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天上稀疏的星,山間模糊的路,路旁斑駁的樹影,一齊著魔似地旋轉,攪在一起……白色形體在眼前不斷地變幻著,他大口大口地喘氣,全身皮肉發燙。當他看見一座木屋,看見木屋窗口亮著一盞燈,並且燈邊有個人影時,鼻子一下子酸了……
他瑟縮著,抖抖的手,終於叩響了那扇又寬又厚的門。
咿啞一聲,門洞裏露出一張白白的女人臉。他立即看到了白皙迷人的形體。他麵對她時,從來看不見衣服,隻見到那絕美誘人的形體。
我,我……他一顫,囁嚅著。
我曉得啦,女人說。冷冷地瞟他,受了委屈的樣子,又道:你摸摸你的臉。
他摸了。
但摸臉幹什麼?他迷惑不解地望著她,粗糙的手掌摩擦著粗糙的臉,木木的。
女人說:你的臉還在?
腦殼裏轟然一聲,他像挨了一棒。
你今年都滿四十二了,還這麼沒用,真是根扶不起的稻草索!你,你不是個男子漢,隻不過長了個那樣的東西!
門咣啷一聲關死。那張臉消失了,迷人的白色形體隱匿了。他一個踉蹌,心上像被戳了一篙,哆哆嗦嗦地瞪著那扇門發癡。門隙裏有微弱的燈光,那裏麵已成為不再屬於他的世界。他大睜著眼,試圖從黑糊糊的門上看出那個白色形體來。可是它再也不肯出現了。
這時,一種冰涼的東西從腳下升起,迅速充滿四肢,充滿全身,繼而漫過頭頂,將他整個兒淹沒……
完了,他想,一切都了結了。河水衝得他在河底打了兩個滾,駝背接連在卵石上碰了幾下,生疼生疼。全身冷徹……他下意識地在河底蹬了一腳,悠悠地浮出水麵。
他被衝到岸邊,站在齊腰深的水中。抹抹臉上的水,他忽然想到不該蹬這一腳,而應該沉在水中,讓白鷂河水把自己帶走,帶到人人都要去的地方,真的,何必再蹬這一腳呢?水中的沙粒打著他的腳踝,像小蟲咬。陽光斜射在金黃的波浪上,映得他睜不開眼。好在沒必要睜眼了。他慢慢弓起萎縮的身體向水底坐去。水淹到頸部,白鶴河如一麵巨大的枷戴在他的肩上。他忍不住睜開眼,冷漠的目光順著河麵掃過去……
他抽風般一陣痙攣,嘴巴驚訝地張開到最大的限度——他的排,靜靜地靠在岸邊,微微地搖蕩著,那支排篙,竟也莫名其妙地躺在排上,銅色的細條身子閃閃有光!
冰涼的感覺沿著四肢褪去,心上悄然流過一泓熾熱的泉水,僵直的身軀活泛了。
他揉揉眼,深陷在眼窩裏的黃眼珠進出亮光。嗷!嗷!他怪叫著,連滾帶爬,裹著一團浪花撲向他的排。
他一把抓住排幫,不料洪水一下子將他衝得掉過身去,手腕扭得斷了似的。他死死地抓著不鬆,兩隻腳翹起,勾住排沿,一咬牙,用力翻上排麵。
他吐了兩口水,抓住篙,然後站起身來。排完好無損,隻是纏上了一些樹枝和稻草。這裏河水平緩,排漂到岸邊,被幾條青藤絆住了。藤條被排拉得直繃繃的。老天助我!他心裏叫道,不覺兩顆濁淚從眼中溢出。
他舉起篙對準纏在木頭上的藤鑿去。砰、砰!青藤迸濺出綠汁,崩地斷了。他跳到排首,篙在岸上一點,掙脫了羈絆的木排進入中流,往下遊漂去。
太陽西沉了。西山的暗藍色陰影爬到河麵上來……他發覺自己舉手揮篙十分自如,心裏有種山崖般的堅定感,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
木排馴服地按照他的意圖行駛著。
