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鷂河排佬(1 / 3)

他聽見了腳步聲,嚓、嚓、嚓,極其輕微,由遠及近地響過來,他的心不安而興奮地蹦了一下。

在河邊這塊突兀的青色岩石上,他蹲著,虯筋纏繞的雙手箍著屈在懷中的膝蓋。渾黃的河水不時撲上岩石,伸出冰涼的舌頭,舔一下他露在草鞋外的瘦伶伶的腳趾頭。爛了邊的棕絲鬥笠下是一張醬色的核桃殼似的臉,左頰上有紫紅色的斑,一對不大的棕黃色眼球,醒在一片波浪般的皺紋裏,長久地、長久地瞪著急遽地流著的白鷂河,永遠也不會眨一下似的……白色浪花一朵一朵在岸邊次第開放,一律綻得響亮,每一朵都有不同的姿態,不同的味道,他全分辨得出。蒙蒙細雨無聲無息漫天飄灑,模糊了天,朦朧了山,白粉似的沾在鬥笠的毛刺刺的邊上、蓑衣的軟塌塌的翅上,結成顆顆銀珠滾落下來。

他如塑如鑄,泥偶一般,似乎對背後愈來愈近的腳步聲毫不動心,然而,那腳步卻如燒紅的烙鐵,一聲一聲烙在他背上,灼疼異常。腳步聲是急切而又遲疑的,好像出於無奈,但又懷有期盼……腳步聲中斷了?響得愈來愈遠了?不,那是毫無道理的。今早起床時左眼皮跳了,俗話說,左跳喜右跳禍。他知道,一切的等待,都將得到報償了。

喘氣聲替代了腳步聲。那人站在了他背後,一時沒有說話。當然,在算計這筆生意。這種人的心是篩子,篩一下就有無數的主意落下來。

老伯!

那人輕輕喚了一聲。

他嘴唇動了動,沒出聲。是他求我,不是我求他,他暗自說。不能顯出期望的樣子來。其實心底明白,這事是互相有求於人,且他遠比那人來得焦灼。那人太陽穴上那塊疤是不是還那樣亮得逼人?剛進山時,那人挺神氣的,見人就撤那種錫紙包的洋煙。現在肯定是霜打的茄子了,因為在村裏轉了兩天,沒請到半個人給他撐木排。他對此清清楚楚,但是,我得裝糊塗,他想。

老伯!

那人提高了嗓門。

唔?

他應了一聲,漫不經心的樣子。

老伯,那人說,我想請你撐一趟排。說著怯怯地踩著岩石棱角,繞到他麵前,遞過一支上下一般粗的洋煙。

哦,撐排。他眼皮都懶得抬一下,也不去接受那支煙,任它懸在空中。撐排,這年頭可是件新鮮事。

是呀,好多年沒人撐排了,要不是垮了山堵了路,我早拿車把木頭裝走了。那人收起煙,說,我們急等杉木用呢。

村裏撐排的行家裏手,不是有幾桌麼?他說,甕聲甕氣地,怎麼,是嫌出價太矮?

不是不是,他們,嘿,都……那人頓了頓,我是想讓你老人家賺這筆錢呢!

放你娘的狗屁!你找不到人,才來找我的,他忿忿地想。沉默了好一陣,他才惡聲惡氣地說,你不曉得,我是個駝背嗎?你不曉得我是個爛排的命嗎?

嘿嘿,這個嘛……那人悄悄地瞟瞟他的凸起的背,陪著笑臉說,駝背不駝背,跟撐排有什麼相幹?排爛了嘛,也不要緊,隻要在白鷂河口把五十根杉木交給我就行,散的也要得,我給好價錢。

不,我給你一張整排,你交給我什麼樣,我還給你什麼樣,若散了,分文不取。

好,痛快!那人喜得右手往左手掌心一砸,說,排我已請人紮好,請你收拾上路吧,三十裏水路,天不黑完就到了。

唔,曉得。

他始終不窺那人的臉,全身卻在微微地抖動,雙手相握,指關節喀喀響。

我在排場等你。那人說完,回頭走了。腳步聲倉促地響遠,直到完全聽不見,他才緩緩站起身來。

他伸不直腰,沉重的駝背壓得他深深地勾著,總像在尋找什麼遺失的東西,往前麵張望時,須把身子往後仰。他眼睛發紅,佝僂著快步往家裏走,赫然高凸的背如一座小山巒在雨霧中浮動。

渾黃的河水訇然有聲,奔瀉在迤邐險峻的山嶺之間,漂著泡沫,卷著漩渦,噴吐著濃鬱的水腥氣和泥土味。春末的風清涼清涼,濕漉漉地吹來,刮得聳笠邊發出嗚嗚的響聲……他走著走著,忽然覺得十分奇怪,這一天果真被他等到了麼?

