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生子(2 / 3)

他耳內一直回旋著嚶嚶的神秘之聲,沉浸在高度的亢奮中。正午的陽光從門檻口退到階基下。瓦隙裏落下來幾個圓圓的光斑,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滾動。娘倆相對而坐,心裏充塞著一種愉悅滿足之情;無聲地對視,享受著沉默的天倫之樂。娘從兒子的眸裏,窺探著似乎依稀可辨的未來;兒子則從娘的笑紋裏讀著過去的離奇與神秘……忽然,兩人都覺得門口光線一暗,於是轉過身去。

鎮長雄壯的身軀已將門框塞滿,隻有胯下尚留能鑽過一隻狗的空隙。牆壁吱呀叫了一聲,一隻驚慌的壁虎跳將下來。鎮長的腳過去隻到過門檻外,從未來過門檻內。娘的屁股下似裝了彈簧,倏地跳起來踮起足尖走過去,牽起鎮長的手:“哎呀呀,鎮長、鎮長來噠……”她似乎過於激動,說不出更多的話來,隻是將嘴巴笑得張開到最大限度,露出了舌根和嗓門眼。

鎮長隨之邁著方步走進來,不待他打招呼,在板凳上坐下了,兩個指頭在膝蓋上極有節奏地一上一下敲打著:“祿子,今天表現很不錯,好!”

“嘿,還不是……您老人家的教導!”他誠心地說。

“不過嘛,不能鬆氣,革命要更進一步!”

“那是、那是!”他連連點頭,若雞啄米。左耳循著鎮長的聲音長出了一寸多,恰似半隻蚌殼。

“你有什麼打算呀?”鎮長問。

“我……”他仿佛有許多許多打算,又仿佛一個也沒有,於是斬釘截鐵地,“我聽鎮長的!”

“好!我看,你們趙老師,應該革他的命!他討堂客,為什麼要討那麼漂亮的?嗯?就是有……那個思想嘛!”

“對呀!”他一拍大腿,茅塞頓開。

“你開始行動吧!”鎮長運籌帷幄,下達了命令。鎮長到底是鎮長,眼睛雪亮,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那趙老師,早該革他的命了——媽媽的趙老師還罰過他的站呢,那時他一點也不敢有甚不滿——他的堂客,眼睛裏有毒!目光裏有電!記得有一天,她瞟了他一眼,他心裏一麻,半天才喘過氣來。她連鎮長都敢冒犯,那回鎮長去學校巡視,一進門就遇上那妖精,她那樣陰險地看著鎮長笑,鎮長的頸根當即如落了枕一樣轉動不得,體溫一下上升到四十度,渾身的肌肉甚至每根毛發都戰栗起來!鎮長咬著牙,好容易堅持住。巡視完畢,一回到家,鎮長便病倒了,白天頭暈目眩,夜裏胡言亂語,喊的是那妖女的名字。一連吃了三副中藥,絲毫不見好轉。鎮長娘子急得沒了主意,雙手在丈夫身上到處亂摸,發覺最燙的是兩隻眼睛,扯起眼皮子一看,不禁肺都要氣癟!原來那漂亮女人使了分身法,變成兩個,躲在兩顆黑瞳仁裏,還笑嘻嘻地望著她呢!鎮長夫人將丈夫挪到床邊,頭懸吊在床下,端來一盆醋,用抹布蘸了洗眼睛。洗了一天一夜,終於將那妖女的笑臉洗掉。但那女人影子無論如何也洗不掉。擦重了,又怕將丈夫的眼球擦穿,何況鎮長直叫疼,全身亂扭,不是在他身上壓了扇磨盤,根本就沾不得他的眼。鎮長娘子心有餘恨未消,也隻好撒手作罷。鎮長總算病愈,可是留下了殘疾:瞳仁裏從此時時刻刻有女人的影子。

鎮長授完機宜便拂袖而去。他去搬板凳,卻搬不動。原來板凳已被鎮長坐進地裏去了,屋裏溫度高,凳子腳已長了根。娘一直在一旁傻笑,說不出話。她由於笑得過分,下巴脫臼了。

他顧不了許多,到南貨店買來一迭黃草紙,用老師教給他的字,給老師寫了一份聲討書,題目是:討漂亮老婆居心何在?!!!

