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鬆林(2 / 3)

他坐進一把太師椅裏。椅背上的花紋十分精致,他摸了摸,竟有一種十分虛幻的感覺。

大少爺吸著水煙袋邁著四方步走過來。在一片晦暗的古色古香的家具和裝飾之中,大少爺的臉極其白,白臉上還有金絲眼鏡,於是又顯得極其斯文。

他頭皮有些緊,不自在,便抬起一隻腳,撕著趾縫間一塊翻起的繭皮。

大少爺的水煙袋咕嘟咕嘟響了好一陣。

縷縷藍煙沿著少爺的額升上去,漫進根根直立的頭發裏,一時間他把那個頭看成一座正在焚燒的山。

大少爺的嘴唇張開了,一些字句水泡似的冒了出來。

“你來了我很高興……”

他茫然地點著頭,那塊繭皮很堅韌,老揭不下來。

“常言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他用力一扯,一陣尖銳的疼痛,他的眼睛擠成一堆。

“你先預支兩塊光洋吧……”

繭皮終於揭下來了,一顆淚也從眼角掉下。他鬆口氣,見一隻仆人的手伸到他麵前,手心兩塊光洋明晃晃地灼眼。

他抓過光洋塞進口袋裏。

光洋在袋子裏碰得丁當作響。

他出了大門後,發覺大少爺的話一句也沒聽清,耳際惟有光洋的丁當聲,清脆而美妙。

陽光把他的影子映得很長,也很瘦。

他覺得兩匹石獅子惡狠狠地瞪著他的背影。

有烏鴉在遠處乖戾地啼叫。

他們埋伏在坳口。

一些茅草在眼前搖搖晃晃,使得前麵那條官道變得很模糊。

他攥著那支漢陽造,仿佛抓著一條冰冷的蛇。

大少爺伏在他左前方的一道土埂後,像一隻大蛤蟆趴在那裏。

大少爺手裏的駁殼槍在陽光裏黑黝黝地閃光。大少爺的臉瘦得像是刀削出來的。

他摁死一隻爬到腿上搗亂的螞蟻,大少爺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大少爺的目光很奇異,裏頭有很多弄不懂的意思。他忍受不了那種長久的拷問似的注視,把眼睛轉向別處。

陽光燦爛之極。

一麵小小的膏藥旗慢慢地搖進了他的眼睛。旗幟下有個探頭探腦形似豬八戒的日本兵。旗幟後頭,依次出現一些影影綽綽的黃色人形。

日本人來了。他的肛門往裏縮了縮。那張巨大的膏藥在風裏一飄一飄,血光四射。許多的靴底叩擊著青石板,發出雜遝而空洞的聲響。

“準備瞄準!”

大少爺的聲音從茅隙裏鑽過來。

他緊貼地麵,擺好搶,把一顆黃澄澄的子彈推上膛。

他瞄準扛旗的日本人的臉。那張臉衝著他的槍口走,絲毫的偏差都沒有,他疑心那家夥會一直走進他槍口裏去。

突然,那張臉不動了,額門那兒綻開一朵紅花,接著那臉就從他槍口下消失了。這時他聽到一聲沉悶的槍響。他不知自己什麼時候扣了扳機,隻覺槍托撞得肩頭一麻。

一直到很久的後來他都弄不清那個舉膏藥旗的日本人是不是自己擊斃的。

密集的槍聲立時塞滿了他的耳朵。

恍惚中他想起過年時堂客炒玉米花的情景,玉米在鍋裏爆裂的聲音就跟打仗一樣。

一群子彈擦著頭皮飛過去,他感到了子彈的灼熱。他戰抖一下,幾穗被擊飛的茅花飄落在頭上。

他的手有些僵硬,透過硝煙,他發現日本人全趴到了路邊的草叢中,一挺機槍嘟嘟嘟嘟不停地吐著子彈。那些子彈就像一群餓極了的蝗蟲,朝他們埋伏的山坡撲過來。

他不敢抬頭,冰冷的汗從兩鬢潸潸而下。

忽聽得槍聲中大少爺嘶啞著喉嚨大喊:“衝啊!”

他稍稍抬頭,隻見大少爺甩了一顆手榴彈,趁著煙霧向坡下衝去。

他抬起半截身子。驀地一個軀體撲通倒在他身邊,噗噗噗,子彈在那上麵連鑽了三個洞,血從洞裏咕嘟咕嘟冒出來!

