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祿子,說得對!你沒有靈魂,這是原因之一!繼續找吧,還要深刻點……唔,屋裏有報紙,有書,你參考參考!”
他想說肚子餓了,嘴巴張了張沒敢說,拿起一迭報紙翻閱起來。他發現上麵全是倒裝句,並且鉛字在不斷地更換位置,使他讀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完全不知所雲。讀著讀著,腦殼裏嗡嗡直響,有什麼東西在慢慢膨脹。肚子也像被屠戶的鐵刮子刮著,餓得難以忍受。他陷入一種懵懵懂懂、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狀態裏……
天明天黑了幾次,他不清楚。朦朧中,隻曉得自己吃了幾張報紙,喝了幾瓶墨水後,全身的疼痛感便集中到頭部了。宛若無數鈍鋸條在裏頭鋸,無數把鐵錘在裏頭砸。然而他又不得不去想那個笑及笑的根源,就像一個往坡下跑的人收不住腳了一樣。越想頭越疼,他雙手揪著頭發,發狂地左右亂甩,活像舞獅子。頭發像他的思緒一樣亂蓬蓬的。
“祿子,聽鎮長的話,加勁想,想出來了就好了!”娘來了,把嘴湊在牆上囑咐他。他的腦殼遽然發硬發燙,哢嚓一聲響,頓覺一陣清涼,種種壓迫和痛楚倏然消失。
他一摸腦殼,大吃一驚:後腦處裂開一條大口,足有半寸寬!裂口裏朝外嗖嗖地噴射著熾熱的風,風裏帶有許多鐵鏽。他驚慌地大叫:“娘!娘!我的腦殼破噠!我要死噠!”
“蠢崽!破噠就好!腦殼想破才想得出來呢!”娘把巴掌拍得劈啪響。
他鎮靜了一下,半信半疑。娘既然這麼說,總是有道理,大概沒有錯。可腦殼破了,似乎並不是好事。蟲蟲鑽進去了怎麼辦?不會把腦子吃了麼?他拿起一瓶漿糊,倒進裂口裏,用手抹抹,然後解下腰帶,將腦殼捆住。
腦殼第二天就愈合了。但須反省出來的還是沒反省出來。
一夜暴雨,土牆突然坍塌。他坐在原地,不敢跑出去。鎮長見了,頗為滿意,點點頭,和顏悅色地問道:“怎麼樣?祿子?”
他愁眉苦臉:“我腦殼都想破了……”
“好啊!祿子,你找到根源了:腦殼破,是因為思想壞了!思想壞,還能不那樣笑?快出來吧,不用反省了!”鎮長招呼說。
他大喜過望,抬腿便向鎮長身邊走。但剛走了幾步,就砰地碰到一個堅實的東西上,頭上起了包。
“還有堵牆!”他叫道。
鎮長朝眼前摸摸,果然有,不過是透明的罷了。鎮長隻好扛了梯子來,擱在透明的牆上,把他接了出去。
11
鎮長通常起得早,起床後,就捧了小冊子,搬條竹椅,坐在當街的台階上讀,背。鎮長娘子卻起得遲,太陽曬熱屁股才起床梳妝打扮。這就使得床前馬桶裏的排泄物有足夠的時間發酵,彌散出令人不安的氣味來。這無疑於鎮長一家的身體是有害的,而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得知這一情況,祿子瞅準鎮長一起床,就不聲不響躡入屋內,把馬桶提出去倒了。因為上次那個笑的事故,他一直對鎮長懷有歉疚與感激,想以此作為彌補,表示謝意。
俗語說:“一個早床,半斤蜜糖。”可見困早床之寶貴。鎮長娘子困早床,也基於此;當然並不認真地困,隻是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養神而已。祿子一進屋,她就側轉身,肥且粗的手臂支撐住頭頸,作出迷人的一笑。他卻不能有所回報,他已決心不再笑了,當吸取笑的教訓。鎮長娘子不悅,她不喜歡哭喪的臉。鎮長曉得了,告誡他:“祿子,隨便笑不好,但哭更不行,你得注意啊!你想,別人會問你:哭什麼?為什麼哭?為誰而哭?”
