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鬆林(1 / 3)

他坐在門檻上凝然不動,就像一段枯幹的鬆木。他的青布衣耷拉著顯得裏邊很空洞,但高綰的袖口裏確實有兩根硬實的手臂伸出來。青筋蛇一樣纏繞,從呈赭色的皮膚裏凸現,有如糾結難解的鬆樹根。稀疏的眉毛下,深陷的眼窩裏,嵌著兩隻被白翳蒙著的眼球。門裏頭灰蒙蒙的,於是在這黯淡的背景上老人就像一座浮雕。當風輕輕掀動衣角時他的左手在傷痕累累的橡木門檻上摸索了一下,然後抬起來,在麵前的空間裏尋找了一番,最後準確地按到一個稚嫩溫熱的光頭上去。那柔軟的頭皮手感相當不錯,那手就很久不離開。鬆子,鬆子,你怎麼不去撿鬆菌?老人翕開幹裂的唇,從黃色的齒縫間擠出一句話。那個光頭就扭過來一張八歲的臉。爺爺,季節還沒到呢。差不多了,隻是沒下雨。沒下雨哪來的鬆菌呢?爺爺是老懵了。老人搖搖頭,記憶裏的黑鬆林滿山滿嶺地鋪開去,鬆濤從遙遠處隱隱傳來。一隻紅頭蜻蜓優雅地飛來,停在斜倚著屋柱的掃帚上,鬆子的眼睛便粲然一亮,但沒動身,因為頭上還按著一隻手。蜻蜓半透明翅膀上的花紋精致之極,眼睛閃著珠貝的光澤。忽然鬆子的頭一輕,原來爺爺的手鬆開了。那手伸出一根瘦嶙嶙的食指,在空中畫著逶迤的山嶺。菩薩嶺,老蟲坳,螞蝗坡,嘖嘖,鬆樹密密麻麻。鬆子,曉得鬆樹哪裏來的麼?老人的手在空中停住,感覺一縷風從手背上掠過。爺爺,你都講過一萬遍了,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栽的唄!鬆子悄悄地向蜻蜓走過去。你的老祖公是朝廷有名的大官哩,兩江總督,皇上禦賜了幾百兩銀子,才栽了這幾山幾嶺的鬆樹呢……鬆子,鬆子,鬆樹都長得好啵?老人的手往下一摸,撲了個空。爺爺,鬆樹綠得發黑呢。鬆子目不轉睛地向蜻蜓逼過去。老蟲坳上那棵鬆樹有兩抱粗了吧?老人又指著空中某個固定的點。鬆子伸出手,接近了蜻蜓,在即將捉住蜻蜒翅膀的刹那,蜻蜓警覺地飛走了。三抱粗都有了哩!鬆子沮喪地跺跺腳。你發什麼脾氣?你騙我吧?老人一伸手,準確地抓住了鬆子的手腕。我騙你又不能當飯吃。你也騙不了我,風裏頭有鬆香味呢,憑著這味兒,我就曉得鬆樹長好大了。老人動了動紫黑色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癡迷地麵對著門前無言地綿亙著的山嶺。鬆子鼻子裏卻輕輕哼了一聲,看了看門檻上方——那裏懸吊著一塊鬆脂——接著無聊地瞭望著那些山。那些山上覆蓋著荒草和荊棘,許多地方因為洪水的洗刷露出赭紅色的泥土,如同癩子腦殼上的疤痕。山腳寥寥幾棵小鬆樹綠得孤獨,樹梢遙指寂寞的藍天。

樟樹的枝權戳在陽光裏,葉子灼得劈啪響,忽兒變成金色,忽兒變成綠色。蟬鳴聲從葉片間抽出來,繞過來繞過去把樹冠纏住,但樟樹還是掙紮著灑下一片濃蔭。

他躺在青石板上,背斜靠著樟樹,一條腿曲起,另一條腿則懶懶地伸直,任螞蟻在裸露的腿肚上爬來爬去,也不動彈一下。

他嗑著瓜籽,瓜籽殼有節奏地從嘴裏飛出來。

他微眯雙眼,看見前麵的街麵上一些朦朦朧朧的人影晃過來晃過去如同變幻的夢境。那些人影的背上甩著一條條烏黑的辮子,一走神就會看成是一條條扭動著的烏梢蛇。

今天是他的好日子,這是算命先生講的,他的“磨殼運”到今天為止。

時來運轉。隻是尚須貴人來點撥。

所以四周的景物都像在夢裏見過。

那麼誰將是他碰到的貴人呢?

