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塚(2 / 3)

當晚,床的搖晃把我從夢中驚醒,身邊沒有母親。我懵然坐起,依稀看見父親母親四肢相纏,在床的另一頭打滾,他們拚命擠壓對方,仿佛懷了刻骨的仇恨,咬對方的臉和身體,朦朧夜色中,他們臉上閃著精濕的光。

第二天我放學回來,父親不見了。我被告知,父親得了那號病,到一個很遙遠的地方治病去了。那號病是一種很可怕的病,鎮裏人連它的名字都忌諱提,怕它也會傳染危險的病菌。我並不感到特別的震驚,隻是父親臨走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還不如那個被抓走的人,這件事使我心裏很堵。過了一段時間人們又告訴我,父親如不治療也會變成那個人的樣子。又有人說,那號病是永遠治不好的,父親要去的,是那個逃走又被抓獲的人去的同一個地方,那地方在很深的山裏,與世隔絕,四周牽著鐵絲網。鐵絲網使我得到了某種安慰,它讓我想起戒備森嚴的集中營,而我父親正在那裏堅持不屈不撓的鬥爭。鐵絲網的形狀長久地盤踞在我的腦子裏,直到不斷增長的年歲使我淡忘了父親的形象,它才隨之消失。

在我的尖叫刺破那個夜晚之後,我從紛至遝來的往事中抬起頭,心有餘悸地端詳父親。我首先注意他的鼻子,他那挺拔的鼻梁中央有個小小凸起的鼻子安然無恙,並未爛成可怕的肉洞,他的眼睛、眉毛、嘴唇及耳朵也都健全,就連他的頭發也是老樣子。父親似乎是一件物品,儲存在某個隱秘的地方,四年之後取出來一看,絲毫未變。在我身上一晃四年的歲月卻在他身上凝固著,多麼不可思議,不近情理。我毫不費力地認出了他,他辨認我,卻要花一番功夫。我感覺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動,尋找他所熟悉的東西。母親也坐了起來,月光裏臉半明半暗,她恬不知恥地晃著一對我多年未見的大乳房,又緊張又激動地叫,小仲你幹什麼,他是你父親!我恥於麵對她,轉臉瞅著月光斑駁的窗戶。我想我應當走開,這個夜晚與我好像關係不大,但雙腿如鉛,難以挪動。父親的聲音不像他的臉那麼熟悉,憋著氣說,你不認識我了嗎,小仲?明明他認不出我了,還說我認不出他。我沒好氣地道,你不就是跟蹤我的鬼嗎?母親斥道,小仲,怎麼這麼對父親說話?!父親拍拍被子,嘿嘿一笑,說,不怪孩子,是我嚇著了他。我想起了四年前被抓走的那個人,問,你為什麼裝神弄鬼,你是逃出來的嗎?父親沉默片刻,欠起身,抓起我的手讓我坐到床沿上,又摸摸我的頭。他的摩挲使我頭皮涼絲絲的。父親說他病完全好了。我說那你還躲躲藏藏?父親沉吟半晌,說醫院雖有證明,但還是怕鎮裏的人不相信,因為他臉色還是那麼好,他必須等臉色差下去再露麵。父親的話初一聽不以為然,細一想又有道理。我立即想起了麵若桃花這個詞,腦子裏閃出討厭的桃花的顏色。我瞟瞟父親,即使是在淡白月光的掩蓋下,我也從他頰上看到了隱約的粉紅。由此我深刻地認識到,這是一種與我家的命運密切相關的顏色。這時母親把父親按倒在被窩裏,開始對我進行諄諄教導,告誡我切記不要把父親回家的消息泄露出去,對任何人都不要說,臉上也不要顯出很高興的樣子。我以點頭作答,並想起我和魯大貴對那個可憐的被搜捕的人所做的未能兌現的承諾,覺出這兩個不同的場景在實質上是多麼的相同。母親還在嘮叨,但我已忍受不了她那月光塗抹的光身子,說聲我曉得了,回到自己屋裏。

