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喜(2 / 3)

羅媽開始收拾床鋪,她看見鴛鴦枕一頭一個,眼裏流露出驚詫之色,回頭飛快地瞟了白秀庭一眼。但她掀開被子看見了那條沾血的白絹時,那驚詫之色倏然消失。她以一個難以察覺的動作將那白絹迭起藏進衣襟裏。

白秀庭鬆了一口氣,他曉得羅媽將手持白絹去向母親稟告。

羅媽把床鋪收拾好,新郎新娘也將雞蛋吃完了。羅媽撿起空碗欲出門,忽回頭道:少爺、少奶奶,請你們在房裏等著,太太要來見你們。

白秀庭忽然聞到了炒熟的麥粒味,眉頭一皺:曉得了,你去吧。

羅媽走後,白秀庭就看著玉貞梳頭。玉貞的黑亮短發由於結過辮子,而呈現出許多細小的波浪。玉貞梳頭發的動作很優雅,幅度也很大。與她的神情聯係起來,她似乎在梳理煩亂的心緒。晨光映得她的頭發閃著絲絲光澤。也許梳發對玉貞來說是一種享受,所以她盡量地延長這一過程。白秀庭想提醒她快一點,婆婆要來了,又覺對她說多了不好。玉貞的青絲裏彌散出極淡的清馨氣息,令人回味神往,又令人覺得它高貴而不可狎昵。

白秀庭聽見門外的腳步,便大咳一聲,提醒玉貞注意。母親捧著水煙壺走進門來,白秀庭連忙讓座。玉貞的頭發還未來得及夾夾子,母親瞥她一眼,臉色就有些陰沉。白秀庭心裏就一陣緊張,怯怯地站在母親身旁。

母親許久沒吱聲,隻是咕嘟咕嘟吸煙,煙鍋裏的煙絲一亮一亮。縈繞的青煙刺激得白秀庭想咳,喉嚨裏如有蟲爬,他拚命地忍,憋紫了臉,總算忍住了。玉貞仍坐在梳妝台前,垂著頭一言不發,凝視著手中的梳子。白秀庭感到了一種無聲的對峙。

母親吸了一陣煙,總算說話了:庭兒,你沒跟玉貞吵嘴吧?

白秀庭忙答:沒有嗬。

母親的厚眼皮掀了掀:那用不著板著臉嗬。

白秀庭曉得母親在怪玉貞,暗暗朝玉貞使眼色,玉貞似乎領會到了,臉上有意開朗了一些,並向母親請了安。

母親說:玉貞嗬,過了這一夜,你就不是你家的幺女兒,也不是學堂裏的瘋學生了。

玉貞說:我曉得。

母親點頭:曉得就好,當媳婦有當媳婦的規矩,犯了規矩就要施家法,我是醜話講在頭裏了,免得你以後怨我當婆婆的沒提醒。

白秀庭說:媽,玉貞知書達理,曉得的。

母親瞥他一眼:你插什麼嘴?

白秀庭趕緊閉嘴,退後一步。

母親說:庭兒有病,接你過門,就是想要你給他衝衝喜,你要好生待他。其實庭兒除了有病,哪一麵都比你強,書讀得比你多,相貌也不錯,你沒有什麼委屈的。

玉貞沒說話,卻奇怪地乜了白秀庭一眼。

母親又說:當然,你們也不能太戀床,過了就傷身體,玉貞你身體好,要多操心,不能由著自己來,庭兒的病好不好,就指望你了。

玉貞點了點頭,但顯得很迷惑。白秀庭則癡望著玉貞,因為她頰上又出現了美麗的酡紅。

母親說完後,又多看了玉貞的頭發幾眼,玉貞的頭發好像讓她不舒服,她還想說幾句,終於未說,端著水煙壺咕嘟咕嘟出了門。

母親一走,白秀庭就看到玉貞的臉又板了起來。白秀庭內心深處發出一聲歎息,胸中一堵,便又開始咳。他有意地加大了咳嗽的力度,但玉貞隻是皺眉,沒想到有安撫丈夫的責任。白秀庭不由黯然,玉貞,你還要我對你怎樣呢?