樹蔭悄悄地移動,陽光辣辣地舔著了從鞋裏戳出來的腳趾頭。他隻好將那條腿縮進樹蔭裏。蟬還在叫,把蟬蛹扔進油鍋裏一炸,吃起來味道肯定不錯。於是他把每一顆瓜籽都當成一隻油炸過的蟬蛹,滿口是脆酥的焦香。

這時,一個搖蒲扇的人影移了過來。

“溜狗子,找你好久,在大路邊上攤屍!”

他看見那人幾乎跟樟樹一般高,瓦缽似的小圓帽頂著了天。

“新鮮?”

他睜了睜眼,那人的麵目便清晰了。兩隻暴凸的大板牙猙獰地閃光。

“溜狗子,黃老爺想請你去看守林子呢!”

“噢?”他讓一顆瓜籽粘在舌尖,不去嗑,“工錢怎麼算?”

“管吃管喝,每月兩鬥穀。”

樟樹突然在風中發出一陣躁響,每片樹葉都成了一張嘴巴。

他於是不說話了。

蒲扇一搖一搖地小下去,眼看就要溶進那片眩目的陽光。

他忽然衝著那蒲扇喊:“莫管家,是老子讓你成了貴人呢,你扇子一搖一搖神氣個屁!”

汗一下子從全身冒了出來。

這樣他跟著他的運氣上了山。

山上的鬆樹都有蒸缽粗,密密匝匝,遮天蔽日。遠望像一大片一大片即將下雨的雲。

他住在一個高腳寮棚裏。

寮棚搭在幾棵相距不遠的鬆樹上,野物上不去。

第一個夜晚,他躺在棚裏望著樹梢上的星星,問自己:就這樣過下去嗎?

夜色裏的樹影很詭秘,送過來一陣陣鬆脂的清香。

他在野獸的嚎聲中睡得很沉。

晨曦鍍亮鬆針上的露珠時,他穿著草鞋握著砍刀進了林子。

釅釅的鬆樹的氣息包圍了他。

他在樹隙間穿過來穿過去,頭上和身上落滿了鬆樹剝落的皮膚。

“喂!你們想偷樹嗎?當心我的砍刀!”

他惡狠狠地向那些居心不良的人影撲去,於是他的惡名隨著那些影子播散開,遠近皆聞。

鬆林就越來越安靜。

可是我就這樣過下去嗎?

他的日子被蒼綠的鬆樹塞滿。

所有的鬆樹都是一個模樣,所有的日子也是一個模樣。

地上的鬆毛發出腐爛的氣息。在一片草坪上,終於有棵獨特的鬆樹。

它不高,很胖實,皮很嫩很薄,樹身沒有枝權也沒有節疤,光溜溜的。

他忍不住抱了抱它。

他覺得它溫熱而柔軟,特別是在光線比較暗的時候。

於是有了固定的路線。穿過陰暗的山溝,越過陡峭的山崖,奔向那片林問草地。

這就是我的運氣嗎?免不了這樣想。他摟著那樹,不覺間雙臂用勁,似要勒進那柔軟的樹身裏去。

鬆樹的溫度升高,微微地顫栗,他覺得它在扭動,於是伸出舌頭,溫情地舔了它一下。

他嚐到了它的皮膚的甜味。

他覺得它愈來愈柔嫩,愈來愈豐滿。

可是我就這樣過下去嗎?

這天他怒氣衝衝地抽出雪亮的砍刀,奮力一揮,無情地砍進樹身裏。

樹疼得一陣驚悸,抖落無數鬆毛。

他拔出刀,樹身滲出濃黏的無色汁液,那是鬆樹的血。

在另外一天裏他又砍了它一刀。

木屑橫飛。

山上所有的鬆樹都驚恐地抽搐,山風帶走它們的呻吟。

在一個暮色蒼茫的時刻,當他再一次拔出砍刀時,那棵獨特的鬆樹轟然一聲倒下。

於是他再一次自問:這就是我的運氣嗎?

