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壯說:記得,你還在我頸根上撒過尿呢。
白秀庭笑道:是嗎,真有意思,沒想到今天又要你背,真是有緣分。
大壯說:這也是命。
白秀庭往上挺一挺,雙手箍住大壯的頸子:是呀,凡事都有個命定。大壯,你是很快活的一個人,怎麼沒聽你講痞話了呢?你講一個,讓我們開開心。
大壯側臉瞟瞟玉貞:亂講不得呢!
白秀庭說:大壯你也想學斯文嗎?
大壯說:怕髒了少奶奶的耳朵呢。
白秀庭說:她腳都不怕髒,怕什麼髒耳朵,你講吧,講你餓不餓。
大壯說:才吃了酒的,餓什麼。
白秀庭說:大壯你莫裝迷糊,你不是還有一張嘴麼,那張嘴飽了沒有?
玉貞問:哪裏還有一張嘴?
白秀庭笑起來:嘿嘿,大壯,少奶奶問你呢,你告訴她,你怎麼不講話,膽子讓狗叼走了嗎?
大壯默不作聲,步子跨得很大。白秀庭在大壯背上笑個不止,笑得咳起來。大壯的脖子縮了一下,白秀庭就笑道:大壯你放心,不是小時候的尿,是痰。說著他連續咳,連續笑,他覺得自己咳的時候如一隻傷風的貓公,笑的時候卻似一隻惡毒的梟鳥。
大壯背著他穿過陽光,把他放在屋簷下的陰影裏,匆匆回田裏去了。玉貞自己打了盆水來,懶洋洋地洗自己的腳。婆婆黃著臉過來瞥玉貞一眼:成何體統!咕嘟咕嘟吸著水煙壺走了。
白秀庭安慰玉貞:你別往心裏去,老人老腦筋,孫文都提倡扶助農工嘛,我們不能跟老人一般見識。母親也許擔心別人說閑話,怪我們家虧待你,把你當長工使。哎,玉貞,你們學堂是不是有大壯這號孔武有力的男同學?
玉貞想想,搖搖頭,又點點頭。
白秀庭說:像大壯這樣的體格,是不是容易引起女性的注意?譬如現在,你是不是喜歡看大壯粗壯的身坯子?玉貞臉上布滿紅暈:你什麼意思?
白秀庭說:你臉紅什麼?
玉貞把洗腳水往階基下一潑:我不跟你講,你這人有病!
9
白秀庭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一隻螞蟻爬上腳背,弄得他癢癢的難耐,他也難得動一下腳。他一天比一天疲乏。天陰著,院牆上的青草微微拂動,使人感覺有空氣流過來。柚子樹梢殘留著幾朵遲開的細碎白花,而樹下則擺了一層剛成形就落下的青果。柚子樹的花和葉都散發著濃鬱的幽香,浸透了他的身體。那隻倒扣的石碓幾天不見,就長了一些綠鏽般的苔蘚,幾隻鼻涕蟲正在上麵爬。白秀庭感覺有一些苔蘚沿著他的腳長上來,他想有一天會覆蓋住他的全身。
白秀庭動動腳,張資平的小說從膝頭上滑落下去。白秀庭就開始心煩,瘦削的臉在涼爽的空氣中灼熱起來。他張大嘴巴,鐵腥味的氣息帶著噝噝聲急促地喘出。他四處看看,沒有玉貞的蹤影。玉貞總是在他想看到她的時候隱匿不見。他時常懷疑,她是否把自己鎖到那隻紅匣子裏去了。
羅媽邁著碎步送來了藥湯。瞥見藥白秀庭的舌根處立即泌出一股苦味,他趕緊把目光挪到羅媽的胸脯上去。羅媽拿一隻藍花瓷調羹,小心地喂了他一口。他嗆住了,頓覺呼吸困難胸中一堵,猛然大咳起來。他咳得頸上青筋凸起,麵色發紫,眼球鼓出,明顯感到一團熱物從胸膛深處竄至喉嚨口,他彎腰用力一咯,把那東西咯在地上。
那是一團血,有點發黑。不待他細看,又抑製不住地咯起來,接連咯出幾口血,顏色越來越鮮豔。
羅媽驚呼:老爺,少爺又咯血了!