接下來洋洋數萬言,從風俗、倫理、道德、政治、經濟、文化等等各個角度一一論證,一一聲討。

聲討書貼在曲尺鎮最繁華的地段——曲尺拐。剛一貼出就圍滿了人。抽旱煙的噙在嘴裏的煙竿掉到了地上;吃棒糖的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打鞋底的把線納進了自己手掌。顯然,聲討書自有一種特別的味道。等那位代表艱難地念完聲討書,一時群情激憤。既然大家都沒有討到漂亮堂客,你這教書匠怎麼敢……呸!真是居心何在嘛!於是你一言我一語群起聲討,從趙老師堂客的胭紅的腳趾頭聲討起,聲討了她鼓鼓的小腿肚,白白的大腿,圓圓的屁股,接著聲討她包子似的奶子,蓮藕似的手臂,桃花色的臉,柳絲兒般的頭發,再接下來聲討她某個拐彎抹角的地方……聲討方酣,就有人跑到學校,把趙老師拖到聲討書前,用語言和指頭將他聲討得體無完膚,走路一拐一拐,使得他以後催交學費再也不能快得那樣令人躲閃不及了。

祿子的同學也不甘落後,紛紛揮筆仿效。一張張聲討書貼了出來:《穿皮鞋的居心何在?!!!》;《吃紅燒肉的居心何在?!!!》……

矛頭統統是對準趙老師的。終於,趙老師決心革革自己的命了。他剃光了堂客的頭發,扯光了她的眉毛,壓癟了她的高鼻子,打腫了她的腳,然後全身抹上泥巴,穿上爛草鞋,戴上爛鬥笠,披上爛蓑衣,雙雙跪在聲討書前,以淚洗臉。然後,他們都不知去向了。

祿子因革命有功,被鎮長請進屋裏,敬了一杯黃酒。他一飲而盡,醺然中覺出有股騷味兒;飄然裏又仿佛記起進門時看見門口那隻尿桶,桶內壁有一圈濕痕,尿水淺下去一指高……他顧不得多想,令人興奮的事太多了:鎮長在棕業社為他安排了工作,學校裏,都是學生講課,老師聽課了。他不愛講課,還嫌學校這個天地太小了。他還被任命為鎮革命領導小組成員。而且那個嚶嚶的神奇的聲音一直在刺激他……

鎮裏的聲討書愈來愈多,街頭貼到街尾,連有野物精出沒的楓樹也貼上了。這一陣老下雨,雨都是鹹的,煮湯作菜不用放鹽。雨飄在聲討書上,變成黑水在街上流成了小溪。愛占小便宜的便舀了放在家裏澄清,清水用來熬鹽,盆底的墨則用來漆棺材。

這天早上,街上突然出現一塊用門板寫的聲討書。祿用取下自家的門板時,街上已擠滿了門板。第二天,又出現了用床單寫的聲討書,他剛想去扯床單,街上已是床單到處飄了。他的那些同學及鄰居,腦子並不比他笨啊。而他,似乎太機械了一點,硬要等鎮長下指示才辦。

他靈機一動,把聲討文章寫在臉上。可當他走上街頭,滿街人臉上都有聲討文章了,而且是用繡花針刺的。

鎮長獎勵了一些人,沒有他。這使他頗為苦惱。他甚至懷疑自己的革命信心和革命能力了。

隻有娘,對那些人嗤之以鼻:“哼,這算什麼?狼學狗吃屎——撿樣子!頭一張聲討書哪個貼的?莫非都忘記噠?告訴你吧,是我屋裏祿子!鎮長小本本裏記著呢!”

