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生子(1 / 3)

1

鷂子溪七彎八拐,倉倉皇皇蛇一般從山峽裏鑽出來,彙入同樣七彎八拐的曲江。一條用長條卵石嵌著人字形紋路的小街,懶懶地沿溪西岸延伸,至河口猛然折轉,狀如魯班遺落的一把曲尺。

這便是曲尺鎮了。

小鎮確乎老,街兩旁的房舍高低有錯,卻是一概地歪歪斜斜、一概地被柴火熏黑了板壁、一概的杉木皮屋頂一概地長著綠苔,偶爾亭亭地支起幾朵褐色的菌子。司晨的叫雞公叫過三遍後,墨墨的屋簷下乃至一指或數指寬的板壁縫裏,便悠悠地曳出幾縷青煙,漸漸地在小鎮上空氳氤出一片寧靜與溫馨。太陽卻極遲才出,因為四周山太高,又有能戳著月亮的樹;自然,太陽也落得早的,似乎它有極緊急的事,每天來不及對這個山旮旯裏的小鎮多窺上一眼,便匆匆去了。

人說曲尺鎮的街隻有兩泡尿長。這話千真萬確。那年有個七歲的伢兒沒名堂,憋了一泡大尿,一邊屙一邊跑,從街頭跑到街中的曲尺拐上,才撒光一泡尿。若不說曲尺鎮街太短,就隻能說那伢兒的尿太多了。

小鎮有兩處風景:一是街頭山坡上的土地廟,一是街尾青石板路旁的大楓樹。土地廟造得極威嚴,有一間屋子大,廳中神龕上供的土地神,嘴巴卻是歪的,且隻有一隻耳朵。香缽裏香火常年不斷;神案上供品四季豐盛;地上的蒲包跪穿了又換上新的。大楓樹須四人牽手才抱得過來,樹高七八丈,除了蟒似的涼粉藤,沒人敢爬上去。樹又立在河邊懸崖上,仲秋之季,白白地見著許多熟透的涼粉果撲撲地掉進曲江,隨江流而去。從前樹身上常貼著紅紙,上寫: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一念,一覺睡到大天光。據說是很靈的。這兩處地方都被鎮民們虔誠地崇拜著,不過後來這崇拜變得有些毛骨悚然了:廟裏出現了白衣白褲、白頭發白眉毛的鬼,嚇傻了上香的秦伯娘;楓樹呢,一天夜裏突然斷了尖梢,樹身原來是空的,即刻從那樹洞裏飛出一隻紅毛野物來。第二天,有個拉纖的往樹根上拉了泡尿,從此便拉不出尿,活活憋死了。

後來曲尺鎮又多出一景:沿著曲江邊那條時斷時續的纖路,樹起許多杉木杆,牽起了兩根電線。電線一直伸進鎮長家裏,時不時發出嗡嗡的響聲。於是鎮民們把對土地廟與大楓樹的崇拜分給了電線一些,不過同樣有些毛骨悚然。除了是神仙,無法解釋憑兩根線就能同幾百裏外的人說話的。於是對鎮長也更為崇敬和惶恐了。

隻有那個一泡尿撒了半條街的伢子不畏這一切。他敢用彈弓打楓樹上的喜鵲,還肆無忌憚地偷走土地廟裏人家畢恭畢敬獻上的供品,以此來給他極少油腥的肚子開洋葷。有一次竟得了幾片肥肉,雖有幾條蛆蟲在拱動,也大喜過望地將它享用了。對那兩條始而白晃晃繼而黑乎乎的電線,他也敢大不恭,竟然爬上電杆絞了一截下來作彈弓,使之暫不能嗡嗡了。雖說鎮長給了一巴掌,娘又幾天幾夜沒合眼,使他頭上長了一個包,還擔心他被捆一索子下大牢,他還是咧著嘴歡喜了一回。

