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喜(1 / 3)

1

雨後天晴,白秀庭跟著他家的長工大壯走向嵐氣升騰的田野。大壯去耕田,白秀庭去散心,兼曬太陽。大壯趕著牛扛著犁,嘴裏勤快地哼山歌,很快活。大壯的赤腳在濕潤的泥路上踩出半月形的腳印,白秀庭照著大壯的腳印踩,他穿著鞋,可還是填不滿大壯的腳印。大壯的腳實在碩大無比。白秀庭想,大壯這樣快活,是因為他腳大嗎?

到了田邊,大壯邊整理犁軛邊和他講話。大壯有一門本事,就是講痞話不臉紅。

大壯說:少爺的槍還沒使過吧?

白秀庭正色:大壯,你的話總離不開私處。

大壯說:哪個離得開?管你是坐龍庭還是盤泥巴,一世都是為兩巴。

白秀庭問:何謂兩巴?

大壯說:嘴巴和雞巴。

白秀庭啐一口痰。

大壯笑嘻嘻:少爺你是讀書把人讀斯文了,其實呢,嘴裏不說心裏想,比我們這些粗人多了一張皮罷了;書讀得再多,也還是要喂飽兩張嘴巴,哪一張都餓不得。書讀得越多還越挑食呢!少爺的病,隻怕就是餓出來的。

白秀庭甩一塊土坨在田裏,泥水濺上大壯的臉。白秀庭說:你要打野食,叫我爹辭了你。

大壯不慌不忙:我不過圖嘴巴快活,過過幹癮,要辭了我這做工裏手,你全家都挨餓呢。

大壯笑笑,揚鞭催牛拉著犁往前走。

白秀庭在路當中坐下來,聽著大壯宏亮的喝牛聲,感受陽光的撫觸。路麵有些潮,他脫下一隻鞋墊屁股。他一隻手輕按著胸脯——不知從何時起,裏頭有了捉摸不定的隱痛,像梗了個什麼東西。空氣清新,羼雜著泥土和油菜花的馨香,他深吸了幾口,胸部的隱痛似乎減輕不少。他久久凝望著水田,牛蹄踢出的水花在陽光裏晶瑩閃亮,泥坯整齊地從鏵上倒下來,犁尖則猶如一條鯽魚在泥裏遊動。牛順著田埂犁了幾圈,來到他麵前時,忽然舉起尾巴,一邊拉犁一邊拉屎。白秀庭驚訝它同時把兩件事都做得很好。大壯說,少爺,你看這牛拉屎都曉得拉到東家田裏,多明事理,隻怕要讓它會會騷牯子了,貓都叫過春了呢。白秀庭不作聲,盯著大壯交替從泥裏拔出來又踩進去的腿,那腿圓圓鼓鼓結結實實,使他想起洋人的雕塑,但這是活的雕塑。白秀庭欣賞了一會,忽然這活雕塑不動了,如鑄一般,他於是順著腿杆往上看。大壯拉緊了牛繩,側身呆立著,驚奇無比的目光看著他身後某個地方。

白秀庭一回頭,便看見了玉貞,但他還不知道她就是玉貞。玉貞窘迫地站在離他七八步遠的地方,臉頰泛著淺淺的紅。玉貞穿著淺藍色上衣,黑色裙子,白色的長襪,左手提著幾副藥,右手卻拿著一支桃花。襯著金黃色的油菜花和空漠的天空,玉貞的身體輪廓十分動人,白秀庭恍惚之間,覺得她是從畫片上剪下來,貼在這田野的背景上的。

玉貞嘴唇蠕動:先生。

白秀庭一怔:什麼?

玉貞說:請你讓一讓路。

白秀庭茫然:我擋你的路了麼?

玉貞有點氣忿:當然!

白秀庭這才低頭看路。鄉間的路不寬,他確實把路全占了。當然她可以從他橫伸著的雙腿上跨過去,但她是位閨中女子,不可能做出那種舉動。白秀庭把雙腿屈攏來。

大壯在田裏喊:少爺,別讓她過去!

白秀庭道:為什麼?

大壯說:送上門的肉,還不咬它一口嗬?要她留下買路錢!

玉貞喝道:光天化日還想打劫呀?