玉貞對他不理不睬,他隻好出門,喝過藥後,袖著手在院子裏踱步。鞭炮的碎屑尚未掃除,斑斑點點的紅,像血。他踱到牆角,那隻石碓潮乎乎的,又有蝸牛在往上爬,但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天那一隻。他看著看著,驀地心頭火起,一腳將蝸牛踩了個正著,他轉動著腳掌,聽著蝸殼在腳底下發出碎裂聲。

大壯突然冒出在他麵前:嘿,少爺,有你的!

白秀庭一怔:有我的?

大壯翹大拇指:我是講少爺你一個病殼子,幹勁那麼大,還真看不出來呢!

白秀庭不解:什麼意思?

大壯咧著嘴:嘻,我昨夜聽你們的壁腳了!

白秀庭一驚,伸一根瘦指頭指定大壯:你、你這不要臉的!

大壯嬉笑著:少爺,哪個討堂客沒人聽壁腳呀,是老爺叫我去的呢,他想曉得喜衝得怎麼樣了。

白秀庭心裏發緊:你還聽見什麼?

大壯說:就聽見你使勁,把我的那個都聽硬了,我還不跑掉,會跑元氣呢。

6

玉貞要回娘家吃回門飯了。去黃家灣要走二十餘裏,不是白秀庭的體力所能勝任。但若讓新媳婦獨自回門,會引起鄉鄰指背和猜測,於是送玉貞的差使落到了大壯的頭上。白秀庭很不情願,無奈白家沒有更好的人選。

白秀庭交待:大壯,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

大壯連連點頭:少爺,我曉得照顧少奶奶的。

白秀庭說:不許你走在玉貞後頭。

大壯說:我連這點規矩都不懂麼,給我一個膽子,我也不敢占少爺的位置嗬善

白秀庭說;凡事你要聽少奶奶的話,但是不許你跟她多說話。

大壯嘻嘻笑:跟她逗逗樂解解悶也不可以?

白秀庭正色道:不可以!你不可走得太快,她跟不上,但也不能太慢,離她要有七八步遠;還有,你這家夥懶人屎尿多,要方便躲遠點。

大壯說:少爺的心思我曉得,少奶奶若少一根汗毛你拿我是問。

大壯挑著擔貼著紅紙的謝禮先出了門,待他走出十來步,白秀庭才讓玉貞相跟著上路。白秀庭忍著胸中隱痛喘著粗氣,一直送上田間的小路。他佇立在路旁,注視著玉貞遠去的背影。玉貞還是那一副裝扮,藍衣黑裙白襪青鞋,隻是頭上抹了一些油,顯得熨帖光滑。白秀庭恍惚之間,覺得眼前的玉貞是過去的玉貞,是那個未與他完婚的玉貞,玉貞一走進田野就仿佛和他沒有多大的牽連了。白秀庭感覺玉貞與他距離越來越遠,心頭不由湧上莫名的恐慌,好像玉貞永遠地從他身邊走掉了。

玉貞的窈窕身影終於消失了。白秀庭轉身往回走,潮濕陰冷的風吹得他的心涼涼的,褲管似乎被風染濕,粘在腿上很不舒服。玉貞一離去,他就對氣候在意和敏感起來。春天的太陽總是罕見,連綿的陰雨使得油菜田散發出腐葉的黴爛味。油菜花早已凋謝,田埂上的草綠得漫不經心。幾隻燕子從灰蒙蒙的空中旋下來,在路邊水氹裏銜泥,一待他走近,就撲撲地飛走。他偏離路麵,在水氹裏踩了幾腳,才回到路中央來,在青石板上印下一串泥糊糊的腳印,他不曉得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世界上的事好像不是因為有意義而發生的。

