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父親和母親在門外說話,我趕緊將雜誌中的照片撕下來扯碎。我不能讓他們見到它們。我將扯碎的照片屑湊到鼻子下仔細聞,它們並沒有檀香氣息,這使我有些詫異。我把雜誌塞進篾席下時,有一個想法遠遠地向我走來。我端坐片刻,又將雜誌拿出。那想法此時清晰地活躍在我腦子裏,使我興奮莫名。父母們在責怪兒女不爭氣時有句共同語言:你讀了這麼多書有什麼用喲!我的想法恰恰能顯示我讀書能學用結合,立竿見影。我從一處隱蔽的牆隙裏找出我的零花錢,義無反顧地出門往街上去。白熾的烈日懸在頭頂,烤得頭發散出焦糊味,陽光狗舌頭一樣舔得臉上直冒油汗。我跑到百貨店文具櫃,買了兩張複寫紙三張大白紙,穿過燃燒的陽光回到屋裏。把白紙裁成長形的小張,夾上複寫紙,然後把那雜誌裏一些精辟、緊要、關係重大而又簡單明了的句子找出來,很工整地複寫。門緊閉著,沒人曉得我在進行一項秘密而偉大的工作。我切身體會了地下黨刻寫傳單時的緊張興奮的心情,我的字也比我的年齡成熟得多。我相信我寫的字每一個都是一粒火種,落到無論誰心裏都會燃起一場大火,這火能燒毀一些目光,而點燃另一些目光。我把字寫得有墨水瓶蓋大,除了按習俗稱呼那號病之外,對摘抄的句子幾乎一字不改:
那號病的神秘和恐怖是人類自己製造的!
我國用碸類藥治愈了30多萬那號病人!
現代醫學證明,那號病的病菌隻有通過破傷的皮膚或粘膜才能傳到健康人體內!
湖南高坡村村民與那號病人同居一地同飲一井水,30年過去沒有一人傳染那號病!
泰國皇後擔任那號病患者協會名譽會長!
印度修女泰勒終生從事那號病人的醫療照顧工作,榮獲1980年度諾貝爾和平獎!
巴黎時裝模特與那號病人結成伉儷!
對那號病人的歧視和恐懼是無知和偏見!
我把驚歎號畫得很大,倒過來看就是一支支火炬。複寫完畢,將傳單收拾好,又把雜誌放回撿來的地方,然後開始對黑夜的等待。
仲夏夜總是來得很遲,好像每天都在遠處耽擱了。當最後一片夕陽在東邊山巔上閃爍時,我就有點按捺不住,在走廊上走來走去。暮色終於從河穀裏、從樹叢中、從山的皺褶間升了起來,漫開一片亙古的寧靜。我把傳單疊好,小心翼翼地揣進懷裏,扣好衣襟,再到鍋裏抓了一把飯,影子般潛入夜色之中。天空碧藍澄澈,星星猶如遙遠的眼,群山的黑影凝固著,似一群虎視耽耽的巨獸。我快進入小街時,半個月亮從山巔後露出臉來,灑下一地銀白的月光。這對我十分不利。青古板街道彎彎曲曲,幽光忽閃,恰似一條披著鱗片的蛇。我摸進街旁的陰影裏,朝天望去,屋簷的形狀猙獰古怪。許多當街的門都敞開著,人們躺在堂屋或階基上擺著的竹床上乘涼,夜幕中飄著他們慵懶而沒有意義的低語。我走幾步,差點碰到一張竹床上。竹床的人喝道,哪個鬼?我趕忙跳到街中央。我忽然醒悟,其實大搖大擺比躡手躡足更不為人注意。我就伸直了腰,走在街中央的月光裏,我的腳步聲混進街旁的夢囈和蒲扇的拍打聲中,顯得十分自然。我接近肉食站時,就放輕了腳步。屠戶砍肉的巨大的橡木案板擺在簷下,散發出動物屍體的氣息,這也許是沒人在這兒乘涼的原因。我躲進暗處,蹲下身子,從懷中掏出傳單。由於緊張,我出了不少汗,貼身的一張傳單被汗濡濕了。我迅速地將飯粒撚爛,塗在傳單的四角,再將傳單貼在肉食站的柱子上。