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reference_book_ids\":[6895589671196167182]}]},\"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黃祥生在民國三十四年四月二十八日那天蹲在碼頭的石階上,掬一捧悠河水往臉上澆。擦幹臉抬起頭時,他聞到了一股暗香,立即感到一些熟悉的時光從遙遠之處向他走來。他佇立遠眺,灰色的天底下,悠河水平滑無光,隱隱的印有一些吊腳樓的影子。河岸很低,越過參差不齊的青色屋頂,便能窺見黃家祠堂的半截白牆,和祠堂天井裏那棵古老的廣玉蘭的墨綠色樹梢。他想象廣玉蘭闊大密實的葉簇裏,半隱半現的白瓷茶杯大的玉蘭花緩緩綻開,黃色的花蕊吐出一縷縷隨風彌散的幽香,幽香水一樣漫開,淹沒了鎮子與河穀。嗅著這香氣他有些興奮,自胸腔深處吐出一口長氣,眉棱骨上的條狀疤痕有股燒灼感。他喃喃自語道,時候快到了。
他轉身踏著青石階往街上走,風有點兒熱但很柔,他覺得在溫水裏行走。河穀的寂寥仿佛是一種期待,他想再過幾天這裏就熱鬧起來了的。這麼想著的時候,他瞥見那個叫東山一郎的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坐在半截拴排纜的青石樁上。東山一郎兩手撐著膝蓋,披著件黃軍裝,腰帶上有隻手槍皮套,皮套沒扣,看得見黑鋥鋥的槍把,風不時吹得軍衣衣襟揚起,恍如一隻拙笨大鳥扇動翅膀。東山一郎瞪著遠處發呆,久久不動,這模樣使得黃祥生多看了他幾眼。黃祥生想,這個人在想家了。黃祥生從東山一郎麵前走過去,他以為他不會理他,但東山一郎活了似地轉動了腦袋,凝視著他問,這香味什麼的地方吹來的?
黃祥生住了腳,這日本佬的娘娘腔令人生厭,像個閹人似的。黃祥生說,這是玉蘭花的香氣,我們黃家祠堂裏的玉蘭花開了。
東山一郎點點頭,神情有些迷惘,它飄得這麼遠?
黃祥生說,二十裏外都聞得著,玉蘭花開了,時候就快到了。
東山一郎說,是端午節快到了。
黃祥生說,端午節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東山一郎的單眼皮眨也不眨,我們駐在這兒,當然有點關係。東山一郎沉思片刻說,端午節要包粽子,還賽龍船。
黃祥生感到有點悶,說,你懂得不少。
東山一郎覷覷他,我是在中國長大的,我是半個中國人。今年端午你們賽不賽龍船?
黃祥生說,河是自己的河,船是自己的船,愛賽就賽,不愛賽就不賽。
東山一郎麵無表情,說,你們黃家賽不贏吧?聽說去年你還被李家砍了一槳?
黃祥生麵部有些木,半晌不語,末了說,那是老皇曆,中國有句古話,勝敗乃兵家常事,再說我們黃家輸還是贏,與你們無關吧?
東山一郎說,是無關。
黃祥生眉骨上的疤痕辣辣地疼,瞪著東山一郎問,你曉得端午節為何賽龍船麼?