白秀庭捂著胸口走回自家門前,忽覺脊背上掠過一陣灼熱。回頭一瞧,蒼穹裏的灰雲裂開一條大縫,一片陽光瀑布似地瀉下來,漫開在玉貞和大壯走著的田野裏。天地間驟然有了一股生氣,蜜蜂的嗡嗡聲四處傳來。陽光在漫延,但就是不照到他身上來,於是陽光使他周身有了寒意。他眺望著陽光下的田野,眼睛逐漸昏花,用力揉揉,忽然看見了大壯。大壯一張油臉回頭嬉笑,對後麵的玉貞喋喋不休地講他的痞話。玉貞則紅著臉勾著頭,不時偷瞟大壯結實的小腿、肌肉鼓凸的手臂和點綴幾顆騷疙瘩的臉。大壯的腳步愈來愈慢,大壯和玉貞貼得很近了,他們能互相嗅到對方身體的氣息。大壯一下捉住了玉貞的手,玉貞竟然微笑了,沒有一絲反抗的意思。大壯拉著玉貞離開了大路,順著田埂走進油菜地裏。那油菜奇怪地還開著花,長得十分茂盛,掩蓋了大壯和玉貞的身影。白秀庭急忙伸伸脖子,這才透過油菜花,看見玉貞柔順地躺在地裏,酡紅的臉被金黃的油菜花襯托得嬌豔無比。大壯俯下身子,像洞房之夜的他一樣用顫抖的手剝去玉貞的衣服,玉貞的光身子驚心動魄地展露出來。大壯追不及待地撲上去,猛烈地動作,其姿態和他一模一樣,所不同的,是大壯順利地所向無敵地進入了玉貞的身子。玉貞雙手摟緊了大壯的頸子,閉著眼睛發出與羅媽一模一樣的呻吟。他發出無聲的詈罵,正要撲過去,油菜花一陣蕩漾,眼裏爆出一團金光。再定睛一看,麵前隻有一片空蕩蕩的田野,大壯和玉貞隱沒在田野深處。

白秀庭恍如夢醒,呼吸粗糙,雙頰灼紅,全身被虛汗濡濕。內心一陣煩亂,便不可壓抑地咳嗽起來,直咳得胸部銳疼如裂,往台階下吐了一堆含有血絲的濃痰。胸中稍為舒暢了些,但煩亂更甚,他踅進院子,埋頭走了幾圈,氣籲籲地走進廚房,抓住羅媽的手。

羅媽說:少爺,有事?

白秀庭喘著:到,到你屋裏去說。

羅媽稍稍猶疑一下,帶他進了她的房。

白秀庭覺得臉上發燒,快速地說:羅媽,那白絹上的血,是我咯的。

羅媽大詫:怎麼?

白秀庭厲聲:不許你跟我媽說。

羅媽連連點頭。

白秀庭說:不曉得為什麼,我和你行,和玉貞不行。

羅媽說:你是不是怕她?

白秀庭搖頭:我怕她?羅媽,我再跟你試試,看我到底行不行。

羅媽說:老爺太太都在家呢。

白秀庭說:不怕,這是為了我衝喜。

羅媽起身往門外看了看,閂上門,然後倒在床上:少爺,你試吧。

白秀庭扯開羅媽的衣服,哦,這不是油菜地裏的玉貞嗎?紅紅的臉,白白的身子。他跨上去,憤怒地發起猛烈的攻擊。

羅媽喚了一聲:天啊!

白秀庭發泄般猛撞:怎麼樣?

羅媽閉著眼:你行嗬,少爺。

白秀庭惡狠狠地:不許叫我少爺,叫我庭。

羅媽頓了頓:……庭。

白秀庭:我行嗎,貞?

羅媽:你很行……庭。

白秀庭衝刺完畢,癱軟在羅媽身上,汗水把兩個身子粘在一起。歇了一會,羅媽把他扶起,擦幹他身上的汗水,幫他穿上衣服。這時,他聞到了濃烈的炒熟的麥粒的香味。這香味不像往日那樣誘人,倒使他心裏發虛,他嫌惡地對羅媽的白臉看了一眼。

白秀庭兩腿軟軟地走出羅媽的小屋,走上堂屋門口的台階,陡然看見母親坐在門旁吸水煙壺,銳利的目光刺到他臉上。他一驚,驀地大咳起來,滿臉脹得通紅。

母親的黃臉在煙霧裏說:有病,就不該到處亂跑,在屋裏歇著!

白秀庭咳出一口痰,忙說:孩兒曉得。匆匆踅進自己房間,又咳了一陣,才平息下來。

傍晚吃飯時,大壯從黃家灣回來了,向老爺太太稟告說,親家見玉貞回門來,十分高興,玉貞抱著母親哭了一場。黃家還讓大壯帶了一份禮回來。老爺拆開那份禮,不過是兩斤冰糖,鼻子裏便哼了一聲。白秀庭問玉貞幾時回來,大壯搖搖頭。白秀庭氣憤地責問:你怎麼會不曉得呢?大壯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沒吱聲,到廚房找飯吃去了。

白秀庭吃過一小碗蓮子羹,在床上躺了一會,心煩意亂難以入睡,便起床披衣,去找大壯。

大壯正坐在床前燙腳,閉著眼睛哼花古戲。

白秀庭踏入門去:大壯,你倒是快活啊!

