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又要幫你摳屁眼?”小小一個腦袋從茅房門後擠出來。
“是的是的,爺爺的屎又不臭,快點快點!”
一些神仙土和糠渣窸窸窣窣地掉下來。
拐子雙眼微闔,神色逐漸平和。
茅房門吱呀一聲響,拐子隨著孫子那個圓圓的光頭,從灰暗之中浮出來。地板下老鼠在進行一場戰爭,廝殺得驚天動地。透過前麵沉重的山影,拐子看見高爐熠熠閃光……據說,大煉鋼鐵能創造一個天堂,拐子半信半疑。據他的經驗,要找天堂,隻有到那些曆代相傳的故事裏去。他覺得肚子空得難受,皮膚變得跟煙葉一樣黃。有天他從娘陪嫁來的鏡子裏看見一張瘦得跟鬼一樣的臉後,就把那麵鏡子砸了,鏡子碎片星星一樣灑了一地。拐子眼裏模糊如一湖死水,星星一顆接一顆地湮沒……
“爺爺——!”
孫女的聲音宛若一道金色陽光直射過來。拐子看見夜色水一般往兩邊讓開,孫女捧著包袱姍姍而來。拐子知道他們的節日到了。他已經嗅到了誘人的香氣。他深深地往肚裏吸氣,免得那些氣味跑掉。
拐子接過包袱,拉著孫子筷伢兒摸黑進入房內。
老鼠們因嫉妒而沉默了……
孫女守在門外,聽著黑暗裏的咀嚼聲,注視著簷下倉惶飛翔的蝙蝠。
遠處,黑夜被高爐裏的烈火燒了一個大洞。
他潛入食堂的時候發現空中布滿了疲憊的眼睛,無數的視線交織成一張密密的網。
於是他匍匐在地,從黑暗的空隙裏鑽過去。
他的背脊冰涼冰涼,時刻提防著觸網。
他爬到了巨大的蒸屜前。
他看見蒸屜裏擺滿了胖嘟嘟的乳房一樣誘人的紅薯,擺滿了香噴噴的紅薯一樣誘人的乳房。
他悄悄地、心驚膽顫地撿了一些紅薯和乳房放進包袱裏。他捧著包袱閃出門來時,那些紅薯和乳房在包袱裏亂蹦亂跳。他緊張而溫情地按著它們,它們溫熱而柔軟,十分可愛。
出了門他得意忘形了。
他竟然伸直腰走路。
當他聽見自己的身子在一根視線上碰得鏗然一聲、火星四射時,知道大事不好,急忙蜷曲起身體。
為時已晚。
縱橫交錯的視線牢牢地粘住了他,一些人影如同巨大的黑蜘蛛迅疾地爬過來。
他被縛住,動彈不得。
灰黑的雲在天上翻騰,變成一堆破棉絮,被山巔那些百年古鬆的虯枝掛住。
雲下麵的山顯得蒼老而憂鬱。
夾雜在鬆林中的楓樹葉片殷紅,如斑斑血跡。
他提著銅鑼。
像提著一個太陽。
手中的太陽沉甸甸的。
他用橡木鑼槌敲擊太陽。
鑼聲陽光一樣灑遍山野。
山野蕩不起一絲回聲,他驚詫之極,掃瞄山上倒下的和還站著的鬆樹。鑼聲被這些無言的鬆樹吸光了。
他嘶啞地喊:
我是偷竊公共食堂的壞分子!
我破壞大躍進罪該萬死!
樹葉如一隻隻眼睛瞪著他。他把鑼敲得很響,企圖用鑼聲掩蓋他的嘶喊。汗珠一滴滴滾下來。一些目光蜂擁而來蜇他的臉,他的臉千瘡百孔。鑼槌也在流汗,光滑的槌柄濕粘粘的,槌頭上纏的布爛綻開來。
山頂的雲塊被鑼聲震裂了。
鬱悶的風在鬆針上汩汩流淌,在他的發絲間汩汩流淌。
有水晶樣的目光從風裏流過來,頭皮上掠過一道熱流。他手捂住鑼,止住鑼聲。他從沉重而難堪的寂靜中抬起頭,將酸澀的目光舉起,投射過去。兩道目光對撞了,接通了。零碎的語言在目光裏對流。牛崽,牛崽,我害了你。看你說的。真的是我害了你。不怪你怎麼能怪你呢。
牛崽你要想開些。我不要緊,隻當在演戲,你看我演得好麼?
