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排乘著激流浩浩蕩蕩進入一個長長的水潭,速度稍稍放慢。他舉手加額瞻望前途,山嶺如屏,峰高壁陡,危岩詭譎,古樹倒懸。他發現近處山坡上的綠樹叢中,有個耀眼的白色圓點在忽閃。那裏隻有樵夫踩出的小路,無人過路的。是什麼呢?他揉揉眼再細看時,卻什麼也沒有。
他想,眼花了。
白鷂河不長了,再流四五裏就到了白鷂鎮。可這條不長的白鷂河流走了多少歲月呢?誰也不知道。它從那不可知的遙遠流來,又向遙遠的不可知裏流去。他知道他的日子也不長了。他也將歸於那遙遠的不可知。他總覺得這一輩子太快,沒來得及過好就要過去了。他看著許多日子白白地被河水漂走。隻要白鷂河漲水,他便坐在河邊岩石上,默默地看著波浪,看著在排場紮排的人。再撐一次排,成功地撐一次排,是他此生的最後願望。但他從不求人,求也求不到的,他曉得,他隻能等待偶然的機會。排篙躺在身旁,代表他要說的一切。白鷂河水漲水落多少回?排老板來來去去多少個?木排水鴨子似地漂走了多少張?數也數不清,但
都沒他的份……直至如今白發叢生才得遂心願!別人的機會也許很多很多,屬於他的,卻隻有這一回了。
他策排闖入一道又黑又深的峽穀。
兩岸峙立的山壁逼攏來,逼攏來,幾乎在頭上交合。天隻剩下彎彎曲曲極不規則的一線。太陽被遠遠地拒絕。懸崖極高,怪石倒懸,猙獰可怖。岩壁呈青灰色,有許多墨黑的洞眼。古藤在半空裏晃悠。陰森的岩罅裏,時有被驚的蝙蝠在亂飛。他不敢往頭上望,排走得太快,懸崖搖搖欲墜似乎傾刻間將坍塌下來。河床窄得比排寬不了多少。岸邊的岩石如龍盤虎踞,咧牙齜嘴,令人惶悚。岩縫裏,偶有幾束墨綠的菖蒲索索發抖。
他覺得懸崖抵著了他的駝背,感到一種沉重的壓迫。峽穀深邃神秘,懸崖陰冷威嚴,礁石又那樣巨大無比,令他覺得自己小下去,小下去,小得如同一隻螞蟻,一粒灰塵,小到沒有……這種感覺令人心虛,心慌意亂中不知不覺喪失信心。這不是好兆頭,得讓自己大起來。他握緊排篙,狠狠擊向岸邊的礁石,手臂震得發麻,這讓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他俯視洶湧的河水,想象著自己大起來,大起來,像個巨人一樣藐視周圍的一切。
白鷂河被峽穀擠疼了,怒吼著,蹦跳著,往前撲騰翻滾。大浪摔在岩石上,玻璃似地碎裂開來。峽穀裏河浪的轟鳴震耳欲聾,恍若有人在百丈崖頭往他頭頂傾下許多筐石頭,砸得他懵然失措,頭疼欲裂。他用力甩甩頭,鎮定一下情緒,盡量不去理會,而用警覺的目光逼視撲麵而來的一切。他明白,這是肉搏的前奏,一場惡鬥在等著他——凶險的曲尺岩就在這喧囂的背後。
他曾試圖仰著困覺,老是側著困不舒服,有一種僵硬感。他把枕頭墊起老高老高,並拿幾個薄團塞在屁股下麵。他以為這樣能仰天困了,不料駝背一抵著床墊,就有說不出的難受——它讓他時刻想起它。他終於明白,不到白鷂河裏走一遭,堂堂正正地做一回男子漢,他是永遠困不好覺的。
河水湍急,浪濤一忽兒將排舉到半空,一忽兒把它拋落河底。有時,他的下半身全泡在水花裏。排尾及排底,不時擦在礁石上,喀喀地叫喚。這是無法避免的,排紮得結實,一般不會出事。排佬們怕的是排頭觸礁,那是爛排的主要原因。他一邊不停地撐篙,一邊擔心地聆聽木排發出的聲音。這張排對他太重要,這不是排,是他這個人,是他一生的結局。
他盯著前麵兩堵懸崖之間的一條縫隙,白鷂河口的天空在縫隙裏藍得令人心顫……
峽口在望了!