大壯忙揩腳穿鞋,起身讓坐:我是叫化子扒卵窮快活呢。少爺今天走錯路了吧,到我這種田佬屋裏來了。

白秀庭胸中一堵,喉嚨嘶啞地叫道:走錯路的隻怕是你這騷牯子吧?

大壯委屈地:少爺,我今天沒踩你的尾巴吧?

白秀庭:踩沒踩你自己心裏清白。我問你,你是不是帶玉貞走到田埂上去了?

大壯說:沒有呀,大路不走走小路,我又沒癲。

白秀庭說:你是不是帶她到油菜地裏去了?

大壯跺腳:哪有的事呀!這是哪個沒屁眼的嚼舌根,講我不打緊,莫毀了少奶奶的名聲呀!

白秀庭逼近大壯,仔細觀察大壯的神色,似乎不像做假。白秀庭又問:你沒打過玉貞的主意?

大壯說:我敢麼?

白秀庭說:你沒碰過她?

大壯說:我連她的氣都沒嗅到!

白秀庭覺得胸中舒爽了一些,說:那好,我信你一回,不過醜話講在前頭,你以後要是動玉貞的念頭……

大壯斷然說:你割掉我下麵那一巴!

白秀庭點頭,好,就這樣。他退出充滿大壯臭汗味的小屋,似乎還不太放心,又回頭對屋裏說:大壯,不許你把我剛才說的這些不當一回事,也不許你老放在心裏。

7

白秀庭的病似乎有了好轉,這天早飯時他往痰盆裏吐了一口痰,這是一口幹幹淨淨的痰。

羅媽往痰盆裏看了看,叫起來:哎呀太太,少爺的病好多了,痰裏頭一點血絲都沒有了!

太太放下水煙壺,蹲下身子端詳了半天,滿意地點了點頭。

羅媽說:真要搭幫給少爺衝了喜呢。

羅媽說著看了白秀庭一眼。白秀庭很反感她那得意的神氣,好像是她的功勞似的。其實歸根結蒂還得搭幫玉貞,自從上次之後,他每次都是把羅媽當作玉貞來摟抱的。他幾乎每天都趁院裏無人時找到羅媽的小屋裏去。他說,玉貞,我要你。他隻要閉上眼睛,羅媽就變成了玉貞。隻有玉貞能滿足他日益強烈的欲望,也隻有玉貞能消解他一時的煩躁。隻要有羅媽,就有玉貞在,回娘家的玉貞倒成了不真實的影子,她的久不歸家,也不是難以忍受的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每次完事之後,總會嗅到羅媽身上熟麥粒的氣味,使他的情緒由舒暢一下子轉變成難以名狀的沮喪,如果這個時候去欣賞羅媽,就覺得她醜陋無比。鬆弛的大奶如兩個米袋,肥胖的身軀幾乎沒有輪廓,就是那麼白白的一堆,和窈窕的玉貞根本無法相比。好在他有了經驗,一嗅到熟麥粒味就不再看她,係上褲帶就匆匆逃離。

羅媽不知趣,又多一句嘴:沒想到衝喜還真靈。

白秀庭瞪她一眼,正想發作,炒麥粒的味道彌漫過來,他感到有點惡心,連忙踅身進了臥室。

白秀庭徑直走到床前,玉貞睡的那一頭。他現在迫切需要玉貞的清馨氣息,他要以玉貞的氣息來充實他的心,來抵擋那炒麥粒的味道。他抱起玉貞的枕頭,把灼熱的麵孔埋進去,貪婪地呼吸。枕頭仿佛就是玉貞的身體,他舔它,嗅它,搓它,揉它,把它夾在胯下,用大腿銼它。他直到把自己弄得頭昏眼花,氣喘籲籲,才頹然鬆手,任枕頭掉在地上。驀地,他心裏湧起對玉貞的仇恨,一腳把枕頭踢開去。枕頭破了,枕芯裏的蘆絮散落出來,其中一些紛紛揚起,飄飄悠悠地落到他頭上。他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側身,從梳妝台上的圓鏡子裏看見自己的臉。那臉不勝厭煩,病態地潮紅著,令他憎惡。他擰開玉貞的粉盒,撲了一些白粉在臉上,但是枉然,白粉仿佛被臉吃了。他火了,衝著鏡子裏頭喊,你死吧死吧!他憋悶的聲音消隱在屋子裏,沒有一點回音。鏡子裏頭的臉怒視著他,他忽然想到一句歇後語: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他於是笑將起來,笑得胸部作疼,眼角進出幾顆淚花。這時,他感到累極了,隻好伏在梳妝台上,等待自己的喘息平靜下來。