目光錯開,顫栗。
鬆林在山上嗚咽,斧光如魚鱗閃爍。天地間一片陰暗,因為太陽提在他手中。
他驀地大喊大叫,猛烈敲擊太陽。鑼聲沙啞了。四周景物都開了坼,山上山下布滿了網絡狀的裂縫。他聽見了從心頭掠過的破裂聲。他不停地猛敲,破鑼連續地咳嗽。
後來他一槌撲了空,這才發覺太陽變作了一堆碎片散落在地,一些茅草灼得冒煙。
這時,他聽到了一聲巴掌的脆響,臉上頓時熱辣辣的。
鬆木轟隆轟隆順著幹溝驚天動地滾下來。
轟響聲停息後他就和一群醜陋的人走過去。
一個地主和一個右派抬起鬆木往他肩上放。
鬆木沉重得像一座森林,他的骨頭發出呻吟。地主的眼睛如鬼火,右派的腦殼似骷髏。
狗日的,把老子跟這些家夥搞到一起!
夜很累,疲憊的霧慵懶地彌漫。工棚的茅頂均勻地起伏,壁隙裏噴出陣陣鼾息。
稻草窩中,他蜷曲如烤熟的蝦。
汗臭氣和尿臊味把他覆蓋著,在他迷迷離離的意識裏,兩隻乳房似剛出土的筍,閃著迷人的光彩。
牛崽,牛崽,你困了?他看見乳房浮過來,輻射出芬芳的熱氣。不不,我沒困。他竭力睜開眼。乳房倏忽不見。幽暗之中,模模糊糊一個熟悉的人形。
他的手穿過黑暗摸過去,抓到一個柔軟的東西。激動的呼吸填滿了工棚的每個罅隙。稻草互相摩擦,冒出點點綠光,他的掌心感覺到溫軟的山地連綿起伏……那人形逐漸清晰起來,忽地一白,雪雪亮亮光光滑滑地貼向他……你這是幹什麼?我給你,把身子給你。熱血湧向他的頭發梢。你不欠我,我跟你講,你並不欠我。他費力把那白色人形推開一些。夜色漫過來。但波動的曲線頑強的呈現著。難道你……不要?他如拉犁的牛,大口喘氣。我要,我想死了,可我不想這樣要,這樣沒意思。我喜歡你,真的,但你像還債一樣給我,沒意思。他的話滾燙滾燙,炙得空氣哧哧響。風在屋頂上走來走去,一種渴望在他皮膚表麵燃燒。牛崽,我給你,因為我想要你。我們都欠了情,抵消吧。
他無話可說,無須說了。他呆呆地看著那團柔曼的白色在晦暗的背景上徐緩地仰倒下去。
他忽然抓住她搖晃著:“答應我,不要打赤膊出工了,我不許別人看你!”
“我答應。”
他沿著那一聲允諾滑了下去,頓時全身如波浪起伏不止……當他喘不過氣來,驚歎她的激情和力氣時,發現使他們緊不可分的不光是自己的手臂,還有一條攔腰捆過來的棕索。
他立時覺得那是一條有劇毒的金環蛇。
在高爐和山士墈之間,架著一塊厚而長的跳板。從下麵望去,那跳板就像架在天上的橋。
橋上是藍天,橋下也是藍天。
他和她被押上跳板。她的頸上掛著兩隻破鞋,他聞見那破鞋散發著一股奇異的鬆香味。
跳板下,高爐前,滿地是黑黝黝的人頭。那些頭仰望著他們,一動不動,使他再一次想起蒸屜裏的紅薯。
他們走到跳板中間。
身後有人喊:站住!
