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祥生覺得花了很長時間才走過前院。在跨上客廳門前的台階時,他聞到了從黃家祠堂飄來的玉蘭花香,這讓他愜意。客廳門敞開著,他沉穩地跨過門檻。
傭人迎上來,笑眯眯的,祥生也來了呀,老爺在吃飯,馬上就來,你先坐坐。
他應了一聲,走向一把太師椅。卻見李耀庭坐在另一把椅子上,有板有眼地喝茶。他沒有猶豫,走過去莊嚴地坐下。傭人送上茶來,他端起茶抿一口,不看李耀庭,嘴裏卻說,看來你們李家是捷足先登啊!
李耀庭同樣不看他,說,你們黃家可以後來居上嘛!
黃祥生說,那我們就不客氣了。
李耀庭說,初五見分曉。
兩人不再說話,望著窗欞上的雕花圖案出神。橙黃色的霞光透過窗戶格子,在客廳地上投下許多光斑。通往後廂的門裏,隱約傳來幾聲青玉的笑聲,使得他們在默然之中為之一怔。
青仁文用牙簽剔著牙,走進客廳,說,祥生,耀庭,你們都來了?
兩人都站了起來,說,青伯您近來還好吧?
青仁文手往下壓壓,坐吧坐吧,這年月兵荒馬亂的,有什麼好不好,把日子捱過去就不錯。你們的龍船都修整好了嗎?
李耀庭說,我們李家的龍船隻等桐油幹,就可以下河操練了。
黃祥生說,黃家的也一樣,不會比李家差。
唔,好、好。青仁文點著頭坐下,沉默片刻,說,今年賽龍船,與往年不一般嗬。往年我們是賽給自己看,今年還要賽給日本佬看。
黃祥生和李耀庭恭敬地聽著,不言語。
青仁文看著他倆,說,我希望,今年的龍船要賽就賽出你們的威風,賽出你們的氣勢來。一個人,一個家,一個國,都要有一股氣,鼓起了這股氣,就勢如破竹,萬事能成,別人就不敢小看你,不敢欺侮你。有了這股氣,你就先勝了別人一籌,你們懂不懂?
黃祥生和李耀庭點頭,都說,懂。
青仁文點頭讚許,走到一側窗戶下。那裏有兩個圓鼓鼓的物件,用紅布罩著。青仁文揭開紅布,是兩隻龍船鼓,繃得緊緊的牛皮鼓麵,釘得密密的銅釘,漆得紅紅的鼓身,還有四隻係著紅綢的鼓槌。黃祥生和李耀庭啊呀一聲站起來,目光粘在了龍鼓上。
青仁文拍拍鼓麵,說,這是商會送給你們的,大家都指望你們把力氣和心機都用在這龍鼓上,心不旁騖,賽好龍船。
黃祥生和李耀庭點頭不止。
青仁文踱了兩步,眼裏一閃,提高聲調說,今年賽龍船,誰贏了,我要重賞,把我最珍貴、最心愛的給他!