隻記得,那時頭上沒有一根白頭,那時後腦殼上還拖著一條長辮子。那辮子盤在頭上像一頂大棉帽。有天他一如既往地蹲在河邊岩石上,忽然有個後生在他背後大喝一聲:駝子,如今是民國了怎麼還結辮子?剪子喀嚓一聲,辮子便到了後生手中。那讀洋學堂的後生手一揚,辮子就如一條烏梢蛇,扭動著跌入了白鷂河……是的,白鷂河漂走了許多許多的晴晨雨暮。雖然他不曉得如今是多少年,但他知道他在河邊等了兩個朝代了。

細雨不知不覺地停了。山穀上空那塊不大的天幕上,灰暗的雲層悄然散開,現出長長的一線藍天和一輪半掩半露的太陽。耀眼的陽光瀉到河麵上,河水便如金水一般翻湧。山間雲霧蒸騰,陡峭的峰巔約隱約現。岸邊交錯聳立的黑色巉岩默默地俯瞰著河水,拖著條條陰鬱的影子。

老人用牛尾鎖鎖了門,扛了排篙,蹬著一雙新棕草鞋來到河邊。排篙丈餘長,呈金黃色,顯然放在火塘的房梁上熏過多年,才如此上了釉一樣閃閃放光。鐵篙頭上的鏽跡被他用磨刀石打去,青色中透出一層銀白來。像所有的排佬一樣,他雙手並不扶篙,任它擱在肩頭,腳下隻管走,上坡下坎,拐彎躍溝,排篙平平穩穩不斜不掉。

他換了身新衣裳,肩上斜挎了個藍布口袋,腰裏束了條羅布澡巾。袖子綰到肘部,褲腿卷齊膝彎,露出古銅色的手臂和小腿。布袋帶子被駝背高高地頂起,於是布口袋緊緊地勒在腋下。

紮好的木排泊在河邊一個死水灣裏,一根蠟燭粗的篾纜拴著。河水拍打著排幫,劈啪有聲。兩個後生站在排上,手持鷹嘴篙,在撈從上遊漂來的木材雜物。

木排老板站在岸邊,正朝他這邊眺望。

他走過去,在老板麵前站穩。

老板!他拿起竹篙戳戳排頭。就是這張排麼?其實無須問,河裏就一張排。

是呀是呀,老板連連點頭,說,一共五十根杉木,你點點麼?

嗯。

他跳上排,拿眼角睃了一遍,並沒認真點,說,作數!

杉木剝了皮,光溜溜的,黃中透白。他腦子裏忽地一閃,深深的記憶裏浮出一些和這些赤裸的杉木相似的物件來,令他心頭一熱;仔細一尋思,又茫茫然不知那物件是什麼……他默默地檢查了木排的各個要害部位。紮排的雜木杠很粗,使人覺得很牢靠;紮篾也沒有斷裂的地方;橡木楔也楔得很緊。整張排方方正正結結實實,渾然一體。不是行家裏手,紮不出這樣的排。他滿意地咬了咬嘴唇,瞟瞟那兩個後生,提著篙走過去。

喂,請你們兩個下排去。

兩個後生回過頭,一見是他,擠眉弄眼地笑。

哈哈,我當排老板請了條白鷂河的大鱖魚,原來是隻老蝦公噢!

老蝦公戀水呢,又想沉龍宮舔龍王小女兒的白屁股咧!隻怕呀,下去就起不來羅!

那不怕,白鷂河口有扳罾的,一罾就扳起來了,那個人就發大財,扳一隻老蝦公!

他漠然地瞥著他們,沒有聽見一樣,隻是把排篙攥緊了。

下去!他說,聲音低沉有力。

謔,神氣什麼?背直時就沒有把排撐到過白鷂河口,人老了,又背了口鍋,還想逞一回英雄?白鷂河的水都要倒流了!老板,你這回算是找對人了,你早早派人到益陽漢口去撿散木吧!

我看呀,老板,你弄不好排爛了不講,隻怕還要賠上一副棺木呐!

兩個後生口水星子四濺,走到排邊,卻不往岸上跳,回頭對著他吐舌頭。

排老板看一眼他,又看一眼後生們,惶惶悚悚,不知所措地搓手。

他盯著他們,慢慢地走過去。

下去!他喝道,心裏有股滾燙的東西在膨脹,在蔓延,在奔突。

下去?到時候看哪個下去羅!哎,莫把你那老麻雀淹得皮吊吊烏紫紫半死不活,要不白鷂鎮那些堂客妹子看起來就沒得味了!一個後生咧著一嘴黃牙說。

他全身一哆嗦,雙手捉緊排篙奮力橫掃過去!