她提著竹龕籠爬上寮棚時氣喘得厲害,心怦怦撞擊胸壁。

走進棚內,見隻有一床蜷曲的被,便奇怪地平靜下來。

她蹲下來,摸摸那個油膩膩硬梆梆的枕頭,又掀掀被窩。濃烈的人體氣息壓過了棚外襲來的鬆樹的氣息。

這氣息令她慌張起來。

棚口忽然無聲地升起來一個人頭。

她臉色蒼白,張口結舌。

那人頭抖了一下,臉上張開幾個黑乎乎的洞。人頭繼續上升,直到現出一個人完整的軀體。

她挪動身子,盡量靠近棚壁。

“今天老爺六、六十大壽,見你沒去,叫我送點酒菜來。”她說完就拽過龕籠,一格一格地取出來。有回鍋肉,有炒口條,有糯米酒。

他根本不看那些菜。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緩慢地爬動。

天光開始黯淡,暮靄漫過樹梢。

他恍恍惚惚,她的影子在他眼中變幻不定。

她遞過酒盅,他接過來便往口裏倒。隻聽得喉嚨裏一陣響,一條火龍便爬進肚裏去了。

鬆濤在棚外喧囂著。

他大口吃菜,像完成一項重要事情一樣認真。他發現她的雙眸幽幽的像兩朵鬼火。

貓頭鷹在遠處啼號。

最後,龕籠全空了,他用粗糙的巴掌抹了抹嘴。忽然發覺她注視著他的胸脯,還有胳膊。

他覺得他曉得一些秘密了,肚裏的火龍倏地往身體各處亂躥。

“你,吃飽了麼?”她問。

“你看呢?”

“差不多了吧?”

“不,我沒飽。”

“沒飽?”她很吃驚的樣子,看看龕籠。

他曉得她的吃驚是裝的。

“人有兩張嘴。”他說,盯著她,“要都吃飽才好過日子。”

他明顯地窺見她的臉紅了。

“我那張嘴還從來沒吃過哩,飽什麼,我是個餓死鬼哩。”他喉嚨發緊。

她垂下了頭,蚊子似地嚶嚶說:“你想吃,就吃吧。”

他呆住。

滿山的鬆濤潮水一樣退落。

暮色迷離裏她的身體朦朧起來,他看見她在起伏,便伸出手。

他還未觸到她,那豐腴的身子就無聲地倒下,藍布衣悄然敞開,裸露出一片白色的綿延起伏的山地。

他樹葉一般輕輕地飛起,盤旋,又輕輕地落下,覆蓋在那片山地上……他的肺腑裏充滿鬆樹的清香,所有的鬆樹都跟他一同抽搐。

當他癱軟在一旁平緩呼吸時,那山地安詳地問:“飽了麼?”

“沒飽!”