左右各貼一張,又撿塊石頭,在案板上壓了一張。幹完的時候覺得嗓子有點幹,頭皮繃得緊緊的。我接著摸到鐵匠鋪,在寫著鐵器價目的小黑板上貼了一張,然後,來到百貨商店。這兒是白天人最多的地方。我屏住氣息,在樹幹上、牆壁上、招牌上各貼了一張後,還想在櫥窗玻璃上貼一張。剛一走近,猛然發現窗下陰影裏躺著一個人。我立即朝後一跳,疾走開去,我的影子從街麵一掠而過,驚險而緊張。這情景熟悉得像一部電影,我似乎聽見尖厲的警笛聲穿透了身後的夜幕,蛇一樣咬住了我的腳踵。我心驚肉跳地奔跑,閃入一片黑暗,藏住身子往後一看,街麵寂寂,屋影幢幢,什麼也沒發生。我對鎮子的平靜與昏沉反而感到詫異,它似乎不應當如此無動於衷。我想,明天它會在我的傳單麵前羞愧無言的。我站在暗處,聽見鎮子在月光下平穩地呼吸,它那古老的氣息漸漸地吹幹了我額頭的汗。我來到一堵色彩斑駁的牆前。這牆孤立而厚實,參差不齊的牆頭長著萎靡不振的狗尾巴草。牆背麵覆蓋著青苔,我曾在那上麵捕捉過行動遲緩的蝸牛;牆的正麵內容豐富,年代不一的標語紙結成一層不薄的殼,那是曆次政治運動留下的痕跡。我把剩下的傳單都粘貼在這堵曆盡滄桑的牆上,這是我早計劃好的。我想傳單貼在這裏就有了一種官方色彩,能使人們對它產生敬畏感和信賴感。我對這牆寄予很大希望,我離開它時頻頻回頭,它那在月光中肅然聳立的形象令我覺得自己的想象並不虛幻。
我穿過月夜走向自己的床。躺在被窩裏我有心力交瘁之感。父母房裏無聲無息,充滿了一種無望的情緒,我想這種情緒可能延續不了多久了。這個夜晚一過,太陽會照亮新的日子。我呢,除了等待已無須再做什麼。我感覺夜正踩著山巔和我家的屋頂,慢慢向西邊移動。
第二天我起來得很早,鎮子裏有一種異樣的沉靜。淡淡的霧在小河與鎮子上空縈繞。我大口呼吸早晨的清新空氣以鎮定自己的情緒。我走到禾場邊沿,向鎮裏張望。鎮長忽然從街口閃現,沿著我的視線走來。他的身子越來越大,五官也逐漸清晰,他手裏拿著一卷紙一樣的東西。當我看見他臉上的怒容時,也看清了他手中的紙,就是我貼的那些傳單。瘋狂的警笛聲遽然刺破天穹,鑽入我的腦子。我倉惶逃進廁所,關緊那道篾製的門。鎮長那洞察一切的腳步響入了家門。緊接著,我家這幢蒼老的房子就在鎮長的嗓門的作用下微微顫抖。我在廁所裏蹲了很久,直到屋裏沒有了任何動靜,才拖著麻木的腿走出來。
父親和母親若無其事地忙碌,都不看我。他們是有意這樣。就像昨夜的我與今晨的鎮長一樣,都是有意為之。那個陌生人,我相信就是父親所說那個人蠻好的陸中興醫生,他留下這本雜誌,是否也有意?我沒有繼續思考,我在灶膛裏發現了一些黑色灰燼,從它們的形狀我看出是我寫的那些傳單以及那本雜誌的遺骸。
整個暑假我都在為自己的粗心大意懊悔,如果我偽裝了筆跡,不留給鎮長一個理由,他是不會撕下傳單找到我家來的。懊悔使日子煩悶漫長,令人窒息,直到假期屈指可數,所剩無幾,我才逐漸地透過氣來。