躺在床上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往事都從腦殼裏抽出來了,成為一頂厚重的帽子戴在頭上,腦子裏很空,頭上麵卻很沉。黑夜深處有隻狗在吠叫。河麵在我想象裏蕩著幽光。母親沒有閂隔門,床的響聲肆無忌憚地傳過來。我突然地煩躁不堪,驀地掀起被子蒙住頭。四年平淡無奇的生活被父親的歸來一筆勾銷了,好像從來沒有過。但四年前的事情四年後又將繼續下去,在屋裏縈繞不已的檀香味向我預示了這一點。

直到夏天來臨,父親還鬼影似地出沒於我家那幾問祖傳的老屋裏。在外人眼中,裏屋的門永遠緊閉著。母親接到做衣的布,悄悄送往裏屋,父親就照著她量下的尺寸,以最小的聲音進行裁剪。母親就比較輕鬆了,她不能太勤快,否則出的活太多會令人懷疑。一家人都習慣了用氣聲說話,這種好像是植物發出來的聲音如蒲公英一般飄在空中,一有風吹草動便悠然消失。家裏籠罩的寂寥而神秘的氣象令我恍惚,把白天也當成黑夜,把父親看成夜裏活動的鬼魂。又覺得,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夢,我在其中走來走去,四周的景物都很模糊,顯得不真實。

父親一直堅持粗茶淡飯,拒絕沾葷,但這種努力是枉費心機,他臉上的粉紅經久不褪。每天早晨他都在鏡子前憤懣而憂鬱地瞪著自己。洗臉時用了雙倍的力氣,回家後洗破了兩條毛巾,也無濟於事。我建議他每天不必洗臉,或者弄點黃桅子來磨水塗在臉上。也許他覺得這是治標不治本,沒有采納。那粉紅就那麼賴在他臉上,顯得十分無恥。父親的麵若桃花對我是一種壓迫,我必須對它的承諾負責。少年是喜歡擁有秘密,卻又不善於固守秘密的,就像有人撓我的癢癢,我想堅持不笑,最終總會笑出來一樣。我害怕自己總有一天會背叛自己的諾言。這種擔心使我遵小慎微,沉默寡言,老師則說我聽話了許多,進步了許多。父親的臉時常浮現於黑板、課本和腦際,使我忽略了夏天的景象。在同學們愈來愈向往清澈的河水的時候,我卻覺得日子很沉重地踏在我的背上,一個接一個沒個完,我氣喘籲籲,渴望擺脫出來。

端午節,為了避邪驅鬼,母親在門上插了艾蒿,還在屋裏熏了雄黃。這很有點諷刺意味,在我看來,父親已很有些鬼的味道了,這屋裏鬼鬼祟祟的氛圍,不都因他而來麼?艾蒿和雄黃的氣味辛辣刺鼻,卻掩蓋不了那無處不在的檀香味。父親身上莫非長了個分泌檀香的腺體?它彌漫在我們的生活裏究竟意味著什麼?令人費解。我著實對檀香味無休止的熏陶厭煩了,這種厭煩不知不覺銷蝕著兒子對父親的義務,我的承諾如同一件破舊了的衣裳,在我尚未意識到的時候從身上滑了下來。