白秀庭氣籲籲道:慌什麼,見紅有喜嘛。他怪異地對羅媽做出一個笑臉,全身發起熱來,雖不再咯,但呼吸很急促。白秀庭強忍著胸痛,莫名地想起三伏天吐著舌頭喘氣的狗。
白老爺匆匆跑來,蹲下身子看看血,叫道:玉貞呢,玉貞到哪裏去了?叫她來,她衝的什麼喜!
老爺的聲音在院子裏回蕩,但不見玉貞答白。
白老爺厲聲:羅媽,你見到玉貞沒有?
羅媽眼睛四下瞟瞟:她好像,到後山去,摘刺莓子去了。
白老爺一鼓眼:她還有心思到山上去野!你快去叫她,再把周郎中也請來。
羅媽便顛顛地往院外跑,白秀庭見她深身的肉上下亂顫,便要自己笑,但他疲憊之極,所餘精力全拿去喘氣了,沒能笑出來。他仰躺下去,覷見父親陰沉的臉嵌在灰白的天空裏,像城裏的木偶。院子裏籠罩了死樣的靜,他恍惚間似乎觸到了死後的世界。羅媽的呼喊聲越過院牆隱約傳來。玉貞的應答從後山高高地飄下,很清晰地落入寂靜的深處。
虛汗浸透白秀庭的衣衫時,玉貞的身影浮現在院門口。玉貞麵若桃花,短發飛揚,手裏捧著一包桐子葉包著的紅刺莓。玉貞進門檻後根本不朝院裏看,拈了一顆紅刺莓往空中一拋,然後伸長頸子,用嘴巴準確地接住,快活地一笑。及至她瞥見男人和公爹,那笑才僵住,隨著臉上的紅暈悄然消失。
玉貞慢慢走到白秀庭跟前,看到地上的血,蠕動一下嘴唇。白老爺一巴掌掃過去,啪一聲,那包刺莓散作一地。刺莓與血一樣灼灼刺眼。
白老爺一隻尖瘦的指頭戳向玉貞:你男人在屋裏吐血,你還到山上去野,哪裏有你這號癲堂客!
玉貞咬住嘴唇,眼裏泛起淚花。白秀庭仔細欣賞玉貞的神色,想看見玉貞落淚,但懸在玉貞眼角的淚就是不滾下來,似乎粘住了。
白老爺道:白家討了你,不是讓你來享清福的,是讓你給男人衝喜,要你傳宗接代,你倒把男人的病衝得越來越重了,你看看這些血,都是因為你,庭兒從未吐過這麼多血!
玉貞退了一步,似乎被那些血嚇壞了。
白老爺愈說愈氣:還真看你不出來,天生的事不曉得做,我聽你們壁腳四五天了,沒聽到一點動靜,你這堂客是怎麼當的?
白秀庭憋住氣息,凝睇著玉貞,看她怎麼應對。玉貞睫毛急劇地眨動,頰部襲上一抹緋紅,頭一低,分辯道:問你兒子去。
白老爺勃然大怒:你竟敢頂嘴!一巴掌扇在玉貞腮幫上,極響亮,院子裏激起很大回響。
玉貞搖晃了一下,捂住臉,一扭身跑進屋裏去了。
白秀庭被耳光聲弄得心驚肉跳,喘喘道:爹,她是我的堂客,你這麼打她幹什麼?
白老爺眼一橫:我是為了你好。
白秀庭說:我好不了,你空操心,我都不怕死你還怕什麼?這時玉貞嚶嚶的哭聲從屋內如絲如縷地傳出來,白秀庭就閉了嘴巴凝神傾聽。玉貞的哭很新鮮,使這潮濕而沉悶的院子平添了特別的韻味,好像以後的日子從這一刻起突然全變成了新的。白秀庭把眼也閉了,玉貞的哭在腦子縈繞成連綿的歌,他抓住歌頭,一把一把地拉,他想最後將玉貞拉出來,拉到他身邊。但那婉轉的嚶嚶聲起起伏伏無窮無盡,仿佛玉貞邊唱邊往遙遠的天際走,她離他越來越遠,嚶嚶聲越來越細,隻要有一陣風吹來,它就會倏然斷絕……
天快擦黑時周郎中來給白秀庭切了脈,詢問了一下病情,什麼也沒說,隻是在舊方子裏添了幾味藥。周郎中飯也沒吃就走了,給白秀庭一種逃之夭夭的感覺。玉貞洗去了淚跡給他煎藥,默默地做事,好像有些負疚,這令他內心有難得的寧靜。玉貞第一次親手給他喂藥,他故意讓藥湯從嘴邊灑下來,於是又賺得玉貞的玉手的小心揩拭。
夜裏上床時,白秀庭把枕頭扔在玉貞身邊。玉貞沒有反對的表示,隻是蜷身麵朝板壁躺著。白秀庭胸中一團火在燒。他把玉貞扳過來,嘶啞地說:玉貞,那紅刺莓是幫我摘的麼?玉貞緘默不語。其實他曉得玉貞不是給他摘的。他說,我要謝謝你,那刺莓紅得像血,吃了說不定能補血。當然我曉得你一個人采摘不了那麼多,是大壯幫的忙是麼?大壯在後山種黃豆。
玉貞說:不是。
他說:不是大壯就是另一個男人,是紅匣子裏頭那個。
玉貞問:什麼紅匣子?