他全身僵住,毫無知覺地倒下來,血腥氣幾乎令他窒息。

他驚悸地開始往後爬。

真不值,為了幾塊光洋,真不值。他扔掉了槍,鑽進灌木叢中。

在樹枝把他掩住之前,他朝坡下看了一眼。

衝下去的人都倒下了,橫七豎八地擺在那裏。

大少爺還在向日本人開槍。忽然,大少爺一下騰飛起來,像一隻黑色大鳥撲向空中。接著,那黑鳥徐徐地飄落在地麵上,一動不動。

日本人嗷嗷叫著衝過來……

他躲進陰暗的鬆林深處。

槍聲逐漸稀落,後來就徹底平靜了。

隻有幾聲零星的狗吠。

還有惡心的血腥氣在風中飄蕩。

蟄伏於山腳的村莊顯得十分肅穆。

他看著一隊螞蟻搬家。

螞蟻們排著隊浩浩蕩蕩地從一個樹蔸裏出來,逶迤而行,直到爬上一棵蒼老的鬆樹。他感到詫異,它們能把家安排到樹上去麼?

在那些翻裂的樹皮裏,螞蟻們前進得十分艱難。

終於他看得有些寂寞了,便走出林子。

幾片樹葉在空中打旋。起初他以為是鳥,後來以為是紙錢,直到其中一片落到身上才知是樹葉。

沿著田埂他走到一片梯形的水田當中。

土坎下一隻青蛙叫得淒厲,一聽便知它正在蛇口中掙紮。他難受地左右轉動著身體,隻覺全身酸疼。我怎把自己當成青蛙了呢?他想。

晴空下一片死寂。

青蛙不叫了。他覺得自己陷入某種密封的器皿裏。

他從灼熱的陽光裏走過去,走過去。

忽然,他發覺麵前是一幅畫:青山連綿,綠水縈繞,自家的茅屋恬靜地座落其間,屋後有楓,有鬆,屋左有翠竹,屋右有巨大怪石。屋前院牆雖坍塌多處,卻爬滿肥綠的南瓜藤,金色南瓜花開得轟轟烈烈。

他慢慢地走進畫裏去。

南瓜葉微微翻起,向他招搖。想起一次大少爺去田間巡查,路過這裏曾讚美過牆上的南瓜。大少爺身穿白色綢衣,鵝毛扇一搖,渾身就波浪起伏。堂客親手敬上一杯芝麻茶,對著東家笑得沒有了眼睛。賤貨!他當即在想象中給了堂客一巴掌。並且,把目光當成梭標,在大少爺身上亂戳了一氣。

現在,大少爺像隻死鳥似地趴在坳口。

茅屋在眼裏徐徐放大。

大黃狗從草蓬中鑽出來,嗚咽幾聲。他注意到它瘸著一條腿。大黃狗叼著他的褲腿拖著,不祥之兆浮上心際,他感覺有點暈眩。

但是不會有事的。有什麼事呢?屋子安靜得一如既往,南瓜花仍然開得很熱烈。他甚至嗅到了從屋裏逸過來的混合著油鹽味和堂客的體息的特殊味道。院子裏的寂靜他已享受了幾十年,跟腿上的汗毛一樣熟悉。