鎮民們送他一個綽號:飛天蜈蚣。在從祖輩的祖輩那裏流傳下來的白話裏,飛天蜈蚣是個神鬼不怕、妖仙奈何的角色,有百扇翅膀,一千條腿。

他就是祿子,一個夢生子。他娘當黃花閨女時,夢裏懷了他。

不過現時,他不能說是飛天蜈蚣了,他很能聽話,且十分孝順。大概是年紀大知事了,又上了學堂的緣故吧。

2

可還是好強,凡事喜歡分輸贏,爭上風。有一回,鎮長和商店經理在扯談,桌上放了兩個桶,一桶茶,半桶白糖。鎮長忽然來了興趣,說不準用瓢舀,誰能使茶流到白糖裏去,白糖便歸了誰。他聽了,連忙拿了根橡皮管放進茶桶裏,一吸,茶水便汩汩地流出來了……白糖當然沒得到,可鎮長拍了他的腦殼,稱讚說:“有點小聰明!有點小聰明!”娘喜得不得了,給他煎了兩個荷包蛋。不是任何人都能這樣被鎮長親切地拍擊腦殼的。

最令他興奮的是鎮長誇他小聰明。縱令小,也是聰明嗬。再小也有黃豆大吧,當然,比花生小一點,不過比起芝麻來可要大多了。

不聰明,五年級的學生能作出這樣絕妙的詩來麼?——

一個黃昏的早晨

一個年輕的老人

騎著一匹雪白的黑馬

舉起一把竹製的鋼刀

殺死一個親愛的仇人

詩句炫耀著它奇特的色彩,在同學中偷偷流傳了兩個多星期。試想,他領著一群拖著綠鼻涕的伢兒,在去學校的路上,手舞足蹈地齊聲朗誦,那是一種多麼輝煌的情景!

然而先人早說過:“好景不長”。這天那詩正在他唇齒間流利地鳴囀,班主任的竹根教鞭一揚(鞭影立刻落進他眼裏,變成一條扭動的蛇),黑板駭人地一聲脆響,詩句猝然迸裂開了,詞兒們慌不擇路骨碌碌滾到了教室的各個角落。他瞧見它們在瑟瑟發抖。那詩於是再也沒有回到他嘴裏。黃昏再也不敢許配給早晨,老人不再年輕,黑馬也不敢雪白了。若不是這場變故,他的傑作的生命力肯定要長久些。

為此他有些耿耿於懷,手指甲在健康狀況不佳的課桌上刻了幾條痕印,疼得課桌吱呀吱呀好一陣呻吟。不過表麵對老師更崇拜,更佩服得五體投地。其實也是,若不是老師,你認得“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你知道虹吸原理?你曉得世上還有詩?“不聽老師的話,我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娘多次教訓他。可不敢造次。況且,老師畢竟是老師,就如鎮長畢竟是鎮長,娘畢竟是娘一樣。

由此,他覺得自己蠢。

其實,除了鎮長,沒人說過他聰明,從他知事起。

隔壁便是鎮長家。一個全鎮唯一的青磚青瓦的四合小院。鎮長的崽伢子強強與他同歲,小時候,常從院子裏竄出來,同他在臨街的階基上耍。

抓子兒,將一把五顏六色的石子兒攤在地上,拈一粒往空中拋起,手迅捷地抓一把再去接空中落下的,看誰抓得多。或者打三角板,煙盒製作的三角板,贏一個也能往小小的心靈裏添些歡喜;再不就躡手躡足走到籬笆邊,尖起手指捉隻蜻蜓來,殘酷地撕成幾塊,放在石縫邊、門檻下引誘螞蟻子。兩個青皮光腦殼湊一堆,衝著地上喊:“螞蟻子乖乖,食兒抬抬!螞蟻子乖乖……”兩個光屁股朝天撅起,股溝下邊便露出兩隻一模一樣的小鳥兒,一模一樣的悠悠地晃,好自在。

“謔,強強好聰明,曉得逗螞蟻子!”過路人說。

他不也逗螞蟻子麼?蜻蜓還是他捉的呢,他還認得那隻肥頭肥腦的螞蟻子王呢!卻沒人誇他聰明。

“喲,強強的小鳥鳥,好有味!”

這就怪了!他埋頭往強強胯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的比自己的有味到哪裏去。

強強講話比他遲,且結結巴巴,把媽媽喊成馬馬。可娘說:

“哎呀,強強好乖!曉得喊媽媽噠!幾多好聽,叫人喜歡到肉裏頭去噠!”

“嘻嘻,是咧……就是,就是有點結巴。”鎮長娘子說。

“結巴嘛,伢崽剛講話,都有一點的。我屋裏祿子,還結巴得很些呢!崽,過來!”