這天我在學校操場,偶然地在一棵梧桐樹前猛一抬頭,見樹冠上綠光一閃,仿佛爆炸開來,炸出了滿樹婆娑的綠葉。這幻象令我滿心欣喜,好像期盼已久的夏日美景在這一刻突然降臨身邊。我輕鬆得如同風中的葉子,翻飛飄揚,無憂無慮。這種心情一直保持到上課,當語文老師在黑板上寫出《我的父親》的作文題時,我也沒覺出它對我是道棘手的難題。後來我把我的麻痹大意歸結於愉快的心情和沒有檀香味的提醒。我身上沾染的檀香味的這天消散殆盡。我打開作業時沒想別的,想象中是童年的河灘,父親帶我去摸魚的情景。我的文章就從摸魚寫起。我先寫水的溫柔清亮,風的和煦輕爽,還有五顏六色的卵石,水麵上跳躍不止的陽光。接著我寫父親怎樣向水裏甩石頭,驚得小魚抱頭鼠竄躲進石縫裏。我寫著寫著就身臨其境了,我按父親的教導兩手向石頭下包抄,猛地向石縫裏一摸,按住小魚柔滑的身子,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捉出來。我舉著小魚在水裏跳躍,水花珍珠般四濺開去。和父親一起摸魚,那是多麼快樂的童年時光嗬!我這樣寫道。可是好景不長,父親後來離開了我,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他不想去,可是他沒有辦法。父親再也不能帶我去摸魚了,但我相信他會回來的。對我來說,他已經回來了,我聞到他的氣息,看得見他的身影,他天天都在我身邊。父親確實回來了,但這是一個秘密,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因為父親是我一個人的父親。這是我唯一一篇沒打草稿就做出來了的作文,打上句號我就毫不猶豫地交卷。走向講台時見大家都還在瞑思苦想,魯大貴還在咬筆杆,我心裏禁不住有些得意。語文老師見我交卷如此之快,微微有些詫異,便拿起我的作文來看。我清楚地見她的黑眸慢慢亮起來,白皙的臉泛出緋紅之色,真正的麵若桃花。語文老師看完,就打破常規地要同學們停止作業,聽她朗讀小仲同學剛寫的一篇很好的文章。老師的朗讀充滿感情,聲音悅耳,那些優美詞語一點不像出自我之手,它們像一些美麗的紅蜻蜒在教室裏飛來飛去。當老師讀到最後幾句時,雙眸閃爍似乎盈滿了淚水,而我卻從中嗅到了檀香味,頭皮微微發麻。我想那些話不是我寫的,是老師添上去的,隻是我聽來覺得熟悉而已。我的頭在同學們的鼓掌聲中沉重起來。下課後我坐在座位上發懵,聽見老師向我走近,腳步輕盈而詭秘。她在我麵前站定時我隻看見她的腿。她把手放在我頭頂,我動動身子躲開,我已經不喜歡頭上有隻手的感覺。老師以她慣常的親切問,小仲,你父親是不是真回來了?我矢口否認,沒有。老師輕聲道,小仲,老師會給你保密。我說,真沒回來。老師說,你瞞著老師,老師也能夠理解。我說,不瞞你,真沒回來,真回來了也不會告訴你。我在混亂的心緒中作了這個自相矛盾的回答後跑出了教室。我站在陽光中瞪著那株梧桐樹,眼裏噙著淚水。梅雨過後日子變得十分明亮,在這樣的日子裏一切都無從躲藏。如果是陰雨天,我想語文老師是不會在一篇作文裏窺見我家的秘密的。總有一天父親將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很可能由我一手造成,空氣越幹燥,這種預感越強烈,那遠遠地走來的險惡時刻似乎已近在眼前,伸手可觸。