“曉得啦。”他點點頭,臉上隨即做出一個既不是笑,也不是哭的表情,看上去像深思,“您看這樣行不?”
“不行!”鎮長一搖頭,指著他的臉,“你隻注意了矛盾的一個方麵,而忽視了別一方麵。看這副冥思苦想,不,胡思亂想的樣子,更反動!這樣是不行的,不能想——當然,反省時除外——你想什麼?為什麼想?你為誰而想?想到哪裏去了?你想幹什麼?”
他打了個寒噤,時值初冬,頗有些寒意:“這,不太難了麼?”
“革命麼,能不難麼?不難還叫革命麼?”
既然鎮長說了,再難,也要去做。他拿了娘的缺了半邊的圓鏡子,對照著,摸索著,找到一種調動臉部肌肉的最佳方案,終於製造出一種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深思的表情來。效果非常好,鎮長見了當即翹起了大拇指。
鎮長娘子大悅,這天早晨,將他叫到跟前,讓他在背上抓癢癢(那背肥嘟嘟的,他的手觸上去像過電一樣),還請他拍死一隻叮在她奶頭上的蚊子。
他就這樣過著不笑不哭不想的日子。他發現這樣過日子不是非常輕鬆,卻極少煩惱,於是很樂意地過,於是無師自通地過,於是過得十分精通,於是過得很有經驗了。日子這樣過下去,他相信落到他頭上的隻能是平安幸運而決不是麻煩與災禍。
他的儀態很快就引起鎮民們的注意。讚美之聲四起。好奇且好時髦的人們,都以他這副表情為標本,刻意模仿起來。一時鄉風更加樸實敦厚,鎮裏沒有笑聲也沒有哭聲,人人平和,淡泊,恭順,連雄雞也不再打鳴,狗也夾起了尾巴。鎮裏鎮外渾然若世外桃源,寧謐安怡,與世無爭。
數月安然無事。這日祿子猛地一陣心慌,忙不迭直奔鎮長家。他恍惚想到了什麼犯忌的事,必須馬上向鎮長認罪。到四合院門口,與鎮長撞了個滿懷。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剛欲開口,鎮長搶在前頭說:“祿,祿子,你聽我說……”
鎮長臉色如土,結結巴巴,一副乞憐的神態,令他驚詫不已。但他不能多想,同樣結結巴巴地:“鎮長,我想了……”
鎮長卻打斷他的話:“你聽我說,說了什麼要、要不得的話麼?”
“沒有!”他一口否定,接著慚愧地低下頭,“鎮長,我,我想了……”
“哦……”鎮長長長籲了口氣,臉色紅潤起來,“你想了什麼?”
“我想了……”他愣愣神,竟一點也說不出來。是忘了麼?不,他實在沒有想什麼,他根本就什麼沒有想嗬!什麼也不想的人也糊塗嗎?
“你想什麼了?”
“我……嘿,沒想什麼。”他緊張的心情鬆馳下來,心裏一樂,差點笑起來,好在平常鍛煉有素,一下子控製住了笑肌。
“沒想就好嗬!”鎮長輕爽地一拍他的右臂,說:“祿子,今後我們多多互相幫助!”
“嗯。”他忙托住右臂,它已被鎮長拍脫臼了。他不哭也不笑,沒事一樣,雖然鑽心一樣疼。
“回去吧。”鎮長說。
於是他回去。娘早把一切看在眼裏,一推一拉,將他的右臂弄複位,對著剛從對麵山壁溶洞裏飛來的幾隻蝙蝠說:“沒牙齒的直口才講夢生子蠢咧!我崽伢子是越長越有出息噠!”
