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們死了。我在心裏回答。
“有很多種可能。比如他們身在國外,不了解你的情況,不過以你現今的知名度,這可能性不高;又或許你們後來結了仇,決定彼此老死不相往來;還有一種可能呢,他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遠走高飛,再不敢來見你。”
不,他們死了。我想。
她為什麼不說呢?
我坐直了身子,看著她。
她沒在看著我,像是在思考。
“你還在等什麼呢?”我忍不住把話挑明:“最可能的情況,是他們死了,我殺了他們。”
“也許。不過如果你殺了他們,那麼你就不可能在嘉峪關的戲台上殺過人,不可能在敦煌汽修店後的火堆邊殺過人。”
“為什麼不可能呢?”
“因為你之所以說可能殺了女孩和老人,是基於你蘇醒時的傷,像是經過了劇烈搏鬥,換而言之,如果殺人,時間隻可能是那個時候。而之前,你還是和他們在一塊兒的,除非說那兩宗謀殺案他們也都有份。”
“有道理,但這似乎形成了一個悖論,我之所以開始懷疑自己殺過人,是那些小說。但如果我殺過人,我殺的應該不是小說裏提到的那些。”
“其實,我想你現在的問題是,你太過於執著自己殺過人了,以至於你做出推測的時候,都是基於這種執念,而不是邏輯。比如,你記憶碎片裏的女孩和老人之所以沒有在這幾年出現,的確死亡是一個強有力的解釋。但這和你殺了他們沒有必然聯係,可你卻仿佛理所當然般把兩者連在一起說了出來。”
我心頭一跳。
撒一個謊的難度在於,它如果是一個重要的基點,你就得為它建構一整個全新的邏輯世界。即使是我,在麵對鍾儀這樣的對手時,也有難以麵麵俱到的時候。
“看來你的確需要一個中間立場。你不能時時都設想自己真的曾殺過人,不能預設立場。所有的分析,都要從現在實際掌握的材料出發。而就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記憶碎片,完全不能直接推測出你殺了女孩和老人,但可以推想的是,在他們的身上,必然發生了讓你很不愉快的事情,而此事被你壓抑在快樂的記憶之下,成為你不安的來源。”
輕輕巧巧就把主動權接了過去,我幾乎要為她鼓掌。就是這樣了,先否定我殺過人,喂我吃顆定心丸,再拋出“發生了很不愉快的事情”,看起來事情似乎遠沒有直接判定殺人嚴重,但卻夯實了通往不幸事件之途的路基,多麼美妙的玩弄人心的手段。在此基礎上再往下一步步推導,等到“殺人”這個判定再次出現的時候,我就完全被釘死了,如果我真的是我扮演的這個角色,那麼到那時,恐怕心理層麵會全盤地接受她的說法。你看,人家原本並不願相信你是個殺人犯,一次次為你辯護,但這麼一路分析下來,到如今連人家都隻能承認你殺過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那麼,你是否還有一些更細小,更深處的記憶碎片漏了說呢,或者,你可以試著尋找你說的那種不安的感覺,專注在這種以往你會忽略的不太舒適的體驗上,試著把它放大,在這過程中,無論你看到什麼,聯想到什麼,都可以說出來。”鍾儀用低沉而動聽的語調說。
我裝模作樣地閉了會兒眼睛,仿佛沉入了意識的深處。
“不行。”我睜開眼說:“進不去,可能是潛意識裏的排斥情緒太強了。要麼,你幫我看看。”
“我?怎麼幫?”
“你直覺很好,想象力又夠,你隨便說,任何你覺得可能的方向,一條詞語一個畫麵一段故事,隨便說別管邏輯性,隻看能不能刺激到我的記憶。”
我放出了勝負手。
這種開放式的引導,給鍾儀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來發揮,如果她真是那個人,那麼在引導過程中,一定會“恰好”說出某些和當年事件相對應的東西。而我則會把咬鉤的過程放慢,直到她“恰好”說出第二個、第三個,讓她自己揭下麵具,把真實的身份暴露出來。
“你是指發散式的隨便說,不用管邏輯?”
“跟著你的感覺走。你是個靈性很足的女人。”我說。
鍾儀略低著頭,筆在本子上無意識地畫著圈。
這一刻我覺得她像條伺機而動的蛇。
然後她昂起了頭。
“《在嘉峪關》和《在敦煌》,除了這兩篇之外,其它的小說是什麼?”
“《在和田》和《在喀什》。但這兩篇我沒試出密碼,打不開。估計和前兩篇一樣,寫的都是在1994年至1999年間當地真實發生過的無頭懸案。”
“和田和喀什,又是在我們線路上的兩個地方啊。”她與我目光交彙,那認真的勁頭,像是要從我的眼睛裏看出些什麼。
“今天上午,你把我們領到那個有血手印的石窟去,後來我想了很久。那並不是《在敦煌》裏寫的地方,你後來也沒再解釋用意,回想當時你的模樣……”她說到這裏,似是在猶豫著接下來該怎麼說,卻沉默了下來,沒有再說下去。
我也沉默著,並未接話。
既然電腦裏的小說和此行路線重合,那麼這一路必有變故,而布局者隻有與我同行,才能從容掌控計劃。今天上午我把他們帶去石窟,就是想找出那個人。因為隻有那個人知道,《在敦煌》裏寫的地方,並不是石窟,所以他或她極可能露出異樣的表情。然而這次試探並不成功,細細看來,每個人的表現都有些可疑,陳愛玲不像之前在戲台和之後在汽修店前那樣抽煙,範思聰反應過大有些誇張,鍾儀過於鎮定又像別有所思,而袁野則根本沒有跟來。全都可疑,也就是失敗了。
現在鍾儀提起此事,顯然,她意識到了我在試探。她的欲言又止,隻因自己也是受懷疑的一個。
而她為什麼現在提這個茬?