8

鹹雨下了整整兩個月才停。禾苗長著長著縮到土裏不敢出來,菜園子裏隻有醃黃瓜、醃苦瓜、泡辣椒。曲江水猛漲,直漲到窗欞下。江水流不出去,便倒灌回來,發出嘈雜喧鬧的呼嘯聲,順著鷂子溪朝山溝裏傾瀉,流到山上,流到樹上,又從樹梢升到天空中,變作層層沉重烏黑的雲。被江水帶來的魚升不了天又回不了江,便掛在樹枝上,銀晃晃累累的一片,雨停雲開,風吹日曬,都成了鹹魚幹。鎮民們都跑到山上摘魚幹,胡屠戶一個早上就摘回來二百多斤。隻有鎮長,隻有居委會主任和她兒子不屑於此道。看到人家碗裏有魚,祿子嘴巴就滋滋有味地嘖嘖響,說明自己無魚但味道比有魚強得多。

他其實也無更多精力來注意這些蒜皮小事。某種欲望一直在腦子裏轟轟響,像響著一連串永不終止的雷聲,似響應著某種遙遠而神秘的呼喚。這令他終日處於昂揚的興奮之中,腦瓜渾渾然,如一顆鉛球,重得難以支撐,而且消停不得,越閑越沉重,於是也覺得累。但隻要一聽見電線的嚶嚶的聲音,就會輕鬆下來,就會有幹各種從未幹過的事的興趣、信心、力量,腦袋就會如汽球一樣空空如也飄飄蕩蕩起來。於是他常到江邊電線杆下,仰天躺著,美美地享受。電線並不時時響,但隻要耐心等待,那聲音總會出現。

夕陽西墜,江風漸猛。他躺在電線下享受了一回,躊躇滿誌地踅回鎮裏。驀地,隻見一陣鑼聲鼓著黑色的巨翅,在小鎮上空盤旋,一遍遍掃過他的頭頂,投下一抹抹陰影。驚魂未定,但見紅紅綠綠一隊人,沿小街迤邐而來。領頭一個,雙手垂膝,腦殼勾得能舔到自己的肚臍眼,頭上倒扣著家用的小蔑雞籠,雞籠上糊著草紙,寫著幾個墨黑的大字。仔細一看,那人竟是鎮長!鎮長身後是娘,娘身後是棕業社社長、百貨店經理、學校校長、學校敲鍾人……他們同樣戴著倒扣的雞籠,雞籠內殘留的雞屎疏疏密密地灑落在他們臉上……他們手裏都提著亮晃晃的銅鑼(那些銅鑼本來是劃龍船、唱道場、打地花鼓時用的),都勾著腰,打一槌,喊一句:“我是××××……”聲音如關菜園門一樣難聽。

隊伍左右各守定一個左臂戴紅袖標的人。左邊一個舉拳吼一句:“克扣革命學生革命經費罪當千剮!”右邊一個跟著喊:“摧殘革命群眾革命耳朵罪該萬死!”喊得虎虎有生氣,街兩邊屋簷上的木皮震得挪了位,哢哢響。兩人邊喊邊押著隊伍往前走,一群伢兒妹子後生姑娘跟在後邊看熱鬧。

他覺得喊聲十分熟悉,定睛一瞧,左邊那人是強強,右邊那人是長耳朵秦解匠。他嘴裏一格登,咬碎了一顆牙,怒火從頭頂竄出丈多高。長耳朵解匠鬥鎮長,還有原因可講,八年前,他扛根棺木把鎮長碰了,鎮長扯著他耳朵教導他,不小心將他右耳扯成六尺長,至今纏在腰裏,行動不便。可強強,你有何理由胡作非為?不說他是你爹老子,他還是鎮長咧!鎮長鎮長,一鎮之長,沒有鎮長,還有什麼鎮?如此對待鎮長,簡直不成體統,純粹是無法無天,同時也是沒把鎮民放在眼裏!小子,欺負我曲尺鎮無人了麼?死光了也還有我夢生子!

他氣得五爪抓心,左手叉腰,冬冬冬走過去,右手朝強強一指,大喝一聲:“強強!”

“是你?!”強強輕蔑地溜他一眼,紅袖標忽地放出一道耀眼的弧光。

他雙眼驚慌地一眨,疑心碰上了白話裏的法器,捆仙索什麼的,卻並不把手指縮回,定定地指向強強的額頭:“不準鬥鎮長!”

“你反對革命?!”強強的目光刺了他一下,奇疼無比。

他火了,把手指直向強強伸過去:“你才是反革命呢!”

與此同時,強強也跨出一步,將手指朝他指來:“你才真是……”

話沒說完,雙方氣憤而尖銳的手指同時所向無敵地戳入對方額頭裏去了。都不覺得疼,隻是手指拔不出來。

“你怎麼動武?!”