12
曲尺鎮人近來的嗅覺之靈敏,反應之迅捷,連祿子都感到驚訝。胡屠戶一跨入四合院,院門下剛飄出一縷酒香,他們就曉得怎麼回事了。他們爭先恐後地接胡屠戶吃飯,有雞的殺雞,無雞的打狗,酒席一個比一個辦得豐盛。隻是沒有殺豬的。因為胡屠戶幾年來勞動熱情非常之高,無論大豬小豬公豬母豬,見豬就宰,到去年過年時,就找不到一根豬毛了。待祿子意識到自己也必須請胡屠戶吃飯時,全鎮沒請過飯的隻剩下三五家。他拍擊腦殼,悔恨至極,直怨自己這段時間隻顧製造標準表情,往鎮長家走動太少,以至消息閉塞,感覺遲鈍。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他叫娘煮一鍋南瓜(鎮上時興吃南瓜,據說大米吃了會四體不勤),遺憾的是養的幾隻翻毛雞,趁娘跳舞無暇關雞籠之機,逃到筆架山落草去了,千呼萬喚也沒回來。既然請客,肉是不可少的。他想起夜裏床下的吱吱聲,於是鑽進床下,抓來幾隻肥鼠殺了。一煎一燉,便是上等下酒菜。酒席酒席,無酒不成席。他又從鋪滿老鼠屎的抽屜裏尋到幾張長黴的紙幣,到店子裏打來一斤米酒。嚐了嚐,覺得摻的水太少,又加了一瓢進去。俗語又有:一杯水酒款佳賓。水酒水酒,無水不算酒,水多酒才甜。
三請四邀,才讓胡屠戶挪動門板似的屁股。胡屠戶說,是看在他曾與蓮蓮同學的份上,才開了後門,讓他先接。排隊排在他之前的,還有很多家哩。
還請了鎮長作陪。鎮長引胡屠戶進門來時,胡屠戶的盆骨將門框擠脫了榫。
“鎮長,胡……胡伯,酒菜不好,不成敬意,請隨意用吧!”曾有幾分詩才的他講出略有幾分文雅的話來。
“好、好!”胡屠戶夾了一筷子鼠肉,塞入口中,頓時美得眼睛一眯,臉上隻剩下鼻子嘴巴了。“這是什麼肉?呀,太好吃噠!”
“嗯,是不錯,不錯!”鎮長也咂著嘴。
“嘿,是老鼠肉。老鼠是我……養的哩!”他說。
“真的?我看,養豬還真不如養鼠!”胡屠戶往口裏一杯一杯地倒酒。
“對!我明天就發個通知,號召全體鎮民積極養鼠!”鎮長三杯下肚,便醉眼迷離,舌頭往上嘴唇一舔,將一條綠鼻涕卷進了嘴裏。
娘客氣地立在一邊,悄悄地上菜,順便撿起地上的鼠骨頭,扔進嘴裏,嚼炒玉米一樣嚼得崩崩響。
“胡伯,蓮蓮在縣裏,還好吧?”他試探著問。他一直想弄明白,胡屠戶怎麼一下子成了全鎮人的座上客,連鎮長也敬他三分。
“哦,你還不曉得吧?”鎮長豎起大拇指,“蓮蓮同誌現在是大首長噠,比強強還大咧!”
“嘿嘿,還不是從前鎮長教育、領導得好,要不她能有這麼大的進步?!”胡屠戶得意而謙遜地對著鎮長點點頭。
難怪。他釋然。
“莫看我們曲尺鎮地方小,不起眼,還真是藏龍臥虎之地呢!你看,強強、蓮蓮……祿子,可惜你是個夢生子,腦殼不靈活,要不,也有大出息咧!”鎮長哈哈大笑。
這話傷了他的自尊心,但不重。他的自尊心已經不多了。而且是鎮長傷的,自有他傷的道理。自己不就是個夢生子麼?這麼一想,想開了。於是怡然地陪他們喝酒。
酒足飯飽,送客人出了門。胡屠戶一個飽嗝,酒氣將路旁一棵棕樹薰蔫了。“呃……呃……祿子……你真是可惜噠……夢生子,蠢三分……”胡屠戶趔趔趄趄走了,街兩邊許多人對他點頭致意。
他心裏窩了一團火。一樣的話,從不同的嘴裏說出來,效果可大不一樣。胡屠戶不是鎮長,有什麼權力講他?不就是傍著女兒……要講也不要當麵講嘛!但他的火氣也就到此而止,有所想而決不能有所為的。他外表平靜,外人根本無法窺視到他內心的微瀾。
鎮民們開始養鼠,貓們全被驅逐到山上,不許進鎮,進鎮者一律格殺勿論。不到幾天,鎮裏鼠來鼠往,一片吱吱聲,煞是熱鬧。到了夜裏,到處是閃著綠光的綠豆眼珠。養鼠本是受他的啟發,鎮長卻在通知裏表揚說,是胡屠戶的建議。無疑,他在鎮上的地位受到了這個屠戶的威脅。眼見得鎮民們充滿敬意的目光越來越多地粘到屠戶身上了。他麵帶若無其事的表情,胸揣憤憤不平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避開街道上麇集的老鼠,來到江邊,默默地徘徊。很久沒來了,電線還是原樣,他一站到電杆下,它就發出動人的嚶嚶聲。他聆聽了一會,心情好轉,既而充溢著莫名的興奮。他在石板上躺下來。大楓樹在不遠處,脫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頭懸著刺球果實,樹幹上不知被誰又貼上了“天皇皇地皇皇”的紙條。曲江在樹下滯緩而沉重地流,波浪間不時浮現出紅紅綠綠的紙,殘破的家具,以及鞋子、帽子等雜物。忽然,楓樹抖動一下,從黑咕隆冬的樹洞裏,爬出一個穿黃衣的人來!