河麵豁然開闊,沒有了礁石和險灘,浪頭平息,河水平靜而安詳,緩緩向前淌。水麵恰似一匹黃緞子,上麵印著青山、藍天、白雲和他的排。他放下竹篙,坐下來,任木排自己浮著。這段湖麵似的河道有兩裏多長,是前麵一座攔河石壩造成的。這是排佬們歇身子的好時機。
木排靜靜地漂。他忽然想,從前沒有人,以後也不會有人把排交給一個駝背撐了。
極淡的霧靄,從岸上的叢林中升起,彌漫到河麵上來,氳氤出一片幽藍色的寧靜。右岸前的一座岩石上,聳立著一株黑蒼蒼的古樟,樹枝的空隙裏現出一棟瓦屋的飛簷。樹梢上,嫋嫋地升著一縷藍煙……他心裏癢癢,有隻毛毛蟲在拱動。一種忘懷已久的情緒,悄悄從心底冒出來,說不清是什麼。樟樹下是一家客店,是排佬們歇腳的地方,這令他回想起過去的歲月。他許多年許多年沒有來過這裏了。
岸上,有個挑柴人探頭探腦窺他。那人定是驚奇白鷂河上有了排佬,且是個駝背。
他站起身,毫無必要地揮舞排篙。哼,讓你見識見識吧,他心裏道。
排篙幾點,木排慢慢靠到了岸邊,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起了個念頭:在客店裏歇一夜。
他興奮起來。是應當歇一夜,衣衫濕了,得烘幹,免得受寒生病;歇一夜,明天精神更好,氣力更足,更有把握闖過曲尺岩;還有,明天白鷂鎮逢場,人多,到時讓四鄉八寨的人吃他一驚。至於那個排老板,讓他在河口幹等去吧,急也急不了這一夜。他隻有這一回排撐了,他得好好過過癮。
他扯起篾纜頭,跳上岸去,緊緊地拴在一根碗口粗的楓樹上,然後把篙擱在肩頭,跚跚往客店走。
客店門開著,沒有人,冷冷清清的。他不安地朝裏望了一眼,見堂屋神龕上燃著三炷香,他咳了一聲,還是不見動靜。
他踱到樟樹旁,將篙傍樹豎著,坐在凸出地麵的樹根上。樹根如大蟒盤纏,上麵有隻蝸牛在爬,他伸出手指觸觸蝸牛背上的殼,感覺自己有些透不過氣……忽然他聽見背後有聲響,驀然回首,隻見老板娘提著一籃子剛洗完的菜,從石級上走過來。老板娘還是過去的老板娘,身上幹幹淨淨,熨熨帖帖,隻是白胖的臉上有了不少皺紋。
老板娘瞟見他,止步,眼睛瞪圓,嘴唇蠕動了一下,說了句什麼。他沒聽清,因為那遠遠的河浪聲忽然一下子湧進他的耳鼓,使他什麼也聽不見……
他已有過一次失聰的體驗。那天深夜,他赤身露體奔回家,在路上跌了多少跟頭,他不清白,隻曉得全身都是傷口和血痕。他如負千斤,伸不直腰,全身心為那種冰冷感所籠罩。他在被窩裏蜷曲著,整整躺了七天七夜,滴水未沾,粒米未嚐……第八天早上爬起來,腰再也伸不直了。他心如死灰,不敢出門,於是顫顫巍巍地攀上桌子,在房梁上拴了根籮索,然後站到板凳上,將頸子套進索套裏……那個白色形體如一彎蛾眉月在腦際一閃,旋即熄滅了……他踮起腳,去蹬那條呻吟不已的板凳,板凳反而不出聲了,或者說,突然破門而入的白鷂河的喧囂吞噬了一切。
見鬼!他急了,雙手連忙去摳耳朵,摳了又揉,終於將那片浪聲趕走。
你是?
老板娘惶惶地注視他,良久,也沒有把下半句話說出來。
是呀,我是。他費勁地仰看著她說,你認不出來了吧?
不,隻是……老板娘喃喃地有些尷尬。
隻是沒想到我駝成這個醜樣子吧?他微微一笑,拍拍屁股下的樹根。你還是老樣子嗬!
哪裏,老多了。老板娘也一笑,說,進屋坐坐吧,你不到白鷂鎮去?