而屋頂上的藍天同一千年前一樣。

他踏著寂靜到了院牆的一處缺口。一朵碩大無朋的南瓜花正好對著他的胸脯噴吐金色的花香。

他把目光投進去。

他瞪大了眼,凝然不動。

階基上,一個蓄仁丹胡的日本兵裸著下身坐在凳子上,另一個日本兵則在手忙腳亂地脫褲子。

門檻上傾斜地擱著塊門板,門板上有個赤身裸體的婦人,被綁成個大字。一縷黑發伴和著一些濕漉漉的東西覆蓋了婦人的臉,看不出她是誰。

院子裏確實很安靜。

他木然凝睇,似乎院裏發生的事與他並無幹係。他就被固定在這樣的情景裏動彈不得。

直到那個日本人向婦人撲過去,他才如猝然挨了雷擊,一股電流從頭頂通向四肢。

藍天裂開,陽光碎成了許多片,喇叭狀的南瓜花裏進出淒慘的哭號。

他癱了,擦著院牆坐下去。

……當他清醒過來時,看到一把寒光凜冽的刺刀抵著他的胸膛。

他從刺刀上看見了自己模糊的麵影。

四周還是那麼靜。

又進了那扇厚實的大門。

又到了那個古色古香的客廳裏。

隻不過是被日本人推進來的。

他被綁著,索子深深地勒進胳膊裏。

太師椅裏坐著個穿馬褲的軍官,雙手握著軍刀戳在地上。軍官的麵容叫他想起廟裏的羅漢菩薩。

叫他吃驚的是大少爺被吊在那裏,剝光了衣衫,肋骨曆曆在目。大少爺原來是這樣的瘦。

大少爺吊在那裏就像一隻裹著黃泥燒熟後的竹雞。

大少爺腳趾上懸著一顆大血珠。大血珠在慢慢地長大,他想,就要掉下來了,掉到地上肯定會綻出一朵鮮豔的玫瑰花。他期待地看著那血珠,可它硬是不滴下來。

有個人提著鞭子過來。這人沒穿軍裝,所以他弄不清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日本人就跟中國人的龜孫一個模樣,他想。

這人盯了他好一會,拿鞭子柄碰碰他的腮幫:“喂,知道你們東家的財寶藏在哪嗎?”

這人流利的中國話讓他一怔。

他想這狗日的不是中國人也是中國人養的私伢兒。

“聽見沒有?”

鞭子柄在他額上戳了一下。

“聽見了。”

他舔舔唇,看見大少爺在空中晃蕩了一下。

“說,你知道嗎?”

“知道。”

他順口說,說完後一愣,似乎明白自己想幹點什麼了。

“好,你快帶我們去。別跟我們耍花招,否則——”那人用鞭子點了點大少爺。

“是,我不耍花招。”他的頭皮被自己的聲音震得發癢。

日本人給他鬆綁,他甩了甩胳膊,轉身朝外走。他沒有見到一個自衛隊的人,難道他們都死光了?

出客廳時他覺得背上癢,心想是大少爺在盯他。回頭一看,果然。

隻不過大少爺隻睜著一隻眼。另一隻眼被血給糊住了。

那隻睜著的眼幽幽地亮著,似乎是從另一個世界看他。

出了院子很遠很遠,他覺得還沒從那隻眼睛裏走出來……

九個日本人跟在他身後。

他聽見背後腳步一陣亂響。

刺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風在刀尖上呻吟。

走進墳山。墳山就如癩蛤蟆多包的背。墳塚遍地,有的已經塌陷,有的長滿了荒草。

野麻葉在其間舉著白綠色的招魂幡。

小徑拐彎時他朝後頭一望,頓時吃了一驚:

九具骷髏跟在他身後不緊不慢地走著,陽光射透了它們胸部的肋骨,頭蓋骨白得駭人。它們走路的樣子很可笑,骨節之問似乎並無連接,隻要用指頭一觸,便會丁丁當當稀裏嘩啦散作一堆。

黑壓壓的鬆林吞沒了他們。

鬆樹梢停止了擺動,墨綠色的樹冠被沉寂凝固住。

沁人肺腑的鬆香也不再流湧,窒息著人的呼吸。

他踩著林間腐爛的鬆毛徐徐地前行,聆聽腳下枯幹的細樹枝折斷的聲音。不時地,他撫摸一下鬆樹粗大的樹幹。樹皮硌手。所有的樹幹全呈紅褐色,如同塗了一層血。

身後的日本人全在喘氣,聽起來像一群打架累垮了的牯牛。

他在一條幹涸的溝前站定。

溝筆直,極窄,呈V形,陡峭地往上升。溝內光溜溜的,溝的頂端是平台,是個伐木場。這條溝是伐木者用來溜放木頭的。

東家的財寶都藏在上麵。他指著溝頂說。

那個會說中國話的家夥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有金條,有首飾,還有他的姨太太。他看著那家夥的死魚眼睛說。他沉重得如水浸過的鬆木,沒有什麼力量能撼動他。