河水推著木排奔騰向前!他發覺草鞋耳已全部斷掉,於是索性雙腳左右一甩,棄了爛草鞋,光腳屹立排上。布袋裏有新草鞋,但他沒有換草鞋的時間。他往手心吐口痰,眉毛一擰,撐著排向峽口闖去。
峽口,一堵與左岸懸崖相連的石壁陡然橫折過來,門板一樣擋在咆哮而來的河流當中,逼著河水猛然折轉,向右流去,形如木匠的曲尺——這就是曲尺岩。曲尺岩之險,在烏龜灘之上,因為這裏無巧可取,沒智可鬥,純粹是勇氣和力量的較量。曲尺岩前的河道窄而直,從峽裏奔來的急流以千鈞之力直撲曲尺岩上,浪頭激起一人高,如龍騰豹跳,虎嘯獅吼。隨之而來的木排必將向岩壁上撞,排佬須在木排距岩壁遠不逾一丈、近不過五尺的地方,把排篙投在岩壁上一個一尺見方的凹坑裏(岩壁上其餘地方平展光滑,篙頭戳上去會滑落),然後將全部生命之力注滿一篙,作拚死的一撐,使木排驟然放慢速度,在撞上岩壁之前,借壁下鼓起的浪湧把排頭托起,調過頭來順流而下,化險為夷。在這裏,是一篙定成敗,一篙論英雄,沒有其他的選擇。曾有不少排佬在這兒落水,不是篙沒投好就是因為氣盡力消。木排撞在曲尺岩上,輕則排爛木散,重則人傷命亡。不過那些失事的排佬與他不同,有的是先失敗,後來又征服了曲尺岩;有的是征服過曲尺岩,後來大意才失敗的。是失敗過的英雄和英雄的失敗,不能與他相提並論,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的始終是他。
看得見鐵青色的曲尺岩了。
他驀地想起那根籮索,那籮索是棕絲搓的,有許多毛刺,勒在頸上癢癢的,在皮膚上刺激出許多雞皮疙瘩……那籮索還懸在屋梁上,似乎也在等待……他深深地吸口氣,繃緊了全身肌肉,心中道,駝背佬兒,隻有這一回了,全看你自己了,若還像那次那樣膽小沒卵用,回去方便得很,隻要在梁下搭條板凳!
那次,他投好了篙,站好了架勢,雙腳蹬住了木排。可是,看著翻滾的浪頭,看著向曲尺岩逼近的排體,他膽怯了。抓篙的手發抖,兩腿酸軟,頭皮一陣陣發麻,尿濡濕了褲襠……排眼看要撞岩了,他呀地一聲慘叫,全身一癱,滾落水中,那突然失去撐力的竹篙,呼嘯著彈出去老遠。木排轟地一聲撞在曲尺岩上,頓時被撕裂得七零八落……他僥幸從水中浮出來,隻見木頭滿河漂,身上的褂子和短褲被撕去了,光屁股上有條傷口。
他舉起篙,篙頭指著曲尺岩……陡立的岩壁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滿耳的浪吼突然消失了,四周死寂無聲,這世界不存在了,他眼裏,隻有那堵峭壁,他全神貫注於壁上的凹坑,準備孤注一擲……呼吸和心跳均已暫停,全部意誌通過雙手灌注於沉甸甸的鐵篙頭。篙頭閃著凜然的寒光。左腳脖子上纏上一圈冰涼的東西;是膽怯嗎?不。他忍不住往下乜了一眼,一驚:一條綠瑩瑩的竹葉青繞住了他的腳!該死的東西,什麼時候爬上排來的?蛇吐著猩紅的信子,舔得他腿杆癢癢的難以忍耐。畜牲,莫張口,等我闖過了曲尺岩再咬也不遲。他的頭發根根直立起來。但他不能多想,曲尺岩近在眼前了!他心一橫,將那圈冰涼的感覺從心頭抹去,絲紋不動地站定……
曲尺岩朝他撲來!
他瞄準岩壁上那個灰黑的凹坑一篙射去!
當!篙頭落入凹坑。他身子一側,右腿倏地蹬直,跨成弓箭步,雙手攥篙死命一撐——排篙刷地彎成一張大弓!