黃祥生和李耀庭一震,不禁對視一眼。
青仁文擺擺手,好了,現在你們把龍鼓背回去吧。
黃祥生先一步走過去,抓住龍鼓上的銅環一提,往肩後一甩,就將它背在背上,向青仁文告辭,走出客廳。他清晰地聽見李耀庭在後麵重複他的動作。
黃祥生出了院門,走了一陣,回頭窺望薄暮中的青家大院。他仿佛看見青玉在院子裏姍姍而行,他肯定她就是最珍貴、最心愛的獎賞,他堅信他一定能得到,因為他全身都漲滿了青仁文所說的那種氣。他抓起一隻鼓槌,用力擊向鼓麵。咚!雄渾的鼓聲震得大地微微顫抖,天上星星直跳。
這時遠處也傳來一聲鼓聲,他曉得是李耀庭擂的,於是他再一次運氣將鼓槌擊向鼓麵。
五月初三,天陰得沉重,悠河裏卻很熱鬧,龍鼓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青玉夾在碼頭上的人群中間,伸長頸子向河裏觀望。黃家和李家的兩條龍船在進行操練,每條船上都有二十名槳手,外加一名鼓手和一名艄公。兩條龍船你來我往,如同穿梭,雖然隻是操練,不是比賽,兩條船也暗暗較著一股勁。青玉看久了眼便有點花,龍船就變成了千腳蟲,在水麵上爬來爬去。
青玉腿站酸了,就挪動挪動,忽覺右頰上癢癢的一點,似有一隻蟲子在爬,麻著膽子一摸,什麼也沒有。但那個癢點還在。青玉就明白,有人在窺探她的臉。扭頭一看,是東山一郎,隔著一些人的頭頂,默默地注視她,眼神很憂鬱,很怪。青玉泰然地攏攏頭發,不睬他,重新把視線投入河麵。她注意到,兩條龍船從碼頭邊掠過時,挺立在龍船中央擂鼓的黃祥生和李耀庭總要向她投來灼熱的一瞥,她便默契地向他們一笑。
吹起了一陣風,接著她鼻梁上跌碎了一滴雨,俯身一看,河麵皺了,並麻麻點點。雨點密集起來,而且喜歡往她頭發裏鑽,她趕忙雙手捂住頭頂,但裸露的手臂上就有許多小蟲咬了。她隨著人們向碼頭上麵逃竄,突然一陣大風撲來,揭起了她的裙裾。她心裏猛一晃蕩,連忙棄頭不顧,雙手按著裙子一陣緊跑。
跑到小街上,人們紛紛往屋簷下躲。她看著雨絲斜得很,屋簷遮不住,索性往前跑。她不慌了,記起了兒時在雨中奔走的樂趣。跑一程,幹燥的街麵已經濕完,她的衣衫也和皮肉有粘連了,見旁邊有間空柴屋,便跳了進去。
青玉站定,掏出手帕擦臉,這才看見東山一郎背靠牆壁站著,鬱鬱地看她。她隻好說,你……你也在這裏?
嗯,外麵雨好大。東山一郎雙手插在軍褲口袋裏。
青玉說,是呀是呀。青玉緊靠門邊站著。外麵雨確實大,千絲萬縷地織著一張巨大厚實的雨簾。河裏的鼓聲止息了,滿耳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東山一郎喚道,雪子!
青玉說,我不是雪子。
東山一郎頓了頓,噢,對不起,青小姐,我忘情了,請原諒。
青玉望著外麵說,沒什麼。她希望雨快點停下來。
東山一郎走過來兩步,青小姐,你很喜歡看愛情小說是吧?
青玉看著他,不置可否。
東山一郎說,我也喜歡看愛情小說,我喜歡我們日本的作家永井荷風,他的一篇小說裏的女主人公,名字就叫阿雪。雖然愛情小說大多是悲劇,我卻以為,寫愛情小說和愛看愛情小說的人都是善良的,富有同情心的。
青玉本不想聽他說話,耳朵閉得緊緊的,他的話卻奇怪地擠進來了。青玉想不搭理他,嘴卻忍不住問,你善良嗎?
東山一郎一愣,半晌才說,我想我還算善良的。
青玉又問,你有沒有殺過人?
東山一郎臉陰下來,吞吞吐吐,我,我沒有直接殺過人……不過,我不準我的小隊在雙龍鎮再幹任何壞事。請你相信。
青玉沒有吱聲,望著那雨。
東山一郎說,你曉得反戰同盟嗎?
青玉搖頭,問,幹什麼的?
東山一郎說,反對天皇,反對戰爭的。
青玉問,你是嗎?
東山一郎說,我佩服他們的勇氣。
青玉想想說,你們日本人也真怪,那麼大一點點的國家,想讓我們這麼多中國人當亡國奴。
東山一郎氣息粗了起來,青小姐,你們亡不了,我們很快就要徹底戰敗了,日本沒有前途,天皇沒有前途,我也沒有前途。
青玉忽然覺得他著實有幾分可憐,臉苦巴巴的,她還未見過這種男人,便安慰他說,你不是有雪子嗎?雪子在等你,你們在這裏隻要不幹壞事,就能平平安安等到戰爭結束,那時你就可以回到雪子身邊去了。
東山一郎沙啞著喉嚨說,其實,我的雪子已經沒有了。我參戰不久,她就去東京當了藝妓。雪子是別人的了。
青玉不由被他那絕望的神情弄得心頭一顫。
門口一暗,李耀庭披戴著蓑衣鬥笠衝進來,見了東山一郎和青玉,一愣,便叫道,青玉,是不是有人欺侮你?