他說:梳妝台裏,你上了鎖的。你不要我,肯定要另外的男人,大壯那樣結實的男人。你也是人,不信你不餓。我一個癆病殼,都餓得受不了呢。他越說越快,他給玉貞想象出一個牛高馬大的相好,他用張資平的語言仔細敘述玉貞和那人幽會的情景,形容和評論她和他的動作。他的敘述不太順利,便操起大壯的語言,把大壯講過的和沒有講過的痞話全使用上。他氣喘籲籲,兩頰火燙,從粗鄙和下流裏獲取了極大快感。他兩隻火辣辣的眼睛盯準玉貞的胸和臀,說著說著覺得自己成了那個不知姓名的男人,他興奮得全身亂抖。
玉貞突然打斷他:你在學堂裏就學的這些嗎?
他怔怔,咧嘴笑道:好,今夜我們試試學堂沒學過的好嗎?我爹說不定在聽壁腳呢,別讓他老人家失望。
玉貞不作聲,過一會,拿過枕頭壓在自己臉上,神態和姿勢跟新婚之夜如出一轍。
白秀庭胸中的火驀然被澆了一盆水,惱怒突如其來,把衝動擠到了一邊。他惡狠狠地撕下玉貞的衣服,氣喘喘地趴到玉貞直挺挺的身子上去。他氣勢洶洶地動作,可一如新婚之夜,他的身體不爭氣。枕頭下麵玉貞發出唔唔的聲音,似乎在嘲笑他的無能。他爬起來,猛地推開旁邊的窗戶。窗戶對麵是羅媽的小屋,他沙著喉嚨吼道:你以為我不行是不是?我要你看看。
他赤條條地跳下床,推開門,搖搖晃晃地穿過院子,拍開羅媽的門。羅媽剛叫了一聲,他便把她推倒在床上。在這種時候,他總是力大無比。他讓門敞開著,他故意在羅媽身上弄出很大聲響。他哼哼唧唧:你,你不是羅媽,你是玉貞……我到你裏邊去了,玉貞,我曉得麼?我到了你最深最深的地方!他癲狂起來,亂咬亂啃,用舌子撬開羅媽的嘴。他興奮到了極點,凶猛的抽搐過後,他發現自己竟勁頭未減。他溜下床,衝著院子裏喊:誰說我不行?!