他一驚,注目一看,是強強。強強也看見了他,招招手,從樹上溜下來,四周看看,一拐一拐地跑到他身邊。他愕然地看見強強頭上纏著紗布,血不斷地滲出來。那血是藍色的,有股藍墨水味兒。
“強強,你怎麼?”
“娘的×!胡蓮蓮誣我是反革命派。娘的!她生了個夢生子,四隻腳,六個乳頭,沒屁股,說是我咒的……老子好容易逃出來!”強強喘著氣,不斷地用手揩著額上的血,“祿子,請你救我一命!我的血快流光了,你快到學校拿幾瓶藍墨水來!”
他搓著手,遲疑著,不知應不應幫他。
強強看出了他的心思,掏出一張蓋有紅印章的紙條:“看,我還要到省裏去彙報哩!”
他瞟了瞟那大而圓的印章,不再猶豫,飛跑到學校,拿來幾大瓶藍墨水。強強喝了個一幹二淨。
“不要告訴我爹老子,他會告密的!”強強警告他一句,跌跌撞撞跑到河邊,從芭茅蓬裏撐出一條船,順流而下,漸漸地,沒入遠處河道轉變處。
他一回鎮裏,就告訴了鎮長。鎮長一蹙眉,說:“好,我會向上級報告的,你不要到處亂說!”
“曉得”,鎮長完全可以信賴他,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鎮長,最近上麵有什麼號召嗎?”
“號召……嗯,號召當然有的。”鎮長有些心不在焉,抓起一張報紙送給他。
報紙頭版,一個套紅的通欄標題:“革命需要頭上長角的英雄!”
他眼睛一亮。
13
土地廟遺址荒蕪不堪,葛藤網覆,草深過膝,早已無人問津了的。但不知何人撿了幾塊磚碼成一個墩,墩上放了個破搪瓷碗,碗內有根燈草和一點點桐油。一連幾夜,有人在蒿草叢中喊魂,聲音淒厲而飄忽,隨著夜風傳到小街上來:“伢兒吔,回來喲……娘想死你呐……我的伢兒吔,你回來喲……”鎮長要他抓那喊魂的,他一連潛伏了三夜,也沒能抓住那人。他循聲摸向東邊,聲音到了西邊;到西邊去抓,聲音又到了東邊。好容易見到了那黑糊糊的人影,一塊石頭甩過去,正中,影子呻吟一聲倒下了。他跑過去一看,卻什麼也沒有,弄得他鬧不清喊魂的是人還是鬼。困惑之中,一條烏梢蛇纏住了腿,幸虧手中有刀,割斷了蛇的七寸,才得以脫身。他懷疑這是報應。
清靜了幾夜,喊魂的聲音又從土地廟廢墟上飄過來,陰森森的。但他沒心思去管。一個崇高的念頭在折磨他:怎樣才能當一個長角的英雄呢?報紙他反反複複看過了,除了標題,硬是看不懂。正文恰如他上五年級時做的那首“一個黃昏的早晨”的詩,每一個句子都自相矛盾,不知所雲。他盤臥在又黑又硬的棉絮裏,撓著腦殼,很認真地思考著。為此,他不敢與鎮長照麵,雖說是件革命的事,但若見了他冥思苦想的樣子,很容易誤解為居心叵測的。鎮長交待過不能隨便想的。在其他人麵前,他也竭力作出不想的樣子來。
天色尚早,他就上了床。久沒拆洗的被褥的氣味刺激著神經,幽暗的房間使人集中注意力,隱隱的喊魂聲又將夜渲染得岑寂蕭森,這種環境十分有利於他想。世界變得極小,小得隻有腦殼大——腦殼就是整個世界。他想著想著,想入了最佳的境界;世上事物不複存在,隻有一對尖利的犄角,在他的意念裏閃著迷人的光……