他於是蹣跚過去。

“你看我崽伢子,沒得你強強一半聰明。長大了隻怕沒得卵用,一個結巴坨。”娘挖他一眼,“喊伯娘!”

“伯、伯、伯娘!”他果然結巴了。

鎮長娘子眉開眼笑。她一笑不打緊,他莫名其妙地足足結巴了兩年多,直到上一年級時,老師一聲斷喝:“你何解話都講不圞?!”他一個激愣,才不結巴了。

但蠢卻隨歲月繼續了下去。

班主任在教室後牆上開辟了一個插旗欄,寫上全班學生的名字。旗分紅白兩種,誰做一件好事(比如打掃教室、比如借給同學鉛筆、比如撿了扣子或錢交老師),誰就插一麵小紅旗,誰的小紅旗多,誰就是三好學生,誰是三好學生,誰就當班長,誰是班長,誰就有助學金……反之,誰做了壞事(比如上課講話、比如放學打架、比如見了老師不敬禮),就插一麵小白旗,誰的白旗多,誰就是五壞學生,誰是五壞學生,誰就得留級……這辦法據說還是從縣城裏學來的。

他於是起了個大早,趕到學校打掃教室。但因為掃帚揚得太高,勁太大,有顆石子兒彈到老師的褲腿上去了,好事變成了壞事,插了一麵白旗。他不敢打掃教室了,把希望寄托在上學與放學途中:他勾著腰,緊張地搜索著每一寸地麵,哪怕隻撿到一分錢一口針,交給老師,也能插紅旗的。可惜,腰酸了,眼花了,也沒撿到。悵然之中,靈機一動,他悄悄潛入娘的床前,拉開那個搖搖欲墜的樟木梳妝台的小抽屜,兩根瘦伶伶的手指伸下去,夾出一張一角的紙幣,匆匆交給老師。但還是插了麵白旗,不知哪個告了密,說那錢是他從家裏偷來的。

沒過幾天,強強的紅旗遙遙領先,插了十麵。據說他娘往老師口袋裏塞了張一毛的紙幣,據說那一毛錢還少了一隻角。按每次交一分計算,就是做了十件好事。當然,絕對沒有錯的,十除一等於十。後來胡屠戶的女伢胡蓮蓮遲到了,不準進教室,便在外麵哭,影響了上課,老師叫了七、八、九聲也沒製止住,而強強一巴掌就給打發走了,因此又添了一麵。

他隻有望旗興歎。

“我怎麼一麵也插不上呢?”言語之中,含有無限的苦惱。

“你蠢!”強強說。

“我蠢?”

“當然!你跟我比得的麼?我想插幾麵就插幾麵!”

“真的?”

“你看,十三麵!”強強往牆上一指。

他伸長頸根一瞧,強強名字下果然又多了兩麵紅旗。

“十八麵!”強強又一指。

果然又成了十八麵。

“唉,我是太蠢噠……”心裏雖犯猜疑,還是不得不喟然歎服。

“哪個要你是個夢生子呢!”

強強似乎是道出了真諦,他鬱鬱不樂地摳著頭皮。皮屑雪花似地飄落下來,將他的煩惱鋪了一地。

“乖不過黃花崽,蠢不過夢生子。”鎮裏人都這麼說。若要人解釋,他可牽枝添葉地講上兩餐飯工夫,用種種的逗人發笑的細節證實這乖與蠢的緣由。箴言似的俗語,對於一個古老的小鎮來說,往往是必不可少的,它如血流注於體內一般流注於小鎮的無數過去的、正在過去的,也將流注於即將到來的日子,使那千日一律的雞鳴犬吠中平生出些樂趣。

不用說,每一個字都閃爍著經驗的光輝。

4

夢生子不夢生子,他自然也來自母腹,就如一塊熟土裏雖不明不白鑽出一支筍,那筍卻必定連在一條竹鞭上一樣。

他的來曆,娘不止一次地講過。靜謐的夏夜,他赤條條地仰躺在竹床上,望著讓山擠得隻有狹長一條的星空。娘一邊打蒲扇一邊輕輕地說著話,眼睛猶如螢火蟲一樣閃著光,神秘而遙遠……於是星空愈發深邃,於是時間也變得模糊,於是四周的山影飄忽不定……