他站住了,她卻還在向前走。
這時天地間一切都凝固了,靜悄悄的,隻有她從容不追地走著。她走過沉寂的藍天,走過緘默的跳板,到了高爐爐口。她連一絲的猶豫都沒有就走進爐膛裏去了。
一縷青煙從爐口嫋嫋升起……
若幹年後,土高爐變成了一堆廢墟。
其中一座竟然沒倒,盡管看上去搖搖欲墜。爐身上長滿了荒草,爐膛裏還殘留著一些木炭和鐵疙瘩,鐵疙瘩的縫隙裏居然還長著一棵孱弱的馬尾鬆。
廢墟四周長著肥嫩的野麻葉,是上好的豬草。但無人敢去采,據說那兒有鬼,時常聽見鬼哀哀地哭泣。
據說還是個女鬼。
老人坐在禾場裏,讓陽光曬著他那半透明的皮膚,耳朵捕捉著世間的聲響。鬆子在階基上霍霍地磨刀,那穩定不變的節奏給老人一種安定感。老人腮上的壽斑紫紅紫紅如零碎的花瓣,老人的白發裸在早春的微風中,發出不易察覺的金屬般的顫鳴。日子真是悠長嗬,老人承受著幾千年以前的同一個太陽的溫情,竟有一種活了幾千歲的感覺。世間日日如舊,沒有改變,他也沒有變,隻是他的鬆子竟不知不覺地長大了。恍然中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老人的手臂忽然有一絲絲灼熱感,似乎陽光強烈了不少。不,這個季節的陽光不是這樣的。老人敏感地察覺到熱輻射源的方向,扭過身子。現在他整個正麵都有了灼熱感。並且,他聽見從同一個方向,隱隱傳來複雜的畢剝聲。像炒瓜子,炒黃豆。年已過了這麼久,誰家還炒黃豆?老人感到日子有些不正常,在他那個漆黑的世界之外,正發生什麼事情。鬆子,隊裏在搞什麼名堂呀?老人緊著喉嚨喊道。鬆子不耐煩地應道,沒搞什麼名堂呀。老人麵有慍色,你瞞我幹什麼?以為我沒眼睛,就跟我沒關係是麼?那邊劈劈啪啪,又熱烘烘的,搞什麼名堂嘛!鬆子說,爺爺,您真是越管不著越要管,鬆子瞟瞟山上,隊裏在燒火土灰呢!老人不作聲了,心裏卻覺得不對勁。皮膚上的灼熱感越來越強。他忽然通過氣流的振動,發覺有個輕盈的東西從麵前落下來。他伸手接住,一撚碎了,是一片樹葉的灰燼。老人斷喝,鬆子,隊裏是不是在燒荒?鬆子頓了頓,說,是的,燒螞蝗坡呢。老人張大黑洞洞的嘴,那坡上那片鬆林呢?鬆子說,隊裏要用,早砍光了。那麼大一片林子,砍光了?老人變了臉色。公社修水庫要交木材,不砍怎麼辦?鬆子瞥瞥遠處光禿禿的山嶺,說,爺爺,鬆林還多得很呢,你操什麼心呀。老人眉頭緊鎖,鬆樹砍光了也不能燒荒呀,把小鬆樹都燒死了;不燒,幾年工夫它們就長起來了!鬆子說,爺爺,螞蝗坡要修大寨田呢!山上修什麼田?山上隻能長樹。鬆子收起砍刀,說,爺爺,你莫操心操出麻煩來,修大寨田是毛主席號召的。老人不言語了。麵對那個熊熊燃燒的山坡,腦子裏濃煙滾滾,感覺手上的皮膚裂開了。鬆子從他的聽覺裏跑向螞蝗坡,老人忍不住又遙遙地叫了一聲,鬆子,你們當心莫跑了火喲!
手扶拖拉機裝著一車鬥人,拖著一路黃塵在簡易公路上顛簸。
車鬥裏有人大聲說,鄉長,今天你降級了呢。
鄉長不解,降什麼級?
那人道,如今是縣長坐轎車,鄉長坐吉普車,村長才坐這蚱蜢車,你不是降了一級麼?
年輕的鄉長不言語,望著緩緩移過去的荒蕪的山包。
山包上稀稀拉拉的幾棵小鬆,很苗條,枝條全被砍掉,隻在梢尖那兒尚有一抹殘綠。
夕陽血一樣從門上淌下來。
她推開那扇門,然後關上,說,你再也不會打我了吧?