青玉說,沒有啊!
李耀庭說,你在這兒幹什麼呀?
青玉說,我躲雨呀!
李耀庭繃著臉,到這裏躲什麼鬼雨?快跟我走,我送你回家。
青玉說,你想把我淋出病來嗎?
李耀庭就取下鬥笠,摘下蓑衣,給青玉穿戴好。青玉身子動動,棕毛蓑衣翹起的兩翅便一閃一閃,青玉覺得自己張翅欲飛。青玉說,耀庭你怎麼辦呢?李耀庭說,不怎麼辦,我喜歡淋雨。青玉說,那不行,你蹲下吧。李耀庭問,幹什麼?青玉說,你背我呀,這樣兩個人都淋不濕了。李耀庭臉一紅,猶豫不決。青玉在他肩頭一按,李耀庭就蹲了下去。
青玉趴到李耀庭背上,於是她忽悠一下飛了起來。出柴屋門時青玉回頭看一眼東山一郎,心想這個人真有些可憐呢。青玉飛進了茫茫雨中,李耀庭在她身下大聲說,青玉,初五我一定要贏!可青玉沒聽見,她在欣賞毛茸茸的蓑衣翅膀上掛著的那些晶瑩剔透的水珠。
在經過興奮不安的期待之後,端午節晴晴朗朗地來了。黃祥生和李耀庭吃飽了粽子,喝過雄黃酒,各帶領二十條赤膊漢子出了自家祠堂,穿過遍插艾蒿的小街,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碼頭上。黃布腰帶捆得死緊,使得他們胸背鼓凸。他們感覺每塊肌肉都蠢蠢欲動,舐舔著他們的裸身的陽光和目光撩撥得他們心性如火。黃祥生和李耀庭忽然都感到強烈的幹渴,望著岸邊黑壓壓的人群,喉頭陣陣痙攣。他們目光如炬,四下環顧。他們看見了坐在岸坡上的日本佬,看見了翹首觀望的本族鄉親,看見了燃著香的八仙桌和坐在桌後的青仁文,最後看見了向他們微笑致意的青玉。他們焦渴的口腔裏泌出一股清甜的汁液,他們笑了,他們誰都相信青玉的笑隻屬於自己一人,而與別人無關。他們先後舉起拳頭朝青玉晃動,告訴她自己今天必勝無疑。爾後,他們就邁開虎步,登上自己的龍船。
兩條龍船平行擺開,黃祥生和李耀庭作為這兩條船的靈魂,挺立在船中央的大鼓前。他們攥緊兩隻鼓槌,舉在空中不動,身前身後的槳手也都弓背舉槳,形同石雕。他們屏住氣息,抑製了心跳,聽得見陽光在背上流動的聲音。他們的後腦殼忽然敏感異常,它們看見青仁文莊嚴地站起來了,把一隻大紅爆竹豎在桌麵上,接著從香爐裏拔了一支香,燃燒的香頭慢慢地湊向爆竹。他們看見引線哧的一聲點著了,冒出一縷藍煙。引線迅速地短下去。在他們認定和期待的時刻,爆竹砰地炸響了!