娘的娘是個落盆鬼,生下一塊肉團後性命就讓閻王爺縛了去。

娘生下來就不哭,也不笑,瞪著兩個李子似的眼珠看老子。爹老子嚼著嫩玉米,嘴對嘴地喂她。打獵去,就用棕索將她掏在屋柱上。長到五歲,就曉得燒火煮飯,給爹打洗腳水遞抹腳布。偏屋裏住的是掉了門牙的叔公,會講很好聽也很怕人的白話,白話講忠孝節義,也講神仙鬼怪,這便是她唯一的教育,唯一的樂趣。

長到十六歲,她發現爹不敢看她的身子了。過路的後生,總喜歡進屋來討碗茶喝,一邊喝一邊扯談,推推搡搡,在她手上扭一下,或胸上摸一把,才肯離去。他們都說,她乖得他們困不著覺。

十七歲,她被爹送到鎮上的大戶柳先生家做丫頭——就是現在鎮長住的四合院裏。爹隻留下一句話就走了:“聽話!”

她自然要聽話,再說柳家又吃得好,有白米飯。不到一個月她就養得白米一樣白了。她掃地、洗衣、倒屎尿,盡著傭人的職責,口齒伶俐,手腳利索,主人挑不出什麼毛病,日子倒也過得十分愜意。何況她時時都是笑眯眯的,很是逗人喜歡。隻是,柳先生有潔癖,時常喚她進屋去,摸摸她的臉,看看有沒有洗幹淨。他檢查得很嚴格,也很仔細,後來又檢查到脖子,再後來又檢查到鎖骨,以及以下以下的地方。挺麻煩的,不過也沒什麼,勤快點,全身都擦擦就是。隻要主家高興就行。

那年大年初一,清早,她小心翼翼地起床,燒好熱水,默默地端到堂屋裏。這天乃一年之頭,可不能亂說話,說了不吉利的話,全年都會遭殃的。柳家燒了一掛千子鞭,將霧蒙蒙的清晨的寧靜炸了個粉碎,全家聚在堂屋裏,拱手作揖,說吉利話。柳家小公子忽然對臉盆發生了興趣,撥弄著裏頭的溫水,呲著因缺門牙而不關風的嘴說:“噢,死(洗)喲!爹爹死(洗)噠娘死(洗),娘死(洗)噠姐姐死(洗),姐姐死(洗)噠我死(洗)喲……”

柳先生一愣,頓時翻了白眼,癱倒在太師椅裏。柳太太、柳小姐以及柳公子,也都一個個醉了酒般搖搖晃晃,慢慢倒在地上,麵色如土,不省人事!

惡兆!惡兆是會即刻兌現的呀!她駭懵了,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哆嗦的手,摸摸柳先生的鼻子。那鼻子冰冷如石,氣息已十分微弱了。驀地,她急中生智,奔過去端起那盆禍水往天井裏一潑,使出丹田之氣大聲叫道:“好噠!大家都死(洗)不成噠!”惡兆被她圓過來了,柳先生一家終於死裏逃生,蘇醒過來。柳太太緊緊抱住她,感激得泣不成聲。柳先生則一個勁搓手,連連說:“我要幫你燒香,我要幫你燒香……”

當真燒了香,在土地廟裏。還求了簽。柳先生這天極興奮地對她說:“你有福呢!土地菩薩講,你會得個夢生子呢!”

她高興極了,住進先生為她準備的房裏,準備作夢。是夜,她剛一迷糊,夢就罩住了她。夢裏影影綽綽來了個男人,極壯的身子,抱她,摸她,又脫她的小衣。她開始有些怕,要推開他,可一想,他是菩薩派來的,怕什麼?於是隨了他擺弄。如此過了幾夜,她便習以為常,盼著他夜夜來,若哪夜沒來,便感到有些冷清。每天幹完活,天一刹黑她就吹燈,上床作夢。那真是一些夢一樣的日子,夢得白天黑夜分不出界線。

不多時日,肚皮果真赫然鼓了起來,宛若衣下麵塞了隻鼎鍋。夢裏卻不見那男子了,她不免有幾分惆悵,大概是菩薩召回去了。八個月後,她生下了夢生子,胖滾滾的有八斤半重。柳先生給取了個名叫祿子。先生還將四合院旁的一間偏屋送給她母子住。出月後,她還在柳家做事,照樣很上心的,雖然得了崽伢子。柳先生說,隻要她做好事,修了福,說不定菩薩還讓她得個崽咧。