他雙眼微閉,呼吸平穩,恍恍惚惚的神思宛若群星忽隱忽現,又似雪花在腦際飄飄灑灑。一連幾天,他不吃不喝不拉,深深地陷在一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狀態裏。娘知道他幹什麼,她一看他眼神就明白了。知子莫過其母。她不去打擾他。隻有他家飼養的那群老鼠覺得好玩,在他身上爬來爬去,舔他的頸脖,搔他的耳朵,他卻毫無知覺。於是鼠們樂不可支,不慌不忙地美餐了一頓,啃掉他三隻腳趾。
第四天早晨,他醒來了。從窗欞裏射進的陽光正照著被子上橫陳的鼠糞與鼠尿洇出的“地圖”。他坐起來,覺得頭有些癢,右手一摸,抖了一下,呆住了。莫非頭上長了角?他全身一哆嗦,灼熱的火從胸中直衝喉嚨!雙手戰戰兢兢地撫摸了一遍、兩遍,沒錯,頭上實實在在冒出了兩隻角!他急忙拿了娘的鏡子來對照:這是兩隻錐形的犄角,呈紫紅色,有三寸來長,角上還有一圈一圈的紋道,仿佛是一節一節地長出來的。
他跳下床,直奔鎮長家。
鎮長還未起床,見他闖入,忙推開懷裏的堂客,麵帶慍怒地坐起。他不管這些,指著頭上喊:“鎮長,你看!”
鎮長一看,兩眼發直,突地跳將起來抱住他,親堂客一樣咬他的麵頰:“英、英雄!英雄!”親完之後,轉身奔到電話機前,拚命地搖動手柄……
翌日,鎮長親自給他剃光了頭發,這樣,在白生生的光腦殼上,紫紅的角顯得更加挺拔而突出。鎮長又替他換上新衣,戴上大紅花,挽著他的手登上船,送他去縣裏會見首長。鎮民們點燃鞭炮,敲鑼打鼓,到碼頭上送他們的英雄。他莊嚴地屹立在船頭,頻頻揮手,向鄉親們致意。胡屠戶給船解纜,帶領八位精壯後生拉起了纖繩。
他特別地瞄了胡屠戶一眼,見到他那兩個大眼泡因嫉妒而劇烈地痙攣著。
船徐徐駛出了曲尺鎮。他長到了二十幾(到底二十幾,他不清楚),第一次離開家鄉去見大世麵。他這個夢生子,眼看也要有大出息了。
纖夫們在狹窄的纖道上艱難地躬行,雙手按地,攀著草木、岩石。長長的纖繩時而墜入水中,時而繃得筆直。兩頭水牛在岸邊吃草,對他友好地哞哞地叫,他也學著叫了一聲,竟然像得難分彼此。
“祿子,到了縣裏,要聽首長的話。”鎮長說。
“曉得。”他回答。
“當了官,莫忘記曲尺鎮……”鎮長竟有些哽咽了。
“鎮長,我不會的。我就是當了,還不是搭幫聽了鎮長的話?我賭咒,若那樣,雷公劈開我!”他說。
“那就好!”鎮長欣然。
河水不斷拍擊船舷。兩岸岩峰壁立,奇形怪狀的岩石伸入到河裏來。前麵出現了一個險灘。“美女灘到了”,鎮長臉色一沉,喃喃地,“但願莫遇上那妖女就好。”據說此灘有個赤裸的妖女,長得極漂亮,一年出來兩次,在灘頭唱“了了”歌,聽見歌的人都會落水身亡。
上灘了,船頭激起雪白的浪花。忽然,灘頭浪濤中,出現了一個赤身美女子,踩著浪花行走,對著他們唱起了了歌:
了了了
了了了
不得了也了不得
了不得也不得了