幾乎與此同時,他們奮力將鼓槌擊向鼓麵,槳手將木漿齊刷刷插進河水。兩條龍船倏地貼著河麵向前竄去。
鼓聲鏗鏘有力,整個河穀為之共鳴。槳手們隨著龍鼓強勁的節奏邊劃邊吼,嗨!嗨!嗨!兩條龍船爭先恐後,互不相讓,猶如兩條爭鬥的遊龍奔騰向前,攪得浪花飛濺,河水倒流。
黃祥生和李耀庭咬牙暴目,以固定的節奏擂鼓不止。當鼓槌觸到鼓麵時,便有震顫的酥麻感傳到他們雙臂裏來,他們為此愈發亢奮。岸上人們發出的歡呼聲他們根本聽不見,他們耳裏隻有鼓聲。他們恍惚覺出自己就是一麵龍鼓,鼓聲就是心跳。
兩條龍船齊頭並進,直向下遊飛馳而去,劃了兩裏路遠,還不分先後。下遊河心有座兀然獨立的礁石,龍船將繞過礁石,回頭向上遊劃,回到碼頭。繞礁石時,處在內側的李耀庭搶了先,他的龍船順溜地一擺尾,調頭就向上遊衝去,把黃祥生甩下一條龍船的距離。黃祥生心頭一震,舉起鼓槌猛擂,稍稍加快了節奏。槳手們齊心奮臂,急起直追。距離緩緩地緩緩地變短,但還有半條龍船長。而碼頭邊稻草繩牽出的終點線也正在慢慢變近。黃祥生毫不鬆勁地擂,讓船頭死死咬著那段距離,把它一點一點地吃下去。他追上去了,又快與李耀庭平行了,照這個速度劃下去,他很快將超過他。
但這時李耀庭鼓槌揚起時朝右一點,他的艄公一扳舵,船首忽地橫斜過來。黃祥生的龍船躲閃不及,撞在李耀庭的船幫上,槳手的節奏一下亂了,船速驟然減慢。黃祥生恨得眼睛流血,欲破口大罵,李耀庭卻指揮艄公擺正船頭向前衝去了。
李耀庭的龍船率先衝斷了終點的稻草繩,槳手們一齊將槳舉過頭頂,齊呼:嗬——贏嘍!碼頭上人聲喧鬧,李姓人點燃了鞭炮。李耀庭仍擂著龍鼓,隻是輕了許多,他從人叢中找到了青玉的笑臉,用鼓聲向她喊,贏!贏!贏!
黃祥生麵色發青,不想看碼頭上的人。李耀庭的鼓震疼了他的心。還有兩個回合呢,你張狂個屁!他心裏罵道。河風吹來玉蘭花的幽香,竟然有點嗆人。
第二個回合開始了。這回兩條船交換了位置,當劃到下遊河心礁石處時,黃祥生的船處於內側,迅速地繞過礁石往回劃,把李耀庭甩在後麵兩丈遠。李耀庭猛擊龍鼓,指揮龍船追趕上來。黃祥生便如法炮製,猛地打橫船頭擋住李耀庭的進路,趁他受阻減速時突飛猛進,一鼓作氣直撲終點,直到撞斷那根橫在水麵的草繩。
碼頭上的黃姓人點燃了鞭炮。黃祥生瞥見青玉的臉在人群中一閃。黃祥生便聽見自己在心底深處喚了一聲,青玉嗬!
兩條龍船調轉頭,又平行擺好了。許多人走進水裏,向龍船上的人狂呼亂喊,揮舞手臂,黃祥生從中聽到了德恒公蒼老的聲音,李耀庭則看到了祖父枯枝似的手。決一死戰的時候到了,黃祥生和李耀庭對視一眼,目光如劍。黃祥生眉骨上的疤痕火辣辣的疼,李耀庭的嘴裏一陣陣發麻。他們的額頭和脊背上都滾動著汗珠,他們的兩臂已經發酸。他們雙腿發軟。他們氣喘如牛,嘴角掛有白沫。但他們的心勁十足,他們站立的姿態堅如磐石,他們虎視耽耽。他們氣勢如龍。
最後一個回合開始了,兩條龍船嗖地竄離碼頭,鼓聲震天撼地,壓息了岸上的叫囂。為了防止對方故伎重演,兩條船都想在繞過礁石回頭之前超過對方,一開始就加快了劃槳的節奏。但在到達礁石處前,誰也沒能超過誰。這時黃祥生的龍船又處在外側的不利位置,為不讓李耀庭在繞礁石時甩得太遠,他將鼓槌向左輕輕一點,艄公扳動舵把,使自己的船向李耀庭的船貼近一些。