白秀庭說:小姐莫誤會,大壯講著耍的。

玉貞說:那你快讓開,好狗不攔路。

白秀庭忙站了起來。

大壯說:謔,好一個辣妹子,白少爺你心太軟了。

玉貞已擦肩而過,忽回頭:你是白少爺?

白秀庭點頭:我叫白秀庭。

玉貞的臉驀然一片酡紅,慌亂地轉身,匆匆走入一片油菜花中。

白秀庭悵然良久,腦子裏印著玉貞窈窕的身姿和她黑色裙裾飄飛的模樣,感覺一股溫熱的地氣順著下身往上升騰。他問:大壯,你認識她是誰嗎?

大壯說:認識,是黃家灣的,過去常見她從這裏過,到縣裏去讀學堂,她叫玉貞。

白秀庭噢了一聲,臉上浮現出桃花的顏色,但片刻之後,變作鬱悶的黑黃。他揉著胸口的隱痛,一個褪色的指腹為婚的故事仿佛被他揉了出來。望著玉貞遠去的綽約身影,他驀然感到了大壯所說的那種餓。

2

好天氣跟玉貞一樣曇花一現。下午天陰了,白秀庭就不再出去,坐在走廊上回想見到玉貞的情景。玉貞楚楚動人的身姿曆曆在目,但他總也想不起她的麵容了。大概他當時還沒來得及仔細端詳她的臉吧?

四年前他考上省裏的師範學校時,玉貞曾隨著她父親黃祖德來給他送行。玉貞那時黃皮寡瘦,把一根手指含在嘴裏,瞪著他一言不發。在所有的送行人中,他最討厭她。方圓五十裏考上省裏學校的隻有他白秀庭,連鄉長也送了賀禮,那份榮耀自不必說。但大庭廣眾之下,玉貞的出現使他的榮耀打了折扣。玉貞跟著眾人一直把他送到五裏之外的資江邊,他上了船,向所有的親友招手告別,就是不包括她。他有意無視她的存在。這以後,無論在口頭還是心裏,他都否認玉貞的未婚妻的身份。

他沒料到玉貞會出落得這樣漂亮。

也沒料到自己學業未完,倒染一身病回家。

白秀庭感到往事洶湧而至,填塞了胸膛,透不過氣來。他用力喘息,喉嚨裏堵上一口痰,便勾著腰一陣猛咳,咳嗽聲在院子裏激起空洞的回聲。好容易,他才將那口痰咳入口腔,他欠身將痰吐入盛著水的痰盆內。

他別開臉,不敢看那泡痰,他怕看見裏麵的血絲。他掏出小圓鏡照照自己的臉,兩頰一片潮紅,他想,沒病時臉也這麼紅就好了。

院子裏空空蕩蕩,幾隻雞在柚子樹下打盹,沒精打采,牆腳的青苔在寂靜中泛出淺淺的綠。白秀庭感到一種無聲的壓抑,便從方凳上拿起一本張資平的小說來看。看了兩頁,手就感到吃力了,於是他把書攤在膝蓋上。他一頁一頁地往下翻,但沒有看清一個字,他隻看見玉貞,隱約地顯現在字裏行間。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小心地響過來,他曉得是傭人羅媽。一碗醬油似的藥湯擺在方凳上。

羅媽說:少爺,該吃藥了。

白秀庭皺起眉頭,一聽說吃藥,苦味就溢滿了口腔。他回家後的所有日子,都泡在這苦澀的藥湯中。他看見藥就反胃,想嘔。

他說:羅媽,你幫我喝掉一半好嗎?

羅媽說:要是能幫忙,你的病我都幫你得了。

白秀庭隻好心一硬,把藥湯灌下去。藥水從嘴角淌下來,打濕了胸脯。羅媽忙牽起圍裙幫他揩幹淨。羅媽不小心連同衣襟一起牽起來了,於是他看見了羅媽白色的肚皮,刹那間,他又感到了大壯說的那種餓。羅媽四十大幾,又老又不好看,和玉貞不能比,但玉貞遠,羅媽近,玉貞虛幻,羅媽真實。他想也沒想,就一低頭,把臉貼在羅媽肚皮上。羅媽就站著不動了,一隻手輕輕放到他後腦殼上。他嗅著那肚皮的氣息,一陣暈眩。