好像沒有人聽見,一片死寂。
10
淅淅瀝瀝的雨聲滴進白秀庭的腦子裏,他倦極地翻一下身,醒了。因盜汗而濕潤的襯衣散發出一股餿味。胸中梗著一個硬東西,好像還是四方形的,沉甸甸地作疼。他想起床可能會好受一點,就慢慢坐起來,結果把自己弄得呼吸短促,筋酸骨疼。
他看見玉貞已起床,坐在太師椅上看著窗外,細條的身子麻花一樣扭著。一隻貓蜷伏在玉貞的膝蓋上,很安詳地享受著玉貞的粉手的撫摸。窗欞打開了,雨千絲萬縷,如一幅窗簾懸掛在那裏。玉貞的身子長久地凝固著,他都替她累了。他緩緩地穿上衣服,把雙腳放下床來。他盡量地平靜自己的喘息,注視著雨,窗,玉貞,使自己沉進宋詞的意境。
玉貞回過頭來,目光淒迷,看看他,隨即垂下頭去。玉貞的手輕柔地撫著貓的頭,他的頭皮似乎也感到了那種溫存的觸摸。他舔了舔幹燥的唇,覺出一股腥味。這時貓伸出舌頭輕輕舔玉貞粉紅色的手掌,玉貞的手就不動了,陶醉於貓的親昵。他發覺貓舌頭猩紅猩紅,圓圓的極像人舌。他想起,這是一隻公貓,玉貞還未過門時,不少的夜晚都有貓叫春的嚎叫,想必就是它所為。他溜下床,走過去,捏住貓頸部的皮提起來。
他不看玉貞的臉,將貓往地上一摜:捉你的老鼠去!貓落到地上,竟沒一點聲音。貓瞪著圓眼對他看了看,踮著足無聲地溜走了。他感覺貓踩在胸脯上,尖利的爪子紮進肉裏去了,銳疼難忍。他一按胸部,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咳一聲,胸中就有東西向喉管竄一下。他忙坐在椅子上,傴僂著身子。玉貞端過痰盆放在他麵前。他越咳越厲害,一團熱腥竄進喉嚨,咕噥作響,他憋紫了臉,拚命一咳,將一口血咯進痰盆裏。玉貞輕聲嗬了一聲,不知所措。他向玉貞笑笑,繼續咳,每咯出一口血,胸中的堵塞就減輕一分。玉貞白著臉,用小拳頭輕輕捶他的背。他咳得愈發起勁,恨不得將身體裏的一切都咯出來。
當他咯不出東西來之後,停止了咳嗽。他喘個不止,身體發熱,頭上冒出虛汗。他盯著痰盆說:玉貞,你看這血,顏色多鮮豔嗬,像映山紅一樣。我想起那個詞,嘔心瀝血,我這真是嘔心瀝血嗬。
玉貞別著臉,不敢看盆裏。
他虛弱地:你不要怕,人固有一死,誰也逃不脫;你把痰盆收起來,免得我爹見了又怪罪你喜沒衝好。
玉貞把痰盆端到門後,蓋上蓋子。
他無力地揚揚手:玉貞,你很討厭我吧?不討厭你就過來一點,我告訴你一件事。
玉貞默默地過來,坐下。他用手絹揩著汗:我昨晚做了個怪夢……夢見我被鎖在一個紅箱子裏,我伸不直,又坐不起,四周一片漆黑。我憋得快要死去的時候,聽見開鎖的聲音,接著眼前一亮,箱子打開了……你猜我看見了什麼?一隻手,一隻巨大的手伸進來,將我輕輕拿了出去,我就像孫悟空落在如來佛的手心一樣。不過這隻手很溫柔,透著一股子馨香……我聞出來,這是你的氣息。我被放到地上,見風就長,轉眼就長到跟那巨人一般大小。你猜那巨人是誰?……是你呀!你紅紅的臉對我微笑著,我想擁抱你,可是你轉身就走了,我就在後麵追……我追過山坡,追過河流,你總在我前麵不遠,我總追不上……後來我追到月亮底下,又追回自家院子……我終於把你抱住了,我高興得靈魂出竅,我親你,舔你,我順利地占有了你……可是後來我一看,不是你,而是羅媽,我嚇得大叫起來……我早上醒來,夢裏的事曆曆在目,好像是真的……玉貞,你聽到我在夢裏叫麼?
玉貞半天不語,後來才說:我什麼也沒聽見。
他歎了口氣,仿佛為玉貞沒見到他的夢而遺憾。
羅媽端著洗臉水進來:少爺,少奶奶,老爺叫你們等會去堂屋吃早飯。
他說:我就在這吃,反正我也吃不下什麼。
羅媽擰幹手巾遞給他:老爺吩咐又吩咐呢。
洗完臉,他隻好去堂屋,羅媽過來攙他,他推開了:玉貞,你來扶我,爹會對你好一些。
玉貞就過來扶著他的胳膊,慢慢地跨出門檻。
到了堂屋,他看見大壯和父母同坐在一張飯桌上。他猜出是爸的旨意,但還是詫異地道:大壯你怎麼也和老爺坐一桌了?