貼著喜字的窗欞暗下來,大概又有大塊烏雲霸占了天空。白秀庭的臉頰感觸到屋外的陰涼之氣。他心裏安靜了,胸中卻漸漸堵起來。他百無聊賴,便去翻梳妝台下麵的抽屜。

他翻出一個紅漆匣子。這是一個橡木匣,很結實也很精致,上麵還掛著一把鋥亮的銅鎖。

鎖是隱秘的象征。裏麵鎖的什麼呢?玉貞的私房錢嗎?白秀庭摩挲著紅匣子,把它舉起來,在耳邊搖了搖。裏麵並無金屬的碰擊聲,隻有一種很輕很軟的物體移動時的磨擦聲。肯定不是錢。白秀庭忽然有一絲莫名的興奮,他猜,可能是一疊信,也就是說,那種用紅絲帶捆著的情書。匣子裏,肯定有一個不可告人的關於男女私情的故事,不然何以要鎖?白秀庭忍不住嗅了嗅紅匣子。玉貞已經十八,正是懷春的年紀,又在縣裏的中學念過書。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玉貞有個相好,是很自然的。也許,這正是她對他不理不睬的原因,也正是她一去幾天不回來的緣由?

白秀庭緊張起來,去抽屜裏尋鑰匙,無疑找不到。他又用力去擰鎖,但他力量不夠。他到柴屋裏找了把斧頭來,想把它劈開。他舉起斧頭,卻兩手發軟。他不是怕不好對玉貞交待,而是怕真的要麵對那樣一個故事,他怕失去玉貞。他除了玉貞還有什麼呢?這一斧頭下去,就昭然若揭,就不好收拾了。

白秀庭扔掉了斧頭,坐在冰冷的地上喘粗氣。床下有兩隻老鼠在廝咬,他聽成了兩個人扭成一團的聲音。他眼前又出現了那天看到的景象。玉貞跟著大壯,不是大壯,是另外一個男人,走進了油菜地。那男人很陌生,比大壯更年輕,更健壯,動作比大壯更果斷,也更溫柔。玉貞的臉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美麗,柔順地躺在陌生男子的懷裏。白秀庭竭力睜大眼睛,他們卻藏進了油菜叢中,隻見一片油菜花枝在搖晃,顫動。

白秀庭從地上跳起來,趔趔趄趄地走出門,穿過院子,直奔羅媽的小屋。他根本不看院裏是否有人,也不管羅媽是否在屋裏,衝著窗戶急促而慍怒地:玉貞,你是我的,我要你!然後他急不可耐地破門而入。

玉貞回娘家的第六天下午,白秀庭坐在院門口曬太陽,看風景。田野深處顯出一點紅,那點紅移到近處,變成了一把油紙傘,傘下是玉貞被傘映得紅紅的臉。路被耕田的弄了許多泥水,玉貞踮起腳尖跳來跳去,姿勢很活潑很有味,像在唱地花鼓。白秀庭一口痰忘了吐,癡癡望著她嫋嫋地到了跟前。玉貞還是那身打扮,隻是齊耳的短發有點零亂,臉上比六天前開朗,顯然,她在娘家這幾天比在婆家快活。

白秀庭小心地吐掉口裏的痰,感到臉上一熱,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玉貞收起傘,說:不回來我到哪裏去安身?

白秀庭便自己笑起來:好,回來了就好,走累了吧?

玉貞說:走幾步路累什麼,我即不是嬌小姐,也不是病殼子。

白秀庭大度地:畢竟有二十幾裏,快進屋歇著吧。

玉貞轉身進了院門。白秀庭跟在其後,覷見她背上有塊泥跡,便說:路上沒跌交吧?

玉貞說:沒有。

白秀庭感到憋悶,走上階基,大聲吆喝:羅媽,給少奶奶打盆熱水來燙腳!