魯大貴邀我走進又一個星期六,去河邊玩耍。陽光如瀑,河水清澈,山巒淡藍,我驀地察覺,四圍景物完全是四年前那個星期六的複製,於是我認定,時候到了。我淒惶四顧。這時魯大貴摟住我的肩,詭譎地眨眨眼說,小仲,今天我要問你一件事。我心神不定地說,你問吧,魯大貴拉我在水邊一塊光滑的岩石上坐下,把赤腳伸在河水裏慢慢劃動。魯大貴說,你要回答我的問題我才問,要不我白問了。我拿腳撥撥水底一塊雪白的卵石說,你愛問不問。魯大貴眯起眼,好,我問你,你媽算不算寡婦?我立即橫他一眼,你媽才是寡婦呐!魯大貴拍拍我的肩,哎,你莫發火嘛,這是你必須麵對的問題嘛!我厲聲說,我媽當然不是。魯大貴說,可你媽身邊沒有男人。我說,你姐身邊也沒有男人。魯大貴說,你詭辯,偷換概念。我一愣,死瞪著他,差點把父親在家的話說出來。我頓了頓,才說,我父親又沒死。魯大貴說,這叫守活寡。我叫道,你放狗屁!魯大貴說,不是我放狗屁,是大家放的狗屁,都說活寡最難守了,寡婦門前是非多呢。我一扭身抓住他的褂子,你什麼意思?魯大貴忙抓住我的手說,你真不君子,小人才動手呢,其實我是關心你,想告訴你一些事,好好我不說了還不行?我鬆開他,嘴唇禁不住微微哆嗦,心中堵了團說不清的東西。我叫道,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魯大貴裝出怕的樣子說,我怕你打,我何必討你的打呢?我吼起來,我要你說!魯大貴說,那是你要我說的嗬,莫怪我嗬!他要說還休、欲擒故縱的模樣令我氣惱,我說,你有屁就快放,我決不怪你。他偏著頭說,真的嗎?我的忍耐已到極限,大叫,怪你我不是人我是婊子養的你快點說。魯大貴咬咬嘴唇道,我說了,你可要挺得住嗬。我點點頭,呼吸急促,覺得臉也蒼白了。魯大貴瞟瞟我說,都是卯鐵匠說出來的,他說他有天夜裏想揩你媽的油,到屋後去敲你媽的窗戶,發現你媽跟一個男人抱成一堆。我耳朵裏嗡嗡響,頭皮似要炸開。魯大貴又道,卯鐵匠還說,你家後廊上晾得有男人短褲呢。我眼裏有些黑,魯大貴的麵孔成了一張餅。他又拍拍我的肩,小仲,你要小心,你媽養了野男人,怕要把你丟掉呢!他的聲音沒落,我就揮拳衝眼前那張餅揍去。他仰倒在水裏,爬起來哇哇亂叫,小仲你說話不算數!我怒吼道,我說話就是算數,你要再說我媽怎麼怎麼我就去跟你姐睡!魯大貴抹抹臉上的水,惡狠狠地盯我一眼,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呆坐在岩石上,看著魯大貴的背影小下去。河水似是巨蟒的口,含著我的雙腳。我的心情混濁不堪。目光順著河岸掃過去,撞到了鎮子邊緣我家的黑屋子上,那屋像個破舊不堪、小而又小的土地廟,形狀很可笑。屋後的山崗起伏得莫名其妙。我等待自己的心平靜下來。我對自己說,不管怎樣,今天我總算經受住了一場嚴峻的考驗。父親仍安全地隱藏在我的背後。

夕陽西下時我緩緩沿著河邊往家裏走。我以為我懼怕的時刻已經過去,根本沒料到它在前頭等著我。河穀裏非常沉靜,河水的細語沒有具體含意。我瞟瞟曾經被父親的黑影追蹤的地方,恍然有隔世之感。斜陽拓下我的影子,影子猶猶豫豫,無所適從,不時被參差的礁石弄得扭曲變形,以種種痛苦的姿態給以警示,但沒有得到我應有的重視。我的蒙昧懵懂濾去了時間和景物所呈現的特別意義,把一切神秘莫測都變得平庸無奇了。我到了離家不遠的河邊,我看見母親站在齊膝深的河水裏漂洗被單。她麵色彤紅,低頭時麵龐便被烏黑短發所擁簇。她的雙臂一擺,波浪上就蕩出無數片金色魚鱗。還有幾個女人也在洗涮衣物,其中一個便是鐵匠的老婆胡棒槌。我以為這也隻是常見的平凡圖景,沒有在意。直到母親忽然和胡棒槌互相指責起來,我才心驚肉跳地竄過去。她們很快就扯著頭發扭打成一團。母親顯然不是對手,僵持了片刻,就被胡棒槌一把推倒在地上。