白老爺說:是我叫來的,大壯從小在我們家長大,至少算半個家裏人了;再說若不是他的種田功夫,我不曉得要多操多少心。
他點頭:是呀。誰不曉得盤中餐,粒粒皆是大壯的汗珠子呢,大壯是該跟我們一起吃飯了。
他和玉貞在桌邊同一條長凳上坐下來。他的麵前照例是一碗蓮子羹,據說是敗火的,但他覺得身體裏的火永遠敗不下去。他含了一口在嘴裏,慢慢嚼,懶得咽下去。他嚼出滿口的鐵腥味。他斜眼瞟大壯,大壯蠕動著嘴,沒發出任何聲響。大壯吃飯從來都是風卷殘雲呼嚕呼嚕巴咂巴咂,大壯什麼時候變得斯文起來了?
白老爺吃一陣,不經意地:哎,昨夜裏院子裏狗咬狗叫的,是不是鬧鬼?大壯,你年輕耳尖的,聽到什麼沒有?
大壯想想,搖頭:沒有,我做工做得累了,攤到床上一覺就到大天光,天垮了都不曉得的。
白老爺問:羅媽呢?
羅媽趕忙說:哪裏是鬼呀,是少爺發夢癲呢,他光著腳到處找少奶奶,找著找著找到我屋裏來,把我當作少奶奶了,還是我把他送回屋裏去的。
白老爺點頭:不是鬧鬼就好,玉貞嗬,以後夜裏你要多操點心。
玉貞鼻子應了一聲,聲音極低。白秀庭想她可能跟自己一樣胸中堵了一些東西。
白秀庭吃了小半碗蓮子羹。一桌人陸續放下了碗筷。白秀庭先離開飯桌,極其緩慢地踱出堂屋,走到一根屋柱後,在矮板凳上坐下來看雨。不時有細粉似的雨撲到他灼熱的臉上。雨聲細細密密,屋簷水以永恒不變的形態滴在階基下的石板上,擊打出一個個小坑。雨聲中他聽見玉貞和大壯出了堂屋,大壯借著雨的遮庇輕聲說:少奶奶,你千萬莫用少爺用過的碗。
一蓬火從他身下轟地騰起,他霍地站起來,指著大壯獰笑著:哈哈,你要少奶奶莫用我用過的碗,莫非要她用你的不成?!
大壯和玉貞麵麵相覷。他覺得大壯和玉貞的樣子很滑稽,就逼攏去,眯著眼叫道:嘿嘿,是不是戳破窗戶紙了?哈哈哈!
羅媽驚叫:哎呀少爺你又發夢癲了!顛顛地貓奔過來,將催往屋裏攙。他甩脫羅媽的手自己晃晃地往屋裏退,一邊咳一邊笑。他竭盡全力以使咳嗽和笑聲都空前地響亮。他深深地躲進自己的咳聲和笑聲裏。
11
初夏午後的陽光灑滿空空蕩蕩的院子,白秀庭躺在簷下的陰影裏,還覺得那陽光灼灼逼人。母親走親戚去了,沒有她那咕嘟咕嘟吸水煙壺的聲音,時光仿佛已經停滯,整個大院深陷在異乎尋常的沉寂中。沒有風,牆頭青草和柚子樹的影子都凝固不動,沉重的靜附在白秀庭的眼皮上,使他目光酸澀,眼神發虛。
他漸漸地被這恒久的靜弄得不耐煩,該發生點什麼了。他預感到有一件事情正遠遠地到來。那件事正在漫漫無邊的靜裏跋涉,一步一步地縮短和他的距離。雖然,他骨瘦如柴的身子和孱弱的心已不能應付任何事情,他還是樂於迎接它的到來。
一種貓的踮步由遠及近,他無須看就能辨出是羅媽。他精神為之一振,連續地咯血咯得他連翻身都力不從心,但那件事總能激起他的興趣和必需的氣力。
羅媽一到身邊,他就抓住她的手,直截了當地:玉貞,我要與你困覺。
羅媽短促地:少爺,大白天不行。
他涎著臉:玉貞,你不是頭一回呀。
羅媽用另一隻手拍拍他的肩:少爺,我不是玉貞,我是羅媽,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情。
他怏怏地:原來你是羅媽,什麼狗屁事要找我講?
羅媽緊張地朝偏屋那邊看看,壓低嗓門:少爺,一條菜花蛇爬到牛欄草屋裏去了。
他說:你去把它趕走。
羅媽說:我不敢。
他說:那就讓它去。
羅媽頓了頓,又說:那屋裏還有一條烏梢蛇呢。
他咳一聲,很不高興:你沒見過蛇?院子裏不常有蛇出來麼?雞毛蒜皮也要找我這癆病殼子?