排篙帶著一聲呼嘯,啪地打在兩個後生腰上,兩人一個趔趄,順勢跳上岸,東倒西歪地揉腰,一邊呻吟一邊叫喚。

老板,請解纜!他在排上定定地說。

呃、呃!老板似有些不放心,又有些奈何不得的樣子,遲遲疑疑地解開篾纜。

他將篾纜抽回排上,一圈一圈地盤好,又說:老板,你搭排走嗎?

不不!老板連連搖手,我、我從小路走,我到河口去等你!

心被什麼利器刺了一下,他忍著,盡量平靜地說,那好,你就等著我吧。

他嗖地投出篙,篙頭在空中劃出一道小小弧線,當地一聲戳著了岸。側身一用勁,臂上的肉撐滿了皺皺的皮,鼓鼓棱棱的分出瓣來。篙稍微一彎,木排徐徐移動,離了岸。

他又撐了一篙,木排緩緩闖入滾滾激流。他站到排頭,兩隻腳掌緊緊地咬住兩根杉木,雙腿死死站定,把自己當口大鐵釘釘在那裏。

他收了篙,橫端在手中,篙頭上淌下一串水花,像淚。木排在腳下震顫著,晃蕩著;浪花在木排四周簇擁著,蹦跳著。他微仰身子,盯著前麵。前方河道上,洪波洶湧,白浪翻滾,金光閃耀!一個個大浪凶猛地撞在礁石上、河岸上,大塊大塊地進裂開來!河水猶如竹筒倒油一般往前傾瀉,兩岸山峰一座座朝身後倒下去,倒下去……

他確實弄不清有多少年沒有撐排了,但他每天都在和白鷂河打交道。夜深人靜時,他側臥在那張古老的木床上,急浪不斷地衝擊著他的腦殼。他一次次地撐著想象中的木排去闖急流裏的道道險關。他一次次地落水、爛排,又一次次地重新站立排頭。他琢磨著,某個地方應撐上關鍵的一篙,某個地方應將排頭斜對著某塊礁旁的空隙……那床筋絆絆的老棉絮裏,散發出濃濃的水腥味,他迷醉其中,恍如臥在一張木排上。可那個念頭從來沒有模糊過,它像一隻長腳蚊叮在他的腦子裏。

水流湍急,浪聲鼓噪,耳膜隱隱地發癢。木排在河水中央大起大伏,劇烈地搖晃。風在耳邊噝噝響,撕成了一條一條的。興奮的微暈漾在腦袋裏。哦,所有的感覺都如此熟悉,似乎就在昨天,他曾撐排從這裏過,一切印象都清晰而熟稔。

木排底部被水下的暗礁擦得砰砰響,震動波通過排體、草鞋和腳,傳到全身乃至頭發的尖梢……排首一忽兒拱進浪裏,一忽兒犁出浪外。河水的清涼感一陣陣漫過腳背。他不敢有絲毫的懈怠,左右不停地撐著篙,調整著木排的位置,使之處於河道中央。

駛入一道河灣,篙落處,他瞥見岩縫中一株拇指粗的水揚梅,枝條垂進水中,被急流一衝,彈出水麵,又垂進水中,又被一衝,彈出水麵……

那根籮索垂在梁下,像條死蛇。它積滿了灰塵,一動不動地懸在那裏。它懸在那裏的日子跟他的孤寂的等待一樣漫長。出門時,他扛著排篙注視了它好一陣。

狹窄的河道往左拐了。他一篙戳住右岸一塊蒼苔斑駁的黑礁,用力將排往左撐。木排調頭時放慢了速度,浪花從排隙裏鼓了出來,排尾掃著了右岸,在岸石上刮得嚓嚓響,同時排身也喀紮喀紮地響了一陣。

我的骨頭都沒響呢,你倒響了,他想。木排轉過身來,他收了篙,籲了口氣。進入一段較平緩的河道,兩岸的山驟然矮了許多,陽光潑在河麵上,粼粼刺眼。對麵山裏隱約傳來牛鈴聲,他拿眼角餘光一瞟,左手叉腰,右手握篙,很威武地站著,等見不到牛的蟹青的背了,才又收手握起篙。一陣河風颯然而至,吹得他頭上的白發直立起來。

陽光在排上拓出他駝背的影子。

頭上,被重巒疊嶂圈定的那塊天空,雲已全部散去,湛藍如洗;岸上的灌木搖曳著樹冠,蠟質的葉麵銀子似的閃著斑斑的光點。他的心稍稍輕鬆了一會兒,一看前邊,又緊張起來。平緩的河道將盡,前麵隻見波飛浪跳,濤聲如雷。河底似乎是一口巨大無比的鐵鍋,鍋底燒了一爐大火,滿河的水被煮沸了,直往上翻,直往上冒,衝起一柱柱大浪,鼓起一個個大水泡!