一個灰白的陰天,我挑了一擔柴從山上下來,透過被汗浸濕的睫毛,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在山坳口的路上徘徊。那是一個女人,滿腹心事猶豫不決的樣子,不時眺望坳下的小鎮。我氣喘籲籲走到坳口,放下柴擔,坐在扡擔上歇息。她回頭望我一眼,目光迷離。我覺得她的臉輪廓不錯,看上去有種由遠到近由裏及表的親切感。汗水弄得我額上的痱子刺癢難耐,我伸手去撓。那女人就在離我十來步的地方來回走動,似乎是我令她不安。這時她又回頭望我一眼,目光尖銳,螞蟥一樣叮在我臉上,並且一步一步向我走近。我聞到一股強烈的狐騷味,這氣味使我覺得她不幹淨。在很近的地方,她抬起手,指著我的鼻子說,我好像認得你。我說,我也好像。她的指頭似乎在我鼻子上戳了個洞才收了回去。她問,你是不是小仲?我想想,反問,你是不是姑姑?她的眼睛就放肆眨巴起來,聲音變得又窄又尖,哎呀你真是小仲,幾年不見你長這麼高了,還挑這麼大一擔柴,真的有出息了!我用羞澀掩飾住自豪,說這擔柴還不算大的。我拽起袖子,把頰上的汗水草屑揩幹淨,高興地說,姑姑,你是到我家去嗎?姑姑說,是呀,幾年沒回來,早想來看看你們了。我說,那走吧,我帶你去。我彎腰挑柴,姑姑卻指著我頭上問,小仲,這是什麼?我摸了一把,沒什麼呀?姑姑的手移動一下說,這兒。我說,這是個癤子。姑姑說,隻怕不是癤子,都黃了頂,灌膿了呢。姑姑的聲音充滿憂慮。我便把頭垂落下來讓她察看。姑姑看了一陣,盯著我問,小仲,你父親和你說話時是不是挨得很近?我想不起來。姑姑說,可能是你父親說話時,口水沫子粘到你腦殼上了。我不相信,沉默著,頭上的癤子卻一陣奇癢,我急忙伸手輕輕摩挲了兩下。癤子似得到了安慰,便平靜下去。姑姑又問,你父親近來臉上水色怎麼樣?我據實相告,說,不好。姑姑說,那就好。我說的不好,其實就是麵若桃花,姑姑理解成黃皮寡瘦了,但我懶得去更正。姑姑並沒有因此把鎖緊的眉頭鬆開,她一副深思熟慮、知根知底的神態,又問,你父親和母親還睡一床嗎?我僵硬著頸子,點點頭。姑姑說,他們夜裏在床上打架嗎?我麵皮上一陣火燒火燎。我當然曉得這打架的涵義。我又艱難地點一下頭,聽見頸子裏的骨節響了一聲。姑姑焦急地晃著一頭青絲,這怎麼要得,這怎麼要得喲,這能由著性子來的麼?姑姑的話銳利地刺向我,我繃緊麵皮,躲在沉默的背後。姑姑見我不言語,也就閉了嘴,後來,就歎口氣說,小仲,我屋裏事也多,豬呀雞呀怕沒人喂,以後我再去看你父親吧,這隻雞你帶回去。我這才見她左手提著隻蘆花雞。她把那隻縛著的蘆花雞放在我腳邊的地上,再看我一眼,就轉身走了。我盯著她的背,她走了很久,我還覺得她在我的眼睛裏。
我把蘆花雞擱在柴捆上,搖搖晃晃回家去。天已近黃昏,鎮子裏縷縷炊煙在招搖。我把蘆花雞往階基上一扔,它就咯咯咯地叫來了父親和母親。我簡略地說了遇見姑姑的事,想把許多的細節隱瞞起來。但父親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固執地詢問姑姑什麼模樣,姑姑說了些什麼,還說了些什麼,再說了些什麼,姑姑為什麼不到家裏來。就像掏耳屎二樣,一點一點往外掏。我覺得自尊心被父親碰傷了,煩惱之下,索性把所見所聞全倒了出來。我甚至還提到了姑姑身上的狐騷味,我說,那是一種最令人厭惡的氣息。不過我始終沒泄露姑姑對我頭上的癤子的看法,隻是伸手摸一下那隻灼熱發癢的癤子。但父親從我的動作裏看見了事情的真相,他的嘴巴一下就閉緊了,臉上的紅色競倏忽褪去,呈現出一片慘白。這是他回家以來臉上第一次出現這種我們渴望已久的顏色。可是這顏色稍現即逝,父親的臉複歸一片潮紅,鮮豔奪目,剛才的情景好像隻是我的幻覺。