刹那間,纖夫們如醉了般紛紛從纖道上跌入河裏。船朝下遊漂去。鎮長一個踉蹌欲往河中倒,祿子一個箭步抱住了。那妖女倏忽不見。祿子牢牢地站在船頭,頭上那對角救了他和鎮長。但他們還未脫離險境,船打橫了,迅速向一塊礁石撞擊,兩人臉色都駭白了。
船毀人亡的事眼看就要發生。
然而發生的是奇跡:船先是猛地停住,接著倒著朝上遊平穩地駛去。他們一陣愕然,忽然聽見船底的水中傳來嘿佐嘿佐的號子聲。扒著船幫朝下一看,透過清澈的水,隻見胡屠戶領著八名後生舉著船底,踩著河床向上遊疾走。他們的頭發與衣服在水中揚起就如在風中揚起一樣……
“忠魂嗬!”鎮長感激涕零,慨歎不已。
船越過險灘,闖過漩渦,又快又穩地向上遊前進,駛入了一段波平如鏡的河道……天色黑了。一場驚嚇,弄得他們心力交瘁,在船頭躺下來。到縣城還要一天一夜,先歇息歇息吧。
一覺醒來,竟已到了縣城碼頭。是震天響的鑼鼓鞭炮把他們驚醒的。成千上萬的人在碼頭喊著口號迎接他們。在首長們的行列裏,祿子見到了強強,也見到了發胖了的胡蓮蓮,她背上馱著一個伢兒,那也是一個夢生子。
這麼多人,都是為長角的他而來的。他下意識地一摸頭上的角,心猛地一哆嗦,像被捅了一刀!
角不見了!
鎮長見他神色不對,過來一瞧,他腦殼上隻剩下兩個銅錢大的疤了。船板上,有許多角質的粉末。肯定是晚上被人鋸走的。
他腦殼裏嗡地一聲,直挺挺地倒在船艙板上……
14
娘送走了兒子,在家穩等,隻盼兒子當了官,接她去城裏享清福。兒子的腳卻沒能在縣城的碼頭上踩一踩,就躺在船板上回來了。
而且,從此沒開口叫過娘。
在他倒下之後,船就漸漸漂離碼頭,往下遊流去。鎮長招手跺腳也無濟於事。好在船長了眼睛似的,既不往礁石上撞,也不朝河岸碰,輕輕巧巧平平安安地漂回了曲尺鎮。船泊穩,鎮長懸吊在半空的心才落下來,朝船底瞅瞅,並沒有胡屠戶等忠魂相助,不由心感蹊蹺。
鎮長叫人用門板抬他回家。娘一見,哇地一聲,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嚎啕起來。“哭個×!他又沒死!”鎮長厲聲道。娘趕緊一摸鼻子,果真有氣息,身子也是熱的,這才將一條濃鼻涕縮回鼻孔裏去,把手帕上的淚擰到鹽罐子裏。
娘讓他仰天躺在床上,給他打扇,趕老鼠趕蚊子。鎮民們絡繹不絕地來看他,一個個麵目悵然。看望的人散去之後,娘發現他臉上有幾口痰。無疑是胡屠戶和那八個後生的家人幹的。為他兩隻角,丟了九條性命,人家不恨他麼?娘輕輕揩去痰水,卻見沾痰水的地方已紅腫,隔了一頓飯工夫,又流出黃中帶綠的膿水來。娘急忙從屋柱的磉墩裏,取出一張傳了十代的秘方,到山上扯來草藥,用嘴嚼碎敷在膿包上。膿包治好了,但他臉上留下了大小不等的幾個洞。一些狡猾的蚊子就躲在那些洞裏,躲避娘的蒲扇的驅趕。
娘每天早晨給他擦洗身子,半夜給他翻身,怕他長褥瘡。她天天盯著他的眼皮子,盼著他醒來。一天天過去,他卻像睡不夠似地沉沉不醒,鼾聲陣陣。娘為計算日子,在他腦殼旁放了個竹筒,過一天,放一粒黃豆。竹筒漸漸裝滿了,那天娘想點一點,隻見黃豆全都發芽長根,糾結在一起,沒法數得清了。