你的,帶路。那家夥又拿鞭子碰他的臉。

他走進溝內。

霎時腦子裏掠過一種感覺,覺得許多年前他就幹過這事,今天不過是在重複而已。

他抓住溝旁小灌木的枝條往上攀登。那些枝條大都被溜放的木頭碰刮得光禿禿的,沒有葉子,沒有皮,裸著慘白的骨頭。枝條抓在手裏的觸覺十分熟悉。林子裏漫過來亙古不變的氣息,在這氣息裏他身輕如葉,悠悠地騰升起來……

溝盡頭,草坪的邊緣,堆著一大垛粗大的圓木。圓木白生生的傷口裏,溢著蒼老的鬆脂味。他站在圓木旁,恍惚間覺得這是一垛豐滿的女人的胴體。

陽光瀑布一般從樹隙裏傾瀉下來,他低頭俯視著溝裏,日本人背著槍,還在那裏呼哧呼哧地爬。他們就像九隻被露水打濕了翅膀的蝗蟲在溝裏蠕動。

這情景很有意味,於是他就有意味地欣賞著。這時,爬在前頭的那個講中國話的家夥抬起頭望著他。他就從嘴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那家夥距他隻有丈把遠了,他清晰地看見他瞪大了眼,伸手去腰裏掏槍。

是我的笑把他惹惱了,他想。他不慌不忙地抱起一段圓木,往溝裏一扔。

圓木蹦跳了一下,無聲無息地往下滾。隻見那家夥裝了彈簧似的飛向空中,向下墜去。一道黃色的弧線在他眼裏停了很久。

他繼續幹他的。圓木很粗很沉,表麵又有一層油脂,太滑,抱不穩。他幹脆撿起一根木棒來撬,將圓木一根一根趕進溝內。

後來無須他撬了。木垛鬆動了,圓木們爭先恐後地往溝裏滾。

溝裏猶如萬馬奔騰,他眼裏無數黃的、白的、褐的斑點在跳躍,在變幻。令他驚訝的是這一切沒有聲音,隻有畫麵……

後來這畫麵也靜止了。

他自丹田吐出一口氣,抓著小灌木往溝下走。又有許多小樹枝倒伏了,打掉了葉子,樹枝裂口處淌著紫紅的血。

他有些納悶,樹怎麼淌紅血呢?

溝底,幾十根圓木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

他從木頭下用力抽出一支槍,取下刺刀。

他拿刺刀撥撥一個癟癟的頭,發現上麵有一撮仁丹胡,便俯身將那具軟塌塌的屍體拖出來。

他用刺刀割下胯間那個紫紅的玩意……他在木堆裏翻來翻去,想找另一張臉,但始終沒找到。後來他就從一具無頭屍上割下另一個紫紅的東西。

他用荊條把這兩個玩意穿起來,提著,一步一步走進山下的薄暮。

熒熒的鬼火在田野裏浮遊。

鬆林黑魃魃默不作聲。

他踉踉蹌蹌地撞上一個黑影。

黑影說:“大少爺要走了,要我找你去呢!”

他竭力睜大眼,想從黑影臉上找到五官,但沒找到。

他把那玩意往路邊籬笆上一掛,就隨那黑影而去。

那黑影時圓時扁,沒有腿,緩緩地移動。他覺得自己飄了起來,在柔軟的暮色裏悠悠地飛行……遠處,昏黃的燈光如詭秘的眼。

他飄進黑森森的大院,在一處桔黃燭光裏落下。麵前一張古老的床,枕頭上嵌著大少爺蒼白的臉。他覺得那張臉是用紙鉸出來的。

“四弟……”

那臉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像受了什麼壓迫擠出來的,又細又長,這使他想起小時候用嘴噴水的遊戲,於是耳根有點酸脹。

“四弟,我,要走了……你二哥得癆病死在外頭,三哥當了共產黨……也不要這個家了。如今,這份家當……你、你要保住啊……”臉上的洞驟然張大了,一隻手從被子下伸出來,艱難地舉起一串鑰匙,“拿、拿去……”