玉貞很奇怪地瞥他一眼。

玉貞剛坐下,羅媽的水到了跟前。

白秀庭說:羅媽,你給少奶奶脫掉鞋襪。

羅媽一怔,望著他那張潮紅的臉

白秀庭說:你長耳朵沒有?

羅媽一彎腰,被玉貞擋住:我自己有手。

玉貞洗腳時白秀庭蹲下身子仔細瞧瞧,又吩咐道:羅媽,等會你幫少奶奶剪剪腳趾甲,要小心,莫剪了她的肉。

玉貞說:你為何這般支使羅媽?

白秀庭:她不就是讓我支使的嗎?我還有些支使你不曉得呢,羅媽,你講給少奶奶聽聽!

羅媽臉一紅,轉身走開了,走得一身肉顫顫。

玉貞說:你這人真怪。

白秀庭:你少見多怪,你是我堂客,堂客堂客堂屋裏的客,我是想要她服侍好你,讓你高興。

玉貞說:你要真想讓我高興,夜裏不要挨我。

白秀庭:當然,我信守諾言。

當晚,白秀庭果真沒有挨一下玉貞。玉貞的兩隻腳就在他肩膀邊,散發著芬芳的氣息,他極想撲過去咬下一個腳趾來,但他抑製住了自已的情緒。他輾轉反側,咳嗽不止,難以入眠,不得不在夜深人靜時去了一趟羅媽屋裏,才得以度過餘下的長夜。

8

開秧門這一天,白老爺在院子裏擺了一桌酒。大壯和幾個請來的短工把臉喝成個紅蝦公。白秀庭在堂屋門口看書,耳朵裏塞滿了他們咂嘴和劃拳的聲音,弄得他很煩。玉貞亦坐在旁邊,膝上也攤著一本書,但她根本沒看,而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大壯他們。白秀庭說:見他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你是不是很羨慕嗬?

玉貞說:至少他們比我們快活。

白秀庭覺得鬱悶,不再說話,忽然讓隨風飄來的酒氣嗆了一口,便咳了起來。他有意咳得很響,很嚴厲。酒席上的聲音立即就小了一些,幾張臉都悄悄窺他。

酒足飯飽之後,大壯就要帶他們下田了。大壯出院門時回頭說:少爺,今天田壟裏熱鬧得很,你不去散散心?

白秀庭瞥一眼,懶得作聲。

玉貞說:你去吸吸新鮮空氣也好,整天坐在屋裏好人也會憋出病來。

這是玉貞第一次對他有關切的口氣,但仔細一品味,似乎是說她自己。他沒好氣地:有什麼看的,要去你去。

玉貞說:我是要去。

白秀庭立即懊悔不已,他的話正好給玉貞鋪了台階。而且他覺得,大壯對他說的話其實是說給玉貞的,他被大壯耍了。他臉上有火掠過,斜著眼看著玉貞走下階基,走向大壯。太陽很好,玉貞的影子印在地上輪廓鮮明,玉貞的影子和大壯的影子很快連在一起,並很快地被拽到院門外去了。

白秀庭把書摔在凳上,走到院子裏。收拾酒席的羅媽送過來一臉曖昧的笑,他覺得那是一張烙糊的餅,不予理睬。石板縫裏的青草綠得討厭,他照著草狠狠地踩。透過院門,他望見了田壟裏蠕動的人影,嬉笑聲隱約傳來。他忿忿不平地叫一聲:玉貞!羅媽誤會了他的意思,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活。他卻氣喘籲籲地把自己塞到了院門之外。

水田裏陽光閃爍,有些刺眼。白秀庭眯著眼往自家田頭趕。地麵氳氤的熱氣使他渾身刺癢,陽光透過頭發烤著他的頭皮,竟烤出炒麥粒的氣味。他走了一會就感到氣上不來,不得不放慢腳步,大張著嘴,用手按住胸部。他急遽地收縮小腹以擴張他的胸腔。他大口吞咽帶牛糞和泥土氣息的空氣,呼出來的氣卻帶著鐵腥味。他感到非常疲乏,走幾步歇一會。終於,他看見玉貞站在前邊田埂上,老少鄉鄰的中間,和所有的人一起向田裏揮手呐喊,模樣與一般的作田佬堂客毫無二致。這情景令他愈發氣急,一陣猛咳,幾乎背過氣去。