我跑到跟前,母親還仰躺著,朝天烏龜一樣手腳亂劃。她的衣襟掀到了胸部,露出一個潔白無瑕、微微凸起的肚皮來。我驚呆了,馬上聯想起母親床上那個起伏蠕動如同隆起的墳塚的被窩,它們的形狀是何等相似。我眉間一燙,急忙扯下母親的衣襟,壓住她那小墳塚似的腹部,再把她扶起來。胡棒槌突然又衝過來,指著母親的肚子尖叫,你有了,我講了你熬不住了吧,你坦白,是不是我家鐵匠下的種?!母親臉上紅色盡褪,渾身抽搐,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我想我不能袖手旁觀了。我挺身而出,護住母親,然後大聲宣布,我再也不能允許你這臭婆娘汙蔑我媽,我父親早就回來了,是我父親下的種!我的聲音如黃鍾大呂震撼河穀,我的語調裏充滿了英雄氣概。

天黑下來時鎮長來了我家。這是鎮長第二次來我家,跟四年前一樣,他的來訪絲毫沒讓父母慌亂,他們因早有預料而處變不驚。鎮長肩頭披件中山裝,那還是我母親的手藝。鎮長進堂屋時風吹起他的衣襟,忽閃忽閃像隻展翅的大鳥。我給他搬了條凳子,他沒坐。母親給他沏了茶,他也沒接,隻是點點頭,讓母親擱在桌上。神態舉止和四年前相差無幾,若不是屋裏吊了隻替代油燈的電燈泡,我還真地以為時光倒流到四年前的那個黑夜了。父親坐在離鎮長很遠的地方,他的臉在朦朧夜色中仍顯得鮮豔。鎮長說,天都黑了怎麼不開燈嗬?母親遲疑一下,拉亮燈,說,我們還以為,停電了呢。父親的臉在燈光裏不安地一晃。鎮長說,裁縫師傅的水色還這麼好啊?母親連忙解釋,我看他身體要補,天天都甜酒衝雞蛋,倒是很見效,像青菜潑了大糞水。鎮長翹起嘴角微微一笑,來回走了兩步,投在牆上的影子顯得十分龐大。我想他堅持不坐可能是想保持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使我們感到壓抑。鎮長問,幾時回來的?父親看看母親,支支吾吾道,回來還沒幾天?鎮長皺起眉,沒幾天?經驗豐富的目光就落到了母親肚子上。沒幾天肚子能有這麼明顯嗎?起碼三個月了。母親說,我們家沒日曆,也不曉得有沒有這麼久,我的肚子,懷小仲時就顯得很早的。鎮長雙手叉腰,像電影裏的指揮員,又來回走兩步,問,你的病好了?父親忙答道,好了好了,真的好了,我有醫生的證明。父親窸窸窣窣從口袋裏掏出診斷書,遞過去。鎮長尖起兩隻指頭拈住,鋪在桌上,低頭仔細審閱。診斷書上每個字都被他咀嚼一番。對那個代表著某種權威的紅印章,他特意移動腦袋,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審視。接著,還將診斷書翻過來,對什麼也沒有的背麵認真檢查了一遍。然後,他沉吟半晌,指著診斷書上一個龍飛鳳舞的簽名問,這個陸中興是什麼人?父親臉上難得的一笑,哦,他是個很好的醫生。鎮長犀利的目光刺向父親,很好?怎麼個好法?父親說,他這人責任心很強,在山上幹了十幾年了,老婆要跟他離婚,他都不肯下山的,他對我們很和氣,很好說話的。鎮長拈起診斷書,狐疑地問,在這個上麵是不是也很好說話?父紊急忙擺手,那可不能,他要負責任的,再說搞檢驗的不光他一個,用了好多儀器,科學診斷呢!鎮長說,好吧,我暫且信了它。鎮長把診斷書放在桌上,弓起指頭敲了敲。父親和母親如釋重負,對視一眼。但鎮長立即嚴肅地說,你們也別高興得太早,不是我不相信你們,隻怪這號病太駭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去治了四年之久,還是麵若桃花,叫我們怎麼放得下心?而且你回來了還躲著不見人,我們不能不提高警惕。我看你,平常最好不要外出,也不要到河裏去,你家在上遊;洗臉洗腳的水也不能往溝裏倒,潑到菜園裏,也算一舉兩得。鎮長瞥母親一眼,又說,至於同床不同床,那是你們自己的事。

