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船(2 / 3)

黃祥生把桶往櫃台上一磕,我打八斤桐油。

李耀庭也把桶往櫃台上一磕,我打八斤半!

黃祥生叫道,我打九斤!

李耀庭叫道,我打九斤半!

黃祥生又叫,我打十斤!

李耀庭也叫,我打十斤半!

老板娘樂開了,哎呀呀,打桐油也要鬥狠,我巴不得呐,有本事把我這店子全買了去呀?!鬼見了你們都要笑出尿來!

他們都不覺這是好笑的事,麵孔板得死死。他們想起讀學堂時,爭著給青玉送好東西吃,今天你送了花生,明天我就送板栗,後天你送了紅棗,大後天我又送桔子,直到青玉拒絕收取並嘲笑他們發傻,才肯罷休。他們心中,這種爭鬥從來沒有停過,他們都認定自已將是最後的勝利者。

老板娘說,好了,就都打十斤吧,大家彼此彼此。

他們不置可否,互相聽著對方強勁的呼吸,用沉默維持著自己的尊嚴。老板娘抓住大竹簞往桶裏舀桐油時,他們看著澄黃透明的粘液傾瀉而下,心中都有種宣泄的暢快感。老板娘收錢時,他們都把大把的銅幣拋出去,銅幣錚錚作響,有的滾到櫃台下,他們誰也不去撿。

老板娘說,你們也不數一數?

黃祥生說,你說了算。

李耀庭說,全給你了。

老板娘樂得兩眼一眯,那我就不客氣了。

他倆幾乎同時伸出手,從櫃台上提起桐油,又幾乎同時轉身向門外走。兩個強壯如牛的身體同時塞入那個門洞,誰也不願謙讓,他們似乎聽見門框被擠得炸開了,房子傾斜了,後麵的老板娘卻安之若素,他們都有些奇怪。

出了雜貨店,他們該各奔東西了。黃家祠堂在東麵,李家祠堂在西邊。好多年以前,他們曾光著屁股趴在兩座祠堂之間的小溪裏,爭論各自祠堂的風水。黃祥生說黃家祠堂比李家祠堂強,因為每天太陽都是從黃家祠堂後升起來的;李耀庭說李家祠堂比黃家祠堂好,每天的太陽都要落到李家祠堂裏去。爭論沒有結果,就開始數說對方家族裏發生的樁樁醜事,這些醜事都是從祖宗那裏流傳下來的,每一代都增加一些新的,所以在他們心裏都有可觀的數量。但這些醜事雙方等量齊觀,他們甚至發現以此攻擊對方等於攻擊自己一樣,就不約而同地放棄了語言的攻擊,而采用稻田裏的泥巴作為攻擊的語言。泥巴準確無誤地擊中代表家族的稚嫩身體,但始終不分勝負。至少,他們誰也不認為自己輸給了對手,就跟現在的情形一樣。

在雜貨店門口,他們本來要分手了,卻嗅到了被陽光曬得幹燥而強烈了的玉蘭花香。這氣息對黃祥生是激勵,對李耀庭卻是挑釁,於是他們又冷眼相對開始新的對峙。

李耀庭瞪著黃祥生,片刻之後,迷惑起來。黃祥生嘴角挑起了一縷微笑,這是從來沒有的事。李耀庭有些惶然,馬上氣沉丹田,穩住心勁,他曉得要準備應付微笑背後的東西。李耀庭冷靜地說,黃祥生,你笑得太早了吧?

黃祥生笑容不改,不早,去年賽龍船時你不就笑了麼?笑得太早了的是你。今年你準備哭吧。

李耀庭以笑對笑,麵頰上隱隱現出兩個酒窩,輕鬆地說,還是你哭吧,我沒有這個習慣。

黃祥生說,會習慣的,不過你要不想哭,去年的法子不靈了的。黃祥生摸摸眉骨上的傷疤。你得後悔你那一槳砍淺了,俗話說有仇不報非君子,當然我不一定學你。

李耀庭說,這個我料得到,我也可以告訴你報複的法子,譬如在龍船上藏把刀,一刀砍斷我的脖子,幹淨利落。

黃祥生說,是個主意,不過是餿主意,青玉曉得了會怎麼想?我看你還是在初四夜裏摸到黃家祠堂裏來將龍船鑿個眼,保管你準贏我。

李耀庭說,可以考慮,我看你可以在初五早上,把桐油炒進我們李家槳手的菜裏,讓他們瀉肚子瀉得全身無力,根本不能上船,豈不更好?