後來羅媽說:少爺,你累了,躺著歇會吧。

他忙把臉從羅媽腹部收回來,果然覺得很累,全身如被抽了筋一樣疲乏無力。羅媽搬來一張竹躺椅,墊了一條被單,他就躺了上去,閉眼歇息。他的麵頰滾燙,在清涼的空氣中灼熱了很久才冷下來。他仿佛看見自己臉上的潮紅漸漸縮小,最後消褪出一片慘白。

在對玉貞的想望中,白秀庭進入夢中的田野。景色非常熟悉,水田,牛,路,油菜花,但是沒有玉貞。大壯在路邊撒尿,褲腳摟得很高,私處赫然在目。這顯然是玉貞不肯出現的原因。他憤怒地衝著大壯喊:還不把你的東西收起來我一刀割了它!大壯嬉皮笑臉,炫耀他不該炫耀的東西,逗他,你割呀,它不怕。他瞥見,玉貞已從路的盡頭出現,窈窕的身影生動地浮動在油菜花叢中。他氣急,猛撲過去,將大壯撞翻在水田裏。但大壯同時拽住了他,他的頭栽入泥水中,他竭力掙紮,窒息得即將昏死過去。

庭兒,庭兒,你醒醒。

白秀庭聽見了父親的呼喚,終於脫離夢中的絕境。他急促地喘息著,一身熱汗,睜眼傻瞪著父親和俯視著他的周郎中。

父親說:庭兒,你怎麼了?

他說:夢。

周郎中說:白少爺,病好些了嗎?

他說:好個鬼。

周郎中坐下,拉過他的左手,把幾隻留著長指甲的指頭壓到他的脈上。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個行竊時被捉住的盜賊。周郎中切過脈,到痰盆中看過他的痰,又問了問近來的病情,然後,拉著父親的手到堂屋裏去了。

後來父親一個人過來了。

他問:爹,是不是我為期不遠了?

父親瞪眼:鬼話!

他說:我曉得,這病沒有治好的。

父親說:這病是難治一些,不過還是有辦法的,周郎中講,怕要衝衝喜才行。

他說:衝喜?

父親說;衝喜,讓你和玉貞完婚,衝掉你身上的晦氣。正好,你倆年紀也到了,我白家就你一根獨苗,也該續上香火了。

他說:隻怕人家不願嫁給一個癆病殼子。

父親說:這由不得她。這樁婚事十八年前就定下了的,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再說他黃祖德這幾年抽鴉片把家產抽掉了一半,要不是我們接濟,隻怕屋都沒得住的了,他不能不講良心。

他說:爹,我這病會傳給玉貞的。

父親頓頓說:你還是多為自己想想吧,莫非你自己不願衝喜?

他緘默,他想起在田野裏玉貞得知他是白少爺後慌忙逃走的情景。怪不得玉貞逃得那樣快,是有緣由的嗬,那麼好的玉貞,那麼漂亮的一個玉貞。

3

良辰吉日擇定三月十八,白秀庭覺得那是一個遙遠的日子,像遠處山影一般虛幻迷蒙,要到達那個日子還要跋涉漫長的十天。而撞見玉貞的那個日子則離他一天天遠,似乎真實的玉貞也隨之消失了,他等待的是另一個玉貞。

白秀庭在院子裏踱著光陰,幾乎是看著牆腳的青草一寸寸長起來。院牆很高,擋住了外麵的風,也擋住了外麵的風景。牆角的柚子樹已長出豆粒大的花苞。他很想再去田野裏走走,但爹不允,他也有些力不從心了,多走幾步路就喘息不止,胸膛裏嘶嘶響如同拉風箱。

他佇立在深沉的寂靜中,聯想到孑然一身這個詞。陰涼的地氣在四周彌漫,夾帶著青苔潮濕的苦味和堂屋神龕上飄來的線香的幽香。他仔細傾聽,從靜中捕捉到一種持續不斷的咕咕聲,那是母親在臥室裏吸水煙壺的聲音。母親每日裏似乎就是兩件事:指派羅媽幹活和吸水煙壺。母親吸水煙壺時十分專注,往壺眼裏裝煙絲,用火鐮擊打火石點燃紙媒,再咕咕地吸一口徐徐地噴出來,一連串動作全閉著眼進行。母親把臉和牙都吸成跟銅煙壺一個顏色,這可能是父親經常不在家的一個重要原因。