晚飯時,父親挑了一隻褐色的缽子,說這缽子他喜歡,以後不許別人用它。他裝了一缽飯,夾了些菜,坐到堂屋門檻上。他垂著頭,筷子在缽子裏撥來撥去,好像在清點飯粒。母親腆著大肚子,端著飯坐到他身邊,他瞟母親一眼,就坐到階基上去了。母親又跟到階基上,父親鼓圓雙眼喝斥道,你怎麼像隻發情的狗娘子跟來跟去?!母親隻好噙著委屈的淚回到飯桌前。
吃完飯父親就動手修理那張被煙火熏紅的破竹床,用棕索將它鬆歪的腿綁緊,然後將它衝洗幹淨,擺在柴屋裏。母親說,柴屋裏涼呢。父親說,你硬是個蠢婆娘,天氣熱死人,我正需要涼快。母親說,柴屋蚊子多。父親說,蚊子它敢咬我?
夜裏,父親就獨自睡到柴屋裏去了。我躺在床上,聽見隔壁母親在床上輾轉反側,柴屋裏的竹床也吱啞吱啞呻吟不止,往昔的檀香味仍在縈繞,但這個夜晚似被一種少見的不安情緒塞滿,某種難以預料的事情將要發生,或正在發生。我感覺我置身其中的黑屋子膨脹變形,處於岌岌可危的情態中。
暑氣彌消的時候河水微微發藍,水裏的魚都成了一些晃來晃去的影子,與空中飄來飄去的落葉沒有什麼區別。河穀上空卻沉靜清爽,了無纖塵,十分安祥,隻是當那聲呼哨穿空而過,那沉靜和安祥才在驚悚的顫音中消失幹淨。
我是在教室裏聽到那聲呼哨的。我的座位已調到窗戶邊,當我捕捉到它若有若無的音律時,我看到了它越過鎮子裏那些青色屋頂迢迢而來的情景。在空虛的河穀裏,它神秘而真切,透明而實在,它直奔我而來,在我腦子裏引起奇妙的共鳴。它無疑是在向我傳達某種信息。我立即把目光遠遠地投向我家的屋子,隻見它歪歪的,如同一位倚著山坡歇息的疲憊不堪的老者。忽然,它在抽搐,在戰栗,發出沉重的喘息聲,它的各個結合部都喀喀作響,仿佛在做最後的自我掙紮。呼哨詭秘地消失了,我曉得,嚴重的時刻又到了。
中午我沒有在學校吃從家裏帶來的冷飯,我惶惶惑惑地走過青石板鋪就的小街,像走過一段古老歲月般走向我的家。我緊著心走上階基。屋裏屋外寂靜非常,蘆花雞在屋柱邊刨食。進屋一看,桌子朝天,碗櫃倒地,破裂的鍋和碗碴灑了一地,一片狼藉。父親和母親呆坐在板凳上,父親額頭塗著一些鍋灰,但有一注紅血沒掩住,汩汩地流下來。父親瞥我一眼,不作聲,眼裏暴露出難以掩飾的悲哀。母親巍巍站起說,我找鎮長評理去。父親啞著嗓門說,別去。母親說,不去,難道東西讓他們白砸了,人也讓他們白打了?父親說,認命吧。父親的聲音如同一口深井中發出。母親悲憤難平,認命?他們家的人得病怎麼怪你?說什麼你跟他握過手,無中生有嗬!父親的頭垂下去說,也許,可能。母親搶白道,什麼也許可能,你門都沒出過,根本不可能。父親皺眉思想著,可是,我好像是出去過,好像是跟別人握過手。母親喝道,你瞎想!你說,哪個願意跟你握手?父親身子一抖,緘默不語,過一會,緩緩站起說,你說得對,沒人願意跟我握手,是我連累了你們,我對不起你們母子。父親說著頭一低,朝著牆壁猛地狠撞過去。父親的悲壯舉動激得我腦門一熱,驀地撲過去,在他的腦袋到達牆壁之前抱住了他的身子。父親一個趔趄站定,扯開我的手,惡狠狠地吼道,你給我滾開!他的唾沫擊打在我臉上,感覺像蚊子叮咬,我忙拿巴掌往臉上一抹,才將那尖銳的癢疼感抹去。父親瞪著我,凶惡的神色忽然被驚恐所代替,他痙攣著的目光在我臉上艱澀地遊移,似乎在端詳一件令人懼怕的物品。我的麵頰卻如被毛蟲爬過,灼疼不已。父親突然一跺腳,你還不給我走開走開走開!