羅媽說:兩條蛇絞在一起呢,少爺你去看看吧!羅媽的兩眼閃爍著奇光。
這倒是件稀奇事,難怪院子裏靜得不同往常。他抓著羅媽的手站起來,一步一喘地下了台階。踏到院裏的石板上時,他的身體晃晃悠悠地變得很輕。好久沒來院子裏踱步,感覺都不一樣了。陽光烤得頭皮似要炸裂,羅媽身上的炒麥粒味格外濃烈,一陣陣的塞進他的鼻孔。快到草屋跟前,羅媽鬆了手,他於是獨自往前挪。他的腳步輕如羽毛,在草屋的柴門前,他悄悄站住。透過半掩的柴門的罅隙,他看見了羅媽所說的蛇,立即明白羅媽為何對蛇感興趣了。那是一條公蛇和一條母蛇,公的叫大壯,母的叫玉貞。他們並沒有絞在一起,但也跟絞在一起差不多:他們坐在草屋深處的一捆稻草上,麵對麵,玉貞捉住大壯的一根指頭,用一根納鞋底的針挑指頭上的刺。但他相信,挑刺隻是一個由頭而已。他很冷靜,像看皮影戲一樣,饒有興趣地屏住了氣息,這對一個靠喘息來延續生命的癆病殼來說多麼不易,但他竟做到了。玉貞瞪著美麗的大眼專注於大壯的指頭,臉上妖豔著一片酡紅。大壯的心思則顯然不在自己手指上,大壯的目光火辣辣地投在玉貞的額頭,或者頭發上,要不就在玉貞的光滑的脖頸裏。大壯赤裸著渾厚的腰背,背上掛著亮晶晶的汗珠,毫無疑問,大壯的汗臭與玉貞肉身的馨香已羼雜在一起,氳氤出一種令人心醉神迷欲望衝動的氣氛。他似乎嗅到了這種氣氛並受到了它的誘惑。他希望大壯和玉貞有更多的行動。在這種氣氛中不可能不有所行動。在金黃色的稻草圍簇中,大壯和玉貞仍在為了那根指頭忙,他怪他們行動太遲緩,他替他們著急,因而再也屏不住氣,由慢至快地喘息起來。他當然曉得,大壯和玉貞的內心和他們的外表截然兩樣,那是兩鍋煮開了的欲望之水,即刻會衝破羞怯的軀殼。他想他們一定壓抑得很苦,他似乎聽到了他們身下稻草的窸窣之聲,那是事發的前奏,是他們采取共同的行動前因過度的興奮和緊張而顫抖所造成。他簡直有點可憐他們了。大壯牯牛一樣的身子竟然不如他這癆病殼,真是沒有用。他焦急地等待著,他都已雄壯地勃起,快按捺不住了呢。他張大嘴,吐著熾熱的氣息,眼睛鼓得凸了出來。玉貞忽然對大壯笑了一下,攏了一下短發。他心裏一緊,但玉貞又低下頭去了。看來那根刺還未出來。那刺倒像紮進他胸膛裏去了,發出陣陣刺疼。突然玉貞哎喲一聲,舉起了自己的指頭,她把針刺進自己手指上了。他曉得事情有進展了,盯著玉貞的指頭,隔著柴門,他仿佛看見一顆血珠正從玉貞指上長出來,恰如一顆熟透的刺莓。這時大壯如他所盼開始了行動,大壯輕輕地抓住了玉貞的指頭,毫不猶豫地把它含在自己嘴裏,輕輕地吮著。他口腔裏立時漫開血的鹹腥味,那是想象中玉貞的血的味道,但真正能嚐到玉貞的血的是大壯。他的皮膚開始發燒,目光似乎也被景象所灼傷,開始模糊,但他還是清晰地看見,玉貞的手指長久地賴在大壯的口裏,他們的身體開始為同一件事顫抖。接著,玉貞的頭終於控製不住,倒在了大壯的肩上。他一下子什麼也看不清了,他篩糠般戰栗,他相信在他的戰栗中大壯和玉貞已真正地絞在了一起。
他連退幾步離開柴門,牙齒敲得噠噠響,抓住羅媽一隻手:你去給我拿、拿洋、洋火和洋油來。
羅媽說:幹什麼?