不過她再沒得過崽。也許是柳先生再沒燒香的緣故。因為不久,柳先生帶了全家人乘了大船,沿曲江東下,到一座巨城裏去看戲,途中船突然丟了舵,靠不了岸,便一直流了幾千裏,漂到大洋裏去了,從此沒有回來。

好在她有了個崽伢子,雖說是個夢生子。她奶他,疼他,教他,把從老祖宗那裏傳下來的白話講給他聽。

他是吮吸著娘的奶和白話長大的。

5

俗語,往往有自相矛盾的時候,認不得真的。比如又說“蠢崽也比乖女強”。不過這話確實道出了夢生子唯一的優越性。女再好也要嫁出去,肥水落了別人田嘛!崽咧?再蠢也要討堂客,要賺一個回來續香火,使老祖宗的姓氏得以代代相傳。曲尺鎮人一聽生伢兒,首先要問:是崽還是女?若那當爹老子的喪氣地回答:“是個沒把把的。”便要陪著歎一口氣,失一回望。似乎那個肉把把係全部生活希望之所在。

所以在女伢兒麵前,祿子從不自卑。

因為不自卑,所以他又敢喜歡女伢兒。特別是那個胡蓮蓮。至於那個滿臉橫肉,走路像鴨子似的醜屠戶,何以有這麼個仙女般的女兒,那是菩薩才清白的事。且不說那楊柳腰,葡萄眼,就那對烏黑的長辮子,嫋嫋地垂在腰際,辮梢輕輕擺,摩挲著小小的圓圓的屁股,就令他覺得十分有味了。有次上學時,他特意走在她前頭,手中擎一個冒著熱氣、流著糖油的煨紅薯,邊吃邊念念有詞:“好呷!好呷!”心想胡蓮蓮若問一句,抑或舔一下舌頭,他立即就掰一塊給她。可惜她不。於是他憤然了。女伢兒,竟不理他!他不動聲色,繞到後頭,貼著胡蓮蓮的屁股走,扯她的辮子,踩她的鞋跟。她趿一雙爛鞋板,抬腳時,腳板離地三五寸,鞋底還在地上,極好踩的。於是不一會,她便有了一個跟頭。由於路麵上鋪的青石板,她額頭上自然也有了一個包,青色的。她倒下去時,他心裏還一驚,有些過意不去,但聽到背後有強強敲牛梆似的笑聲,也就無忌地大笑起來,笑得胡蓮蓮頭上的包越長越大,眼睛越來越紅,流出膿水一樣的淚來。

“祿子,你是不是喜歡蓮蓮?”強強問。

“嘿嘿……”他摳鼻孔。

“不許你喜歡,曉得啵?我不喜歡她!”

“好,那我也不喜歡她!”他發誓道。

口頭協議達成,兩人皆大歡喜。從此他可與強強一同上學,並幫他背書包,還能給他做作業。強強到哪他到哪。他成了強強的影子。能跟在強強身後,有時甚至能和他肩並肩在小街上走來走去,那是件極有麵子的事。

強強真是聰明,常想出些有趣的事,讓他去做。即有趣,他當然也做得有趣的。一天他倆坐在碼頭的青石上,把腳伸進綠得發黑的曲江裏,聞著濃鬱的水腥氣出神。一條無帆無桅的船搖搖晃晃駛過來,船頭在碼頭上一碰,河水即刻顫出千萬條波紋。一個撐紅傘、穿紅衣、嘴唇緋紅的女人跳下船來,乜了他倆一眼,兩人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強強附著他的耳朵嘰嘰咕咕了幾句,他倆雙手合成個喇叭,對著陌生女人吼叫起來:

乖堂客

打洋傘!