“你怎麼動武?!”

“你把手扯出去!”

“你把手扯出去!”

“你這流氓!”

“你這無賴!”

“你媽的××!”

“你娘的臭××!”

兩人被連在一起,罵個不休。秦解匠跑過來,抱住強強的腰,幾個伢兒拽住祿子的腳,一二三,一齊嶄勁拉。兩隻手指拉成尺多長,也還如鑄在對方額頭裏一樣絲紋不動。鎮長兀自領隊伍遠去了,虔誠地看著地上形態各異的卵石,默念著自己的罪過,全然不知後邊發生的一切。

這兩人麵麵相覷,好生難堪。祿子懊惱地一跺腳,秦解匠猝然挨了一刀般嚎將起來,原來祿子一腳正跺在他耳朵上。混亂之中,他的長耳朵早從腰裏鬆垮下來,在地上裹了一層灰,活像一塊米粉肉。

暮色漸濃,行人漸稀。矮簷下飄出了炊煙。該回家了,可兩個冤家還聯在一起。

“我要回家噠!”祿子氣呶呶地。

“我也要回家噠!”強強也氣呶呶地。

“你莫賴著跟我在一起!”

“你也莫賴著跟我在一起!”

祿子力大,強強被拖向他家,到了台階前,強強一腳蹬在石階上,穩住了。

“我才不跟你去困木板床呢,硌得骨頭疼!”強強說。

“我就想跟你困鴨絨床?燒得皮發癢!”他針鋒相對。

兩人於是在門前街心坐下了,麵對麵,不說話,任夜色層層把他們包裹。

鎮長送來兩個饅頭,強強吃了。

娘送來兩個粑粑,祿子吃了。

夜了,兩人同時倒下睡了,各自把鼾聲注入對方耳鼓。好在沒下雨,半邊月如被人偷吃了一半的粑粑,卻也朗朗地照。雞叫頭遍,兩人迷迷糊糊醒了,朦朧中瞧見麵前聳一巨大的人影,星子在他肩頭明滅,夜風在他衣襟裏嬉戲,他的臉隱藏在一片陰影裏,顯得神秘莫測。

兩人不由得蜷縮起軀體。

“你們想分解開嗎?”那人影說話了,聲音從很高的地方落下來,像碾輪在碾槽裏碾過,隆隆地響,低沉而深遠。

他們機械地點點頭。

“那你們先消消氣吧!”

他們這才發覺肚子圓圓的,鼓鼓的,便試著消氣,吐、籲、收縮腹部,打了一連串嗝,放了一連串屁,肚子終於癟下來。

“你們再想想自己是誰,對方是誰。”

他們想了,這很容易做到。

“你們互相摸摸對方的心吧。”

他們也做到了。將左手放在對方的胸口上。

“好,現在將手指抽出來吧。”

他們半信半疑,下意識中已把手抽出來了,一點也不困難,就像從水中抽出手指一樣。各自的額頭也都完好如初,既沒留下洞孔,也沒有血跡。

他們正要感激那人影,卻見他於月色裏飄然遠去,下到鷂子溪,過淺灘,一直走進一個深潭裏去了。

他們都覺得那影子非常眼熟,非常像教過他們書的趙老師。可他們誰也沒說出來。

“嘿,祿子。”強強清清嗓,笑笑,“其實,我們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呢。”

“可是,你為什麼要鬥鎮長和我娘?”祿子不解。

“什麼娘不娘的,搞革命可不能有私人感情!感情是最害人的東西!鎮長是我爹,爹又怎麼樣?我照樣要革他的命!”

“為麼子?”

“為麼子?嗯,為麼子……”強強噎住了,想想,由懷中掏出本紅殼小冊子來,“為麼子,這裏頭都寫著呢!曉得麼?這裏頭,都是上頭的指示,是最高的指示,照著做,沒有錯,用不著問為麼子。你沒見過吧……怪不得,你們這裏太閉塞了!給。”

他擦擦手,從城裏來的強強手中接過小冊子。小冊子在手掌裏,閃出一環套一環的金色光環,神聖而莊嚴。他翻開一看,立刻滿臉放紅光。

第二天,他做了兩頂雞籠式高帽子,給鎮長和娘戴上。帽內安有竹針,腦殼亂動便會紮得頭破血流。鎮長的高五尺,娘的高三尺。鎮長和居委會主任畢竟是有差別的。

娘戴上高帽子,笑得眯了眼:“崽,你硬是有出息噠!這下我放心噠,我還怕你想不通咧!做得好,好生幹革命吧!”