到了礁石跟前,李耀庭鼓槌一揮,船首迅疾向左一拐。但他調頭調得太急,船尾橫掃過來,碰撞在黃家龍船的腰部。黃祥生竟被撞得一個踉蹌差點跌倒,他火了,放下鼓槌,彎腰死死抓住李家龍船的船幫,一手一手地往後拉。左側的槳手紛紛效仿,伸手抓李家龍船往後拉,於是兩條龍船平行地貼在一起了。黃祥生還抓著李家龍船的船幫不鬆,李耀庭抬起腳,狠狠踢在黃祥生手上。黃祥生忍住疼,另一隻手順勢一拳揍在李耀庭膝蓋上。李耀庭腿一軟,竭力站穩,一鼓槌砸來,擊中黃祥生的頭頂。黃祥生頓時感覺那一槌砸進頭裏去了,劇疼難忍,捂著頭晃了兩下,從艙裏操起一把備用槳,斜刺裏劈去。槳喀嚓一下破裂,黃祥生手一麻,就見紅血從李耀庭額頭淌了下來。
這時兩條船的槳手已打成一片,許多人跳到對方船上,舉起木槳見人就劈,劈一陣又跳回自己船上來。喊叫聲,詈罵聲,廝打聲,呻吟聲,交織在一起。龍船劇烈地搖晃,緩緩往下遊漂。有些槳手已經倒在艙裏,滿麵流血。李耀庭雙眼被血糊住,坐在鼓邊急急地擦,另一隻手緊緊捂著傷口。黃祥生頭疼欲裂,強忍著站起,在龍鼓上敲出一串細碎鼓點,把自己的槳手召回自己船上,又將兩個李家的受傷槳手扔進對方船艙。他抓住李耀庭不能動的機會,擂響龍鼓,策船向上遊劃去。
眼看就要超越李家龍船了,船速卻驀地慢下來。黃祥生扭頭一瞧,李耀庭抓住了他的船幫,一雙血糊糊的眼睛直瞪著他。接著又有幾隻手抓住黃家龍船往後拽。兩條龍船又緊貼在一起了。黃祥生一腳踩在李耀庭手上,李耀庭眼睛眨也不眨!黃祥生一愣怔,李耀庭一躍而起,一拳揍在他鼻梁上。黃祥生眼冒金星,一陣暈眩,跌坐在艙板上。船上槳片呼嘯,拳來腳往,又是一陣好打。黃祥生眼前發黑,站立不起,背靠著龍鼓喘氣,感覺有灼熱粘乎的漿汁從鼻孔裏流出來。
黃祥生睜開眼時毆鬥已經停止,兩條龍船隔著一尺寬的水麵,雙雙往下漂。受傷的人坐在艙裏呻吟,少數幾個沒傷的在無力地喘息。李耀庭坐在鼓上,仍用血糊糊的眼睛瞪著他。
黃祥生突然想起什麼,吃力地爬起,抓起鼓槌擊向鼓麵。鼓聲中,槳手們掙紮著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像被喚醒似地,又劃了起來。
李家龍船上的鼓聲也隨之響起。李耀庭一邊擂一邊瞪著黃祥生。
兩條龍船都失去了銳氣,鼓聲執著卻疲軟,還帶著血的腥味。槳片艱難地撥動河水,逆水行舟,前進得異常緩慢。黃祥生和李耀庭的頭顱都很沉重,視線模糊,聽覺卻十分靈敏,他們能聽見槳手的喘息和自己骨關節的磨動聲,在他們渾沌的腦際,橫著一條金黃的稻草繩。
好像掙紮了一萬年之久,他們終於在墨綠的水麵上清晰地看見了那根實在的稻草繩,並看見是自己的龍船用那翹起的船頭撞斷了它。
他們仰起血汙斑斑的麵孔望著碼頭,奇怪那些本家們為什麼不歡呼,不放鞭炮,隻是驚愕地瞪著他們?就連青仁文,還有青玉,都蒼白著臉,臉上所有的洞眼都比平常大。
兩條龍船靠攏了沉默的碼頭,一些人遲疑片刻之後,過來將受傷的槳手抬下船。黃祥生和李耀庭都推開了前來扶助的手,搖晃著下了龍船,走到八仙桌前。青仁文嘴唇蠕動,伸出瘦而尖的指頭,指指黃祥生,又指指李耀庭,顫個不止。
黃祥生上前一步,說,我們贏了。李耀庭也上前一步,不,是我們贏了。他們發覺整個碼頭隻有他們的聲音,而這聲音聽上去顯得空洞,底氣不足。青仁文的神情,還有這沉默的碼頭,使他們感到窘迫難堪,他們惶惑地想,也許我們誰也沒有贏?