東山一郎淡淡一笑,曉得,為了紀念屈原嘛,屈原是我敬佩的浪漫詩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曉得就行,黃祥生甕甕地說。他不願再繼續這場談話,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他總覺得這個與他年齡相仿的日本佬有些怪,臉白白的講話斯斯文文不像個軍人,倒像十足的書生。這個東山一郎帶著二十幾個日本兵進駐雙龍鎮兩個月了,還沒有過騷擾鎮民的事,好像他們並不是占領者,而是一幫滯留此地的遊客。黃祥生對東山一郎沒有好感,但也沒有更多的惡感,隻是那書生氣的背後似乎還有些令人不安的東西。所以他慢慢離開東山一郎時,覺得東山一郎在盯著他,他將兩縷東洋人的目光越拉越長,他甚至感覺那討厭的目光粘在背上再也不會脫離,於是他憤怒地突然轉過身來。
可是他見到東山一郎並沒有盯著他,而是望著墨綠色的河麵出神。黃祥生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黃祥生迎著拂麵的玉蘭花香來到黃家祠堂門口,兩隻蹲著的石獅齜牙暴目地迎接他。他在獅子頭上摸了一把,邁進青石門檻。
天井裏兩棵一抱粗的廣玉蘭巍巍峙立,幾乎塞滿了天井上方的天空,使得祠堂裏十分陰暗。樹蔭涼涼的覆蓋了他的身體。濃鬱的花香隨著一股陰森的氣息滲入他的心底。他抬頭望去,玉蘭花肥大白皙的花朵在一片黑綠的背景裏靜止著,如同一朵朵無聲燃燒著的白色火焰。花朵比往年要大得多。黃祥生想,這是好兆頭,說明黃家祠堂元氣充足。吮吸著祠堂裏特有的古老氣息,黃祥生心靜如水,自覺融化其中,仿佛一舉一動都由前世製定,無須自己操心。
他沐浴著花香靜默片刻,繞過玉蘭樹,輕步踱入正殿。檀木神龕上,列祖列宗的牌位披著紅布,也蒙著灰塵。香爐裏三炷香隱隱地燃,嫋嫋青煙不絕如縷。搖曳的燭光吐著火舌,不斷地舔著籠罩大殿的晦暗。黃祥生的心往下沉,每次進大殿,他都是這種感覺,胸膛裏沉甸甸的透不過氣。
他將目光從神龕上移下來,才發覺本族輩份最高年歲最大的德恒公跪在神龕前的蒲團上,雙手合十,兩眼微閉。燭光把本來就瘦的德恒公的身子拉得很長,影子投在雕花窗欞上搖晃不定。黃祥生覺得德恒公跪在沉寂之中已化作一座石雕,像門口的石獅一般以不變的姿態對付如流的歲月。
德恒公忽然開口,你來了?
黃祥生應了一聲,嗯。
德恒公並沒有回頭看他,仍保持著原來的姿態,黃祥生想德恒公好像後腦殼上長了眼睛。
德恒公說,我想你也該來了。
黃祥生說,是該來了。
德恒公說,我曉得你不會忘記這麼大的事的。
黃祥生說,我不能忘,我眉骨上的疤火燒一樣疼呢。說著他那塊疤果真火燒火燎的了。狗日的李耀庭砍我一槳,我這一輩子不會忘。
德恒公說,他那一槳不是砍的你,是砍的我們黃家。疼的不是你一個人。德恒公說著徐徐站起,轉身注視黃祥生,瘦臉上深陷的雙眸幽幽閃爍。
黃祥生說,我曉得,我讓黃家人丟臉了。
德恒公說,曉得就好,在雙龍鎮這塊地方,黃、李兩姓是冤家,不是我踩住你,就是你踩住我,我們黃家要站住腳,要興旺,處處要爭勝爭強。賽龍船,我們連輸了兩年,今年再也輸不起了。我們愧對祖宗啊。
黃祥生說,今年不贏李家,我就不姓黃了。他走到蒲團前,跪下,雙手撐地,將額頭深深地叩了下去。額頭觸到清涼地麵時,腦殼裏響起一片轟鳴。叩畢,他站起身子,聽見脊椎骨喀喀作響。