排霎時放慢了速度。濁浪從排尾湧上排麵,嘩嘩嘩漫卷而來,在岩壁上迸裂四濺!裂耳的浪聲震撼著他的軀體……
那天他正要去蹬腳下那條板凳,被白鷂河的喧囂驚醒了。那喧囂是一種嘲笑,更是一種挑釁,他住了腳,緘默著,把牙齒咬進嘴唇裏去。他嚐到了血的腥味。接著,他把腦袋從那個籮索套裏縮出來。
排被浪擁著向岩壁迫近,竹篙越來越彎,並劇烈地顫抖。他爆發出全身的力量,死死撐著竹篙,與推排的浪,與抵篙的岩,作殊死的對峙。浪頭捶打著他的大腿,飛濺的水花拍擊他的臉頰,他頂著,撐著……竹篙更彎了,排身發出吱嘎聲……似乎又是腰裏發出來的,好像有塊骨頭錯位了,裂開了……蛇呢?還管蛇幹什麼!駝背排佬兒,看你的了。他咬緊牙關,眯上眼,臉痙攣著,頰上的紫斑發黑,滿臉的皺紋全在蠕動。
劈啪!一聲脆響,手中一輕。不好,篙炸了!他猛回頭,扔掉梢端破裂的排篙,伸出兩隻鐵臂,在木排即將撞上岩壁的刹那,撐住了曲尺岩。
你不是個男子漢,隻不過……不,我是,我是個男子漢!
他整個人體撐得筆直,像一根粗大的橡木撐在木排與岩壁之間,一動不動。衰老的生命此時此刻堅強得如鋼似鐵。
波飛浪湧,激流滾滾……排尾甩向左邊,排首被浪鼓托著,徐徐地調過頭,避開了曲尺岩。他雙手稍稍收縮一下,然後猛力一撐,借著反力收回身子,撲通一聲跌坐在排上。排身在曲尺岩上輕輕一磕,震得他全身骨節紮紮響,好生舒服。
木排安穩地漂離了曲尺岩,好久,好久,他才將眯緊的眼睛睜開,眼角滲出一顆亮晶晶的東西,嵌進一道深深的皺褶裏。木排從懸崖陰影裏衝出來,馳入一片金光灼灼的洪波裏。河麵開闊平直,木排自由自在地漂著。
他屹立排頭,操著那半截排篙,雙目平視前方。紫紅的舌頭不時伸出來,滋滋有味地舔舔滾燙而幹裂的唇;大而凸的喉結在近乎透明的薄皮裏上下滑動;頭上僅有的一綹幹發斜斜地翹起,在河風中劃出金屬的音響。
他盯著前麵緩緩移過來的鎮子。
白鷂鎮座落於白鷂河與資江交彙處。河岸上,密密麻麻地擠著一長溜吊腳樓,一律蓋青瓦,一律的杉木板壁和柵欄,一律刷了桐油。酒樓、茶館、粉鋪、豆腐坊……一家緊挨一家,且又一律的臨河設廊,好讓客人一邊飲茶喝酒談生意,一邊憑欄觀風景。見到河裏駕排走浪威武蠻壯的排佬,自然有一番好議論,一些俊俏女子的頭,也常從吊腳樓的窗口伸出來,尖聲柔氣地招呼排佬,送去一個個媚眼。於是也就有一些排佬脫得精光立在排上展覽自己的健壯軀體,逗得一些壓抑而快活的笑從吊腳樓上飄落下來……那一回,他在曲尺岩落了水,就是光著屁股,抱根杉木從吊腳樓下流過去的。他將頭埋在水裏,過一會才露出來透口氣,於是他聽見了吊腳樓上的譏笑聲。嘻嘻,看河裏嘍,一個不怕醜的角色!……喂,是個死人吧,動也不動……死人?死人曉得抱木頭?死人還曉得朝水裏趴著,怕別人看見那東西?哈哈……看,他抬起腦殼出氣了,噢,又埋下去了。喲,一定是個爛了排的排佬!呸!他喉頭一哽,嗆了一口水,他把下肢使勁往水裏沉,沉下去又浮起來,浮起來又沉下去。他感到背上被一些目光穿了許多洞,火燒火燎地疼。啪,一隻粽子打下來,正中他的屁股。喂,排佬,讓你那東西也嚐嚐新鮮吧!他噢地一聲叫,潛入水中……他不想出水,不想再見到人世。
現在該輪到我笑了,他心裏說,你們睜開眼好生看看吧,站在排上的,就是當年那個光屁股排佬!