白秀庭在一個廢棄的倒扣著的石碓上坐下來。涼意立時滲進他的屁股,他並不在意。他看見一隻蝸牛正往石碓上爬,便細心地欣賞。蝸牛小心翼翼地移動,舉著兩隻觸角,行動極其遲緩,背上的蝸殼似乎不堪重負。白秀庭覺得自己成了那隻蝸牛,被壓得喘不過氣,再怎麼努力,也很難爬到那一天。他站起來,拿起那蝸牛放在石碓頂部。蝸牛卻縮進殼裏麵去了,他等待著,過了很長時間,也不見蝸牛的動靜。他隻好歎口氣,離開它。

他來到院子西邊的偏屋前。從左至右,依次是牛欄、柴屋、穀倉和大壯的住房。大壯的房門掩著,他伸腳輕輕一抵,門開了。床上的藍花被蜷縮作一團,方枕頭上一片汙漬,床下布鞋和草鞋亂作一堆。屋裏有股強烈的大壯的汗味兒。大壯去做秧田了。隻有當大壯收工回來,大大咧咧地說笑時,這死氣沉沉的院子才會有一絲生氣。大壯田裏的工夫做得好,所以他即使常不分場合講些有傷大雅的痞話,也被容忍和寬恕。白秀庭始終弄不清的是,大壯為何那樣快活,而自己那麼憂愁。

白秀庭轉身回到院子中間,一片陰影從他身上漫過去。他仰頭一望,蒼灰的天穹裏飄過一片黯淡的雲。田野裏的氣息裹著幾聲細微的喝牛聲從院門外湧進來,院門就如一個鏡框,框著一方春天的風景。白秀庭向這風景走近時,羅媽突然從院門外進來,擋住他的視線。羅媽提著一桶洗完的衣服,袖子高綰,露著兩截白藕似的手臂。羅媽的優點,似乎就是白淨二字。看了她人,就對她做的飯菜感到放心。羅媽對他笑笑,往竹篙上晾衣服,踮著腳尖,上身微微後仰。於是白秀庭發現了她另一個優點,那就是她身體結實而豐滿,胸部挺得很高,不像許多農婦那樣軟塌塌的。

白秀庭感到呼吸不太順暢,便咳將起來,臉上亦隨著發熱。

羅媽說:少爺,站累了就躺下歇息吧,你的病要靜養。

他說:沒事。他把一口痰吞回肚裏,從側麵看羅媽的臉。羅媽鼻梁塌,眼角皺紋明顯,但皮膚很細膩,光滑無瑕。他嗅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純粹的肉體的氣息。有點像炒熟的麥粒的味兒。他翕動著鼻翼,作了一個深呼吸,覺得那麥粒的香味充滿了自己的身體。

羅媽晾完衣服,回自己屋裏去了。他感到她的氣息飄飄曳曳牽了一路。他躊躇片刻,也跟了過去。

羅媽坐在床沿上補衣服。他認出,那是自己的一條內褲。他的頰灼熱起來,羅媽往褲襠處貼補丁的時候,他感到私處受到了觸摸,全身發出細微的震顫。他說:羅媽,爛,爛褲子,還補它作什麼。

羅媽說:我不補你媽也不會依呢,要不是節節儉儉過日子,你家哪來這份家業。

他其實是願意羅媽繼續補它的,他不吱聲了,看著羅媽飛針走線。當羅媽補完,俯下臉去咬斷線頭時,他內心深處發出一聲呻吟。

羅媽說:少爺,再過十天你就當新郎倌了,恭喜你呀。

他仍默不作聲,胸脯裏卻似有火燒,灼疼難忍。

羅媽又說:玉貞是個難得的乖妹子,討她作堂客,少爺你有福氣呢。

白秀庭就想起了見到玉貞的那天,但他沒想起玉貞,想的是大壯的痞話,大壯告訴他的那種餓。他餓極了,他餓得頭暈目眩,口焦舌幹了,他想用那炒熟的麥粒的香味兒來充饑。他挨著羅媽坐下來,一隻手按住羅媽的胸部,卻把潮紅的臉埋了下去。

他急促地說:羅媽,我不曉得怎麼當新郎倌,你教教我好嗎?你教教我。

羅媽一動不動:少爺,這都是天生會做的。

他快速地搖頭:不,我不會,你教我。

羅媽沉默少頃:少爺,我都養得你出來呢。

他說:所以我才要你教,我家雇了你,你連教教我都不肯嗎?!