鎮長走時父親和母親端坐不動。我依在門邊,看著墨汁般的夜色淹沒鎮長的背影。屋裏屋外沉靜如水,父親母親默不作聲。我從那長久的沉默裏觸覺到一種深藏不露的怨恨。夜風拂過我裸露的胸脯,我灼熱的身子裏蒸發出罪孽的氣息,這氣息使我對自己產生了敵意。我走進屋去,懷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渴望,站在父母麵前。從父母互相交換的驚詫目光中,我曉得他們從我的體態上理解了我。母親卻說,小仲,睡覺去吧。我聽得出她的言不由衷。我不言語,隻是伸長頸子,亮出我的右頰。如果右頰挨了一巴掌,我將再把左頰送過去,並希望留下鮮紅的掌痕。耳光在我的想象中清脆裂耳,麵頰陣陣麻辣,但視覺裏的父母巋然不動,側目而視。我便跑到堂屋,從案板上摸來量布的竹尺,往父親麵前一伸。在我記憶中,父親用這醬紅的竹片驅打我的頑皮時總是那麼得心應手。在竹尺麵前,父親的臉愈發嬌豔,如一朵碩大無比的桃花。父親久沒動靜,後來接過竹尺,卻往地上一扔,然後把手放在我頭上。我想父親是深諳懲誡之道的,他的撫摸比竹尺的抽打更加令人難以忍受。我全身一抖,從他的撫摸裏倉惶逃脫,衝進自己房裏,關緊門,往床上一倒,抓過枕頭壓在臉上,並用牙齒死死咬住那違背諾言的嘴唇。

早上起來,禾場邊的梔子花開得星星點點,花香隱隱地湧進屋內,與那檀香味羼雜出一種詭異而沉悶的氣氛。我在後廊上憋足勁射出一泡熱尿,這氣氛就變得更為複雜了。我踮著腳尖從父母窗下走過。窗內悄無聲息。我走到廚房,見父親坐在一盆洗臉水前,塞給我一個僵硬的側影。他手裏捧著擰幹了的毛巾,卻遲遲不往臉上去,仿佛上麵灑滿了心思,他正在苦苦閱讀。這形象凸現在晨光裏,鮮明而動人,使我難以忘懷。父親緩慢地站立起來,移步到灶邊,從灶膛裏抓了一小撮灰,像灑胡椒粉一樣均勻地灑在毛巾上。他做得細致而專注,所以沒察覺我的窺探。他把毛巾蓋在臉上,輕輕揩擦一遍,然後在臉盆裏搓揉搓揉,擰幹晾在竹竿上。他轉過身時我看見他的臉已是一片黯淡的土灰色,但我仍難覺出那土灰下麵的鮮豔。他若無其事地從我的注視裏走出去,我猜想,他是為了掩飾他欲蓋彌彰的行為才沒有看見我的存在。

早餐時我嗅到了父親臉上的土腥氣。他的臉醜陋不堪,我和母親都不朝他的臉上看。吃了幾口父親就一反常態,坐到門檻上去了。門前那條連接鎮裏小街的石板路上已有人來往,父親對著每一個行人坦然地舉著他的臉。