黃祥生點頭稱是,不錯,說不定我就這樣做。依我看你不如摸個機會,幹脆一索將尤木匠捆走關他三天三夜,我們黃家的龍船就不能在端午節下水了。

李耀庭說,好呀,就這麼做。

黃祥生也說,那就這麼做。

他倆竟然對視一笑,神情顯得詭譎。他們終於分了手,提著桐油向各自的祠堂走去。初夏的陽光燦爛之極,房舍田野樹木,無不照得鮮明發亮,他們的影子在陽光裏移動,仿佛很薄很輕,一陣風便可吹走。他們茫然地走著,心裏不覺浮出一個黑夜,墨汁般夜色裏一些約隱約現的人影蠕動不已,在那些人影上空,是一條飄搖的龍船。

悠河上吹來的風貼著李耀庭的腮拂過去,使他聯想起渴望中的那種溫柔,以及青玉那雙細皮嫩肉白裏透紅的纖纖小手,臉上不覺浮出一層笑意。他敞開衣襟,挺起壯實的胸脯精精神神往前走。心想,一個贏家就是他這種虎虎氣勢罷,不是常說勢不可擋麼?自去年賽龍船贏了黃家祠堂後,李家祠堂的人一直揚眉吐氣,似乎田都種得比以往好,生意也比往常賺,賽龍船給李家帶來了好運。

李耀庭大步踏著那條黃色土路,祠堂方方正正地擺在前方,慢慢大起來。他忽然看見個婀娜身影在前麵陽光裏飄動,時伸時縮,變幻不止。他喉嚨發緊,一股火焰從胸膛上燒過去。那人是青玉,雙龍鎮唯一的青玉。他高聲呼喚了一聲,快步奔向前去。青玉似乎回頭看了他一下,卻沒有停下腳步。那窈窕身子一閃,就到了另外一條路上去了。她是在躲他麼?李耀庭怔在那裏,覺得陽光滾油一樣澆在他身上,燒得嗤嗤作響。隨了笑容的消逝,他的臉色一片烏青。他忽然明白,那些笑容不過是一些裝飾品,試圖以此炫示自己是個贏家,而實際呢,贏家並不是他。幾年以來,鎮裏人都曉得青玉將在他和黃祥生之間挑一個做丈夫,之所以一直沒挑定,是因為青玉還沒弄清哪一個更好。去年龍船下河之前,青玉在大庭廣眾之中半真半假地宣布,誰的龍船贏了她就嫁給誰。兩條龍船便在悠河上追逐開來,猶如兩條絞在一起的蛇難解難分。在關鍵時刻,黃祥生的龍船向他的龍船撞來,他心頭火起,操起一片槳砍在黃祥生眉骨上。黃祥生血流如注,擂響的龍船鼓沒有了節奏,於是他指揮自己的龍船一鼓作氣衝向了終點。他贏了,凱旋時,他興奮地倒立在翹起的船頭,向高聲歡呼的李族人致意。但青玉沒有兌現她的諾言,反而橫了他一眼,你們是賽龍船還是賽打人呀?他作了解釋,青玉不聽,皺著眉頭抽著冷氣給黃祥生包紮傷口。使他稍感欣慰的是,青玉並沒有向黃祥生表示什麼,他倆至今都尚處於被選擇的期待之中。

李耀庭腳步沉重起來,他似乎有些明白,賽龍船並不能決定什麼,但卻是不能不賽的。他煩躁焦慮,心裏很悶,一抬頭,見祠堂一側的山坡上,一群日本兵螞蟻一樣在爬動。那山坡有平展厚實的青草,日本佬常在那兒曬太陽聊天,或趴在草皮上瞄槍。這些日本佬還規矩,沒找過鎮裏人的麻煩,可是他很少路過那個山坡去山上打柴了。難道我怕他們嗎?他忽然煩惱起來,瞪著那些零散的黃色人影,雙手陣陣發緊,他想要是有杆槍,一槍一個多痛快!這麼想著他覺得手中的槍爆響了,太陽在天上發抖,山坡上的日本佬果真躺倒了好幾個。哼,老子就是這麼厲害,凡事都要爭個贏!