稱豬油

油屁眼……

乖堂客的臉氣成個猴屁股,一扭一扭進了鎮長家。不一會,便知闖了大禍,那女人是縣城裏來的女官。她坐了船,在曲江裏沿著河岸尋了三天,才找到這曲尺鎮,一上岸竟遭此侮辱,怎不令一顆芳心破碎呢!她捂著胸口,三天不思茶飯。鎮長找來他倆審問,他一口咬定全係自己所為,無人策劃也無人慫恿,不關強強的事。在那女人恨恨的注視下,他叩了三個響頭,寫了三頁認罪書,才得以開脫。回到家中,娘將他按在板凳上,扒了褲子,用楠竹枝狠狠抽了一通。屁股上畫出一道道紅印。強強在門邊哧哧笑,於是他也笑,笑得眼裏掉下幾顆淚,滾燙的,將地板燒了幾個洞。吃夜飯時,強強跑過來,把巴掌大一塊豬頭肉撥進他碗裏。他吃了一個星期才將那塊肉吃完,味道之美簡直非言語所能形容。

他們念初中了。他進了鎮小學裏的初中班,強強上縣城裏的正規中學。從曲尺鎮坐船到縣城,是走上水,要整整三天,若是十個纖夫拉纖的話,隻需二天半。不過纖道太窄太曲折,從來容不下十個纖夫。強強是坐一條柳葉船去的。在眾多的誌願者中,他選中祿子為他挑行李,到碼頭上去搭船。強強上船後,很動感情地握了他的手——他們第一次做這種文明動作,這一握,使他們覺得自己成了大人了——用的力很大,他的四個手指捏到了一塊,後來費了不少力氣才分開。船徐徐遠去,最後終於從他瞳仁裏拔出來。他傷心得怎麼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強強到放寒假才回鎮上來。一雙雪白的球鞋刺得鎮民們眯起雙眼,西式頭發抹得油光水滑,胸上別著一枚白底紅字的校徽。當他走進祿子家,祿子突然發現麵前的強強很高很大,而自己很小很矮,剛好能不彎腰替他扣褲襠上忘了扣上的扣子。他將兩把椅子重疊,爬上去,雙手舉起,才把精心調製好的那杯蜜糖水遞到強強手中。

看到強強笑了,他才從惘然中抽空笑了一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從椅子上跳下來,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子。

6

這一年剛開頭,鎮民們就感覺有些不同往常。正月十五,吃完元宵,舞完龍燈,家家正待吹燈上床就寢之時,猛然聽見一個巨大的、厚重的、奇怪的聲音,在鎮子上空飛旋,碰到山壁,便嗡嗡地折回來。喧囂聲填塞了每一個空間甚至於曬簟的縫縫,直往每扇窗戶裏灌,更無須說張著耳輪的耳鼓。早晨起來,女人們人人多掉了一把頭發。男人們個個腦殼腫大了幾分,塞不到帽子裏頭去。隻有他祿子例外,他滋滋有味地品嚐著那聲音,牙齒磨得格格響,涎水從嘴角流下牽著亮晶晶的絲。

當晨霧散去,人們驚詫地發現,鎮長家門樓的飛簷下,掛了一個銀灰色的喇叭狀的玩意,喇叭口當中,有條圓柱似的長舌頭。他們不知何物,交頭接耳指指點點。

“高音喇叭!”他很響亮地介紹出來,雙眼一翻,望著天,“這都不曉得,真是土包子!”

“嘖嘖,難怪……”土包子們心悅誠服地點著頭,對此文明之物實在不甚了了,卻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態。搖晃的頭尚未安穩,喇叭又哇地一聲叫了,數個神經過敏者受不了這一擊,隨之仰天跌倒在地,有的扭了腰,有的挫了尾椎骨。後來都用了三七乃至法水才得以痊愈。

後來又弄清楚那長舌頭竟是鐵的,就更不敢對它說長道短了。

喇叭正對著土地廟。土地菩薩自喇叭響的那一刻起,閉上了他的紅眼皮,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僅有的一隻金耳朵,也如狗耳朵一樣耷拉下來。鎮裏的老前輩請了法師來,做了七天法事,也沒讓菩薩睜開眼。於是莫名的恐懼迷霧一樣罩住了曲尺鎮。人們幹什麼都輕手輕腳,瞻前顧後,生怕冒犯了什麼。倒是豬們狗們牛們過起了和平的日子,主人們不敢對它們大打出手甚至大聲嗬斥了。