娘在一天天見老,頭上白發蜷曲,鐵絲一樣硬,永遠也梳不直了;腮幫深陷,牙齒也脫得所剩無幾。她實在等不得了。有好心人捎來信,說筆架山一處懸崖下有股仙水,喝了能防災避邪,百病消除。她去請示鎮長,鎮長板起臉:“那是迷信!革命還未搞完,就……不準去!”娘被鎮長的洪喉亮嗓震得全身關節嘎嘎響。夜裏,鎮長娘子進門來:“祿子娘!你的心情,我屋裏的是曉得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可你蠢就蠢在去跟他講,他能親口對你講,可以幹這種事去?你要去就去,莫讓人看見,屁事沒有!”娘就摸黑上了山,用茶竹筒汲了兩筒來,放在床邊,每天早上撬開他的嘴,灌一海碗下去。灌下去,立時就從下身流出來,仍清清冽冽的。
仙水灌完了,他還是未醒。
革命已經停止,他仍在酣睡。
娘被折磨得受不了啦。“久病無孝子”,也不會有慈母。想來,她從未享過兒子的福,總是替他操心、擔心。怪隻怪,自己得的夢生子。鎮裏的夢生子,從來沒有一個遂娘願的。娘的居委會主任的職務又被鎮長免去,這又令她傷心了一回。種種不幸皆因於這背時崽!娘不再悉心照看他,在門前擺了個小攤,賣些紙錢、蠟燭、香煙,賺幾個小錢,隻在晚上躺在他身邊,撫著他熱乎乎而無知覺的軀體。
此時曲尺鎮已有魔術般的變化。有了不點油的電燈,有了七百個座位的電影院,有了一個十個床位的醫院。鎮裏的女伢兒都時興把頭伸進理發店的鐵罩罩裏,將頭發弄出一個個圈圈;男伢兒則敢在夜裏逛街時摟著女伢兒親嘴,這在從前是要沉潭的。土地廟也讓一些熱心人修複了,大模大樣地接待一些大模大樣的香客,夜裏總見幾盞藍熒熒的燈火在搖曳。
一天,縣貿易公司經理強強回到鎮上,屁股後跟隨著他堂客胡蓮蓮。一上岸,他們就去看望老同學。在沉沉昏睡的同學麵前,強強唏噓不已,感慨萬端,隨即雇了兩個人,將他抬到醫院。給他做了全麵檢查,身體各部位都正常,就是做腦電圖時,儀表上的指針絲紋不動。那位留過洋的醫生驚奇不已,兩手一攤:“這可是史無前例的病例!”
強強沉吟半晌,悲痛地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經死亡。”
醫院方麵同意強強的看法,說現代醫學對這類病症還無能為力,他的沉睡——或者說昏迷——很可能無限期地繼續下去。
最後的希望破滅了。娘顫顫巍巍地跟在兒子的擔架後,茫然地回到家中。她顯得更加衰老,臉上布滿紫斑,皮薄得能看見骨頭;雙手無縛雞之力,給他翻一個身,得氣喘籲籲地用撬棍折騰大半夜;眼睛渾濁,深深陷在眼窩裏,而且看什麼都有重影——床上有兩個兒子,天上有兩個太陽,雞呢,都是有兩個頭的連體雞。
見她成天哼哼唧唧,摸摸索索,捶腰揉腿,鎮長於心不忍,建議說:“看你這造孽相羅!你兒子還放在屋裏有什麼用?不如買副棺木送他走算了!而今這樣子,也是死噠沒埋嘛!”