李耀庭氣哼哼地走進李家祠堂。修複一新的龍船被一幫漢子和孩子圍簇著。他撥開人群擠進去,感到身上落滿了目光,就覺得賽龍船還是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沒有龍船,這日子還有什麼味道?他吸了吸鼻子,龍船蒸發出與他的肌膚相似的氣味,熟悉而親切。他操起一把棕刷,蘸飽桐油,均勻地塗刷在船體上,宛如是刷了一層有光澤的陽光。刷了一陣,他想起和黃祥生的對話,想起在黃家祠堂裏也有這麼一條龍船,便覺得把自己的一些憂思和一些謀劃都刷到這條龍船上去了。

黃祥生丟下碗筷出家門時,太陽已經落山,一小片紅霞在黃家祠堂的玉蘭樹梢上靜靜地燃燒了一會,悄然熄滅。幽藍色的暮靄從悠河裏爬了上來,無聲地覆蓋了鎮子和田野。黃祥生走在一種無所不在的闃靜裏,腳步聲格外清晰,仿佛天地間隻有他一個活物。他便有些惶悚,這時辰似乎有點神秘莫測,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天光漸暗,田裏的禾苗慢慢地呈現出一種黑色,清風如同墨汁,把所見景物都塗黑了,隻有這條土路和祠堂的牆,在灰暗中展露一種蒼白。他的腳步加快,驚起一陣蛙鳴,逃竄的青蛙弄出一些水聲。到了祠堂跟前,舉頭一望,荒草萋萋的牆瓦上麵,蒼穹鐵青,顯得沉重,稀稀幾顆小星若暗若明,晦澀得很,但那剪紙一般貼在夜空的玉蘭樹冠上,數朵花苞炸開似的開放著,猶如白色火焰在夜色中燃燒。這景象使黃祥生鎮定少許。但一跨進祠堂大門,陰風掠過兩肋,死般寂靜漫過頭頂,他的心便讓莫名的恐慌攫緊了。龍船尚未修複,講好叫尤木匠連夜幹,加倍付工錢,他應當在祠堂裏,可為何沒有一點聲音呢?

黃祥生走進天井,咳了一聲,祠堂深處立刻也有人回咳了一聲。他知道那個人是自己。突然,什麼東西在他背上打了一下,他一驚,倏然回首,卻見一朵凋謝的玉蘭花跌落在地上。他想,這是不是一種警告?

他三步並作兩步,熟練地跑過幽暗的正殿,奔向後廂。

龍船靜靜地擱在那裏,在昏黃的桐油燈的映照下,顯得很長,由於陰影的幫襯,同時也顯得很大。木匠的工具散落一地,卻不見尤木匠的蹤影。龍船右舷。還有幾條裂縫沒有用麻絲裹著石膏桐油豬血搗成的粘泥塞住。

他叫了一聲,尤木匠!

沒有人應。他想,李耀庭這狗日的果真下手了。他的心往上跳,堵在喉嚨裏,胸膛大起大伏。夜色一陣陣湧來,迷糊了他的眼,但他從夜幕的背景上看見了剛剛發生的事。他看見李耀庭麵蒙黑布,帶著幾個人幽靈似的溜進黃家祠堂,躡手躡腳向尤木匠摸過去。尤木匠聽見異響,剛要回頭,被李耀庭扼住了脖子捂住了嘴。尤木匠拚命掙紮,但寡不敵眾,被綁了起來,拖出了祠堂,消失在山野之中……龍船憤怒地顫抖,祖宗的牌位在神龕裏急得直跳,可均無濟於事。