我背起書包上學去,青石板亮鋥鋥地映出我模糊的影子。小街兩旁古老的階石上,黑綠色的蒼苔無聲地蔓延。許多鋪子都已開門,當我走過去時,人們都停止動作,緘默地凝視我。我走在深厚無垠的寂靜裏,仿佛四周一切都已死去,隻有我一個活物。我的腳步清晰無比,被那些飽經風霜的牆壁和門板傳過來遞過去,一直響入小街深處。我背上落滿了眼睛。

越過街角,見魯大貴正從他家階基上下來。在我倆之間造成矛盾的原因已不複存在,所以我很自然地向他招手。但魯大貴停留在一級歪斜的台階上,很茫然地覷著我。他的衣襟被書包帶子勒得散開了,晨光鍍亮了一長條肚皮和一個肮髒的肚臍眼。他不聲不響的神態使得我也恍惚起來。我眼前倏地重現了父親在毛巾上讀他的心思的情景,這情景呈現在我和魯大貴之間,散發著檀香味。我猜測魯大貴之所以茫然,是他從我對麵的角度看到了這情景,卻又不知它的含意。我的目光穿透這情景,看見魯大貴腳下的台階石下有個小洞,洞裏一隻老鼠探頭探腦,亮著一對小眼睛,精靈頑皮的樣子。冥冥中我覺得它才是魯大貴,它從麵前這個啞口無言的魯大貴裏鑽出來向我致意了。我喊,嗨,大貴!魯大貴眨巴眨巴眼睛,沙啞著喉嚨問,那天夜裏的鬼是你父親嗎?我沒明白過來,反問,哪天夜裏的鬼呀?他說,就是那個很像是你,又被我打了一石頭的鬼。我不太情願地點頭承認了。魯大貴盯著我說,你父親真是一個鬼呀!我立即反駁說,那天夜裏的鬼是我父親,但我父親決不是鬼。我的邏輯也許有點混亂,但結論是不容置疑的,我硬挺起頸子直視著魯大貴,以增加我的語言的力量。魯大貴撇撇嘴角,大人都說你父親身上有鬼呢,還說你父親前世造了孽,這一世就遭報應。他朝我臉上看看,又說,你不是一個小鬼吧?我說,我當然不是。我迅速解開褲腰帶,掏出雞雞來,顧不上左右有沒有人,憋著勁擠尿。早上一泡尿不該屙得精光的,我憋得耳朵打了鳴,才擠出幾滴來。我讓最後一滴黃尿落在指頭上,然後舉起說,你聞嘍,好臊呢。魯大貴抽動抽動鼻子,將信將疑。我說,我要真是一個鬼呀,也決不會害你,大貴,過來吧。魯大貴搖搖頭,很認真地說,小仲,對不起,我父親不允許我跟你在一起。

他的理由似乎很充分,我無從辯駁,隻好穿好褲子,獨自上學去。我明顯地覺出,雞雞在褲襠裏晃蕩晃蕩就縮緊了。魯大貴緩慢地走在後麵十來步的地方,我的背看得見他並不快活的影子。走出小街,天廣闊了許多,顯得很空。青石板路麵上有顆孤獨的石子,我忽然對它充滿了仇恨,飛起一腳,將它踢進路旁的臭水塘裏。

到了學校魯大貴不再和我同桌,坐到最後一個多餘的空座位上去了。老師奇怪地容忍了這種自由主義行為。獨占一張課桌使我的心無比空曠。晨讀課比任何一天都嘈雜喧囂,我猶如置身一丘布滿青蛙的水田,聒噪聲令我迷惑,發懵,無所適從。對於我這已不是學習,而是一種遭遇。