到了吊腳樓下,他瞪著那些回廊和窗口,身子往後仰著,橫握排篙,深吸一口氣,用粗獷的聲音唱起一支很古老的排歌:
左一篙嘍,
龍擺尾喲,
右一篙嘍,
豹豎腰喲,
當中一篙最逍遙嘍……
一個個窗口晃過去了,吊腳樓上鴉雀無聲。他困惑不已。往日笑語喧鬧,人影綽綽的地方,現在冷冷清清,空空如也。窺著他的隻有被歲月洗得發白的板壁,隻有那些糊著皮紙的或開或關的窗戶,隻有那些墊在吊腳樓柱頭下的長著厚苔的磉墩。
他聽著自己的歌聲孤獨地消逝,眼睛黯淡下去,四肢有些麻木。纏腳的竹葉青早被曲尺岩的急浪衝走,可他覺得那地方又纏上了冰涼的一圈。
隱隱地,哪裏傳來鑼聲,嘡嘡嘡,響得好歡。他咂咂嘴,不是今朝趕場嗎,人都到哪裏去了?死絕了?偌多的吊腳樓,高高地俯瞰他,卻沒有一座有聲響,全他娘的是啞巴,是呆子。他覺得口裏又澀又苦。
他不再仰視那些吊腳樓,那樣太費勁,背上有座小山馱著。他揮舞半截排篙,把排撐向河口。
河口的水似乎不再流動,十分平靜。白鷂河的濁流在這裏和資江的碧波彙在一起,流向另外一些險灘和峽穀,流往另一些大山崖腳下。
他剛把排泊在沙洲邊,排老板樂顛顛地奔過來。
哎呀,等得我發黑眼暈!我還以為你見閻王佬兒去了呢!排老板唾沫四飛。
我還沒選好日子呢。他瞥排老板一眼,跳上岸,拴好篾纜,說,不是講好交一張好排給你麼?你看吧,駝子背駝活不駝。
好、好,嘿嘿,這麼大的水,又……了不得呢,嘖嘖!老板手在褡褳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把白花花的銀元,這是你的酬勞,多謝了!
不謝。他看也不看,接過往布口袋裏一扔。口袋裏叮當一陣亂響。
他扛了篙,朝碼頭蹣跚過去。大風吹過,濕透的褲腿啪啪響,拍打瘦腿,像兩麵沉重的黑旗。瘦嶙嶙的赤腳板,在黃的青的白的卵石上印下一個個濕漉漉的半月形腳痕。走出不遠,那濕痕就被微熱的卵石吸幹了。
碼頭上,有個白色形體旋轉著向他飛來,他立定,心突突跳,便使勁睜睜眼。
並沒有什麼白色形體,隻有客店老板娘。
排撐到了?老板娘到了跟前,直愣愣地看他。
他咕嘟一句什麼。
什麼?老板娘沒聽清。
日他娘!
碼頭的青石階層層相疊,從河邊無言地升向街沿。許多的歲月兼許多的腳板,將階石磨得光可鑒人,卻也還留下一些極難磨去的鏨痕,鏨痕裏藏著許多的錘聲,許多的血與汗的記憶。
他在前,老板娘相跟在後,都沉默不語。沒有什麼說的,一切都無須說。階石曬得溫熱,使腳板發癢。他右手攥了攥半截排篙,虎口針刺般疼,這才記起那裏有幾道裂口,裂口裏有鮮紅的肉。每年冬天他的手都會開坼,但一到這個季節,裂口邊沿的硬皮便脫落,愈合攏來。今年卻不見動靜,更無長攏去的意思。隻怕再也長不攏了吧?他回首鳥瞰白鷂河。河水泱泱,浪聲嗚咽。他忽然極想說說話,極想說說。
他眯起眼睛瞟老板娘。她正觀看河口那張排,鼻梁後,白且細的皮肉上,陽光印出一個小小的陰影。
……那天,我身子沉在水裏,就跟泡在冰窟窿裏一樣,其實,已經五月初了呢。可我不敢起來,我抱著那根杉木,胳肢窩下剛好有個節疤,硌得疼死人,我也不敢移動一下。浪衝著腦殼拍,像打私崽子一樣狠。我跟拴排的夥計作揖,講,大哥,勻條短褲給我穿吧,回去了就還給你,行行好,修修福吧。可是沒有一個人修這個福。他們講,你還顧那個幹什麼?我隻好在水裏泡到天黑,等碼頭上挑水洗菜的人都走了,看不清人影了,才從河裏爬起來……哦,上這碼頭,手腳好快,一溜就上去了,像野貓子一樣。不,跟賊牯子差不多,嘿嘿……