黃祥生憤恨而懊惱,炙熱的眸子灼得夜氣哧哧響,攥緊拳頭猛地砸在龍船上。

龍船顫抖著,發出一聲呻吟。

他訝然,退一步,又砸一拳。

龍船又發出呻吟,並有一聲很長的歎息。龍船微微蠕動,痙攣,在搖曳燈光裏扭曲了身體。他撥撥燈草,使油燈更亮一些。龍船扭動得更加清楚,船首仿佛耐不住內心的衝動直往上翹,船尾則左右擺動,似欲掙脫某種束縛遊向江河。溫熱的體息從船體上輻射出來。木馬承受不了它的不安,吱啞吱啞響個不已。痛苦的呻吟從船體裂縫裏迸出來,一聲比一聲強烈。他扶住船舷,接著撫觸那幾條尚未愈合的裂口,你莫急,就這幾條口子了,沒有木匠,我都可以把你修好,你會下河的,我不會放過李耀庭的,今年你一定會贏,不贏你把我丟到悠河裏去喂魚。他拍拍龍船,想給它以安慰,龍船呻喚聲驟大,似被拍著了疼處。他趕緊在那地方輕輕撫摸一下。龍船不再痙攣扭動了,但呻吟不斷,船肚子裏有什麼在鬧騰。他踮起腳,將下巴搭在船幫上,朝船艙裏看。

一團黑影在滾動。湊近一點,見那黑影有兩隻蜷屈的腳。再一凝神,認出是尤木匠,雙手抱著肚子,聲聲呻吟裏噴著一股酒氣。他喊,尤木匠,你怎麼躺在這裏?!

尤木匠嘴裏擠出一串含混不清的聲音。

他抓住龍船縱身一躍,跳入艙內,龍船驀地一晃。他揪著尤木匠的衣襟將他拉得坐起,尤木匠,你醉死了嗎?

尤木匠晃蕩著腦袋,身子勾起,哎喲叫著,我,我沒醉酒,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他吼道,誰給你酒吃的,你說!

尤木匠艱難的翕開黑洞洞的嘴巴,我,我去鐵匠鋪買,買釘子,碰,碰到李耀庭,硬,硬要拉我喝,喝兩盅,說有好,好萊,哪曉得一回來就疼,疼得我打滾。

黃祥生罵一句狗日的,強忍著尤木匠口裏吐出的穢氣,把他掀出船艙。尤木匠張開雙手死鳥一般撲到地上,抽動幾下,又開始打滾。黃祥生跳出龍船,一手抓住尤木匠的額頭不許他轉動,命他張開口,另一隻手就伸進他嘴裏去,使勁掐住舌根。尤木匠喉頭抽動兩下,哇地嘔出一大堆汙物來。黃祥生抓把刨花胡亂擦擦手,提起那把斧子就走。

黃祥生走出祠堂,闖進濃釅的夜色,玉蘭花的幽香在他周遭洶湧不止。風吹在斧口上,發出噝噝的聲音。斧子把在他手心扭動,急不可耐。他疾步如飛,他覺得斧刃在黑夜的胸膛上劃了一條長長的口子,口子裏汩汩流出烏黑的血液。

李家祠堂蹲在他的麵前,一堵灰白的大牆,左右各一個很高的窗戶,當中一個黑黢黢的門洞,看上去如同一個巨大的骷髏。他徑直走到門前。門是橡木的,還包著鐵皮,緊閉著。他揚起斧頭敲一下門,砰,祠堂發出空洞的轟鳴。隨了這一聲響,他的胸勝似乎叩開了一個洞,一種鼓脹得滿滿的東西從那洞裏排泄出來。

他退下台階,回頭再瞥一眼李家祠堂。與黃家祠堂一樣,門前左右各有一尊石雕的雄獅,從基座到獅子半張的口裏那顆能滾動卻不能拿出的珠子,都是一整塊青石雕鑿出來的。他走向左邊那頭獅子,攀上基座,用斧頭背敲掉獅子的兩個門牙,掏出那顆石珠。