嚎叫一聲,再一次騰起,再一次覆蓋那迷人的山地。

鬆樹的梢尖抽出一段嫩綠。

他的粗獷的山歌衝破蒼綠的樹冠的包圍,在山頭回蕩。

他像吐絲的蜘蛛,把他的歌網在山上。

沉沉的鬆濤為他伴唱。

他安靜的時侯,鬆樹也安靜了。

樹們屏了氣息,聆聽寮棚發出的吱吜吱吜聲。

他曉得會有這一天,並不感到突然。

若不是她的肚子大了,老爺是不會知曉的。想到老爺被他們蒙蔽了這麼久,他的頭發梢上都充滿了快意。

他自豪地想,她的溫濕肥沃的土地裏,是我下的種,我。他反複地想,全身湧動著一種奇妙的感覺。

所以他並不在乎索子捆綁,也不在乎跪在這堂屋的中央。

神龕上,香火明滅,青煙繚繞。“天地君親師”,幾個字若隱若現。

老爺端坐在太師椅上,蠟燭照得他的臉半明半暗,像個無常。

“賤人!竟然幹出這等非禮之事,該當何罪?”老爺突然伸出一隻手,定定地指著他。

那隻手有六個手指頭,拇指旁那根多餘的指頭僵硬地、可笑地彎曲著。他立刻聯想到鬆樹上那種枯幹的樹枝。

風撲進屋來,燭光搖曳,老爺的六指頭怪異地變幻,像隻駭人的魔爪。

他悄悄地轉動腦殼,尋找她的影子。

四周盡是怒目相視的人,有的手裏拿著紅漆木板。那東西名叫“家法”。

沒有看見他的她。

夜色如墨,流進屋內,老爺的身子湮沒了,隻有半張臉和那隻手浮在外麵。

老爺突然吼叫一聲。

他沒聽清吼的什麼。老爺的聲音滯重而沉悶。

他感覺被人按住,動彈不得。啪!屁股上挨了重重的一板。他的身子立刻彈跳了一下。

他雙手按地,費勁地抬起頭,直視老爺晦暗的臉。

屁股一次一次地彈跳,一團火從臀尖上熊熊燒起。

他記著數,他知道不會少於五十下。

挨過一板後,他便期待著另一板落下來。他有點急不可耐,期待的滋味比挨打的滋味更難忍受。

一些灼熱的珠子丁丁當當地從額頭上掉下來。慢慢地他有些恍惚,四周越來越幽暗,幽暗中浮現出一個雪白的大肚子,狀如半個月亮,鬆濤遠遠地奔來,那半個月亮在黑森森的鬆濤裏悠悠地晃蕩……

他被人從地上提起時還有些迷糊,呆呆地凝視著神龕裏的觀音菩薩。

老爺不見了,太師椅空著。

一隻蝙蝠闖進堂屋,找不到逃走的門,急惶惶亂飛,翅膀拍得牆壁啪啪響。蠟燭流著大顆大顆的淚。

“家夥!喜懵了吧,謝都不曉得謝老爺一聲!老爺叫你把她領回去做堂客,還把一幢老屋賜給你,家夥,你因禍得福呢!”莫管家見他還懵懂著,就扯了扯他的耳朵。

他舔舔嘴唇,想到該說點什麼。這時他看見她腆著肚子從一個黑乎乎的門洞裏現了出來,他走過去牽住她的手。

她輕輕摸摸他的屁股。

他輕輕摸摸她的肚皮。

他領著她跨過門檻,走進濃稠的夜色中,摸索著向那幢老屋前進。老屋是老爺廢棄不要了的,修整一下是個不錯的家。

直到推開那扇一聲慘叫的門,他都沒有說一句話。他終歸感到了突然,感到了意外。

再一次撫摸她隆起的肚皮,他想,這就是我的命吧?

霜打在山腳的茅葉上時,鬆林的顏色不如夏天有光澤了,但更加沉鬱。

塔形的鬆果開始由綠變褐。

他從高高的山梁上走下來,鑽出林子,隱隱地聽見一陣呻吟。

呻吟聲在鬆樹的氣息裏顯得很纖細,但及時地被他捕捉到,於是他曉得,那個重大的時刻到了。

他蹤開大步向家裏狂奔。

小路從腳底下向後抽,樹叢從兩側向後倒。荊刺嚓地掛破了褲腿,布片揚起來如同一麵旗幟。

遠遠地他看見老屋傾斜地站著,青色瓦頂在藍天的壓迫下痙攣不已,恰似一個拄著拐杖即將倒斃的老翁。屋後的楓樹在秋風中把一張張血紅的葉子拋灑下來,宛如漫天飛舞的紙錢。這景象在他心中勾起不祥的預感。

他匆匆推開院門。門響得疹人,有一道口子從心頭坼裂。他躍入院內,把一隻驚恐逃竄的老鼠踩癟了。

他嗅到一縷甜甜的血腥味,跟砍伐時鬆樹傷口裏滲出的氣味極為相似。

呻吟聲驟然加大,從房子裏一陣陣往外湧。他去推房門,門稍稍一開,閃出接生婆來,一把將他推開。

“男人不能進來,你在外頭等著!”

他蹲下來,等著。看院子裏搖擺的狗尾巴草。堂客的慘嚎聲拍打他的後腦殼,使他聯想起屠戶案板上的豬。有一刻他竟然想,真的是誰在宰殺他的堂客吧?

床撲通響,腳踢得板壁顫抖,震落一串串灰塵。突然這一切嘎然而止。

緊接著,在這虛空的寂靜中,一聲嬰啼如一朵碩大無比的黃花怒綻開來。

他有些不知所措,搓著粗糙的手,繭皮摩擦得刷刷響,那尖厲的嬰啼似乎是從他體內發出來的,綿長得無窮無盡。

“恭喜恭喜,你得了個崽伢!”