娘還請鎮裏丹青高手把“×年×月×日祿子置”幾個字寫在高帽子上,以便遊街時讓人們曉得她有一個革命的兒子。

為使高帽子經久耐用,還刷了三遍桐油,娘端桐油缽,崽揮豬毛刷,兩代人的智慧融合在一頂高帽子上。

9

沒想到,他的這個行動影響了全鎮人的審美觀。人們競相仿效,沒有幾天,小街上就聳動著、浮遊著眾多的高帽子了。式樣特別多,有水桶式的,有壇子式的,有寶塔式的,還有鳥窩式的;用料也十分講究,有木製的,有篾織的,有藤編的,還有陶瓷的。形態各異,花樣翻新,隻有一樣還繼承娘的發明,即一律寫著“×年×月×日置”的字樣。鎮民們走親訪友,所帶禮物中必有高帽子,根據關係親疏好壞,隨時可贈送相應的一頂。高帽子工廠也應運而生,四季供應各式高帽,可定購,也可郵購,零售兼批發,一時間生意十分興隆。人人以高帽子為美,為時髦。至於那看相定親的,就更不用說了。從前鎮裏看親的習慣是看屋場,屋場好則定親,現在,則看你手裏有無一頂可人的高帽子了。有漂亮的高帽子,必能討個漂亮堂客。高帽子幾乎盤踞了每一個腦殼。有人夜裏路過墳山,看見幾個遊玩的鬼魂,也都戴著高帽子,還截住那人,呼號著要與他換帽子,說是他們帽子舊了,愧對陽間親朋好友雲雲。

祿子暫未戴上高帽子。因為他現在辦事變得十分慎重了。高帽子這東西,雖時髦,卻也是不能隨便戴得的。鎮長沒開口,不好自作主張。鎮長雖被打倒了,在他看來,打倒了的鎮長也還是鎮長。

這天鎮長終於戴高帽戴膩了,取下來往他頭上一扣(毛糙堅硬的帽沿紮得他頓時笑出淚來),說:“祿子,輪到你戴了!”

“嘻,可是……”他心裏一樂,心想鎮長還記著他,可又有點困惑,他怎麼敢不戴了呢?

“我現在解放了!曉得麼?”鎮長拍拍桌上的電話機,“縣裏的革命領導機構,發來了最新指示!”

“哦,”他點點頭,但還有不明白的地方,“那過去?”

“過去打倒我,是正確的;現在扶我起來,也是正確的。”

“為麼子?”

“為麼子?不為麼子。”

“我想不清白……”

“想不清白?要想幹什麼?根本就不要想嘛!革命嘛,緊跟著幹就是。不要想麼子,也不準想麼子,懂啵?”

“懂。”

他其實似懂非懂,戴了高帽,遊了兩天街,自願的,卻覺了無趣味。根本就無人對他行注目禮。因為習以為常,因為大家頭上幾乎都有,不稀罕了。

第三天,一隻老鴉從高帽頂部鑽進去,做起了窩。接著頭上愈來愈沉,他想怕是下了蛋了。待孵出小老鴉來,那才有味咧。

不待小老鴉出殼(他已聽見了它們啄殼的聲音),鎮長令他丟掉高帽子。因為一種新的革命形式在等著他。他取了高帽子,發現老鴉已將蛋運走,隻給他留下一腦殼屎,斑斑點點,摳都摳不去。這下真背了八輩子時,應了鎮裏一句俗語“夢生子,屎(死)腦殼”了。