“老實說,我覺得有點怪。”她再度開口。
“那是很妙的一招。嗬,我想,你不至於否認吧。”她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最好的方式是找個完美的借口否認,隻是剛才下意識地保持沉默已經抹去了這個可能性。
既然你猜到了,我便承認又何妨。
她接著往下說:“這也完全是你的風格。我是說,以小說觀人,你是一個縝密的步步為營的又絕不甘願喪失主動權的人。這樣一個人,在今天上午的時候,還想著布局要找出嫌疑人,今天下午經過了汽修店前的事情,立刻全然改變,以至於現在希望接受心理治療。我並不能說你剛才講的話不真誠,但我的確覺得古怪。那不是我熟悉的你,不是寫出那些小說的你。你怎麼可能如此軟弱,即便你對自己有所懷疑,怎麼可能把這種懷疑這種軟弱展露在我麵前。即便我們上過一次床。你不會。”
“你不同。”我說。
她笑了,吐了吐舌,顯得有些俏皮。
“很老套的話,但我真的有點相信呢。今天很晚了,我的腦子開始糊了,要發散想象也沒辦法。明天吧,如果明天你還提出這個要求,我就隨便胡言亂語了。以你的性格,如果真的別有圖謀,是不會在被看破之後,還腆著臉繼續的。”
我把她送出門,輕輕揮手作別。
“你遍體鱗傷醒過來的那一刻,也戴著手套嗎?”她看著我的手,忽然問。
我一窒。
“我一直不敢那麼深入的問呢,但從心理學上說,你這個癖好,不管是潔癖還是什麼,是構成你整個心理狀態的非常重要的一環。那麼,就一並留到明天問吧,如果你依然堅持的話。”
不是她。
我關上門,回到沙發椅上坐下,看見她把筆拉在了茶幾上。
又或者,是個好對手?
記憶中的她,有這樣的心機、謀算和表演嗎?
記憶裏的她,隻是一片白色的無暇。
但任何人經曆了那一切,若還能活下來,必然會變成另一個人。那幾乎是生命的升華了。
在關上門之前,她還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如果我是寫了小說布下此局的那一個,會在這段旅途的哪一刻發動。
這話問出來,便是對我今晚表現出的誠意的最大質疑。
偏她漫不經心慵慵懶懶地隨口問來,那神情竟似有些親昵。
這是個問題,我得好好想想,我如此回答,然後在她臉頰上輕吻作別。
這是個預設了具體立場的問題,我若回答,就暴露了我的立場。
然而這真是個好問題,如果要殺我,會在何時,何地?
嘉峪關,敦煌,和田,喀什。照理,會在最後一站喀什。但如果反過來想,為了出其不意,也可能在和田。
但……還是會在喀什吧。
戲台案的複仇之斷首,汽修店案隻為感受死亡快感的虐殺,《在和田》沒打開,要猜的話,與性欲相關的變態奸殺?這所有的死亡能量,隻為了在喀什的大爆發吧。那是一切之起源,自然也將是終結之地。嘉峪關和敦煌兩站的情形太具有儀式感了,死亡之儀式,複仇之儀式,既然選擇了這種堂皇的昭告方式,那麼就不會單為了出其不意把終點提前到和田。
隻能是喀什!
坐著的沙發正對著門,我定定地瞧著門板,心裏盤算著那人會在什麼地方動手殺我,注視之處,卻似有微光的變化。
我立刻回神,那門上並無異樣。
細細回想剛才究竟看見了什麼,象是原本暗著的東西亮了起來。那是極微小極微小的變化,以至於竟回想不起來了。
那麼換一個思路,既然是微小的,門上有什麼地方很微小?
我在門上掃視一圈,就醒悟了。
貓眼。
剛才一直有人擋著貓眼,直到她走開,貓眼才透進外麵走廊上的燈光。走廊上鋪著很厚的地毯,她沒有發出任何腳步聲,如果不是貓眼的變化,我不會知道,鍾儀竟一直沒走。
她在門口幹什麼?
我幾步衝過去,拉開門。這麼會兒時間,她來不及走回房間的。
門一開,我便看見了鍾儀。卻不是她的背影,她正走過來,衝我笑笑。
“我把筆拉下了。”
我轉身把筆拿來給她,她說了聲謝謝,道過晚安,便回房去了。
我看著她走到房門口,刷開門,進去,門關上,未再轉臉看我一眼。
那是張極蒼白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