德恒公,我就去請木匠修龍船。黃祥生說道,欲走,卻被德恒公一把拉住。
我已把木匠請來了。德恒公舉起頭,滿頭白發亂草一般搖晃。尤木匠,跟我們來吧。
黃祥生疑惑回顧。窗欞下的陰影裏忽然現出一個人來,提著一籃刨子、鑿子之類工具,肩頭扛著斧子,斧口閃著慘白的寒光。
德恒公領著黃祥生和尤木匠穿過正殿,走向後廂房。冥冥之中,黃祥生覺得德恒公是一棵行走的枯樹,幹瘦的樹枝裏已沒有生命的汁液流奔,這想象使得黃祥生有點傷感,他不由得伸出手攙住德恒公瘦硬如鐵的手肘。
後廂房斑駁的山牆下,擺兩隻木馬,木馬上擱著龍船,龍船上蓋著曬簟。黃祥生和尤木匠將曬簟揭開,彌漫的灰塵裏,露出龍船狹長的身子,形如一條曬幹的魚。船體多處開裂,裂縫裏能伸進去一根指頭,有些地方木質發黑爛朽。黃祥生從船體上嗅到了河水的氣息,手在船舷上一拍,船肚子裏發出空洞的聲響。
德恒公說,尤木匠,拜托你了,龍船修好,黃家不會虧待你,我每日都叫劉寡媽給你送酒菜來。
尤木匠說,德恒公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把它修成一條新船,五月初五賽個第一。尤木匠說完就朝手心吐口唾沫,操起鑿子和鐵鎯頭,開始鑿去船體上的朽木頭。砰、砰的敲擊聲不急不慢,震得祠堂發出陣陣回應。
黃祥生隨了德恒公走出祠堂。他感覺神龕上的牌位在震顫,並聽見玉蘭花在樹枝上作響,他就想列祖列宗一定聽到了這聲音。他還看見這敲擊聲衝出了祠堂,鷂子一樣在鎮子上空飛翔,攪得那漫漫的玉蘭花香蕩起陣陣漣漪。這聲音使他陶醉,使他手臂上的肌肉應了某種召喚似的鼓隆起來。
這時一種同樣的敲擊聲從另外的方向傳來。黃祥生和德恒公幾乎同時側過臉,注視著隔著一片田疇的李家祠堂。德恒公的臉上皺紋扭動,而黃祥生覺得那敲擊聲成了他的心跳,敲得胸壁隱隱鈍疼。
李家不會讓你輕易得手的,德恒公說。
我曉得,黃祥生摸摸眉骨上的疤,我也不會讓他們得手的,為這我等了快一年了。
你要學會用心計,德恒公說,你不能光看《紅樓》,還要看《三國》。
我曉得,我都看。黃祥生道。
德恒公走兩步突然盯定他,你不光這一次龍船要賽贏,還要想辦法把青玉娶來作堂客。你娶到青玉,我們黃家就真的發起來了,為了黃家祠堂你也一定要娶到她。
黃祥生眼裏一熱,顫聲道,為我自己,我也一定要娶她,隻要能賽贏龍船,我一定要得到……青玉。他讓青玉兩個字從兩片灼熱的唇間滑出,他覺得吻到了那兩個字,唇上有種柔軟溫馨的觸感。
青玉拿著一本張資平的小說在田野裏漫遊,嗅著野花青草和泥土的氣息讀小說是她的一種愛好。這時她剛將小說看完,主人公的愛情悲劇使她兩眼濕潤,鼻腔堵塞。為了排遣這種情感,她彎腰從田埂上采了一朵藍色小花在唇間噙著,使勁抽動鼻子,去聞那淡得幾近於沒有的花香。
她的黑色裙裾在輕風裏飄拂,素淨的魚白色上衣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她胸部的曲線,穿白色襪子的小巧玲瓏的雙腳裹在青布鞋裏。她細心傾聽青蛙的鳴唱,風在禾苗上弄出的沙沙細語,這樣走了一段,心情便開朗起來。她想,真不值呢,又被張資平賺去一份傷感,小說隻是小說,又不是真的,何苦呢?不過她又想,縱令結局悲慘,要真能充當其中一個人物,也想必是很美的,也要比在這個小鎮上平平庸庸地過一輩子強。