他嘶啞著嗓門,雙手摟住羅媽的腰,拚命將臉往她胸部上貼。濃鬱的熟麥粒的香味撲麵而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興奮的窒息。他貪婪地大口吞咽著那種氣息。

羅媽摸摸他的頭發,歎口氣,解開他的手,起身插上房門,然後仰倒在床上。一大片雪白的山地坦露在他麵前,他手忙腳亂地除去身上的衣服,迫不及待地撲臥在那豐腴溫暖麥香四溢的土地上,癲狂地耕耘。

他從羅媽身上滑下來時大汗淋漓,四肢無力,虛脫了一般,但內心充溢著奇妙的感覺。正如羅媽所說,他天生就會做,但羅媽也教會他許多。羅媽盡職盡責地給他擦去身上的汗,穿上衣服,叮囑他回自己屋裏躺著,千萬別傷風著涼。

但他從羅媽屋裏出來沒有回自己房間。他仍在院子裏踱著這一天餘下的天光。院子裏的一切都有了某種奇妙的變化。他走到石碓前,蝸牛已經不見了,他在五步之內仔細查找,就是不見蝸牛的蹤跡,它不可能爬得這樣快,它到哪兒去了呢?

白秀庭再一次想起,離他的衝喜之日隻有十天了。十天已不再顯得那麼漫長,而那想象過多次的洞房花燭夜,還未到來就已失去了光彩。

4

這一天終於來了。

向晚時分,田野裏回蕩起三眼銃的爆響和嗩呐的奏鳴。白秀庭一身簇新地站在院門口的石階上,舉目遠眺。送親的隊伍正遊龍般穿過田壟迤邐而來。最前麵是響器班子,然後是新娘的轎,轎後是新娘的親屬和五抬嫁妝,其中一抬是紅漆馬桶和腳盆。

白秀庭盯著玉貞的轎。轎顛悠悠地移攏來,兩個轎夫麵紅耳赤,頭上直冒汗氣。白秀庭就感到了玉貞的沉重,這沉重很可能來自她的忿怒。轎在院門口停下,白秀庭在父親引導下,先向嶽父行過大禮,然後待在花轎邊。他感到玉貞的目光穿過轎簾投射在他臉上,他麵紅心慌,呼吸急促起來。伴娘掀起了轎簾,白秀庭先看見從轎裏伸出來一隻腳,一隻沒有纏過的穿白襪青布鞋的大腳,然後是另一隻,接著玉貞就整個地顯現在他麵前。

玉貞沒有戴紅蓋頭,也沒有戴花,隻是頭發收拾得很熨帖,一隻來自城裏的漂亮發夾在頭上閃爍著。玉貞仍是那天那一身裝扮,沒有穿白家送去的新嫁衣,白秀庭敏感到,這是她抗拒命運的表現。白秀庭很匆忙地往玉貞臉上看了一眼,便覺得印證了自己的感覺。玉貞臉上既不羞澀也不窘迫,而是一種冷漠,一種含有敵意的冷漠。隻是這種冷漠掩蓋不了她的清雅美麗,圍觀的人對新娘發出嘖嘖的讚歎聲。玉貞板著臉瞟四周一眼,徑直就往院子裏走。

白秀庭趕忙過去在她前頭引路。鞭炮和響器同時響起來,吵得他心慌意亂,火藥味嗆得他胸膛裏火辣辣地疼。他不時地躲閃,生怕鞭炮炸著自己的臉。

到了堂屋,準備拜天地。他和玉貞並排站在神龕前,麵對著列祖列宗的牌位。玉貞一動也不動,顯得倔強高傲,他擔心她會不肯下跪,他曉得讀過學堂灌輸過新思想的女子是做得出來的,他的一個女同學就曾拒絕拜堂並成功地逃脫了婚姻。但他的擔心多餘,玉貞很幹脆地跪了下去,輕鬆地拜了三拜。相比之下,他下拜時顯得勉為其難,勾腰時氣喘籲籲,麵頰灼紅。

拜完堂,白秀庭就領著玉貞和伴娘進入洞房。由於玉貞頭上沒有蓋頭要新郎倌揭,白秀庭無事可作,就呆立在一旁。玉貞在床沿上坐下,看也不看他一眼。床上撒滿了花生紅棗,當中還鋪著一塊白手絹。玉貞的臉色如手絹一樣白,跟那天的玉貞判若兩人,白秀庭想,她臉上的酡紅哪裏去了呢?