他跳下地,掂了掂石珠,奮力一擲,石珠呼嘯著落入黑暗深處。

接著,他抄小路來到鎮尾一幢小木屋前,敲開門,仄著身子擠進去,低聲對開門人說,老五,你去做件事,我給你光洋。

他說這話時覺得全鎮的房屋都豎起了耳朵。

李耀庭是被一個惡夢嚇醒的。那夢開始並不嚇人,隻是一片綠綢緞似的波浪,他光著腳在波浪上走,走了一程發現那波浪薯糖一樣粘腳,他一拔腿,那波浪就扯起老長,很難拉斷。他越走越費勁,後來根本就提不起腳了。他想有一支槳可能就劃得出去。天空裏就飛來了一支槳,他伸手去接,那槳突然閃電般劈進他腦門裏。他抓住槳把用力拔,才發現那不是槳,而是一把刀,刀如同長在腦殼裏一樣紋絲不動,白色的腦槳卻順著刀柄濕漉漉的流下來。夢醒後,他全身冷汗淋漓。他爬起床來,換了一身衣服,腦門上還隱隱作疼。雙手按著腦門揉了一會,覺得好了些,對著鏡子一瞧,腦門上有一條長長紅印,像是一條剛剛愈合的傷口。

李耀庭想這還是在夢中,一掐手臂,生疼,很真,而且窗外有雄雞啼,有悠河裏早起漁人的打槳聲。他有些懵懂,隔著窗戶看了一會悠河上縹緲的晨霧,腦門不疼了,他也就不想這事了。

他打了一套拳路,才到堂屋裏去。八仙桌上放著一碗香噴噴的甜酒煮雞蛋。他喝了兩口,隻覺一股熱流直奔肚腸。他問母親,媽,沒見你煮甜酒嗬,哪裏來的?

母親說,清早起來見老五在門外賣甜酒,就買了些,給你煮了兩隻蛋進去。過幾天要賽龍船了,不補補身子,劃不動槳,擂不響鼓呢!

唔,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忽覺嘴裏有些麻,一驚,騰地跳起,端起甜酒摔在地上。碗的碎片迸射開去,擊中了母親的腳。

母親哎喲一聲,勾腰揉腳,臉灰灰的叫,耀庭你發什麼癲呀!

媽,你不曉得的。他氣急敗壞地奔入灶房,蹲在水缸旁,伸出右手食指狠狠壓住舌根,肚子一癟,哇地嘔了出來。他咕嚕咕嚕喝了一大碗清水,又壓住舌根,再嘔。他連嘔了三次,頸上青筋突起,臉上卻一片灰青。

嘔完,他喝了一杯濃茶,坐在堂屋裏喘息。肚子裏沒有什麼感覺了,心裏才稍稍平靜了些。

門外霧氣彌漫,霧裏活動的人影都沒有手腳。李耀庭忽然想,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霧湧過來籠罩了他,世界混沌迷茫,什麼也看不清。

霧忽然流散開去,祖父黑黑的身板擠壓過來。好啊,你還有心思坐閑板凳,黃家蹲在我們李家腦殼上屙屎了你曉得不?!祖父瘦而長的指頭戳向他。

他把頭往旁邊一偏,出了什麼事?

祖父嚷著,叫你莫大意莫大意,你四平八穩坐在屋裏,出了事曉得麼?你跟我來!

他剛起身,祖父的鐵鉗似的手揪住了他的右耳,把他往門外拉。出了門檻,祖父也沒鬆手,他隻好側著身子隨著祖父一陣疾走。他覺得耳朵已拉得很長很長,並且成了一個與他身體無關的東西,他討厭它,卻又不可能擺脫它。它使他聯想起放牛娃手裏的牛繩。白霧從身體兩側流走,越來越淡,這樣他便看見祖父的白發水草一樣在風中揚起。他就有了飛的感覺。祖父牽著他騰雲駕霧,遨遊天宇,後來像古書裏說的一樣按下雲頭,降落在李家祠堂前。

祖父張開黑洞洞的嘴說,你看看那隻獅子!

李耀庭走過去,見獅子沒有了門牙,嘴裏含著的石珠也沒有了。沒有門牙的獅子嘴巴與祖父的嘴巴十分相似,他為這發現驚詫不已。他在地上找到了被敲掉的石獅子的門牙,放在獅子殘缺的嘴裏。祖父的門牙到哪裏去了呢?他奇怪自己會想到這麼一個問題。他的背被許多目光摩挲著,曉得不少李姓人聚攏來了。

祖父說,要我告訴你是誰幹的嗎?

李耀庭說,我曉得。

祖父說,你打算怎麼辦?