鎮長跑了一趟縣城,帶回來一種新的革命形式(其實,曲尺鎮裏的新事物,哪件不是有了鎮長才有的呢),它的最大特色,是革命性與藝術性的完美結合。

這種形式,就是舞蹈。

祿子站在四合院裏。院子裏鋪著青石板,長著厚厚的青苔,青石板縫裏長著狗尾草,院子四角各有一棵柚子樹。鎮長穿得一身新,腦殼上不多的幾根頭發抹了點茶油,梳得熨熨帖帖,身上背個紅布挎包,那是專放小冊子的。鎮長在做示範,右手握本小冊子,左手做出蘭花指,屏聲靜氣,略一運神,嘴裏便哼出聲兒來……隨著右手一揮一揚,左手作連續掏心狀,左腳合著拍子在青石板上一點一點,屁股也隨之一撅一撅。

“注意:最重要的是集中精力,心要誠,眼睛望著太陽,心裏想著革命……五首革命歌曲要連續唱完,一氣嗬成;跳得最好,就是對革命最忠誠!”鎮長一字一頓,極嚴肅地教導說。

他於是極嚴肅地跟在鎮長屁股後學。跳舞,對他來說,本應不是難事。小時候唱地花鼓,腳尖踮起,半蹲在地,雙手還扭得堂客們看花眼。也許這革命舞與地花鼓有本質的差別吧,老是摸不到門道,動了手忘了動腳,更談不上全身各部位的協調,別別扭扭的,真難看。真叫和尚想梳頭——沒法(發)。學了整整一天,總算記住了基本動作,嗓門唱啞了,真嗓變假嗓,嘰嘰嘎嘎鋸人的神經。鎮長娘子幾次跑進院子,以為她家鵝公在搗亂,幹擾鎮長的革命工作。

回家便做給娘看,一舉手一投足十分認真。娘便一顛一顛學,跳得十二分來勁。灶裏熄了火,鍋裏沒放米,跳完舞,娘崽倆就用鍋鏟鏟水喝。飯後繼續,跳得屋內灰塵彌漫,梁上吊吊灰塵一串串跌落,老鼠們在桌下竄來蹦去助興。兩隻蟋蟀跳下灶台,瞿瞿地叫,跟著跳,結果卻慘,先後不知被娘的還是他的腳踩死了。那是他家養了多年的蟋蟀,平常關係挺融洽的。跳至午夜,興趣尚濃,他忽然發覺四周布滿了眼睛,窗欞裏,門隙裏,亮瓦裏,門檻下,都有,一齊圓溜溜地瞪著他們母子。那是些沒睫毛的眼睛,明顯地閃著嫉妒與羨慕。他立時不跳了。娘有些不滿也不跳了。明天,他要到鎮上露一手的,不能讓人把舞姿偷走了。

非常不幸,第二天清早,他一睜眼便叫苦不迭:街上已是歌聲昂揚,舞步鏗鏘。他衣也不穿,鞋也不趿,翻身下床就往街上衝。門砰地讓他摔成了八塊。他身後跟著娘,娘身後跟著桌子,桌子身後跟著凳子,凳子後頭還跟著……兩隻腳的和四隻腳的一齊衝到街上,瘋狂地舞蹈起來。

他喘著氣唱著、跳著,在兩首歌的間隙裏,咕噥了一句:“怎麼偷跑在我前頭了?”鎮長恰在身旁,雙眉一豎:“革命隻爭朝夕,還要人家等你麼?”他頓時抽了口冷氣,鎮長犀利而不祥的目光告訴他,他已給了鎮長某種不良印象,不由一陣戰栗……他賣力地跳起來,蹦得比誰都高,自知為時已晚,也還做挽回壞印象的努力。

太陽從東山巔上徐徐露出紅而圓的臉。鎮民們跳得更歡,多聲部大合唱氣勢磅礴,韻律雄偉,千山萬壑一齊發出回應。鷂子溪激起層層浪花,曲江中卷出無數漩渦。鎮裏所有的牛忘了吃草,狗不再調情,雞不願刨食,一齊加入了舞的行列。至太陽西斜時,舞步愈快愈烈,如雷震撼大地,街邊的房屋,樹,綯牛樁,都受了感染,按捺不住,原地舞了起來。這時,一艘機帆船從曲江上遊駛來,載來了以強強為首的縣革命視察團三分團。視察團一上岸,所有的舞者——人與獸、有機物與無機物——就舞得更狂更瘋了。天地之間,轟鳴喧騰,飛沙走石,太陽都因之蒙了一團沙霧。視察團自然而然地卷入其中,並自然而然地成了舞蹈漩渦的中心。連那條機帆船也隨興所至在水上跳起舞來,馬達突突突地歡唱,打著轉轉。