青玉想著走著就到了一個池塘邊,於是從那塊平放在腳下的大鏡子裏看見了自己。襯著灰白的天空,她是顯得那麼孤單。她立即想到了顧影自憐這個詞,於是拾起一塊石頭扔進池塘。水花濺起,漣漪微蕩,水中的人影蛇一樣扭曲起來。她趕緊走開,但心裏又想,人是躲不開自己的,更避不開自己的孤單。
這時她的眼角餘光瞟見一個黃色人影,不遠下近地跟在她後邊。她有些疑惑,揉揉眼睛,這不是想象,確是現實。那人眺望著她,在向她靠近。她下意識地加快腳步,這種類似小說情節的事讓她心慌臉熱。她踅上一條綠草連綿的田埂,回頭一看,那人似乎沒有動彈了。青玉鎮靜下來,或許自己過於敏感了吧,也許這種敏感實際上是一種等待,一種期盼?而對於那個人來說,則是一種鼓勵,一種慫恿?這麼一想她又臉紅了,那個人影也真的向她這邊移動過來了。
至此青玉覺得已成小說中人,她捂著胸口,慌慌張張在小說描繪的田野裏奔走,不辨東西。追蹤她的那個男人是越來越近了,那是個義士,還是個惡棍,完全不可預料。興奮與恐懼兩隻爪子同時攫住了她的心。她聽見後麵那個人發出一種類似於呻吟的呼喚,再也不敢向後看。再向後看,會那被人理解成默許的,而她現在隻想甩開他,她隻想回到她的平靜裏去。風在耳邊成了恐怖的呼嘯,腳下的小草催她快跑,她慌不擇路,沿著田埂奔向一座廢棄的磚窯。
窯場裏空空蕩蕩,沒遮沒攔,而追蹤者的腳步眼見愈近,似乎已踏著了她的背,那男性的喘息也清晰可聞。青玉頭皮發麻,一頭闖進窄窄的窯門。
窯內除了殘磚斷瓦,空空如也。青玉貼著窯壁縮攏身子,麵色蒼白,恐懼使她陷入懊悔之中。她早該在黃祥生和李耀庭之中選一個作郎君的,她不該苛求於他們,她早該曉得現實並不浪漫,否則何至於此。窯外的腳步聲幾乎使她窒息,她把張資平的小說護在胸前,當那個黃色人影出現在窯內時,小說滑落到她腳下。
青玉的小嘴張大,杏仁眼瞪得溜圓,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人是日本人東山一郎。她全身緊縮,恨不得在刹那間死去。
東山一郎默默地注視著她,雙手插在軍褲口袋裏,向她走了兩步。青玉想喊,不許你過來!嘴巴張了張,卻沒喊出聲。她想跑開,全身酸軟,而且東山一郎擋住了出路。她慌忙抬頭仰望,窯頂那個洞圈著圓圓的一塊天空,高不可攀。東山一郎又進了兩步,青玉恍惚而恐怖,覺得自己是一隻落入陷阱的羊,而惡狼的爪子正向她伸過來!她全身顫抖,麵色發青。
東山一郎終於在距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住,說,青小姐,要是我嚇著你了,我向你道歉。
青玉惶惶地點點頭,繼而又搖搖頭,背部在窯壁上不安地挪動。
東山一郎想想,皺起眉頭,問,青小姐,你為什麼這樣怕我?
青玉雙手捂住胸口,心裏發緊,她不曉得這日本佬到底要幹什麼。東山一郎的雙手始終插在褲口袋裏,這使她稍稍鬆了口氣。
東山一郎又說,我真的那麼可怕嗎?我是個魔鬼嗎?
青玉脫口道,那你為什麼跟蹤我?
東山一郎搖搖頭,不,我沒有跟蹤你,我隻是跟著你走了一段路而已。
青玉膽子大了些,又問,你為何要跟著我走一段路?
東山一郎說,因為你像一個人。
青玉感到意外,一怔,問,像誰?