男人坐在凳上,看見許多蝌蚪在空中遊來遊去。
你真下得了手,你把我當一碗菜哩。女人撩起衣襟,雪白胴體上到處是暗紫色的傷痕。
男人立即回味起手指掐在豐腴肉體上的快感。他把她推倒在床上,扒光她的衣服,這裏抽一巴掌,那裏掐一把。她掙紮號啕有如屠戶刀下的豬。他的手指滑膩膩的,指尖通電,火辣辣地奔流著某種難言的樂趣。女人誇張的痛苦尤其激發他虐待她的欲望,他用他的痛打來指責她沒有履行女人的天職。在他折騰她的時候,房內總是彌漫著濃烈的尿臊味和牛糞味,空中總是遊著許多的蝌蚪。
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女人在身體上指指點點。一朵朵暗紅的薔薇花在她指尖悄然開放。她故意以一種誘惑的姿態,露出半截乳房和乳溝。
男人感到了刺骨的嘲笑,空中的蝌蚪紛紛鑽入他的腦中,密密麻麻攪成一團。
他聽見門上血樣的夕陽嘩嘩地往下淌。
女人放下衣襟把自己慎重包裝起來,目光裏跳躍著兩個亮點。你再打我就沒有道理了。女人說,這事完全不能怪我,現在一切都清楚了。
如血的夕陽從門縫裏滲了進來,漫上他的腳背。他的腳被粘住,拔不動。
女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片,護身符似的捧著。那白紙在他眼裏如同招魂幡一樣招搖。
還是相信科學好。
男人不吱聲。
你還打我麼?
男人還是不吱聲。
你要再打我,我就張揚出去!女人定定地瞪著男人。不是我不養崽,是你沒有種。
男人腦殼裏的蝌蚪變作蜂子嗡地一聲進飛出去。他眼臉痙攣,臉上泛出猙獰的暗綠色,十個指尖一如既往地注滿了欲望。
硬邦邦的拳頭衝著女人奔去。
你這個沒有種的惡男人!
女人尖叫一聲倒下,在地上放肆地滾。
我不管,你是我的堂客就得給我生兒!不生我就揍你!我要兒子,我不能斷了香火!男人氣急敗壞地吼著。
女人滾到門邊,一下拉開門,你再打我就要喊了!
男人一怔,住了手。
在夕陽的餘暉籠罩下,他全身上下血淋淋。
在山旮旯裏,堂客們的肚子靈巧地躲避著幹部們的目光,她們的影子一閃即逝,猶如黃昏時分空中掠過的翅膀。
人口跟山上的樹樁一樣多起來。
年輕的鬆樹皮是嫩紫色的,年輕的鬆樹肉很脆,一斧子劈進去老深,豐富的粘液眨眼從斧口裏咕咕冒了出來。
雲朵在天空裏擦來擦去。
伐木聲順著溝壑滾了下來。
許多碗口粗的鬆樹在年輕鄉長的目光裏倒下了……那目光在痙攣,在抽搐。
荒山上空的藍天非常空虛。
坡上,蕨草,芭茅,金櫻子刺,雜七雜八,看上去叫人心慌意亂。還有光光的連苔蘚也沒有的地皮,紅紅的如一道創口。
鄉長,你好像不快活……
有什麼好快活的?
快活要人去找呢,不找哪裏有快活?
鄉長要了一支煙,像模像樣地吸。你們都瘋了呢,一掐粗的鬆樹都砍了,怎麼都製止不住。
如今山林分了,都比賽著砍樹,跟大躍進差不多呢。砍一根賣一根,賺錢,致富。鄉長,隻有你沒瘋了,縣裏劉書記都來弄樹修屋呢。
我也要瘋的,也許。
鄉長的話隨著青煙從鼻孔裏冒出來,被風拉得老長老長。目光裏,一切景物都很沉重,慢慢地在沉寂中模糊起來。迷迷蒙蒙中,山腳那一堆削了皮的鬆木椽條忽然都長了兩隻腳,從從容容地向一輛卡車走去……
如水的涼夜裏擺著一架竹床。
竹床上攤著的是他強壯的軀體。
一小把艾葉在地上燃著,威脅蚊蚋。螢火蟲像人的心思到處亂遊。
田野裏流動著蛙鳴和蟲吟。
他仰望夜空,涼爽的風通體流遍。他人一個,屋一幢,想吃則吃,想玩便玩,多麼瀟灑。隻有一件事不如意。
這麼想著的時候那件如意的事踏著田埂向他走來了。淡淡星輝裏,他聽見了輕盈的腳步,窺見了婀娜的身影。接著,他嗅到了綿長的、清雅的、回味無窮的氣味。
那香氣一縷一縷曳過來縈繞著他,使他心猿意馬,腦子微暈。香氣時而粉紅,時而金黃,時而蔚藍,時而絳紫,五光十色,夜被布置成一座迷宮。她從迷宮裏款款走來,神采照人。當她在竹床邊沿坐下時,竹床發出激動的呻吟。
他長到二十五歲,就是為等這一天。
整個夏夜都被這個女人充滿了。
二苟,歇涼嗬?