娘一想,也是。鎮長說的不會錯。於是托人訂製了千年屋。把屋裏值錢的什物都變賣了,錢還不足,強強聞知,給了一百元。
這天,他住進了千年屋。出葬時,沒有放響銃,沒有點鞭炮,隻撒了一路紙錢。八個喪伕一聲不吭,抬了就往船上走。娘的意思,葬到河對岸山崗上,好讓他天天望見娘。
船到河心,狂風大作,巨浪一個接一個打來,河水湧進艙裏,眼看船要沉了。一個喪伕大叫道:“娘的×!這鳥夢生子,先前害了九條人命,今天還想害我們不成?把他丟到河裏去!”
於是漆黑沉重的棺木被扔進洶湧的波濤裏。
15
棺木半沉半浮,在激流中打滾,漂了一段,撞上一座狼牙礁,裂成四塊,他被甩了出來。
河水擁著他往下遊漂去……
他被衝到一個江心島上,側著身子躺在一塊礁石後。黑色的壽衣被剝去,隻留下一條褲衩。他仍在那無垠的夢裏,全無知覺。
島上灌木叢中,刷地竄出一隻餓狼,眼裏露出凶光,箭一般撲到他身邊,一張口,從他大腿上咬下一塊肉。狼貪婪地嚼了一口,撲地吐了出來,奇怪地窺了他一眼,悻悻地走了,沙灘上留下一行梅花形腳印。
夜色漸漸籠罩了江心島……
不知何時,礁石前麵泊了一隻劃子。劃子老板一邊吃飯,一邊聽收音機,把音量開得很大,壓過了嘩嘩的濤聲。他一點也不知礁石後躺著一個人。收音機裏正播送一部電影錄音剪輯,那是一部再現那場革命的場麵的電影。收音機裏傳出了鑼鼓聲、鞭炮聲、口號聲……
礁石後的他忽然動了一動,眼睛睜開了。他醒了!因為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但他沒力氣動彈,靜靜地躺著,聽著……
天亮了。他掙紮著,扶著礁石爬起。他不明白這是哪裏,隻知肚子特別餓,全身要散架了。
劃子還停在那裏,船頭有隻爐子,爐子上有一鍋米飯,雪白雪白,冒著縷縷熱氣。老板卻不知去向。
他呆望著,十分急迫地想吃那飯,但不知為什麼要吃,應不應該吃,能不能吃,吃了會如何……他覺得體力一點點消失,生命在一步步離開他。他用最後的氣力歎息一聲,喃喃地說出最後一句話:“這裏……怎麼沒有鎮長?”
然後他倒下去,再也醒不來了。
16
這年,島上來了個古生物學家,他在沙灘旁的礁石夾縫裏拾到一個人類頭骨。這頭骨外表和一般的頭骨毫無二致,也是那樣呲牙咧齒令人悚然。但它特別沉,顱腔內是實心的。古生物學家有了那種新發現之前的預感,興奮得每個毛孔都放大了。他敲開頭骨,發現人腦非常完整,已經石化了。他一蹦老高,歡呼起來:人類腦化石,這將是震動考古界的發現呢!
然而興奮之後,他略一思索,便疑惑不解:頭骨不是化石,怎麼腦子倒成化石了呢?他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在大腦溝回的皺褶裏,又發現了許多重疊排列的印刷字體。
頭骨被帶回科學院,測定結果使科學家們大吃一驚:頭骨是若幹年前現代人的;腦子在死者謝世之前十餘年就已開始石化;而那些印刷字體,則是死者生活的那個年代的一些報紙社論的殘章斷句。
這是個有趣而又令人困窘的發現。為了最終能解釋這尚不能解釋的一切,專家們決定首先設法找到死者原籍和生活地。他們憑借頭骨,繪製了死者臉部複原像,印刷了上千份,向整個曲江流域散發、張貼。
其中一張,貼到了曲尺鎮新落成的鎮政府大樓門口。
這天,一個拄著拐杖的白發蒼蒼的老嫗,湊到畫像前,仔細瞧了瞧,幹瘦的手抖抖地撫著畫像,淒慘地一聲嘶嚎:“我的崽伢子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是夜,曲盡鎮的伢兒們,大多在聽老輩人講一個關於夢生子的白話。
1985年8月30日~9月6日於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