他漠然地麵對那張鬼氣森然的臉,這一切與他有什麼關係?沒有。毫不相幹。不過,這串鑰匙倒是很精致。

他接過那串鑰匙,那張白臉立時往旁一仄,消隱了。黑暗裏傳出輕輕的一聲歎息。

……籬笆上掛著的那玩意不見了,幾條野狗在荒草崗上躥來躥去,狺狺亂吠……

東山鬆林裏,憂鬱地爬出半個月亮。

淡淡的月光像一層薄霜。

他看見堂屋的門已上好。月光抹在門上,門顯得很幹淨,連木紋都看得見。

堂客從門後現出。頭發梳得很整齊,可能搽了油,很有光澤。

“我怎麼辦?”堂客低垂著頭,話像是從肚子裏說出來的。

“我不曉得。”他說,徐徐地車轉身,坐在門檻上。他的背十分敏感,明顯地感到堂客默想了一會兒,接著,進房裏去了。

他聽見了一係列的聲音:咯吱、咯吱,地板被踏動了;哧哧哧,這是索子穿過房梁……最後是啪嗒一聲,板凳被踢倒了,他想。

他想吐出一口氣,脖子被卡住了。他費勁地咳了一聲,腦海裏咳出一雙雪白的小腳,那小腳在空中悠悠地晃蕩著……

群山之上,幽藍天穹裏,月亮皎潔得不可理喻。

老人伸出舌頭舔舔幹裂的唇,回憶起鬆菌的甜美味道。雨後的鬆林蒼翠欲滴,淡淡的白嵐從林中嫋嫋升起。這時候,橙黃色的鬆菌就從腐爛的鬆毛裏悄悄拱出來了。它們像一把把小傘,傘心裏透著一圈圈藍暈。鬆菌的味道勝過子雞呐。老人不覺咽下一口痰水。其實,比鬆菌味道更好的是撿鬆菌的情致。撥開茅草樹枝,見鬆菌亭亭玉立,嫩嫩的像個乖姐兒,令人欣喜哩。老人臉上的皺紋舒展開,微微的笑意蕩開去。高興時,可以站到林中的岩石上,扯開喉嚨唱山歌。撿鬆菌的大多是堂客和妹子,有一年,不就把其中一個唱到身邊來了麼?老人摸摸稀疏的白發,仿佛昔日的景象在眼前重現。鬆樹酒碗大時,樹根部常常溢出一堆堆黃白色的油脂,把它撿回來,可以熔成一支支蠟燭,夜晚燃著它去溪裏抓螃蟹,捉石蛙,是很有趣的。可惜,這一切都不再會有了。老人把腿伸出去,沒有感到熱量,於是曉得陽光退出了禾場,太陽快下山了。孫子也快收工回家了。老人靜靜地呆著,在偌大的寂寞裏,與他為伴的隻有感覺和記憶中的黑鬆林……老人聽到了鋤頭落地的聲音,鬆子,收工了麼?鬆子說,收工了。老人問,今天又沒撿到鬆菌麼?鬆子疲憊地應道,沒有。老人怔怔地自言自語,我幾年沒吃到鬆菌了……鬆子道,如今鬆樹都……還有什麼鬆菌嗬。老人急問,你說什麼?鬆樹怎麼的?鬆子湊到老人耳邊,大聲說,鬆樹不怎麼的,這幾年撿到的鬆菌都賣了,曉得麼!兩角錢一斤,賣掉一斤可以吃一斤多鹽呢!老人默然,陷入更大的寂寞中去……鬆子見狀,說,爺爺,你這麼掛牽鬆樹做什麼。你的眼睛,不就是那年砍鬆樹時被鬆毛針紮瞎的麼?老人瞪大那雙無用的眼,你曉得什麼?那不能怪鬆樹,隻能怪我自己。我聽說鬆林要沒收充公,就去砍樹,才遭了報應,我活該。鬆子鼻子裏哼一聲,走開了。老人顫顫巍巍扭轉身子,呆呆地麵對著那片他想象中的莽莽蒼蒼的黑鬆林……