李耀庭說,我想一想。

祖父說,還有什麼想的,砸爛他們的獅子!

李耀庭側身望望黃家祠堂。

祖父順手給了他一耳光,還望什麼望,你是姓李就快點去!

李耀庭捂著臉頰,感覺一隻紅巴掌印正慢慢長出來。他羞惱地一揮手,好,姓李的都跟我走!所有在場的人都噢地應了一聲,跟在他身後。他向著黃家祠堂一陣狂奔,身後的腳步和喧嚷推動著他,在越過那條橫流在兩家祠堂之間作為疆界的小溪時,他摸了一塊石頭揣在手裏。時辰尚早,黃家祠堂大門開著,門前卻空無人影。這使他膽子更壯,步子更大。他竭力忍受著濃烈嗆人的玉蘭花香,在想象中將黃家祠堂的石獅子砸爛了一百遍。

後來他們真的砸爛了黃家祠堂的石獅子,並將它推倒在地。石獅子倒下時整個雙龍鎮都為之一震。在這撼心的震顫中,李耀庭仿佛驀然開竅,明了了使人狂熱的某種奧妙,因為在石獅子倒地的刹那,他身體內莫名的快樂洶湧而出,流了個漫天漫地。

青玉一早就跟著女傭人來到小溪邊,采摘包粽子用的簝竹葉。對她來說這不是勞動,而是消遣。簝竹葉每天早上抽出一片新的,又闊又長,如同一麵綠色小旗,用它包的粽子清香撲鼻,不過青玉來采它隻是為了欣賞葉麵上滾動的露珠,體味露水打濕皮膚的清涼感覺。簝竹葉都長在溪坎上,須鑽進草叢中去,青玉采了一會,裙子被刺勾破了一處,便失去了興趣。她轉而袖手旁觀,諦聽畫眉的鳴囀和溪水的細語。又采了幾朵野薔薇,悄悄別在女傭人的辮梢上,女傭人懵然不察,她就在一旁吃吃地笑。

她們沿溪采了一程,簝竹葉把竹籃堆滿了。這時青玉聽見田野裏有一種奇怪的轟鳴聲,沿著那條土路響過來。似乎是一大群黃蜂在遷徙。青玉站在溪溝裏,看不見,隻感到那聲音越近越嘈雜,過了上頭的溪坎就停住了。接著又有一團同樣的聲音追逐過來,停在溪的另一邊。

青玉有點惱,因為這聲音把這清溪之晨的情趣破壞了。青玉綰起褲腳,踏著岩石往溪上遊走,她想看看,這到底是什麼鬼聲音。她輕盈地在石頭上跳躍,溪水裏飄遊著她活潑的影子。溪折了一個彎,她一下子聽出那是兩團喧囂的人聲。這些人幹什麼呢?她緊走幾步,從一塊一人高的岩石後伸出頭去。

青玉於是看見兩夥人隔著溪對峙著,叫罵著,他們手裏都拿著石頭、木棒,個個張牙舞爪。青玉定睛觀察,看出東邊這一夥領頭的是黃祥生,西邊那一夥則是李耀庭。青玉想也沒想就走過去,站在兩夥人之間的一塊岩石上。

溪兩岸的人忽然都沒了聲音。

青玉東看看,西瞅瞅,清清亮亮地喊,喂,你們在幹什麼呀?

兩岸的人都不吱聲,都看著溪裏。

青玉朝東邊喊,祥生,你說。

黃祥生朝李耀庭一努嘴,你問他。

青玉便轉向西邊,耀庭,你說。

李耀庭也向黃祥生努嘴,你問他。

青玉不滿地說,我到底問你們哪一個?

黃祥生說,青玉,你看得出來。

李耀庭說,是嗬,青玉看得出來。

青玉說,我看不出來,我看不出來你們這樣有什麼意思。

黃祥生和李耀庭幾乎同時說,當然有我們的意思的。他們對視一眼,好像對這種不約而同感到窘迫。

青玉說,打架的意思對麼?把腦殼打破,把手腳打斷,躺在屋裏動不得,大家就快活了,是不是這個意思?

黃祥生和李耀庭又異口同聲說,不是這意思。

青玉說,不是這意思,那還不把手裏的家夥都放下?!