烏龜灘!幾十塊桌子大的黑黝黝的礁石,一群烏龜一樣趴在河道中,推波作浪,暗藏殺機。所有來此的排佬,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作出判斷,根據水情在礁石之間選擇一條最佳通道。現在礁石已被洪水淹沒,他隻能憑記憶確定它們的位置。按理說,水漫礁石,河麵變寬,木排好過一些,但排佬們寧肯水小時過烏龜灘,那樣雖難一些,可知道礁石在什麼地方。水漫石隱,難保它們躲在水下剛好能撞著排頭的地方。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

他緊張地不斷地調整著排的位置,兩條腿不禁微微顫抖起來。不,不是膽怯,是決鬥前的興奮與衝動。他的每塊肌肉都在躍躍欲試。

然而,他確是膽怯地顫抖過的……

那時他二十歲,血氣方剛,有一身蠻力氣,看著村裏的壯漢撐著排闖蕩白鷂河,羨慕得不得了。那些漢子憑著力和勇,靠著膽和血,把排撐到白鷂鎮,賺得一筆錢,然後上酒樓,進茶館,夜裏又到窯姐兒身上快活一回,錢花得差不多了,才砍點肉,扯幾尺花布悠悠晃晃回村裏來。村民們像迎接英雄一樣迎回他們。當堂客的也不在乎男人在外頭的放浪,倒把窯姐兒對男人的好處唱戲一樣宣揚。接下來數日甚至數月,便是排佬們吹噓和誇耀自己的勇猛和氣魄的日子了。在山裏,撐排的季節是村人的節日;當排佬,則是男子漢的標誌。在這樣的鄉風鄉俗的濡染下,他自然早早懷了一顆排佬心。雙手第一次握住排篙時,他是信心十足的,可不想往排上一站,頭就發暈,腿就發軟。上了排,就由不得人了,老板一解纜,你就得把排撐出去。想不到他五尺高的後生,慌得像入洞房的黃花女,全身都癱了,抽了筋一般,排篙毫無理由地四處亂戳,搖搖晃晃人都立不住,眼睜睜看著排打了橫,隨波逐流,卡在烏龜灘的礁石中動彈不得,擋住了河道。河水衝得木排斜斜地掀了起來。後麵的木排一張一張開來了,排佬們急得在排上大叫大罵。他駭得臉色蒼白,舍命跳進水裏,用肩去扛那排頭,卻兩腿酸酸的發不出力,嗆了好幾口水,無濟於事。後麵的排接二連三地撞上來了……排佬們指手劃腳,狂呼亂叫,眼裏流血,恨不得把他生吃了。緊急關頭,一莽漢操把開山斧爬過來,幾斧子將他的排劈散,才化險為夷,使後麵的排順利通過。若再慢一會,所有的排都將麻花似的絞在一起,天王老子也分解不開,說不定還要搭上幾條命。

他的排成了幾十根七零八落的散木,他追逐著,沿著河邊時斷時續的小徑狂跑,羞恥的淚水滾落在岩石上、刺蓬裏。到了河口,求了幾個鄉親幫他收集順水漂來的木頭。泡在水裏忙了半天,隻收到十幾根,其餘的全丟失了。工錢自然沒有,還倒賠了五吊錢。他扛著竹篙回到村裏,幾個月不敢抬頭見人……村人把種種指責和鄙夷都給了他,跟他定了親,嘴都親過的妹子也不跨他家門檻了。而在排佬中間,卻流行起關於他之所以缺膽少力的說法,說那是父母造他時下料不足的緣故。

從那時起,他的腰就有些佝僂了,雖然還沒駝。過了好幾年,他才慢慢恢複自信心,又抓起了排篙。不會撐排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

排首抵近烏龜灘了。

他屏聲斂氣,咬緊牙關,收縮小腹,盯著波湧浪翻的河麵。透過濁黃的波濤,他似乎看見那些暗礁正張著陰森的獠牙,伺機啃爛他的木排。這時,被駝背壓得彎曲的脊梁深處電擊似的疼了一下,他一挺腰,駝背裏喀吱一聲響。他沒在意。