東山一郎說,像雪子。青玉問,雪子是誰?青玉話一出口就後悔了,怪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覺得自己上了東山一郎的圈套。東山一郎覷覷她,問,你想知道嗎?青玉這時隻好點頭了。
東山一郎沉思片刻,就時斷時續地述說起來。聽見他低沉的話語在窯內嗡嗡回響,青玉多少有些緊張,眼睛盯著窯門。東山一郎說,雪子是他的未婚妻,兩人從小在滿州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雪子的身子跟青玉一樣苗條,麵容跟青玉一樣秀美,皮膚也跟青玉一樣嫩白。他說世界上最美妙的聲音是雪子的木屐走過的聲音,最美妙的時刻,則是冬天裏和雪子圍著火爐烤土豆吃。可是好景不長,命運把他倆分開了,他回國進了軍校,接著被派到中國戰場。目前雪子在遙遠的北海道等他,為他祈禱,祈禱他能平安地回到她身旁。而他,隻能在夢中與雪子相見,剛才,他就覺得走進了一個夢,在夢中追隨雪子,可惜好夢不長,而且他在這個夢中驚嚇了一位美麗的中國小姐,不過這不是他的本意,他請她原諒。
青玉總算平靜下來,聽完雪子的故事忍不住說,像一篇小說。
東山一郎展露一絲苦笑,隻是一篇小說就好了。說著俯身拾起地上的書本,拍拍灰塵,遞給青玉。看得出,青小姐是小說喂大的。
青玉微笑不語,接過書匆匆走出窯門,長長地籲一口氣,然後奔向芬芳四溢的田野。
雙龍鎮商會會長青仁文一早起來就在後花園散步。後花園隻有一座涼亭,兩個花圃,但因建在臨河的懸崖上,視野開闊,遠望有青山如黛,白帆點點,近觀則是悠河似鏡,魚嬉淺水。青仁文身著一襲白紗洋睡袍,趿雙拖鞋,三個指頭捋玩下巴上的數根長須,慢慢踱那卵石鋪成的甬道。他眯眼瞭望無聲遠去的悠河,喃喃吟詠李後主的名句: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晨露濡濕了睡袍,滴落在腳背上,清涼清涼,他恍然不覺,沉浸於憂傷的情趣之中。花圃裏梔子花含苞未放,湧動於四周的是從黃家祠堂飄來的玉蘭花香,這幽香愈發加重他懷古的情愫。他踱盡了如縷的憂思,才在涼亭裏端坐下來。傭人沏上一壺毛尖,他便就著那壺茶品味東山坳太陽噴薄而出的景象。茶後,太陽懸在了東山之巔,他才開始用早點,細細致致地吃掉那碗帶有淡淡甜味的蓮子羹。然後,照往常的習慣,他就該邁著方步去書房研墨習字,摹完兩張顏真卿的帖子,再更衣出家,處理生意上的事務。
然而在去書房的途中,傭人慌惶地把他攔住,老、老爺,日、日本人來了!
青仁文喝道,慌什麼,他能把你吃掉?慢慢說,哪個日本人?
傭人說,是那個叫東什麼狼的。
東山一郎?
對、對,就是他。傭人連連點頭。
青仁文略一思索,吩咐傭人將東山一郎迎到客廳,自己匆匆走入臥室,脫下洋睡袍,換上一件香雲紗短袖襯衣,一條青綢褲,一雙千層底布鞋,又梳理梳理頭發,從鏡子看著自己已有一股莊重之氣,才不緊不慢地走入客廳。
東山一郎正坐在雕花椅上喝茶,見他進來,忙站立低頭致意。青仁文於是雙手拱了拱,見這日本佬如此恭敬,心頭不免有一絲愉悅,口裏便不覺客氣起來,東山君,有失遠迎啊。
東山一郎擺擺手,哪裏哪裏。
青仁文穩重地坐下,腰挺得直直的,不知東山君親臨寒舍,有何貴幹呀?