縣裏人不愧是縣裏人,人人是舞蹈高手,尤其是強強,不僅歌喉嘹亮,表情虔誠,舞姿也極為嫻熟優雅,引得不少人(還有不少獸)扭頭觀看。鎮民裏頭,舞姿最美的要算胡蓮蓮了。似乎是應了英雄愛英雄,惺惺惜惺惺這句話,胡蓮蓮舞著舞著就和強強舞到一塊了。接著,祿子家的一條楮木板凳也舞了過去,墊在他們屁股下……

太陽依依不舍地沉下西山,舞步這才漸漸稀落下來,樹與房屋們蹲到一邊喘息,牛們狗們拖著興奮而疲憊的身子回欄或窩,雞則撲著翅在人群中尋找主人。視察團在長舌頭喇叭裏表揚了一批舞得佳者,有胡蓮蓮、祿子娘、鎮長……可沒有祿子。同時也批評了吳老八,他將第二首歌第五句詞唱顛倒了,跳舞時還咳嗽。吳老八當即羞得滿臉發燒,起了幾個大泡,想想丟了鎮上的醜,自此無臉對眾鄰居,便在堂客後腦殼上扯了幾根長頭發,悄悄吊死在牛欄裏。

視察團坐上機帆船走了,帶走了胡蓮蓮,強強說曲尺鎮目前她對革命最忠誠,有資格進城裏革命了。

祿子怏怏不樂地回到家裏,他卻不知這怏怏從何而來,皺著眉,冥思苦想。鎮長去碼頭送視察團去了,不然他不敢皺眉,也不敢怏怏的。

進屋,見娘在堂屋裏繼續跳舞,呀呀地唱,嘴角不時飛出白沫兩三點,臉上每條皺紋都是顫動的。

“娘,太陽都落噠,還跳麼子?做飯吃羅!”他道。

“太陽落噠?你說這種話?”娘鼓著眼。

他心裏一驚,這話確不妥,忙自圓其說:“我是說,太陽到山那邊,唔,到縣城那邊去噠,看不見噠……”

“你看不見我看得見!它在我心裏呐!”娘說,仍興致盎然地跳。

他默然,過一會忍不住又說:“得了一個表揚,了不得……”

“嘿,不了不得,你幫我得一個回來?!”娘唱完一曲,得意地答道。

他自己動手做飯。吃了飯,娘不在跳;睡了一覺醒來,娘還在跳;早晨起床,娘也還在跳。

一天,兩三,三天……娘不分晝夜連續跳下去。他動了孝順之心。娘終歸是娘啊,跳舞能頂飯?不吃飯可不得了……沒有娘就沒有他,雖說是夢生子,這個簡單的道理他焉能不懂?

他想出了辦法。吃飯時,娘跳,他也跳,端著飯,拿著調羹,邊跳邊喂給娘吃。

10

秋雨淅淅瀝瀝,鎮子籠罩在白茫茫之中。四周屹立的山巒輪廓模糊,如一頭頭蠢蠢欲動的巨獸。他站在階基上,伸手接了捧屋簷水,喝了一口,不鹹,卻有些苦。

屋裏到處漏,滴滴嗒嗒響成一片。灶房裏水深及腳背,老鼠和貓無處可躲,鑽進床上被窩裏,親親熱熱地擠在一起,將他趕開了。屋柱上蠕動著一支蝸牛與鼻涕蟲組成的隊伍。兩隻癩蛤蟆饒有興趣地在禾場裏造愛,母的背著公的在水裏亂蹦亂跳。

娘仍在堂屋裏跳舞,雨水浸透全身,破襯衣貼在幹癟的乳房和柴棍似的肋骨上,巴巴髻裏躲著一隻蟑螂。堂屋地麵早已泡軟,一雙赤裸的腳呱唧呱唧地拔動著,踩瓦泥一樣。

有人偷偷給不存在的土地菩薩上了燈,遠遠地,看得見土地廟廢墟上,有一束藍色火苗在雨幕裏搖曳。他忽覺有些無聊,革命一停頓,日子就顯得長,顯得多餘。他雖是棕業社的工人,卻沒上過一次班。社規第一條規定:上一天班,罰一次款;曠一天工,發一天工資。外地來運棕纜棕墊的船隻,每次都高高興興地空載而歸。