五月初五,照例是要劃龍船的。血氣方剛的壯後生們,劃龍船的力已蓄了一年,快憋不住了。他們爬上祠堂布滿蜘蛛網的閣樓,將閑置了一年的龍船抬下來,擱在鷂子溪邊的沙洲裏。龍船一年沒沾水,幹得周身是口。人們用桐油調了豬血石灰,在石碓裏搗成泥,裹了麻絲往裂口裏填。龍船修好,船頭插三角杏黃旗,氣昂昂地伏在溪水裏,一聲吆喝,二十名水手嶄勁劃槳,船便箭一般從鷂子溪向曲江射去。曲江正發洪水,褐紅色的水漿汁一般往下遊奔瀉,並發出一些劈啪聲。龍船一碰河水,便砰地一聲脆響,如撞在岩石上一般,退了回來;再使勁劃,又是砰然一聲響,又退回來,硬是進不了曲江河。實在沒見有礁石阻礙,船頭卻已開裂了。艄公隻得一扳艄,龍船繞個彎回到鷂子溪。鷂子溪水麵窄,水又急,又牛屎堆一樣擺著許多礁石,龍船劃了幾個來回,碰得千瘡百孔,隻好草草收場。一年一度的端午節,窩窩囊囊地過去了,真掃興。祿子將悉心準備好的幾十個為劃手助威的吆喝聲,全哽在喉嚨裏,以致一個粽子也沒有吃下去。

五月初七,他路過吳老八剛耙完的一丘白水田,發現田裏長出來十支毛筆,筆尖上還頂著大顆透明的露珠。他忙告訴了吳老八。吳老八駭得不敢出門,以為有人找他打筆墨官司。曲尺鎮人最怕打官司,因為他們打官司時都說不出一句話,所以也未贏過。第二天百貨店宣布丟了十支毛筆,才弄明白原來是一幫光屁股伢兒惡作劇,把筆當秧插在田裏。但吳老八那顆嚇得提到喉嚨裏的心再也沒有落回胸腔裏去。

他與鎮裏人的情緒截然相反。鎮裏人惶惶不安,生怕會發生什麼;他呢,總盼出點什麼事。因為自強強走後,他太寂寞孤單了。除了強強,他不願和任何人交往。那些人不配。他整天病懨懨地打不起精神。來點兒什麼刺激刺激就好。

這天太陽很大,曬得臉上出油,黑了頭的粉刺癢癢兒真難受。他啃著個玉米粑粑,邊嚼邊在河邊走。河水讓陽光映得如同血水。濤聲拍擊著耳膜。河上遊,是一片萬仞青山,在山的那邊的那邊,是強強讀書的地方,充滿神奇色彩的縣城。他呆望了一會,躺在一片蔭影裏,擠著粉刺疙瘩,從裏頭捉出一粒粒白色的小蟲兒來。頭上是那兩根通向縣城的電線,他眯眼覷著,冥冥之中,他聽見一種嚶嚶的奇妙的聲音,逗得他腦殼一陣發熱,每塊肌肉都鼓脹著顫動著直想舞蹈。那聲音是電線發出的,是一種挑起他某種欲望的不同於往常的聲音。他愈聽愈興奮,不由得嘴裏嗷嗷叫了幾聲,手腳一陣狂舞(不舞便覺不舒服不自在不過癮),中魔似的舞之蹈之跟著電線往鎮裏跑,一直跑進鎮長家的電話機旁。

鎮長剛好放下話筒,對他一招手:“祿子,你來得正好!曉得啵,要革命,要革命噠!”

他滿臉通紅,連連點頭:“曉得,曉得!”其實他什麼也不曉得。那種興奮把他弄得稀裏糊塗,暈頭轉向了。鎮長圓圓的金魚嘴巴在跟前飛快地一張一合,說了許多許多。他什麼也沒聽進去,光知道那種興奮在增加,在膨脹。他著迷地、神往地注視著鎮長的嘴,那嘴極像隻高音喇叭。

鎮長給了他一本紅殼的小冊子,要他回去通讀精讀,深刻領會其精神實質。他回家在灶門前邊燒火邊看了一遍,竟沒有認出一個字。不過他似乎懂得了實質內容。夜裏,像嘴巴的高音喇叭把全鎮人召喚到土地廟前的禾場坪裏開大會。他在會上揮起拳頭,喊了十幾回口號,洪亮粗獷的嗓門如雷響徹山穀,震得山頂上的星星索索發抖,一顆接一顆掉進漆黑的山裏去了。

大會一直開到太陽輝煌地照見人們眼角的眼屎和低垂的睫毛。鎮長精神抖擻地念完了一篇什麼東西,大聲問他的鎮民:“大家聽清白了麼,我剛才念的什麼?”

