讓我知道了什麼是生,什麼是死。

非但不畏懼回想,恰恰相反,那是我心中的聖地,時時前去朝拜。那些支離破碎的回憶,卻是被我自己分割的,時時環繞著我飛舞盤旋,攸忽在前攸忽在後,時而信手取來一塊細細把玩,再隨手扔回去。和朝聖矛盾嗎,一點兒都不,那就像是土星環,有神秘聖潔之美,但若一頭紮進去,落在一顆碎屑上,就知道那是荒涼粗礪的石或冰。

便如現在,一些碎片自然地從心裏浮出來:掌心的美玉,握著玉的粗糙的手,那一泓細膩的白。眼看著它們就要暈化開去,連成整片的記憶,我拾揉鼻根,睛明穴的酸痛直刺腦仁,立刻就把它們抹去了。

想想怎麼回答鍾儀吧。當然不能照實說。淋漓?那她一定會一路追問下去,因為淋漓意味著清晰,意味著刻骨,意味著飽含了生與死的大快活,若一個人想到某段生命的感覺是淋漓,他怎麼可能會沒有記憶呢,那就是他最深刻的記憶呀。麵對鍾儀,我得小心一些,別自找麻煩。

要想繼續把“失落的五年”這出戲演下去,我得給出一個朦朧的,有著許多種解讀可能的詞。

“閉上眼睛。”

“什麼?”

“就像閉上眼睛。那並不是完全的黑暗,在黑暗中有許多光點,似乎沒有規律地遊動著,它們會組成很多圖案,甚至是某些人的形象,但總在最後一刻分崩離析。是的,就像閉上眼睛。”

“當你‘閉上眼睛’,那些光點出現、遊動的時候,你的心情是怎麼樣的。平靜嗎,還是會有激烈的情感?”

“懷念、眷戀,主要是這樣。”

和我說話的時候,鍾儀拿著筆在本子上記著些什麼,大約是用作心理分析方麵的關節點。因為這樣,她時而會低下頭,從而自然地避開了我的眼神。就比如現在,我很想知道,她聽我這樣說時,眼睛裏會流轉著什麼樣的光,是不屑,還是憤怒,還是心理醫生式的平靜思索。但她又恰好低下頭去了。

“不是那種激烈的情感麼,比如恐懼或憤怒?隻是懷念和眷戀的話,那我想你那五年的記憶裏應該充滿了美好。”

這話的潛台詞是,既然是美好的記憶,那麼我應該沒有殺過人。當然她絕不可能真的這麼想,這無非是釋放一種讓我舒緩放鬆的信息,互換角色的話,這也正是我會采用的方法,慢慢地誘導,假裝站在對方的立場,讓對方放鬆警惕打開心防,不到有萬分把握的時候不出手。

我該把別人都往這種程度想麼,當然。

自信和自大是兩回事,尤其在這趟與謀殺者同行的旅途中,更要小心。無論那個謀殺者是誰,他已經證明了自己的智力,哪怕是看起來愚蠢的範思聰和袁野,也要慎重對待。實際上,如果設局者真是他們兩人之一,反倒更危險,因為他們演得太像。

陳愛玲,範思聰,袁野,鍾儀。總有一個是謀殺者。倒不是說他們已經殺了誰,我指的是預謀殺人,殺我。

我早已想明白這一點,在我開始這段旅程的第一刻。

真是興致昂然啊。

我咧嘴一笑,開始順著鍾儀的話,放出一些“美好記憶”的碎片。

有青草味道的風、湍急的玉龍河、忽高忽低時有時無的鈴聲……這些與其說是碎片,不如說是素材,再加上點想像力,就足夠延展出去。

鍾儀理所當然地做著拚圖的工作,把點連成線,又把線圈成了麵,再吹吹氣就膨脹成一個少年因為愛情而離家出走的故事。

“那個膚白如玉的女孩,是你那幾年裏很重要的人。和她連在一起的記憶碎片,色彩氣息聽你說來都不太一樣,如果是季節的原因,比如春天和冬天,那麼你就和她相處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你剛才有一次說到她時提到槐樹,你家門前就有一棵槐樹吧,作為在新疆常見的樹種,能讓你特別記得的,除了你醒來時的那棵外,應該就隻有這一棵了。同時提到樹和她,那麼也許這兩者在同一場景裏出現過,也就是說她曾經過你家門前,那必然是你出走前的事。這麼說來,你離家出走,多半是因為這個女孩子了。”