白秀庭挪到田邊,才看清田裏的情形。大壯和請來的幾個短工一字排開,正比賽插秧。大壯插在最前頭,勾著腰,一隻手分秧一隻手往水裏插,快得如雞公啄米,四條綠色的線順著田埂從他手下抽出來。株株均勻,行行整齊,宛若巧手堂客納的鞋底。後麵的人始終追不上他。田埂上的歡呼都是給大壯的,玉貞臉上的酡紅也是因大壯而有的。白秀庭繃緊臉,不再看田裏,而是盯著玉貞。玉貞臉上坦露著他從未見過的孩童般的快活,玉貞的黑眼珠灼灼閃光,玉貞的聲音圓潤清脆,突出在所有的聲音之上。白秀庭相信,大壯跟他一樣隻聽見玉貞的聲音。白秀庭同時相信,那紅匣子裏定裝著一個有著大壯一樣的體魄的男人。玉貞是在為她秘而不宣的相好而歡呼。

大壯很快就插到了田頭,大壯掉過頭來往回插,白秀庭就看不見大壯的臉和手了,隻見大壯結實的屁股一撅一撅,褲襠裏有東西在晃蕩。毫無疑問,玉貞見到的也是這副景致。白秀庭感到疲憊不堪,坐了下來。他的屁股感到了泥土的溫熱。這時他看到玉貞從人群裏擠了出來,他以為玉貞瞟見了他,但玉貞向大壯走去。玉貞到了大壯旁邊的田塍上,一彎腰就脫鞋脫襪,轉眼間脫出兩截白生生的小腿。白秀庭還懵懂著,圍觀者已開始歡呼,玉貞在鼓噪聲中走進了水田,袖子一挽,就和大壯並排插起秧來。

白秀庭胸中作疼,吼一聲:玉貞!但連他自己也沒有聽清,隻覺得從口中迸出來一股鐵腥氣。他和他的聲音都湮沒在作田人的吵鬧聲中。他現在看見的,是玉貞一撅一撅的屁股了。他胸中被玉貞圓滾滾的屁股塞滿,沉重得喘不過氣。陽光灼傷了他的眼睛,視線有些模糊,他仿佛坐在一張白紙後麵。等他竭力睜大眼睛看清眼前的情景時,那塊不大的田已插完了,綠色的秧苗把玉貞關在田中央,玉貞衝著田埂上的農人們羞窘地笑笑,彎腰把手中剩餘的秧苗插在胯下的空白處,然後小心翼翼地從田中走出來。玉貞身子歪了兩下才在田埂上站穩,腰好像有些直不起來;麵頰上卻是豔麗的酡紅。泥水在她好看的小腿上淋漓盡致地淌。

在人們向玉貞簇擁過去時,白秀庭終於憋出一句話:你們把我家的田塍都踩垮了!人們聞聲都靜下來,回頭看看他,紛紛散開去。玉貞這才提著鞋襪走過來,大壯緊隨其後。玉貞到麵前時他不看她的臉,而盯著她那摳進泥裏的腳趾頭,心頭一陣莫名的癢。

大壯在一旁說:少爺你也來了?

白秀庭說:你不是叫我來看熱鬧嗎?可真熱鬧呀!

大壯說:沒想到少奶奶插秧插得蠻不錯呢!‘

玉貞說:我在娘家插過。

白秀庭:你們都行,隻有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知書不達理。

大壯說:少爺你是有病嗬。

白秀庭:不是有病,是有命。

白秀庭抬頭對玉貞說:你田也插了癮也過了,可以帶我回去嗎?

玉貞伸手把他扶起來。

白秀庭說:我走不動了,大壯你背我。

大壯走到麵前,身子一蹲,箍住他的雙腿,一挺腰,很輕鬆地把他背起來,平穩地往家裏走。白秀庭又吩咐玉貞扶著他。玉貞象征性地捏住他胳膊上的衣服。他瘦骨曆曆的胸脯硌在大壯寬厚硬實的背上,呼吸不暢,隱痛愈甚。比自己走路更難受。但他不肯下來。大壯身上的汗氣嗆得他頭發暈,他強忍著,把頭偏著擱在大壯的頸上。他雙手扳著大壯的肩膀,忽然問:大壯,還記得小時候我騎你頸馬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