東山一郎坐在碼頭下側的河坡上,茫然注視河中的龍船,沉重的鼓聲使他神情憂鬱。河水滯緩,宛若長時間以來窒息著他的無望情緒。當他被低沉疲憊的鼓聲弄得昏昏欲睡時,從河風裏聞到了血的腥味,接著他看見龍船槳手們的臉上、赤膊上流溢著刺激神經的紅色,他的心驀然有了異動。他竟然有些興奮地站立起來,目睹兩條龍船竭力掙紮著往前遊,最後同時撞斷水麵上那根稻草繩。
東山一郎以為碼頭上會爆發一陣歡呼,不料卻是一片岑寂,佇立無言的人群猶如一片死去的森林。在那彌漫著的寂靜裏,一條龍船空空蕩蕩地擦著河岸漂下來。槳手們定是有重要事情去了,無暇拴牢這條沾有血跡的龍船。東山一郎饒有興趣地走近水邊,伸長手,抓住船頭。刹那間他產生了一個念頭,並為這念頭興奮得臉頰泛紅。他轉過身去,命令他的小隊留下幾人守著槍,其餘統統放下三八大蓋登上船去。
東山一郎爬上船,搖搖晃晃走到中艙龍鼓跟前,好一陣才站穩腳跟。他的士兵們興奮得哇哇叫,爭相抓起木槳。他抓起那兩隻被血和汗浸濕的鼓槌,命令一個士兵去掌舵,劃槳的平均分坐左右兩舷,又交待他們,按剛才看到的做,響一聲鼓就劃一下槳。準備就緒,東山一郎舔舔嘴唇,舉起鼓槌擂下去。隨著第一聲鼓響,東山一郎覺出心中有層硬殼被砸破了,一種被壓抑得太久的東西頓時噴射出來!他感到了突如期來的快樂,但還嫌太少不過癮,於是他命令掌舵的將船頭對準上遊,自己則掄起鼓槌一次一次凶猛地擂下去。噢,好久沒有這樣發泄了,真是大大的痛快啊!東山一郎叉開雙腿,兩眼發紅。龍船駛入碼頭近處時,他愈發來勁,擂鼓時雙手誇張地揚起,並朝碼頭上的人們噢噢怪叫。
東山一郎的鼓聲敲疼了黃祥生和李耀庭的脊背,他倆倏地回轉身來,先是驚愕地張大嘴,接著便憤怒地瞪圓了眼睛。黃祥生尤其震怒,因為日本佬占用的是黃家的龍船,並且在船頭插了一麵膏藥旗。他一跺腳,朝河裏吼了一句,狗日的日本佬!心裏禁不住一陣刺疼,他想黃家祠堂裏祖宗的牌位定在顫動不已。他手足無措,困獸般原地打轉,而日本佬將龍船向上遊劃去了。這時黃祥生和李耀庭都聽見青仁文在後麵發出一聲悲吟,國人何在,國人何在嗬?!李耀庭如夢初醒,抓住黃祥生的手,祥生,快上我們的龍船!黃祥生愣怔著,李耀庭將他一拖,快上嗬,這時候還分什麼彼此?我們快將小日本比下去!
黃祥生就隨著李耀庭跳上了李家龍船,李耀庭抓起了鼓槌,他就去船艄把住了舵把。黃李兩家還能站起的槳手們紛紛跳上船來。槳手剛一坐定,李耀庭就將龍鼓猛烈擂響。黃祥生一扳舵把,龍船朝著日本佬的背影筆直射去。龍船兩側,木槳攪起一片浪花,平緩的河水迅速向船後移動。槳手們肩肌暴突,喊聲震耳,身上的傷疼和勞累仿佛已不複存在,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都被鼓聲統一在同一的動作中。黃祥生緊握舵把,眼眶發熱,他看見龍船真的成了一條龍,咆哮著,翻滾著,隨著鼓聲的節奏向前一衝,一衝,怒不可遏地向日本佬猛撲過去!