漆黑的夜從天穹徐徐降落,湮沒了山嶺,但在山腳那兒,它被一群土高爐頂住了。

爐前一些赤裸著上身的軀體在晃動。

那些軀體和爐膛裏的火一個顏色,時而彎曲,時而挺直,淋漓的汗水沿著脊溝往下淌。

他們能聽見自己身體裏骨頭咯咯響。

報廢的犁鏵,砸破的鐵鍋,以及被肢解的鬆樹,被他們有力也扔進爐膛裏。

他們感覺自己的皮膚在哧哧地燃燒,冒著油。

爐頂,紫煙亂舞,巨大的金色的火舌舔著墨黑的夜色。夜色一片一片地掉進爐膛裏。

夜色漸漸地燒盡了,東方現出魚肚白……

聽得一聲雞啼,她一翻身從床上爬起。

工棚外鼓蕩著一片嘈雜的人聲。

她果斷地扒掉身上的花褂子,但看看裸著的身體,又猶豫了。

清涼的地氣襲來,貪婪地舔她的身體。她微微一抖,皮膚上起了密密的疙瘩。

她推開那扇小小窗戶,隻見無數銅色的背脊在晨曦裏浮動。

她想了想,找到一條羅布浴巾,將兩隻奶子捆紮起來。

然後,她操起門後那把雪亮的斧子,踢開門,衝進擁擠的隊伍裏去。

呼喊聲立即從鐵皮喇叭筒裏迸出來:

向巾幗英雄學習!

向穆桂英致敬!

嘶啞的雄性喉嚨們不遺餘力地呐喊著,口號聲此起彼伏。

她被洶湧的聲浪抬了起來……

一直把她抬上雲端,抬上高山,抬進密密的鬆林裏。

無數斧口瘋狂地齧啃著鬆樹芳香的軀體,斧口楔入樹身中,發出喑啞的悶響。

鬆樹們神經質地顫栗著,鬆針在高空中窸窸窣窣,無比恐慌。

雪白的木屑胡亂迸射……

突然,天空傾斜了,大地豎立起來,參天的鬆樹轟隆一聲與地麵緊貼在一起。

噢——!

有人痛快地大喊。

牛崽揮著一把窄口斧。窄口斧像一把大鑿子,用力一砍,能鑿進樹幹很深很深。

刷,一道白光從空中飛下,鑽進樹幹裏。

莫名的快感從心頭蕩漾開,向四肢輻射。

可今天牛崽總是集中不了注意力,窄口斧幾次砍錯了地方,樹身上的口子開得老寬。砍倒這棵樹他得多費好多力氣。

原因是那打赤膊的女子老在眼角閃現。

牛崽感覺不到斧子的重量,也聽不見汗珠砸在地上的聲音。

他感到被那條羅布浴巾兜住了,喘不過氣來。

她以天空為背景的剪影非常清晰。

她的身子四周鑲著一條發亮的邊。她的頸背光滑極了。兩隻野兔在胸前的浴巾裏蹦跳著。

又有一團濃綠的雲在她的斧口下撲倒在地。

她一上午已砍倒三棵樹,三棵一抱還有餘的樹。那兩隻野兔子肯定捂得發燙了,牛崽想,那柔軟的溝裏定有晶瑩的汗珠在滾動。

木屑從斧口下迸出來,雨點般濺在她的腿上,腹上,胸上……這些狗日的木屑倒占便宜了。牛崽狠狠地往手心吐口痰,揚起斧頭使勁砍下去。

高高的嶺上仍鬱鬱蒼蒼,但嶺下的山崗都成了癩子腦殼。

斧口的寒光在密林中跳躍。

她坐在砍倒的鬆樹上,疲軟的手把幾個熟紅薯依次塞進嘴裏。

濕漉漉的胸脯均勻地起伏。

山上山下到處在冒煙,煙嫋嫋上升,消融在雲彩中。

一個壯實後生的胸膛移過來,胸口上的黑毛因汗水的浸潤全倒伏著。她感到了那胸膛灼熱的誘惑,便側過身子。

四周都是靜的,她感到那胸膛和自己都嵌在這靜中,她茫然地渴望有什麼東西來攪動這靜。

靜如她所期望的那樣動蕩起來了,他和她的聲音在靜的水麵上浮動。

“飽了麼?”

“沒飽。”

“你還有兩個紅薯沒吃完嗬。”

“哪兒?”

“這。”

他指著她的胸脯。

她挺起胸脯,直視他的臉。他的牙白白的很好看,身上的氣息也很強烈,他的兩隻手微微地顫抖,指尖充滿了欲望。

她抿抿嘴唇,身體內血液嘩嘩作響。她俯視著山腳的土高爐。爐火炙燙著她的腦門。

“你留給誰的?”