東山一郎說,我是特地來拜訪青老先生的。
青仁文朗朗笑道,我青某不過是小小雙龍鎮幾個生意朋友湊熱鬧推舉出來的頭,無權無勢,徒有虛名,何勞你來拜訪?不敢當,不敢當。
東山一郎說,青老先生過謙了,誰不知老先生是雙龍鎮德高望重的名紳?拜訪是應當的,如果可能,我還想和您成為忘年交呐。
青仁文心裏一沉,拿過水煙壺,咕嘟咕嘟吸,煙霧從臉上升上去,他感覺臉被熏黑了。他使勁眨眨眼,透過煙霧看著東山一郎,說,兩國交戰,兵戎相見,你我交友,豈不有悖常理?
東山一郎臉脹紅了,過了一陣那紅才慢慢消褪。東山一郎舔舔唇說,國家之間的事,不去說它,個人隻能服從,不過我的小隊並沒有對雙龍鎮開戰,沒有對你們開一槍。
青仁文瞥瞥他,那在雙龍鎮之外呢?見東山一郎沉吟不語,青仁文又說,識時務者為俊傑,東山君對雙龍鎮的情況大概有所知吧?悠河上遊五十裏處,就有我們中國軍隊,因雙龍鎮地處偏僻,無甚戰略價值,所以才無暇顧及。不過雙龍鎮雖小,才幾百人口,但民風驃悍,不畏強暴,精壯漢子,也有一百好幾,真打起來,你那二十幾人不見得是贏家。這裏的人向來好爭強鬥狠,凡事要爭個贏。
東山一郎的臉有些發白,青老先生,我和別人不一樣,我是吃中國米長大的,我知道中國有句古話,叫和為貴。
青仁文噴一口煙,是啊,還有一句話叫相安無事。
東山一郎臉部沉鬱,是的,我也是這麼想的,我希望在雙龍鎮平平安安地待到戰爭結束,我想這一天不會等很久了。
青仁文說道,但願……他想說但願是我們贏,可是把下半句話咽下去了,他似乎猛然記起,坐在他對麵的是個日本人。他怎麼不知不覺就對他解除戒備了呢?青仁文暗暗有些吃驚。
東山一郎說,我還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青仁文說,我知道你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說吧。
東山一郎說,接到上峰命令,令我在一個月內從雙龍鎮征收稻穀兩百擔送往城裏,您說我該怎麼辦?
青仁文怔住了,手把銅水煙壺攥得很緊,東山一郎翕動的嘴唇在他眼裏忽然顯得十分貪婪。
東山一郎搓著手說,我知道雙龍鎮水田很少,又正值青黃不接,如果強行征收,隻怕會發生衝突,後果不堪設想。可是我是軍人,服從命令是我的天職。您幫我出個主意吧。
青仁文太陽穴怦怦跳,呼吸粗重,半天才說,好吧,這兩百擔稻穀,由我們商會來想辦法,不過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東山一郎說,我也這樣希望。東山一郎站起來,將桌上一個紅盒子向青仁文一推,這是我送您的禮物,請笑納。
青仁文點點頭,用力站起來,一時竟感到十分疲憊。他送東山一郎走了兩步,又讓傭人拿給東山一郎一盒芝麻酥。東山一郎要推辭,青仁文說,有來無往非禮也。到了客廳門口,青仁文忽然說,再過幾天就端午節了,悠河裏要賽龍船,東山君若有興趣,可以去看看。東山一郎興奮地說,好,好,我很有興趣,早就聽說賽龍船了,一直沒見過,我一定去看。
東山一郎施禮告辭,穿過回廊,來到前院,出院門時差點和青玉撞個滿懷。青玉驚得一跳,捂住胸口叫道,你來幹什麼?
東山一郎微笑道,我來拜訪你父親。
青玉鼻子裏一哼。
東山一郎問,你哼什麼?