黃祥生和李耀庭就把手裏的家夥丟了。

青玉問,今天初幾了?

黃祥生說,初一。

青玉說,是初一嗎?

李耀庭說,是初一。

青玉說,隻差四天就初五了,你們要是打得頭破血流,初五還賽得龍船?我看你們把勁留到初五再使吧,要不要得?

黃祥生和李耀庭說,要得。

青玉說,要得就叫你們兩家的人回去吧。

黃祥生和李耀庭就讓身後的人群散去了。

青玉從她起伏的胸膛裏壓出一口氣,鬆快地笑笑,從溪坎上采了一根肥嫩的酸巴梗,剝去皮,截為三節,自己含一節在嘴裏,把另兩節分別扔給黃祥生和李耀庭。她輕輕一咬,一股酸甜的汁液頓時溢滿口腔。她咽下一口,問岸上的兩人甜不甜,兩人都說甜,都津津有味地嚼。

青玉說,哎,我爹讓我見到你們就說一聲,晚上到我家去一趟,有事。

岸上兩人都問,什麼事?

青玉吐一口渣,搖搖頭,不曉得,可能是賽龍船的事吧。

黃祥生問,今年賽龍船,贏了有什麼獎?

青玉臉頰緋紅,你們呀,盡想好事,賽贏了,人人誇個個讚,還不夠哇!青玉跳下岩石,仰著頭跟他們說話,有些累了,也有些餓了。她說了聲我回去了,就走到女傭人身邊去。

李耀庭忽然說,青玉,我看到你和東山一郎說過話。

青玉回頭,是呀。

李耀庭說,你要小心。

黃祥生緊接著說,他若敢欺侮人你來找我。

青玉嫣然一笑,曉得。青玉隨女傭人往家裏走,一縷明麗陽光射過來,溪水粼粼閃閃,如浮著一層碎金。青玉走了很遠,回頭一看,那兩個人還站在溪岸上,陽光在他們的臉上閃爍。

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黃祥生還在想,眼看有一場惡鬥,怎麼就被青玉幾句話化解了呢,真是莫名其妙。黃祥生這麼想著走進了青家的院門。

院子裏有兩個花壇,地上鋪著青石板,石縫裏長著細瘦的青草。黃祥生踩在石板上,感到一種難以訴說的親切,同時又有一絲隱約的憂傷。小時候上學堂,放學時,他總是和李耀庭一起送青玉回家,一直送到這兒才分手。有時,三個人還要在院子裏玩一會打彈子的遊戲。青仁文偶爾也會參與進來,給優勝者發一支棒糖,然後就讓他們背書,說彈子要打得贏,書也要背得好。背書他和李耀庭都不如青玉,青玉小嘴一張,就像溪水一樣淙淙不絕,這時候青仁文總是不停地撫摸女兒的頭發。這種嬉戲直到他們懂得男女有別後才結束,以後再來院子裏找青玉,他會無緣無故地紅臉。後來青玉到縣立中學讀寄宿去了,這院子便陌生起來。兩年後,日本人占了縣城,青玉回到了雙龍鎮。他和李耀庭得到消息,便相邀來青家探望。他們一進院門,就呆立不動了。青玉變了,像是誰施了法術似的,使她變成漂亮的大姑娘了,她正站在花壇邊,拽過一朵月季花湊在鼻尖下嗅著。她站立的姿勢就是亭亭玉立,她舉手投足就是婀娜多姿,扭過頭是麵若桃花,一笑便是明眸皓齒。她驚喜地向他們奔過來,叫著他們的名字,抓住他們的手。他們籠罩在她溫馨的體息裏。他根本沒聽見她說了些什麼,他頭腦發脹,嗡嗡作響,全部感覺都集中在那隻被她握住的左手上。她的手柔軟灼熱,熱流一波一波地通過她的手傳到他身體裏來。他全身微顫,眼熱鼻酸,那一刻他深深地體驗到了那種叫作幸福的東西。青玉手的握觸感長久地深印在記憶中,使他回味不已。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同時被青玉握住的還有李耀庭的手,於是記憶中似乎還埋著一根毒刺,不時地要刺一刺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