一隻金黃色的手擱在他大腿邊,噴著芬芳的熱氣。他完全明白那隻手的形狀所呈示著的意義。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一句顫著透明翅膀的話從嘴裏飛出來。
嫂子,今天走錯了路吧?
哪裏的話,早就想來看看兄弟了的。她距他很近,兩顆星在她眼裏跳來跳去。兄弟單身一人,多不容易呀,有什麼要冼的補的,盡管找我幫忙。
她的氣息嗬到了他臉上。靜靜臥著的遠處的山影巨獸一般監視著。星光忽然亮得可怕。
我的忙你隻怕幫不了。他幽幽地說,頸子硬硬的。
不一定。她嚶嚶地說,聲音低柔,一隻手撫在他的膝蓋上。他的膝蓋立即把感覺到的一切全告訴了他。
可是他竟然說不出話。
其實,是我有求於你,我想向你……借點東西。
隻、隻要我有……
你有。
有我就給你,不用你還。
我也沒還的。
來吧,他說,劇烈地戰抖著,雙手虛脫了一般。他起身向屋裏走。她跟在後邊,她身上的氣息一陣一陣向他噴發。
門驚心動魄地慘嗥一聲。
屋裏墨黑墨黑,一片死寂,他和她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底。
後來他聽見銀河轟隆一聲決了口,波濤傾瀉在他的背上,把他衝得暈頭轉向……
再後來他聽見了動人的雞啼。
春天即將過去夏天即將到來的時候他的目光異常沉重,灰色的雲臃腫不堪,在天庭裏時而聚攏時而分散,蜻蜓則在禾場上空的微風裏起舞,蓼草和矢車菊在田埂上悄悄蔓延。
時光不知何時起變得如此沉默。大女兒在寂靜中長到了四歲,頑強地不叫他爸爸,常把那副麵具似的臉木然對著他。
兩歲的小女兒卻媚如一隻小狐狸,圍著他轉來轉去,使他不得不虛與委蛇地應付一通。
二女兒的臉是對大女兒的臉的重複,而大女兒的臉則是一種肆無忌憚的照搬,與他的臉毫無共同之處。
他有時覺得,女兒是代表那個人進駐他的生活。天氣鬱悶之時,女兒和堂客身上都散發出一股強烈的異味,令他惡心。
天空是一幅畫,幾朵雲彩極為凝重,天空下的荒山包上,一棵孤獨的鬆斜立著,形似趕路的旅行者。
他遠望時就想象自己是那棵鬆樹,急於逃出這片荒山卻拔不出腿。他的根紮得太深。
堂客又開始大嚼酸藠頭,她的肚皮又已隆起。桔黃色的酸汁從她嘴角晶晶亮亮淌下來,叫他牙根發軟。
禾場邊茄子紫茵茵的,絲瓜藤饒有趣味地四處亂爬。自從那個四年沒碰過的雪白軀體汽球一般隨意飄蕩以來,這些他精心栽種的菜蔬都變得除了象征季節外毫無意義。
他似乎又開始寄希望於堂客的肚皮,其實那不過是種習慣而已。
總之日子很迷茫,很隨意,亦很怪誕。
笨重的大床,他睡的那一邊隱隱地呈現一個人形。他其實還是能完成那種形式的,堂客對此心明如鏡。但他始終不為堂客的含著某種補償的熱情所動。這就意味著他不肯放棄某種並無實際意義的原則立場。
在一次次黃昏的寂寥裏,他一次次渺茫地看堂客給送子娘娘燒香。
這一回肯定是個崽。堂客撫著肚皮。
他抬抬眼皮說,有把握嗎?
酸兒辣女,我吃了好多酸藠頭?!