白秀庭坐了一會就出去了。喜宴已經開始,新郎必須去每一桌敬酒。他一遍遍地說著幾句相同的表示感謝的話,一遍遍地拿酒盅在嘴唇上碰碰。都曉得他有病,客人們都不強求他真喝,意思意思就行。但一圈轉下來他已上氣不接下氣,喉嚨裏嘶嘶作響,胸部隱痛難忍。即使這樣,他還時刻掛念和猜測著洞房裏玉貞的臉色。

宴席散去已是半夜,送走客人,白秀庭才回到新房裏。他實在疲憊不堪,在太師椅上坐了半天,才緩過氣來。玉貞坐在梳妝台前,不言不語地望著鏡子裏的自己。顯然,她能聽見背後他的喘息聲,但她不聞不問,她隻關心自己。白秀庭心裏就有些灰。不管怎樣,她已經是他的堂客了,這是命,誰也改變不了啦。兩支粗大紅燭滋滋地燃燒著,昏黃的燭光裏玉貞的身影微微顫動。桌上馬燈裏的燈花跳動不已,映出鏡子裏玉貞閃爍的麵孔。白秀庭隻能看見鏡子裏那個模糊不清的玉貞,鏡子外的玉貞拿後腦勺對著他。為了引起她的注意,和顯示自己的存在,他有意地大口呼吸,並弄出幾聲勞累的呻吟。

但玉貞始終無動於衷。

白秀庭終於明白,若非他主動,玉貞是永遠不會先開口的。玉貞有姑娘的清高,更有不由自主的怨恨。他敢肯定這個婚姻不是玉貞所情願的。他不能讓他的新婚之夜浪費在尷尬的沉默裏。他悄悄站了起來,屏住氣息走到玉貞的身後,他看見鏡子裏的玉貞眼睛眨了一下,於是明白玉貞通過鏡子也看見了他。他把手輕輕放到玉貞肩上,他以為她會抖動一下身子的,但她紋絲不動。這倒令他慌起來,忙把手收回,用灼熱的舌頭舔著發幹的嘴唇。

他說:請,請原諒那天我擋了你的路,我不,不曉得是你。

玉貞說:曉得是我又怎樣?你擋我的路擋了十八年了。

白秀庭立即就明白了她的話的含義,心底透出一股涼意,嘴裏卻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玉貞看著鏡子說:你不明白?我剛懂事別人就跟我講我是你堂客,我到學堂裏讀書,我爹也特地到先生那裏說明我是你堂客,憑的什麼?憑的我爹跟你爹喝酒時一時高興,指腹為婚。

白秀庭說:大人的事,怪不得我呀!

玉貞說:你巴不得。

白秀庭說:那你為何願意上轎?

玉貞說:我不是願意,是同意。

白秀庭說:玉貞,你要是不願意,早說,我是不會逼迫你的,我們都是讀書人,我們都曉得要兩廂情願。

玉貞說:我不來,誰給你衝喜?

白秀庭一愣:你曉得我得癆病了?

玉貞說:你們家想瞞也瞞不住。

白秀庭喘著氣:其實,也是病急亂投醫,這種舊俗,不見得有效……我原本也不想這樣,可拗不過我爹,就像你也不得不依從你爹一樣。還有,自那天在田邊見過你後,我就有些想你了。真的,我……喜歡你。

玉貞稍稍動了動身子,不言語。白秀庭不知自己是否打動了她。但他覺得氣氛有所變化,再說她已進了洞房,再不情願也無濟於事了,等她宣泄完心中的怨氣,就會順乎自然了的。他再次把手伸過去,撫在她肩頭。她沒有反感的表示,她微蹙的眉頭似乎舒展開來了。白秀庭心底悄悄湧起一股熱潮,他大起膽子,再過去一隻手,抱住她雙肩往上輕輕一提,使她站起身來。然後扳轉她的身體,使她麵對著他的臉。他直視著玉貞閃亮的眸子,心裏晃蕩起來。