唔……他含混地應一聲,瞟瞟遠處山巔上閃爍的夕陽的餘暉,說,天色不早了,想到你這裏歇一夜。
好、好,有鋪!這年頭生意清淡,鬼都沒一個上門。
我給你雙份錢,他說,我這身子,困起來費被窩。
莫講這些羅,你的東西呢?給我。
在河裏,他不經意地說,摳著腳趾頭。
河裏?
嗯。
什麼東西?
排。他看也不看她。一張杉木排。
排?你又……老板娘愣住了。
你不信?他仍不看她,聚精會神地將一塊河水浸白的繭皮從趾縫裏撕下來。
信、信。老板娘看他一眼,哎呀,你一身精濕,是不是排……爛噠?
哼。他瞥她一眼,不作聲,拿起排篙徑直走進店裏,他坐的那地方,積了小小的一窪水。
他把排篙豎在屋角,在凳上坐下。不見老板娘跟進來,定是到河裏看排去了,他想。眉頭鎖起來。房屋很古老了,梁上貼著神秘詭譎的符,刷過桐油的板壁呈暗紅色。桌上一把藍花白瓷茶壺,壺肚上描著腳踩蓮花的觀音娘娘,壺嘴裏卻露出一層赭黃的茶鏽。他操起茶壺,把壺嘴伸進口裏,咕嘟咕嘟喝了個夠。茶泡得濃,正對他的味口。神龕上的香頭火若明若滅,藍煙繚繞,暗香浮動。天色漸晚,加上門前樟樹的遮掩,屋裏的光線暗下來。暮靄沉沉,河上的風吹過來,樟樹葉子沙沙響,伴和著隱隱的浪花的喧嘩。
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瘦骨支楞的身子,人顯得更小,身上一片冰涼,他毫不理會,忘懷已久的舊時印象蜂擁而至,疊印在腦海裏。他默默地把腿收攏,腳後跟蹭在板凳上,全身屈起像隻望月的傻猴……老板娘幹什麼去了?正想著背後的門響了。
你就歇這間房。老板娘說。客房裏的窗戶開了,光線射在她背後,襯出她豐腴的身子。
他進房去。鬆木地板因年久而變形,踩得唧呀唧呀響。房裏有張小桌,一張大木床,床上墊著藍印花床單,疊著一床看上去就令人溫暖的大被子。他伸出舌頭舔舔唇,心想都什麼季節了還蓋這麼厚的被子。他手足無措地站著,莫名其妙地想起那個十分遙遠而又十分清晰的夜晚,那個白色形體倏然消失在門洞裏的情景。
給,換上。老板娘把一疊衣服擱在桌上。我那死鬼的,將就將就吧。
他瞥了一眼,那衣是新的。
換吧,濕衣服我幫你到火塘裏烘幹,換好了到堂屋裏去吃飯。
老板娘叮囑完,到灶屋裏忙去了。
他開始解腰間的羅布澡巾,心慌慌地瞅瞅門外,卻不去關那門。他脫下衣服,看見了自己被水泡皺了的古銅色的軀體。雙腿像老鬆樹的根,雙手如鬆樹的枝,關節如同樹的節疤。身上肉太少,皮卻很富餘……他頭一次仔細端詳了自己畸形的身體。他的腰勾得多麼厲害呀,幾乎不用費勁,一伸舌頭就可舔著膝蓋骨。
換了衣服,清冷的身子暖和過來,上衣後襟太短,被駝背頂起的緣故,腰部一截露在外麵。不過他不在乎。一股濃烈的花香滲入肺腑,令人神清心爽。他一瞧窗外,菜園籬笆旁,朵朵潔白的梔子花如星子一樣,散落在朦朦的暮色裏。
他奇怪地想起,那一年他還很年輕、很年輕,卻想學著一些壯漢的樣幹點風流事,他走了十幾裏夜路,去敲一個年輕堂客的窗戶,聽到裏頭有人問,是誰?他卻慌慌張張地逃開了。是嗬,那時太年輕了,嘴上沒還毛。
吃完飯,天已全黑,他一回頭,見老板娘在門邊悄悄看他。
你在看我的駝背吧?
他故意聳聳背。
吃飽了吧?老板娘避而不答,垂下眼皮撥撥手中的油燈。沒什麼好吃的,隻怕不合你的胃口。
這幾年,你過得還好吧?