你曆來喜歡酸藠頭。
這一次感覺不一樣,肚子比以前尖,是擂缽肚。
肚子在那裏蠕動,似乎有一種渴望。他迅速地望一眼,根本不打算把手放上去。
那肚子跟他根本就沒有任何關係。
剛剛端起飯碗,鄉長就塞進了門框,等他移開身子時,門外的天上跳出了星星。
他想,如今鄉幹部都變精了,曉得什麼時候是找人的最佳時刻。
鄉長自己找把靠背椅坐下,雙手相握,捏得骨節咯咯響。
他從那聲響中猜出鄉長的來意。
他把一句話恨恨地嚼了嚼,朝鄉長噴過去。
又來罰我的超生款?
我曉得你有錢,你把你承包的林子都砍光了。
大家都一樣,你不罰我的款,我說不定還留幾根鬆樹在山上,山也不會這麼難看。
鄉長舔舔唇,喉結上下滑動。他想鄉長一定還餓著肚子。他把咀嚼的聲音故意弄大。
罰款不是我們的目的,無論如何,你這第三胎是不能生的了。鄉長眼眸裏泛出綠光。
我曉得,超生幾胎,你們鄉幹部的獎金就泡湯了。不過這事你不能找我。他忽然像隻烏鴉似的笑了幾聲,斜眼盯著鄉長。
因為不是我的種,你看我兩個女兒沒有一個像我,不信你問她去。
鄉長臉上的幾個黑洞驟然擴大。
堂客把臉埋在飯碗裏咕咕地笑,一些飯粒火星般迸濺出來。
誰下的種你找誰去。他用筷子敲敲碗邊。
我隻找你,鄉長說,你是丈夫,她是你的責任田,我們隻找你。
堂客突然大笑起來,紅潤的臉膛無比鮮豔,兩隻手按在肚皮上,劇烈地顫抖。
鄉長啞然,羞愧地站起,退向門外。
他發現鄉長薄得像片紙,一個指頭便可戳穿。
他有些同情鄉長。
他看著鄉長走進很深很深的夜。
陰曆五月初五,二苟吃著粽子,想念著那個粽子般的身體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拄著紫紅拐杖進了他的門。老太婆說,後生,你臉上煞氣重呐!要想消災,就得退點財。老太婆伸出一隻雞爪形狀的手。二苟二話沒說就把它撥開了。老太婆低低地笑了笑,轉身走了。
二苟抬起頭來便吃了一驚:那老太婆徑直向山上走,逢田過田,遇水過水,如履平地。
這時禾場上空的蜻蜒多得數不勝數,一片寬闊厚實的烏雲移過來,捂住了所有的山頭。
密集的雨絲把他的視野分割得極其零碎。
屋簷水小溪一樣淌下來。滿世界是嘩嘩的雨聲。
持續了一天一夜。
山溝裏隱約傳來低沉的轟鳴。
雨驟然停止時,他清楚地看見山包上那棵孤鬆搖晃了一下,徐徐地斜倒下來。那一抹小小的綠倏忽間被一大片赤褐色吞沒了。
他一陣暈眩,覺得正站在那一片滑動的山坡上。他傻呆呆地看著坡腳翻騰起一股凝重的紅浪。
山體在剝落,草、水、泥土混合在一起,填平了深深的溝壑,浩浩蕩蕩奔瀉而下,漫過翠綠的稻田……
他嗅到了濃重的泥土的腥味,災難的影子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傻呆了幾乎有一個世紀之久。終於,他一聲怪叫,衝入屋內,抱起小女兒,拉著大女兒,再叫上他大腹便便的堂客,向村邊的岩坡上狂奔。
他的寬厚的背感受到泥石流的拍擊,腳踵似被一條陰險的蟒蛇噙住,舉步維艱。
在安全的地方安置好堂客女兒,他又衝下岩坡。他想從屋裏再搶點值錢的家什出來,但泥石流把他和房子隔開了。
無數的蜻蜓在粘粘地流瀉的濁流上空旋舞不已。
他從路邊撿了一支竹篙,沿著洪水洶湧的小河向房子北邊繞過去。剛跑了幾十步,路垮了,他看見鄉長困在河邊一塊孤岩上。
你家裏人都出來了嗎?鄉長在下麵揮手。
你先顧你自己吧!他把竹篙稍稍伸下去一點。鄉長,你讓我得第三胎,我救你出來!