“我倒覺得應該是那時書讀得太差,不想再讀下去。”我說。

“也許兩者都有。你剛才還提到了玉,溫潤如美人的和田白玉,聯想到你蘇醒後身上的羊脂白玉,那幾年你的生活很可能和玉石有關。”

一個厭學的叛逆少年,追隨著一個令他心動的女孩兒,離開家鄉,踏上冒險的旅途,他們行走在河灘荒原戈壁和沙漠中,那最純真的情感日漸醇厚,由美玉見證著溫潤著。在這故事裏當然還有其它人,碎片中握著美玉的粗糙的手,也許屬於那老人,他們或許是一對玉客,父女采玉人。

“你覺得那幾年裏我在淘玉?和一對父女一起?”

“根據你剛才的那些記憶碎片,這是很合理的推測。”

“推測嗎,這中間有太多你的想象了。”

“是很多想象,我猜還有很多碎片你沒有說出來,或者是難以用語言組織出來。你現在閉上眼睛回想一下,那些碎片裏,有沒有和我剛才這個設想衝突的情況?”

我閉上了眼睛。

沒有。

沒有衝突。鍾儀所描繪的,和我所經曆的非常接近了。那些事,那些情境,都曾發生過,現在,他們如舊照片般,還始終在我的記憶裏緩緩流動著呢。

所謂的記憶碎片都是我從真實記憶裏信手撿取的,不過鍾儀的複原能力還是讓我很吃驚。那需要很好的直覺,以及充份的想象力,或者……那些事她原本就知道。該死的我依然判斷不出情況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因為鍾儀身上那股讓我著魔的吸引力,其產生的一大來源就是她的聰明和靈性。哈,另一大來源是危險性,昨晚在床上這種刺激達到最高潮,我始終在想,這個狂野著與我做愛的女人,是否想殺了我。

我睜開眼睛,向她一笑。

“好像沒有。”

如果她是那個人,是不會止步於複原出那段美好時光的。

“真的沒有嗎?”

“也許隻是因為,有一大塊記憶,我還沒辦法觸碰到。甚至關於那些記憶的碎片,都遠遠在冰冷黑暗的陰影裏盤旋。我下意識就不願意去碰,那是些……讓我不安的東西。”

我很“配合”地,把局勢往她想要的方向引導,那也正是我想要的。

昨夜她看到那塊羊脂玉的時候沒有破綻,談論起“如玉女孩”時沒有破綻,如果在分析猜測我那些“不安記憶”時還能沒有破綻,那……也許真的不是她。

我不禁想起昨夜吻遍她全身時的情形。她的身體也如美玉般無暇,可總是沒有熟悉的感覺。

大約真的不是她,我隻是太過思念她了,這種思念甚至強烈到讓我忘了她外貌的細節,隻留下一股無形無質卻刀痕般深刻在心頭的感覺。就像一個失去了視力的人,我聞得到她,聽得到她,這股氣息遠比看得見她來得真切。

“也許這不安,和你蘇醒時的傷有關。”

如果她真的是她,那麼,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我回想起來,特別是回想起最後的那些事情。

“也許。”我說。

“這些年來,你找過自己的記憶嗎?”

“什麼?”

“那五年你的經曆,是個謎,隨著你的名聲地位越來越高,這個謎也變得越來越著名。有許多人聲稱在那五年裏見過你,當然其中嘩眾取寵者占了多數,但你好像從沒有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仿佛對追尋自己的記憶毫不熱心。所以才會有人說,你根本就沒有失憶!”

我笑了笑,沒說話。在沒搞清她的意圖前,不說話是安全的。

“就像你會回避‘不安記憶’,而沉溺於那些懷念的眷戀的安全記憶之中一樣,或許你不去見那些目擊者,就是下意識地不願麵對過往。這過往,當然不是裹著青草味道的風,不是如玉的女孩。”

我依然保持沉默。

“如果你是一個淘玉人,那麼這解釋了為什麼始終沒有和你長期接觸過的見證者出現。因為玉客的人際網是很單純的,無非采玉和賣玉吧。采玉需長年在野外,而以你當時的年紀,恐怕還輪不到你去賣玉。所以那幾年裏,你直接接觸的,可能僅有女孩和老人。但這兩個人去了哪兒呢,她們怎麼沒有站出來說認識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