接生婆把嬰兒抱到他跟前,特意撥開兩條血糊糊的小腿,撥了撥那小小的男根。

一時他不敢去動他。這是個奇怪的小東西,額頭上皮皺皺的,塗著一些羊水和血汙,張著紅洞洞的嘴巴哇哇大哭。他覺得他更像一個小老頭。

“當爹的快抱抱呀!”接生婆把嬰兒放在他手上。

嬰兒很沉,手舞足蹬,弄得他全身晃蕩。他左手抱住他,用右手的食指碰了碰他的腮幫。食指滑膩膩的一熱,令他感到有某種東西溝通了他與兒子的聯係。於是他的毛孔裏騰升起憐愛的欲望,他小心地拿起那隻胖乎乎的小手,輕輕地玩賞著。

忽然他停止了動作,頭皮一下子繃緊。

那隻小手上,有六個手指頭。

他以為看花了眼,屏住氣數了一遍。不錯,是六個指頭。在大拇指旁邊,長了一個多餘的。它比其他指頭都小,不能伸直,僵硬地彎曲著。

他深吸了一口氣,一條冰冷的蛇從尾脊骨爬進身體,遊遍了全身。幾隻老鼠在黑暗角落裏幸災樂禍地竊笑。他的胃痙攣不止,想吐,又吐不出。他不再看嬰兒的臉,那臉醜陋之極,令他憎惡。

他走進血腥氣彌漫的房內,把那隻嬰兒的手擺在她麵前:“你好生看看。”

她的蒼白的被汗水濡濕的臉抽搐不止。

傍晚,他提了胎盤去山上。

無數烏鴉圍著他飛來飛去。

他把胎盤扔在地上,忍不住仔細看了看。

胎盤雖沾了些血,但還看得出是白的,一個像豬肚子那樣的東西。

他覺得惡心,趕快刨了個淺淺的坑,把它草草地埋了。

他剛剛離開,一大群烏鴉就落了下來,像一大片烏雲蓋住了山坡。鴉啼聲不絕於耳。

他回家時走不太穩,一個偏腳滾進刺蓬裏。他爬起來,拔著紮進肉裏的刺。

他忽然發覺那些刺變了形狀,變成了一些手指頭。他把那些手指頭塞進口裏,使勁地嚼著,一邊嚼一邊瘋狂地笑個不停。

此時鬆林與夜色溶為了一體。

伢兒三歲了還不會叫爹。

因為他和她都沒教伢兒叫。

伢兒管他叫“他”和“你”。

因為母親就是這樣叫的。

伢兒說:“‘他’到鬆林裏去。”

伢兒說:“‘你’回來了!”

伢兒五歲時有一天下著雨。

山上的鬆樹隱沒在雨霧中。

伢兒在雨聲中說:“你為什麼不讓我叫你爹?”

他不吱聲,雨水一滴一滴滴進他的腦殼。

伢兒問:“你是我爹嗎?”

一股洪水衝擊他的胸膛,他說:“問你娘去。”

伢兒用奇怪的眼神窺他,腳板吧嗒吧嗒進娘房裏去了。雨點稀疏時伢兒回來:“娘說你是我爹。”

他說:“那就是你爹。”

伢兒說:“那我就叫你爹了!”

“不,”他說,陰鬱地拿起伢兒的手,“你手上沒有這個六指兒才能叫我爹。”

伢兒看著他,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拿起一把菜刀走到門檻邊去。

雨停了,天光明亮,伢兒嵌在門洞裏的身影異常清晰。伢兒把那隻多餘的指頭摁在門檻上,揚起了雪亮的菜刀。

他的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尖叫。

但他的嘴緊閉著。他紋絲不動地站著,麵頰感到了砍下去的菜刀帶起的涼風。

他清晰地看見鋒利的刀刃切斷了那根指頭,砍進門檻裏,刀身輕微地顫鳴著。那截斷指則飛了起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落在他腳邊。