“反正不是你。”

“我沒福氣啊。”

“饞死你……”她突然噎住,臉酡紅如花。

他仿佛得到某種暗示,所有的毛孔都張開,貪婪地吮吸溫熱的體息。他的影子騷動不安,在颯然而至的山風裏扭動著。濃鬱的鬆樹的垂死的氣味窒息著他。蒼老的樹枝奇形怪狀,一層層地將他們圍困。他牽起她的手。一種從未有過的新鮮感覺從手的那一端湧來,湧來,注滿他的全身。他把她往麵前拉,她艱難地站起,屁股粘上了鬆脂,撕得嗤嗤響。某種難以逾越的禁忌也就這樣撕開了。她的睫毛興奮而迷惘地壓下去,蓋住兩泓驚慌的湖水。她全身已失去重量,輕飄飄地浮在透明的空氣中,向那個紫銅色的胸膛滑去。這不是夢吧?他衝動而猶疑,迷茫中不知所措,似乎難以承受那個無聲曳來的人體。他機械地後退。

四周的倒樹忽地往上升高了三尺。他們落進一個凹坑。他立即想到了戰場上的彈坑。現在那些探照燈似的目光照不見他們了,惟有山風裹著鬆枝的苦味從頭頂呼呼掠過。

她急遽地眨眨眼,惶悚地張大嘴。

坑底鋪著一層厚厚的鬆毛。

坐吧,坐著舒服。

鬆毛好軟和哩。

好象一張床。

這床好香。

香得像張鴛鴦床。

她凝坐在他身旁。

鬆毛在他們臀下竊竊私語。

她坐在那兒的樣子向他表明了一切。

“你,解下澡巾吧,”他如蛇一樣吐著熾熱的舌尖,“捆了半天了,讓它們也歇一歇。”

他看見自己的話語如枯幹的梧桐葉從枝頭紛紛墜落。她的唇花瓣一樣張開,又花瓣一樣閉上。燃燒的明眸裏流動著一些閃爍不定的光斑。整個臉盤呈現出從未有過的俏麗和嫵媚。兩隻手實現著他的夢想,柔順地解開了那條精濕的澡巾。

他伸出的顫抖的手被她抓住了,緊緊的。他的手腕感覺到她手心的粗繭,那是斧子把磨出來的。那些硬繭給他的感覺十分怪異,跟擁有繭的這個人格格不入。嶺上的鬆濤湧了下來,灌入他的耳朵。在他腦子裏攪起一片喧響。她的聲音在鬆濤裏忽隱忽現:“牛崽……幫我弄一些吃的好嗎?我家裏……”

他迫不及待地點點頭,迫不及待地登上了那兩座山峰……後來,他把山峰扳倒,徐徐地小心翼翼地放到鬆毛上去。

尖厲的銅號聲倏地劃破半空,她驀地坐起,一把推開他,捆好胸脯,無比亢奮地叫道:“上工了!”

他傻呆呆地瞪著她奔向斧子和鬆樹。

銅號還在叫,號聲變作一把鋸子,從他頭頂鋸了下去。他的血把號聲染得通紅。

白霜鋪天蓋地地降下來。

薯葉褐了,溶了,土裏胖伢兒般的薯塊開始腐爛發酵。土壤裏蒸騰出縷縷酒氣。

沒人下地收紅薯。

人都上山砍樹喂高爐去了。

拐子在茅房裏拉屎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裏一堆一堆的烤紅薯,皮烤得金黃金黃,流著粘粘的亮亮的醬色糖汁,他放開肚皮吃,吃飽了就美美地打嗝。他打了一個嗝,嘴裏噴出一盤米飯,打一個嗝,嘴裏噴出一碗紅燒肉,再打一個嗝,又噴出一碗麵條。後來他有了一個巨大的嗝,升到了喉嚨裏,卻出不來。他難受極了,把手伸進嘴裏摳,原來一個巨大的饅頭堵在嗓子眼裏!他使勁摳,使勁咳,沒把饅頭拿出來,倒把夢給弄破了。

天色已經黯淡,看不清茅坑裏的蛆蟲了,拐子的屎還沒拉出來。

他已蹲了兩袋煙工夫了,兩條腿已經麻木。他憋口氣,往下壓。還是出不來,疼得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擰成一把。

一隻瘦貓蹲在一邊看他的難堪。

“筷伢兒!筷伢兒!”他喊著,肛門不由自主地緊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