他邊說邊往上走。老板娘無聲地點著頭,幾次去瞄他腿肚上蚯蚓一樣盤曲的青筋。他左手按著膝蓋,走得很費力,氣喘不止。原因總是老了,背又駝,他想。
石階終於爬完。他仰頭看看街口那棵被雷公削去半截的大葉柳,樹幹老粗,卻隻剩一根樹枝揮舞著一蓬新綠。他垂下頭,拍拍表皮幹裂的樹身。老板娘默默地注視他。我輕手輕腳,溜上街,兩手捂著……他忽然不說了。不想說了。有什麼意思呢?不說了。
他沿著街道旁的台階往前走。屋簷低低的,屋簷水在石板上滴出一個個小圓坑。街很窄,呈曲尺狀,一眼可望到拐角。視界裏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讓鋪門大都半開半掩,大紅對聯醒目地貼在門邊。店裏也沒有人。他驚詫不已。
那天斷黑後,他勾著腰捂著羞處摸上街時,也是這樣冷寂,隻是窗戶裏有昏黃的燈光,門隙裏漏出喁喁人語。夜色蒼茫中,他疾步向前走。回山裏去,這條街是必經之路。他心裏發緊,生怕被人撞見……沒走出幾步,身旁一扇門咿呀一聲,跳出個女子,一下碰到他身上。女子捂著臉一聲尖叫,接著大喊大罵!畜生!不要臉的騷狗!頓時,許多的油燈和許多的麵孔從門洞時裏閃了出來。一個破鑼嗓子大呼:快來看啦,光屁股排佬上街來啦!小街被燈光照亮,他無處藏身,一急,狼狽不堪地捂著下身鼠竄而去……身後許多條喉嚨吼著:打!打!打這個不要臉的貨!
他忿忿地看著空寂的街道,腮上的咬肌一鼓一鼓。腳步踏向街麵,沉甸甸地響。一抹輪廓模糊的影子拖在他腳跟後頭。
過了街角,一片喧嘩聲飄蕩過來,嘈雜而混亂,其間清晰地夾有女人興奮的尖叫,男人騷動的低吼。舉目望去,隻見前麵寬敞處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一大片人。
他繃著臉走過去。
無數人頭攢動著。人們一齊鵝般伸長了頸根,往人圈中心張望,誰也沒注意他。他站在人群後麵,猛聽裏頭一陣鑼響,於是踮起腳,從頸根之間的空隙裏望過去。
人圈中央的一張八仙桌上,坐了個赤膊男人,手提一麵銅鑼,不住地敲。一隻腰問圍塊紅布,腳上拖著根鐵鏈的小黑猴,向眾人扮著鬼臉,在那男人身上爬過來爬過去。小猴子跳到桌上,從籃子裏拿出頂小烏紗帽往頭上一戴,得意地轉了兩圈,又竄到那敲鑼人頭頂……忽然,小猴扯掉腰間的紅布,學著人的模樣,摸摸那東西,一泡熱尿撤了下來!敲鑼人立時閉上眼睛,大聲吆喝:好!好!
眾人一齊拍著巴掌哄笑,有的笑得直不起腰,有的笑得沒有了眼睛,卻也沒忘從荷包裏掏幾枚銅板出來作犒賞。銅板們在桌麵上蹦跳著,錚錚作響。
哈哈哈哈!
他猝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笑得那樣猛烈而沒有節製,全身瘋狂地顫栗,胸膛猶如炸裂開了。他笑得連貫而持久,那樣高亢響亮,笑聲中,他聽見脊梁骨裏喀嚓一聲響。他沒在意。他隻是一個勁地笑,壓倒了所有的喉嚨,使眾人驚奇地回過頭來。他瞥見許多又熟悉又陌生的麵孔無比驚愕地覷著他,那些麵孔上有一些可笑的黑洞。他大笑不止。直笑得那些麵孔莫名其妙地恐懼。
你、你的背直了!老板娘驚呼。
他卻沒聽見。他現在什麼都不關心,他隻想以生命的全部大笑。他一身輕鬆,大笑著轉過身,邁開步,從呆若木雞的人們麵前,莊嚴地走過去,走過去,走過去……
無疑,他能睡個好覺了。
198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