他跨過那截斷指,向伢兒奔去。離伢兒隻有幾步之遙,但他覺得走了很久很久。

他嘿嘿嘿嘿地笑著,抓住伢兒的手舉起來,鮮紅的血泉水一樣湧出,那血染紅了他,染紅了天空。

第二天山上無比清爽。鬆林在山風裏輕輕舒卷起蒼翠的波濤。

他沿著伢兒的目光上了山,進了鬆林。

熟悉的鬆樹們長大了許多。樹往上長,靠近地麵的鬆枝便漸漸枯死,脫去鬆毛,變成一根根禿樹枝。那些禿樹枝看上去很不舒服,似乎戳進了他的心裏。這是些多餘的東西,他想。

他像猿猴一樣輕捷地爬上樹,抽出腰間的砍刀,放肆地砍那些禿樹枝。

這時,他變得像餓狼一樣瘋狂。

一連數天,數月,他看見禿樹枝就砍,每砍掉一根,就回想起伢兒的斷指在空中飛行的景象。

鬆林裏幾乎看不到一根禿樹枝了。

中秋節時,老爺格外賞了他二兩銀子,說他忠心耿耿,恪盡職守,鬆林的茂盛有他一份功勞。

他把銀子帶上街去,扯了幾丈好布,準備給堂客和兒子各做幾身像樣的衣服。

回家的路上,他貪婪地聞著那些新布,布的味道近似鬆林的清馨,聞著很愜意。

黑夜無邊無際。老人蜷曲在床上,大睜著眼。他的眼睜著閉著都一樣,他的黑夜無比漫長,白晝隻是一種夢境。他麵朝著窗欞,窗欞裏透出微弱的白光,那薄薄的白光被分割成一個個小小的方格。老人是根據記憶而不是根據光線來判斷窗欞的方向的。夜寂靜得深不見底,老人伸出手在空中探了探,覺出那寂靜十分寒冷,牢牢地粘在他手的四周。他的指尖開始麻木了,寒意順著手肘向身體裏傳遞。他把手縮進被窩,團緊了身子,緊挨著腳那一頭那個熱烘烘的肉體。到底年齡不饒人,老人想,輕輕歎口氣。待自己的歎息消失,他敏銳地發覺夜的靜寂裏有了一種極其細微的沙沙聲。他立即斷定,是那種輕輕盈盈從天而降的鵝毛大雪。在他還擁有白晝時,他見過那些精美的雪花。青山默默地佇立,潔白的雪花輕輕地飄落,鬆林穿上了白絨絨的雪袍,嶺上嶺下一片雪白。太陽出來,雪水從枝頭滴下,鬆林裏滴滴答答奏起一片美妙音樂。泥土泡軟了,鬆樹根貪婪地吮吸著水分……老人咂了咂嘴,似乎嘴唇已被雪水滋潤,能感覺到一絲絲甜味。哢嚓!遠遠的山間傳來一聲響。老人一抖,辨出是樹枝折斷的聲音。他猛然想起,這兩天又是雨又是風,樹上肯定結了冰淩,那些蒼綠的鬆樹,一定被壓得低低地垂下了枝條。再覆蓋上一場鵝毛大雪,脆嫩的鬆樹會支撐不住。老人仿佛聽見了鬆樹們淒婉的呻吟,立即伸出腿踢了踢床那頭那個熟睡的軀體。鬆子,鬆子快起來!那軀體拱了拱又不動了。幹什麼呀,半夜三更的……快起來呀,聽見沒有?山上的鬆樹要被雪壓斷了,快去拿竹篙把雪敲下來!老人抓住孫兒的一隻腳一扯。鬆子惱火了,猛地把那隻腳抽回去。爺爺,你操的什麼閑心?斷了就斷了,鬆樹是隊裏的,又不是你自己的!老人怒喝:混帳東西,隊上的鬆樹就不是鬆樹了?鬆子辯白道:挑了一天土,骨頭都散架了,我要困覺!老人坐了起來,一把掀開被子。要困覺入了土隨你困個飽!快去!鬆子冷得發抖,無可奈何地穿衣下床。又冷又黑,怎麼上山呀?老人說,你看我眼睛不管用是麼?下雪有雪光,怎麼看不見?我都看得見呢!老人手準確地推開窗欞,幾片雪花精靈似地飄進來。老人確實看見了幾十年前雪落鬆林的情景。鬆子用棉衣裹緊身體,嘟嘟噥噥地出了門,走進漫天飛舞的雪花裏。到哪個家裏去擠一夜吧,他想。這時,透過迷蒙的雪花,他聽見自家的床吱吜吱吜響,於是知道這一晚爺爺是睡不安寧的了。