他揩著油嘴巴,不經意地問。
好什麼,老屋寡人,日子寡淡像清水煮蘿卜。
就沒幾個相好的?
我這鬼地方,天遠地遠的,人毛都難見到一根……這幾年,這條路都快要荒了。再說又老七老八的了,哪個要?夢裏倒時常抱著一個的!
老板娘冷冷地一笑,燈花被她口裏衝出的氣息撲得搖搖欲滅,她投在板壁上的巨大身影也變幻不定。
哦?那人——他右眼瞼一跳,用一種惡毒的笑對著老板娘,字字咬定地說——那人一定是個牛高馬大,眉清目秀,一腳踢得死老蟲的彪後生吧?
老板娘覷他一眼,不言語。
那男人的腰杆子一定像杉樹一樣筆直,駝背佬兒是不走桃花運的。他咧開嘴巴,喉結急速滑動,臉上的笑怪模怪樣。
是的,老板娘沉沉地說,背轉身。你早點歇吧,明朝還要撐排。
好好,歇,難為老板娘關照!他顛顛地從老板娘身邊擦過去,駝背在她肘上碰了一下。老板娘手一抖。
老板娘舉燈照他進了房。被子已鋪開,床頭有個四方布枕頭。
要燈麼?要我再點一盞。
不要,有月亮咧。
他望望窗外深邃暗藍的夜空,月亮像盞大燈籠明晃晃地懸在那裏。
老板娘退到隔壁房中,她隨手拉拉隔門,但沒關嚴,留著拳頭寬一條縫,從縫裏可以直接望見她的床。
他坐到床沿上,瞥著那門縫,心裏忽如竄出一隻野兔。
哎!老板娘從門縫裏伸出頭來說,馬桶在門後頭。
曉得。他應道。
老板娘縮回頭去,門掩實了。門栓響了一聲。
哼。
他不知自己為何哼這一聲。心裏有些發悶。一翹腳,坐到床上,三下兩個剝光衣服。山裏人都興光著身子睡覺。他躺進被窩裏,側著身子,他這樣側著睡了好多年了。駝背是不能安逸地朝天仰躺的。
他盯著那扇隔門,門有小隙,漏過來微弱的燈光,那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燈熄了,床板叫了幾聲,便歸於一片無邊的沉寂。
月光從窗欞裏瀉進來,令他不能入寐。被子的皺褶,像是一片重疊起伏、綿延不絕的山嶺,其中一條長長的褶溝,頗像白鷂河。他聽見了低沉的浪濤聲。身子有些燥熱,被子太厚,夜也太靜了,反而令人心神不定……恍恍惚惚,遙遠的過去拉到了眼前,一個白色形體幻出神秘的熒光,繞著一個個光環……他的老皮發燒,血液加快了流動,心的深處有個凍結已久的東西化開了,漫流出來……他頭昏腦熱,暈暈乎乎,輕手輕腳地爬起床來,赤條條地走到那扇門前,手抽搐著,像一對鷹瓜,在胸前抓了幾下,向前一伸,碰著了門。
門竟然無聲地開了一條縫。
她沒有拴門!他看見老板娘赤身露體,蜷曲在床上,雪白雪白一堆。
他全身發緊,試探著把一隻腳伸過了門檻。他側著身子正要過去,駝背在門框上一磕,鑽心地疼。這疼感刺醒了他的記憶。他記起了自己醜陋得古怪的背,記起了那句令他今生今世痛苦不堪的話。
你不是個男子漢,隻不過長了個那樣的東西!
隻不過,哦,隻不過……他有些清醒了,猶如劈頭潑了桶涼水。你過去幹什麼呢?你過去了又怎麼樣呢?你不曉得你有多醜嗎?