鎮民們麵麵相覷,無言以答。他們實在沒聽清念了些什麼,然而不能回答自己的鎮長又是多麼不好意思嗬。吳老八覺得有責任彌補大家的過失,畢恭畢敬地站起來,說:“鎮長,我們……您剛才念的些什麼呀?”

“這……”鎮長窘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念了些什麼,搜腸刮肚地想了一遍,也沒想出來。情急之中,一下瞥見了旁邊的祿子,“祿子,你說,我剛才念了些什麼?”

“你剛才念了些什麼?”他偏偏頭,想不起來,連他自己領頭喊了些什麼口號都忘了,但他總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啟示,也就是說抓住了某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東西。他摳摳頭皮,忽然迸出一句話:“革土地菩薩的命!”

說完他就直奔土地廟,身後相跟著五六個後生。鎮民們頓時如炸了的黃蜂窩,有的拍巴掌叫好,有的捂著胸口呻吟,有的翻著白眼抽了筋。

他隻一腳,就踢翻了土地菩薩;第二腳,就踩破了它的大肚子,肚子裏有個老鼠窩,七八隻老鼠驚恐地吱吱叫著,棄家出走;第三腳,他就讓菩薩的腦殼與身子脫離關係,飛到山坡上,骨碌骨碌往鷂子溪裏滾,未落進溪裏,就被一隻犬叼走了。

他愈發意氣風發,鬥誌昂揚,整個身體內燃著熾烈的火焰。他覺得口幹舌燥,吐了口痰,痰一落到地上便轟地燃燒起來。土地廟轉眼間變成了一堆廢墟。

他又領人衝進祠堂,掃蕩了祖先的牌位,劈開了龍船。參加行動的人都公平合理地分得一堆份量均等的劈柴。那柴極好燒,不用點火,放進灶膛就燃,還畢剝作響如放炮竹。

隻是火苗是黑色的,一鍋冷水燒一會就煮成了一塊冰。

7

他雄赳赳地回到家裏,發現娘蜷縮在被窩裏,篩糠似地發抖,兩眼圓睜,一隻發藍,一隻發綠,手像冰一樣涼。

他抓住娘的手:“娘,你怎麼搞的?”

“崽、崽伢子,你為麼子跟菩薩作對?沒得好下場的喲……作孽咧!”

“娘,這是鎮長講的呀!要革、革命!”

“當真?”娘眼裏的藍和綠漸漸黯淡,微微地泛出些紅。

“當真!鎮長說,是縣裏號召的呢!”

“哦,那就好!”娘停止了顫抖,手溫遞升,坐了起來,“崽伢子,那你做得好,想那土地佬兒,也沒做什麼好事!幫它燒了幾百年香,哪個得了它的好處?泥巴坨做的貨!”

他眯著眼,不作聲,坐在凳子上,二郎腿一翹一翹。頭一次,他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娘親手給他做了個蛋炒飯,飯裏多加了一調羹陳年豬油。飯後,親自打了洗臉水,擰幹毛巾,給兒子擦臉。兒子的臉黑一道白一杠如鬼畫符,十分不合他今天的身份與情緒。她還是十年前擦過兒子的臉。毛巾一沾上兒子的臉,馬上被一種粘乎乎的東西膠著了。她捏緊毛巾一角用力一扯,哧嚓嚓一聲響,卻將臉皮也揭下來了。她先是一愣,接著驚異地看見兒子有了張英俊威武的新臉了,方方正正,神采奕奕,滿麵通紅閃光,煥發出一種非英雄俠客所有的氣概。她在白話裏頭看見過這種臉。莫非兒子是白話裏投胎轉世來的麼?她又喜又疑,把那張醜陋猥瑣的舊臉皮丟進灶膛,灶膛裏刹時燃起一片藍火,撲出一股刺鼻的死蛇的氣味來,一縷青煙搖搖直上,鑽出窗欞,逃到空中,被風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