黃昏時分,鬆林的陰影拖得很長,沒有風,所以顯得很冷清。

猝然一聲槍響,把這冷清擊碎了。

山坡上有棵老鬆樹驀地彈跳了一下,抖落幾縷幹鬆毛。一顆子彈嵌進樹身,弄出一個小小的洞。

接著一條狗惶惶地吠了起來。

他醉醺醺地回家的時候雲已占領了天空,隻剩下幾點小星在雲隙裏可憐巴巴地眨著眼。

雲跟山摟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的顏色。

小徑依稀可見,彎彎曲曲如一條蛇。

他往村子裏瞭望,朦朦朧朧隻見一些變幻莫測的人影在動,似乎正上演一台皮影戲。

路邊剛割完稻子的田裏,七零八落地站著一些稻草把子,像是一群跟他一樣遊手好閑的人。

他忽然想發笑,這時那些稻草把子都圍著他跳起舞來。

狗日的窮快活!他罵罵咧咧推開那些舞動的影子,踉踉蹌蹌直奔家門。

堂客像一尊觀音菩薩坐在門口。

堂客注視著他,眼睛似即將熄滅的燈火。

他的食指戳過去:“癡望啞望,望野老公麼?”

堂客瞟他一眼,撩撩鬢邊亂發,竟然撩出一張清秀姣好的臉,紅嘴唇一撇:“你還曉得死回來?”

“嘿嘿,”他陰陰地笑笑,“有你這樣嫩的乖堂客,哪個還想打野食呢?”

堂客哼一聲,抱住雙膝。

他一下子全身上下內外都有了動靜,太陽穴怦怦跳。

“大少爺剛才來過。”

堂客平平淡淡一句話,把他的手固定在空中,半天才放下來。他的每根頭發都不舒服起來。

“他來幹什麼?”他厲聲問,堂客的臉有些發紅,這當然不是好兆頭。

“哼。”堂客把臉偏向一邊。

他抓住堂客的頭發來回搖,嗓門裏擠出幾個刺球般的字:“說,他動了你沒有?”

堂客看定他,不說話,臉上卻浮出模棱兩可的笑。這張鑲在暮色裏的臉燦爛而詭譎,可愛又可惱,他恨不得吞下肚去。

“他若動了你,我剁掉他的腦殼!”他咆哮著,把拳頭砸進迷離的暗夜中。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山穀裏回蕩,傳得很遠很遠,似乎一直傳到他穿開襠褲的時候。

堂客身後的門自己一下關了,倒把他嚇了一跳。

“誰像你,老想著這種事。他是來請你參加自衛隊的。”堂客說完,遠處傳來一聲槍響,他沒在意。

“什麼自衛隊?”

“說是城裏的日本人要來搶東西,搞個自衛隊跟他們打仗。”堂客靜靜地說,“不怕死的都參加。”

“我不幹。我窮得丁當響,自衛個屁!他有良田幾百畝,瓦房幾十間,自然怕搶嘍!要我給他賣命?叫化子夢見當駙馬,盡想好事,不幹不幹。”

他抓住堂客一隻胳脯,把她提起來拖進門去。

大黃狗過來舔他的腿,被他踢開。

油燈如豆。坼裂的地板吱呀作響。濃鬱的牛糞味在屋內升騰氤氳。老鼠的綠豆眼閃著幽光遊來遊去。

床像一個戲台擺在那裏。

他把堂客拋在床上,篾席下的稻草窸窣作響。

堂客白白的展開了,在晦暝夜色裏顯得格外鮮明,格外柔軟。他想起了過年時用來燉骨頭的大白蘿卜。白蘿卜的味道很不錯。

他上了戲台。這戲久演不衰。

風不知好歹地拍打著窗戶,雨似乎也要來了。他喘著氣,渾身濕淋淋的。

他仰天躺著,讓急促的呼吸漸漸緩和,疲乏的身體紋絲不動恍如死去。

燈滅了。漆黑的夜色從他額頭上漫下來,蓋住他的臉。

黑暗中堂客悄然道:“大少爺說,進自衛隊的人每天給半塊光洋哩。”

他心裏一動,想睜開眼,但眼皮過於沉重,於是放棄了努力。

他感覺一隻手在身上摸來摸去,很舒服。

後來他就墜入一個無底深淵,什麼也不知道了。

兩頭石獅子齜牙咧嘴,青光鋥亮,威風了不少歲月。

獅子身後的門樓飛簷翹角,描紅繪綠,大門極其沉重厚實,包著鐵皮。他跨進門檻時想,大概門就是人的臉麵吧。

我若是日本人也會衝這種臉麵來,他又想。

越過一個天井,穿過一個回廊,他來到一個被中堂、字畫和雕花窗欞包圍著的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