腦殼倏然裂開,滿世界一片震耳的嗡嗡聲。他頭暈目眩,踉蹌地倒退了幾步,然後如一段浸泡經年的鬆木,沉沉地倒在床上。
他再也不敢端詳自己的身子,他蒙頭蒙腦地裹在被子裏,扭動著,無聲地呻吟。
三星打橫時他昏昏沉沉墜入夢鄉……一柱青峰挺立著,生長著,徐徐刺向藍天。天裂開了,天的中間穿了個洞,藍色波浪傾瀉而下,衝激著亙古不移的群山……藍色的白鷂河嘩嘩地流淌,河麵上漂著一張排,排上站個一絲不掛的人,是個駝背……駝背排佬大喊大叫,又哭又笑,舉著排篙橫掃著河裏的礁石,礁石一觸到排篙,轟隆一聲炸開,碎成粉末……猛然,一個巨浪卷來,把排撕裂了!河麵上漂著屍體一樣的散木,其間夾著一支排篙……
醒來時天已大亮,有喜鵲在樟樹上喳喳地吵嘴。他爬出被窩,見桌上放著他的衣服,幹淨整齊。他溜下地,飛快地拿過衣服往身上套,邊穿邊睃那扇隔門。
穿戴完畢,他來到堂屋裏,飯菜在桌上冒香氣。門外湧進來的空氣濕潤而新鮮,他深深地吸兩口,夢裏帶來的微暈便消散了。
起來了?
老板娘從房裏出來,手裏挽個包袱,身上穿件白布夾衣;頭發上抹了茶油,梳得規規矩矩,絲絲閃亮,在腦後盤成個粑粑髻,插了支銀簪。白胖的臉上浮著幾絲喜氣,顯出幾分嫵媚。
喲,真是老來俏,走親戚去呀?他甕聲甕氣地問,望著門外。門外大霧彌漫。
到白鷂鎮趕場去,老板娘說,今朝霧氣重,你吃了飯歇歇氣,等霧散了再走吧,我先去了。走時替我鎖上門。
你不要我的歇夥錢了?他捏捏袋子。
等你回來再給也不遲,又不靠你這幾個錢發財。老板娘說著往門外走。
要爛了排,沒錢給了呢?
不會,你今朝不會爛排的。老板娘在門外回頭看他,眼直直的。我在白鷂鎮等你。
嗯。
他鼻子裏應一聲,身子晃了一下,右手抖抖地去係草鞋的帶子。
老板娘步入霧中,濃如米湯的霧遂被闖開一個缺口,須臾,又讓漾過來的霧填滿。她淹沒在霧海裏。
他靜靜地看霧,心中十分沉穩。忽然,霧的深處由遠及近地走來一團白色的東西,在他麵前浮動著,變幻著,凸現出一個模糊的人體……
門口的台階是青石砌的,他看見蒼綠的、厚實的苔蘚爬在青石上,仿佛是那少見日光的石頭長出的綠黴。臥在自家的木床上,他就常默默凝睇窗台上的綠苔,他看著它們一年一年地爬過來,爬到了屋內的牆上,並引來一條條黏糊糊的鼻涕蟲。於是牆上有了斑駁的圖畫,他喜歡那堵牆發潮。牆潮了就會下雨,下雨就會漲水,漲水就可以撐排。
太陽出山一篙高,霧慢慢收起,河道上隻剩下極淡的一層,無聲無息地彌散著,河水還是那樣黃,一點沒退,興許上遊下了雨。
他解纜開排。
木排似乎也因為歇了一夜而精神挺好,穩穩地向前駛去。他仰身望天,黑蒼蒼的峰巔之上,天藍得爽心,綴幾片白雲,有隻山鷂在半空悠閑地盤旋。
駛近石壩,他撐了兩篙,讓排頭對準下壩排道的豁口。
木排準確進入排道,排尾一下翹了起來,整張排向前傾斜,他將篙頭戳住排頭的雜木杠,支撐住身體,兩腿牢牢立定,人、篙、排,構成一個牢固的三角,直向壩下射去,快得令人心悸。但他沒有心虛,隻是有些眩暈,他從這飛行中體驗到一種少見的快感。
過了石壩,河道立即變得狹窄彎曲,灣連灣,灘連灘,座座礁石如青麵獠牙的怪獸趴在河水裏。大浪一個接一個掀起,木排遊龍般在礁石間穿行,浪的碎塊不時砸在他腿上。與昨日相反,他感覺全身發熱,腦門上滲出了汗珠。他覺出滾燙的血在身體裏奔流。浪吼排飛,山移崖轉……他處於高度的亢奮之中,臂上的青筋暴起老高。他時左時右地投著篙,鐵篙頭在河底卵石上以及那些不懷好意的礁石上發出清脆的鏗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