他懶洋洋地,沿著階基走到鎮長的家。已是深秋之際,天井裏卻落滿了潔白的柚子花,陣陣奇香撲鼻而來,凡聞過的人都會得鼻炎。他揉揉癢癢的鼻子,走進堂屋。鎮長正麵對神龕跪在堂屋中央,兩手捂心,雙目微閉,嘴裏念念有詞。神龕裏的財神與列祖牌位早已焚毀,代之以一個四方紅漆木匣,匣子裏整整齊齊豎著十來本各種版本的小冊子。

大概又在實施新的革命行動吧,他想。這時鎮長上身深深埋下,叩了一個頭,屁股朝天翹起。姿勢與從前鎮民燒香拜菩薩差不了多少。他心裏不由襲上一種冰涼的威嚴神聖之感。不過轉眼之間,他捂著嘴噗哧一聲笑了。原因是鎮長臀部的線縫綻開,那紫紅多皺的肛門使他忍俊不住。笑過之後,他馬上感到揪心的恐怖。

鎮長聞聲倏地立起身來,一見是他,眼裏噴出幽藍的火光:“是你,笑麼子?這麼不嚴肅!”

“我……”他不知所措。

“你!為麼子這樣子笑?曉得麼,我正在請示,彙報呢!你竟笑得這樣別有用心!說,為麼子?”

“我看見你的屁眼了……”他羞愧難當。

鎮長一摸,屁股果真露出一條縫,口氣卻愈發嚴厲:“你這是借題發揮、指桑笑槐!走,到反省室去,給我好好反省,挖出你的思想根源!”

反省室在四合院後麵,是一間牛欄改的,沒有門,四堵兩人高的土牆上糊滿了報紙。他順著樓梯爬上牆頭,跳了進去。隻見裏頭堆滿了報紙、墨水瓶、毛筆、漿糊,牆角有一堆白發,其間還夾著些頭屑與血痂。

鎮長把樓梯撤了:“好好找原因吧,要深刻!”

他在裏頭高聲道:“我娘、我娘沒上發條呢!”

他曾將娘想象為發條玩具,把喂飯比為上發條,上了發條就能不停地跳舞。一性急,他把這說出來了。

“上啥發條?”鎮長糊塗了。

“就是喂飯呀!”

“噢,我有辦法。你反省你的吧!”

鎮長走了。他聽見腳步聲漸漸遠去,響到自家堂屋裏,接著,聽見鎮長一聲大喝:“莫跳噠!你這都是過時的老套套噠!”話音剛落,隱約聽見撲通一聲響。大概是娘猛地停止跳舞,一時不適應摔倒了。他豎起耳朵聽了好一會,再也沒捕捉到娘的呱唧呱唧的舞步聲。

他放心了,躺在一堆報紙上,用個墨水瓶作枕頭,開始自我反省。為什麼笑?笑什麼?笑有何用意?怎麼會笑呢?怎麼單單那個時刻笑呢?為什麼笑成那個模樣?為什麼笑得那麼開心?那笑出於一種什麼樣的思想感情?一個個問號在腦子裏盤旋,可得不到任何答案。他拚命地想,想……

天黑了。街上各家的油鹽味飄了過來,逗得肚子咕咕響。外頭雨一直下個不停。曬簟做的天花板上也貼著報紙,那是使於反省者躺著學習準備的。幾隻牛虻叮在上麵,不時飛幾圈,擾亂他的思想。看得久了,弄不清飛的是報紙上的鉛字還是叮在報紙上的牛虻。反正有許多黑點在眼前晃來晃去。

“祿子,怎麼樣了?”鎮長來了,問,打著飽嗝,大概吃飽了。

“我,想不出來……”他為難地。

“要從靈魂深處找!”

“可……靈魂在哪兒呀?”

“靈魂嘛,在……反正在你自己身上,仔細找吧!”

“我覺得,我沒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