鄉長一怔,濕漉漉的頭發上泛出白光。好吧,你救我出去。
他把竹篙伸下去。鄉長抓住竹篙,縱身一跳,踏著陡峭的河墈爬上路來。
鄉長全身淌水,看看他說,你救了我,也不能讓你生第三胎。
我曉得,他說,你不答應我也會救你的。
鄉長忽然又笑笑,你硬要生,我也無可奈何的,我不能拿索子捆你堂客去衛生院的。
他胸有成竹地一笑。
渾濁的河水翻滾著,河水裏一根樹杈若隱若現。到了跟前,那樹權是一隻手。手忽地向上浮升,露出肘部,肩部,帶出來一個頭,一張臉。那臉跟他女兒的臉一個模樣,隻不過被恐懼弄得走了形。
是二苟!鄉長大叫一聲,快把竹篙伸下去!
他把竹篙伸下去,篙頭上滴著河水,如淚。
二苟,抓住竹篙!鄉長的聲音滑下去。
二苟伸手去抓竹篙,他卻被人扯著似地收縮了一下。二苟抓了個空。
洪水從一個絕望的聲音上蓋了過去……
人們如同一群螞蟻,麇集在高坡上,默默地俯瞰。
洪水在齧啃河堤。
泥石流在吞噬稻田。
陽光一片刺目的白,燒得皮膚哧哧響,冒油。人們驚悸的瞳仁中,幾幢房子積木似地倒塌了。
山上山下一片赤紅。蜻蜓在布置亙古的沉默。
老人緘默著,聆聽鬆子零亂的腳步聲。那腳步鬼鬼祟祟,進進出出響了一袋煙之久。老人不安地在板凳上摩擦著屁股。似乎有什麼重大事情正在進行。老人的頭發在溫熱的風中噝噝輕鳴,風中的泥土味比任何時候都濃厚,老人想這是那場大雨的緣故。隱隱地,從老人眼中那渾沌世界的深處,傳來突突突的聲音。老人愈發惶惑,額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有節奏地搏動。日子不同尋常,某種不祥的預感滲進老人的心中。突突突的聲音大了起來,震得老人全身顫抖,他明顯地覺出那叫手扶拖拉機的鐵家夥在身旁停下了。鬆子說這家夥像隻大蚱蜢,蚱蜢怎麼發出這種煩人的叫聲?老人接著聽見許多往拖鬥裏裝東西的聲音。鬆子,你在幹什麼呀?老人張開沒有門牙的嘴喊道。鬆子不回答,隻是呼哧呼哧喘氣。在鬆子的氣息從老人身旁掠過時,老人伸手去抓,但沒抓著。老人生氣了,瞎眼急遽地眨動。這時鬆子輕輕地攙住了他的手臂。來,爺爺,上車去。老人疑惑不解。上車幹什麼?鬆子扶著他往前走。爺爺,上了車我告訴你。老人扭動著瘦嶙嶙的身體,你就告訴我,不告訴我不上車。鬆子有點惱,你怕我害你呀,我是你親孫兒!鬆子連拖帶抱,將老人弄進拖拉機拖鬥裏,坐在一捆棉被上。老人抓住孫子的手,你快講,你要幹什麼?鬆子說,告訴你,這地方我們不能呆下去了,養不活人了,我們到洞庭湖去,那裏田多得沒人種。老人愕然,嘴大張。爺爺!你眼睛看不見,山上被洪水剝了一層皮,草都沒有了!我們的田全被泥巴石頭埋了,埋了幾丈深!老人囁嚅著,怎麼會,怎麼會,山上那麼多鬆樹,怎麼會呢!鬆子說,爺爺,鬆樹早就砍得精光了,我沒敢跟你講。胡說,老人勃然作色,你騙我,你聞聞,好香的鬆脂味!老人翕動著鼻孔。鬆子說,哪有什麼鬆脂味,全是泥巴味!老人怔住,鼻孔裏的鬆脂味果然漸漸淡下去,直到完全消失。拖拉機開動了,老人木木地隨車搖晃著,衰老不堪的麵孔朝著那一片光禿禿的山梁。拖拉機加速了,風在老人耳邊呼呼叫。老人喃喃地念了一句,老祖宗嗬……忽然他騰飛起來,像一片樹葉輕輕飄下車去。老人降落在一塊石碑前,頭剛好磕在碑上。那是塊封山護林碑,清朝就有了的。拖拉機戛然而止,鬆子慌慌地向石碑奔去。在碑前,鬆子吃了一驚:碑上凝著一片紫黑的血跡,恰似一片蓊鬱的黑鬆林。
1989年8月於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