木排一進烏龜灘,立即被翻滾的浪花淹沒了,一直淹到他的膝蓋。灘底宛若無數石磨在推,轟隆轟隆一片喧響。濺起的水珠石子一樣擊打在他紫黑的臉上,麻辣辣的……排身突然一震,整個兒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的腳同時感受到,排底擦在一塊暗礁上了。木排放慢了速度,洶湧的河水從排麵上漫了過去……他被水衝得打了個偏腳,趕緊穩住身子,看準右邊一塊礁石,一篙擲去,使勁一撐,木排喀喀地響著越過了暗礁。排底的杉木一定劃出老深的痕跡了,他想。提起水淋淋的篙,篙頭低低地抵著水麵,準備在木排碰上礁石打橫的刹那,選中合適的地方投過去。在水猛浪急礁石多的險灘上,排隻要一打橫,就難逃爛排的厄運。

因為用力過猛,他左腳草鞋耳斷了一排,腳趾頭伸了出去,緊緊摳在木頭上。浪頭噴吐出的水氣,涼森森一陣陣撲入他的胸懷。水流浩蕩,排再也沒碰上礁石的阻攔,飛流而下,衝出烏龜灘,從喧囂的黃浪裏射了出去。

排頭碰出一簇簇歡跳的浪花。

臉上濕漉漉的,汗和水混和在一起。他鬆口氣,隨手在臉上摸了一把。白鷂河裏兩大關:烏龜灘、曲尺岩。算是闖過一關了。

河麵逐漸寬闊,河心除了一個套一個的漩渦外,沒有大翻大滾的浪頭了。他雙腳在排上踏了幾下,鬆鬆筋骨。往岸上瞟瞟,但見寂寂山野,闃無人蹤,不由生出莫名的惆悵……

突然,木排一震,他沒提防,猛地往前一衝,一個跟鬥從排頭墜入河心!

河水霎時把他吞沒。眨眼間,世界顛倒了,天到了腳下,地到了頭上。他在水中暈悠悠地翻轉身來,驚駭地睜開眼,隻見一片渾沌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如同一片烏雲從頭頂飄過去了。

那是他的排,他知道。

他的心一悸,頓時,一種冰涼的,無所不在的東西將他整個兒淹沒……不,不是水,是一種從心底湧流出來的感覺,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多少年前,這種感覺就幾乎把他窒息死……

……他什麼也沒有了,隻剩下一條命。黑沉沉的夜色裏,他赤條條地踟躕在山路上。過早地開始衰老的皮膚皺巴巴地繃在骨架上,沒有知覺,木木的,不知道夜風的清涼砭骨。身上的各個關節都澀滯得很,長了鏽一樣,脊梁骨彎曲著,勉強地舉著那顆沉重的頭。他像初入人世時一樣一絲不掛,模樣卻醜陋多了。相同的是和那時一樣沒有羞恥感,因為他已經麻木。不知是什麼力量驅使他邁動雙腿。四周黑蒙蒙神秘莫測,陰沉的山峰像一群猛

獸圍困著他,俯視著他,隨時都會撲過來將他吞噬似的……沉寂的夜陰森可怖,他不恐懼,不知恐懼為何物……白鶴河在黑幽幽的峽穀裏喧嘩著,炫耀它的淫威,嘲笑他的無能。他如一具上足發條的木偶,按照固定的節奏朝前走。腳趾頭踢破了,血流不止,路麵上留下一長串血痕,他毫無知覺。腦殼裏空蕩蕩,有些像眼前這茫茫黑夜,無邊無涯,渾沌模糊……他的一點點殘存的意識,像一隻螢火蟲,燃著細小的一點希望的亮光,在黑暗的夜空四處遊弋,尋找他以為還能依靠,還使他牽掛和依戀的東西……那是一個白色的、柔軟的、線條優美的形體,它灼熱,且彌散著溫馨;它有供他狂飲的甘泉,有令他酣然入眠的軟枕,它有迷人的山穀和山崗,在那裏他可以拋卻一切煩憂、愁苦和失意,做人生的美夢……每當他被白鶴河擊敗,沮喪不堪時,它便把他擁抱,融化他的苦惱和自卑。它的任何一個細小的動作都令他著迷……它既清晰又朦朧地浮在他的渴望裏,閃著神奇的熒光。想到它的真實,它的溫暖,它的柔滑細膩,他的身子突然蘇醒了,立即感到夜是一塊巨大的冰,妄圖凝固他。他頻頻打著冷噤,猝然狂跑起來,嘴裏發出嗷嗷怪叫!他萬分急切地要將自己投入那個白色形體的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