這天晌午我赤條條地泡在河裏,讓小魚在胯問鑽來鑽去時,一個頭戴草帽的陌生人走進了鎮子。他向碰到的第一個人打聽我父親的住處,並把我父親的名字重複得很響亮。於是這個被他詢問的人沒有作答就走開了,隻是用手指為他指了個大概的方向。即便如此,他還是慎重其事地道了謝。他白衣藍褲,塑料涼鞋,裝束嚴謹,草帽上鮮紅的十字令人注目。他一直問到第五個人,才確切地得知父親的住址。當他的陌生背影在小街上消失時,各種猜疑和議論就在彌漫著古樸氣息的街麵開始流傳。

我回到家裏時,那頂有紅十字的草帽就掛在廊柱上,被風吹得左右搖擺。陌生人正在吃飯,可能太餓,嘴巴咀嚼的節奏很快。父親很安靜地坐在一旁。母親的目光有些不安,桌上的家常便飯使她麵有愧色。母親說,您將就點吃,剛好今天沒買葷菜。其實很久沒吃葷菜了,因為已沒有人上門做衣,沒有了經濟收入,父親臉上的紅暈已不是禁葷腥的唯一原因。陌生人說,菜不錯,很好吃,比我們那兒味道好。他說我們那兒時顯得很隨便,我腦子裏卻立即浮現出鐵絲網蜿蜒起伏的形狀,他無疑來自那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他的嗓音就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一樣。他背上的汗漬,隱約地畫出幾道連綿起伏的山嶺,仿佛在昭示那地方的荒僻與隱秘。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蠕動的腮幫,流露出一種顯而易見的依戀的神情,兩次伸出手去,把菜移動到離他比較近的地方。陌生人看上去年紀比父親要小,但父親在他跟前表現得像個溫順的大孩子。因為客人的到來,父親的臉是愈發的紅,父親雖然木訥不語,但他目光的閃動,手臂的彎曲和氣息的納吐之中,似乎蘊含了千語萬言。蟬在門外樹蔭裏無休止地嘶鳴,把時間拉得長而又長。陌生人放下碗筷揩揩嘴巴,自胸腔深處打出一個嗝,母親這才籲口氣,讓眼角皺紋舒展開來。客人起身要走了,父親才期期艾艾地說,謝謝,謝謝您來看我。陌生人說,謝什麼,我應該來的。陌生人從廊柱上取下草帽,往頭上一戴,毫不顧忌地握住父親的手說,你不要有什麼顧慮,你的病真的好了,不要有回去的念頭,你要回去了,病友們就會失去信心。父親馴服地點頭。陌生人拍拍父親的手,記著我的話,要挺住。父親還是點頭,隻是加大了點頭的幅度。父親送陌生人下台階時顫顫巍巍,顯得十分蒼老,溫順之中透出一股無奈和憂傷。陌生人的身子在陽光裏反射出眩目的白光,他走了幾十步遠,舉起草帽向父親搖晃致意,然後他就消融在蒸騰透明的暑氣之中。

我返回屋裏,在板凳上拾到一本皺巴巴的沒有了封麵的雜誌。肯定是那陌生人遺忘的。我隨手翻了翻,全是關於那號病的資料和報道。我把它帶回自己房中,關上門,仔細閱讀。其中有幾幅彩色照片,照片上的人有的五官畸形,有的四肢不全,還有一張照片整個就是一個潮紅的麵頰,恍若一瓣放大了的桃花。麵若桃花這個詞在腦子裏躥動不已。我想起那個星期六的下午,在山上遇見的那個人,想起父親,仿佛他們此刻都藏在這雜誌中間,隻要再翻,就會蹦將出來。我感到一陣恐怖,雙手惶悚地顫栗,想合上雜誌,卻又沒有力量。我憋口氣,使自己鎮靜下來,然後避開那些照片,試探著去讀那些文字資料。房裏燠熱鬱悶,我讀著讀著就汗流浹背了,但心情鬆弛下來。我發現,這本雜誌其實是替我父親這樣的人說話的,特別是其中被陌生人用紅筆畫了杠的句子和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