很快,他們就追上了日本佬。日本佬劃槳是參差不齊,卻耀武揚威地怪叫。一個日本兵還站起來亂舞木槳,示意不許超過他們。黃祥生看見東山一郎怪模怪樣地敲著他的龍鼓,臉都氣歪了。他讓龍船貼近日本佬,當快超越那條原本是自己的船的時候,他倏地伸手將船頭插的那麵膏藥旗拔了下來,看也沒看就扔進河裏。
頓時一船日本兵哇哇亂叫,船頭一個留仁丹胡子的家夥突然縱身躍起,跳過來抱住黃祥生橫斜裏一摔。黃祥生猝不及防,跌在舵樁上,硌得腰椎一陣劇疼。他反摟住仁丹胡,一翻身就騎在仁丹胡肚子上,雙手掐住他的頸子,任他怎麼掙紮也不鬆手。砰的一聲槍響,他左臂一震一麻,感到一隻火辣辣的蟲子鑽了進去。抬頭一看,對麵船上,東山一郎舉著手槍,麵色蒼白,神情猙獰。他怒視著東山一郎,雙手卻不鬆懈,直到仁丹胡身子一癱,他才鬆手。
這時鼓聲驟小,李耀庭的鼓槌向左一點,黃祥生即明其意,舵把一扳,龍船打橫,向日本佬靠過去。
兩船還未靠攏,黃祥生就飛身躍過去,揮起右拳對準東山一郎便砸。東山一郎一偏,他的拳頭落了空。一個日本兵橫掃一腿,他噗通倒在艙裏,想爬起來,龍船窄長施展不開。這時東山一郎竄過來,掏出手槍對準他的臉,獰笑了一下,正欲扣動扳機,一把金色木槳淩空而來,拍碎在他的腦門上。東山一郎晃了晃,沉重地倒在船艙裏。李耀庭扔掉半截槳把,將黃祥生一把拉起。兩人迅速轉身,背靠背,各自揮動拳頭向麵前的日本兵揍去。此時兩條龍船已緊靠在一起,黃、李兩姓的槳手們抓起木槳朝日本兵豎砍橫劈,日本兵也操槳回擊。沾著血跡的木槳碎片四處飛濺。龍船劇烈地搖動。不斷有人哀叫著跌入河中。
黃祥生和李耀庭在各揍倒一個日本兵以後,忽然發覺龍船上靜了下來。他們四下環視,船艙裏橫七豎八的躺著一些人,水裏也浮著一些人,有日本兵,也有他們的本家。有些人在呻吟,有些人僵死不動,都血肉模糊。而站著的,隻有他們兩個人。他們覺得這好像是一瞬間發生的事,這事非常過癮。他們走到龍鼓旁邊,東山一郎就躺在他們腳下。兩條龍船連成一體,靜靜往下漂,他們發現離岸很近了,都朝碼頭望過去。他們看見岸邊變幻著幾個黃色人影。突然他們聽見天穹裏響起一串驚心的裂響,他們身體一晃,見對方的胸膛綻開幾個黑洞,黑色液體噴湧而出,帶著濃厚的玉蘭花的幽香。他們驚訝地對視一眼後就倒下了。他們撲倒在龍鼓上,龍鼓發出沉悶而渾厚的聲響。
五月十二是七日小祭,青玉頭戴重孝,祭完兩位舊時同學之後,離開布滿新塚的墳山,沿著河岸慢慢走去。她看見泊在河裏的兩條龍船蠕動一陣,身子一仄,就沿著碼頭石階爬上岸來。青玉走近後,才看清行走著的龍船下麵有許多邁動的腿,才曉得黃、李兩家的人在將龍船往各自的祠堂抬,以備來年再用。
1991.10.8—14於湘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