他打著顫:我要燒、燒蛇。
羅媽臉白了:少爺,我,我可不敢!
他說:又不要你動手,你去也不去?
羅媽說:那,少爺你給我什麼好處?
他怪笑道:嘿,你要什麼給你什麼。
羅媽邁著碎步快速地走了,不一會,拿來了洋火和洋油燈。他接過來,快步走到門邊,將門外堆著的幾捆稻草移過來堵住柴門,將燈裏的洋油澆上去。他覺得自己做得無聲無息,就是有些聲響,大壯和玉貞也是沒有工夫聽見了。他們正忙不過來呢。他不敢再對草屋裏看一眼,那景象是可想而知的。他劃燃洋火點燃了稻草,然後跳開去。他身手敏捷根本不像一個瀕臨冥界的癆病患者。
幹燥的稻草呼喇喇地燃燒起來,火舌和青煙頓時封住了柴門。他聽見了玉貞的驚叫,透過煙火他似乎看見玉貞和大壯赤裸裸地舞蹈,心裏掠過惡毒的快感。突然柴門爆炸似的炸開了,大壯像頭受傷的野豬衝了出來,大壯的一隻手緊緊拉著玉貞。大壯將玉貞往院子裏一推,立即回過頭,抓起燃燒的草捆往院子中央扔。曳著火苗的草莖落在大壯赤裸的背上。大壯嘴裏嗷嗷地叫,扔出幾捆燃著的稻草後,操起竹掃帚撲打零星的火苗。轉眼工夫,草屋門口的火竟被大壯撲滅了,隻剩下幾縷青煙有氣無力地縈繞。
被扔出的稻草捆畢剝地燃燒,很是壯觀。大壯和玉貞看著那火,背對著白秀庭,這使他心頭很堵。大壯的背上燎起了許多水泡,而玉貞卻衣服整潔,連頭發都一絲不亂,令他詫異。院子中央的火漸漸熄滅了,黑色的灰燼墳塚般擺在那裏。大壯和玉貞這才回過頭來看著他,但是不說話。一些灰燼打著旋飄落在他頭頂,猶如一枚枚紙錢。大壯和玉貞的眼神並不十分特別,但他覺得那四縷目光穿透了他的頭顱。大壯和玉貞無聲地散開了,走向各自的屋子。他突然覺得身子失去了依托,搖搖欲墜。羅媽過來攙住他,他又嗅到了熟悉的炒麥粒的氣味,但這氣味此刻令他惡心。他皺起眉頭,喘著氣往堂屋裏走。胸中有灼熱的東西一陣陣往上湧,他忍著,如果這時有血咯出來,他一定把它吐到羅媽的臉上去。
他剛被攙上階基,玉貞從屋裏出來,肩上挎著個包袱。玉貞瞟都不瞟他一眼就擦肩而過,但他迅疾地抓住了包袱。玉貞這才回頭瞪著他。他雙手用力捏捏包袱,裏頭並無四方形硬物,他便放了手。
玉貞一步縱下三級台階,落到陽光裏。玉貞和她的影子迅速地向院門曳過去。玉貞酡紅的臉在院門外一閃,就不見了。
他不再想玉貞。他吩咐羅媽拿把斧頭來。他氣喘籲籲地走進臥室,從梳樁台裏找出那個鎖著的紅匣子。他摩挲著那匣子,無比興奮,胸中一陣鈍疼。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匣子,又舔了舔那把銅鎖,一股甜腥味。他把紅匣子擱在地上,從羅媽手中接過斧子,斧子很沉,斧口閃著寒光。他奇跡般地把它舉了起來,然後閃電般劈下去。喀嚓一聲,匣子裂開了。
他緊張而激動,戰戰兢兢地把匣子裏的秘密拿出來,舉在眼前,他一眼就認出:是女人行經時用的騎馬帶子。
他發出尖利的怪笑,突然的哽咽又使他的怪笑戛然而止。胸膛裏鬱悶堵塞了很久的東西倏地噴張開來,他趁勢前所未有地大咯一下,熱腥的血直衝頭頂。他感覺它從他眼睛裏迸了出去,將整個世界都塗紅了。
羅媽在這個紅色世界的外麵連聲喚他,但他已沒有氣力回答。
1993年3月於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