青玉瞟瞟他,說,黃鼠狼。
東山一郎說,我不是黃鼠狼,我也從來不給雞拜年。
青玉覺得自己罩在他的目光裏,很不自在,轉身要走,東山一郎又道,青小姐,昨天我太無禮了,嚇著你,我再次表示歉意。
青玉說,隻要你不覺得累。說完一扭身走了。東山一郎怔了怔,凝視她那活潑地變幻著的背影,呆了好一陣。
青玉一溜小跑進了客廳,見父親背著手來回踱步,眉心微結,便問,爹您怎麼了?
青仁文悶聲道,沒什麼。
青玉拿起桌上的紅盒子,一看,是盒日本飴糖。青玉清脆地叫將起來,爹,你為什麼不抵製日貨?
青仁文猝然發火,吼道,你們光曉得喊口號抵製日貨抵製日貨,那貨有什麼罪?有本事你去抵製日本兵呀!你拒敵於國門之外呀!你為什麼要當亡國奴,受這份罪孽?!
青玉駭得倒退了三步,淚水盈滿眼眶,你衝我吼什麼呀,又不是我丟了江山!
青仁文愣愣,清醒過來,歎口氣,過去拍拍女兒的肩。爹不是說你,別生氣了。
青玉擦去淚花,溫順地點點頭,說,爹,這個東山一郎好像,不是很壞的人。
青仁文漫不經心地嗯一聲。
青玉又說,不過也好像不是很好的人。
青仁文說,你莫操閑心了,跟你媽學女紅去吧,成天隻見你讀小說,哪個要你做堂客噢。
青玉說,偏偏好多人爭著要呐。
青仁文說,你以為他們看上你呀,是看上爹這份家產。
青玉噘嘴道,爹胡說,爹是把家業看得太重了,生怕被人搶了去;人家喜歡的是你女兒,不是你的財產。
青仁文心尖兒顫顫的,每逢女兒做出嬌憨樣,他都有這種感覺,他輕撫女兒黑油油的短發,說,好好,人家喜歡你,不過最喜歡你的,是你父親,你可別忘記。女兒的頭發波浪般從青仁文手下滑過,他想這就是溫心暖肺的舔犢之情吧。
李耀庭提著木桶去雜貨店打刷龍船用的桐油,到店前,瞟見黃祥生先他幾步進了店門,於是就躊躇不前了。他想,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連打桐油也要碰在一塊,自己該早一個時辰的。李耀庭悶悶不樂,站在小街的台階上。小街實在是很窄,小時候,和黃祥生與青玉一同上學堂,常玩比賽從街這邊台階跳到街另一邊台階需要幾步的遊戲。青玉是這遊戲的裁判,優勝者可受到她的獎賞,得到一塊她從家裏帶來的麻糖。黃祥生個子瘦小,彈跳力比他強,往往三蹴而就,而他總是敗在他腳下。有一回他還摔了個跟鬥,鼻梁磕在石階上,留下一個永遠的疤,記載他的痛苦和失敗。他記得摔倒後,黃祥生和青玉拍手笑了很久,說他學狗爬。青玉見他流了血才驚叫著把他扶起,送他去郎中家敷藥,雖則如此,他還是對青玉有一絲怨恨,即使現在,那怨恨也還不時閃現在他對她的相思之中。
李耀庭等了一會,不見黃祥生出來,忽然對自己不滿,我躲他幹什麼?難道我怕他嗎?他跳下台階,穿過瀑布似的陽光,走進雜貨店的門洞裏去。
黃祥生正跟老板娘說笑,李耀庭一進去,就都不出聲了。李耀庭斷定話題與他有關,並且必定是有損於他的名聲的,於是他將憤怒的目光投了過去。黃祥生自然不會示弱,橫眼瞥著他,冷冽的目光直刺過來。他們無聲地對峙,他們的目光如四把利劍在空中格鬥,火星四濺,他們都聽見了那鏗鏘的金屬聲響。他們僵持著,誰也不願先收回目光,輸給對方。
老板娘從死寂中走過來,一人肩上拍了一掌,喂,眼睛瞪起牛卵子大,不認得嗬?低頭不見抬頭見,誰不曉得誰身上有幾根毛呀?要買什麼東西快開口,我還有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