他動情地說:玉貞,既來之,則安之,我會待你好的,我會想辦法,盡量使我的病不會傳給你,你放心。

玉貞說:既然是嫁給你了,染不染病有什麼要緊。

白秀庭張口結舌,玉貞的話似一記重錘砸在他胸口上,她不是嫌他的病,她是嫌他這個人!他的喉嚨仿佛被堵住了,心一陣陣狂跳。強烈的屈辱感激發的憤怒隨著體內的熱潮布滿全身。他一陣陣氣急,麵孔火燒火燎,一手抓住玉貞的胳膊,喘著粗氣說:

好,既然你不在乎染不染病,那還有什麼說的,你給我上床,當我的堂客,給我衝喜!

玉貞被他拽得踉蹌一下,隨即甩開他的手,走到床邊,平靜地脫衣服。白秀庭氣呼呼地掀開被子。床上的花生紅棗已被伴娘拾走,那塊大白絹還鋪在床當中。玉貞脫得隻剩下內衣內褲,往床上一躺,然後抓起一隻鴛鴦枕壓在自己臉上。

玉貞的舉動愈發激起白秀庭的憤懣,但他不敢掀去玉貞臉上的枕頭,隻是爬上床去,顫抖著剝去玉貞的衣褲。玉貞直挺挺地躺著,看上去像一具無頭屍。白秀庭忿忿地趴上去猛烈地動作起來,驀然,他想起了羅媽的身體,那是一片白皙、柔滑、起伏不止的山地,那是活的軀體,而下麵的玉貞,僵硬如屍。白秀庭心裏一陣悲涼,雖然還是動作不止,但身體如戳了幾個洞,裏麵那騷動的熱潮迅速地漏光了。他徒勞地持久地做著那件事,但萎頓的身體阻止他成功。他冷汗淋漓,氣喘籲籲,可是沒有衝成喜。他的身體拒絕了他的心想要的東西。

白秀庭爬起身坐在床沿上,雙手捂住麵孔,沮喪得抬不起頭。岑寂的夜浩大無邊,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他的臉如一隻被風撲滅的燈籠,逐漸地冷下去。

後來他聽見背後的窸窣之聲。回頭一看,玉貞已穿好衣服,兩眼幽幽地看著他。

白秀庭說:玉貞,我沒有做成,我想來想去,我不能這樣,我不能把病傳給你,我想我以後也不這樣,我會做到這一點的,為了你,我能夠做到的。

玉貞問:那你怎麼跟你爹媽交待?

玉貞說的時候看著床上那塊白絹。

白秀庭說:我有我的辦法。

白秀庭拿起那塊白絹,然後攥緊拳頭,對準胸脯狠狠地擂擊。胸脯發出空洞的悶響。接著他劇烈地大咳起來,直咳得撫胸勾腰,眼淚進流。咳出幾口帶白泡的濃痰之後,他覺出一團鹹腥從胸中直竄喉頭,他連忙展開白絹,把那口血咯在上麵。

5

早上,白秀庭先起床。

一起床他就開始咳,把玉貞咳醒了。他看到他咳一聲玉貞的眼皮就眨一下,他連著咳,玉貞就連著眨。他想玉貞一定煩他,於是把咳嗽聲盡量壓低。吐痰時他背著玉貞,很小心把痰吐進盆裏。

咳了好一陣白秀庭才平息下來。玉貞還躺在床上望著窗戶上的雙喜字發呆。

白秀庭說:玉貞,起來吧。

玉貞充耳不聞,眉頭微鎖。

白秀庭又說:玉貞,羅媽要來了的,不好看。

玉貞這才坐起來,窸窸窣窣穿衣服。

玉貞剛下床,羅媽端著兩碗荷包雞蛋進來了,很小心地放在茶幾上:少爺,少奶奶,請用吧。

白秀庭說:先洗嗽吧。

羅媽忙說:別,先吃,別把喜氣洗去了,太太特地交待了的。

白秀庭就端起碗來吃,怕引起咳嗽,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咽。玉貞也順從地吃起來,但她吃的聲音很響,他想她是故意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