我淒惶逃入房內,手足無措。我腦子許多念頭野蜂一樣嗡嗡亂叫。我下意識地拿起桌上的方鏡子。我從鏡子裏看到一張緋紅豔麗的臉,一張和父親如出一轍的臉,一朵小桃花。恐懼揪疼了我的心,我將鏡子往地上摔去,乞望把那張臉摔碎。我衝出房門,向著學校狂奔,麵若桃花這個惡毒之極的詞像隻瘋狗一樣在後麵追趕。
在秋天隱約可見之時我終於認定自己隻是一場虛驚,隻有在心情亢奮緊張時我才麵若桃花,我的臉通常不是蠟黃就是蒼白。這結論是我用了拐彎抹角循循誘導的方法從十來個同學口裏得到的,他們的眼睛顯然要比鏡子公正得多。雖然父親幾乎每天都拿我的臉與他的臉作比較,並流露出越來越多的擔心,我也能泰然處之。接踵而至連續不斷的變故遲鈍了我的感覺,消耗了我的心力,使我覺得過去和現在都很虛幻,沒有必要過於認真。我恍若沉溺於一個漫無邊際無法擺脫的大夢之中。
然而一天深夜,父親把我從夢中敲醒,也把母親從夢中敲醒。他舉著一支蠟燭,把我們叫到柴屋。他的臉在燭光裏消溶了紅顏,半明半暗,甚為生動,也甚為莊重,那上麵已尋不見半絲遭塵世憂煩襲擾的痕跡。父親平靜地說,告訴你們,我遇到神仙了。母親的身子晃蕩了一下。我隻是咬了咬嘴唇,父親立即嚴肅地說,你不要不相信。我說我相信。老師講科學時我也是這樣回答的。在我們這兒,科學和鬼神一樣離我們很遠,也一樣離我們很近,都不足為奇。父親開始描述遇到神仙的情景,他的臉因回味和憧憬而熠熠生輝。父親說他在夢裏走向一座大山,山上祥雲繚繞,古木參天,幽蘭吐香,白鶴翔舞。他在山裏發現一口深潭,潭水墨綠深沉,他彎腰朝潭裏一看,照見一個風度翩翩的白麵書生,他向潭裏伸出手去,那白麵書生也向他伸出手來,他們的手就在水麵上緊緊相握。後來父親捧起潭水洗了臉,這時他背後有人大笑,聲若洪鍾。父親回頭,隻見一童顏鶴發、眉慈目善的老神仙手拄拐杖站在他麵前。老神仙微笑頷首,道,好,好,洗盡凡塵,超度有望!父親剛要施禮,老神仙卻駕起一朵蓮花雲冉冉升起。父親連忙作揖,高聲喊,如何超度,還請老神仙指點迷津!老神仙就揚了揚手,一方黃絹便從雲頭悠悠地飄下來。黃絹飄到頭頂,父親迫不及待,跳起來去抓,在抓到黃絹的同時他身子一倒,墜入深潭之中。他全身一掙紮,夢就醒了,一看,黃絹就在手中。父親向竹床上一指,你們看。我低頭一看,果真有塊黃布,平平地鋪在那裏。父親把蠟燭湊攏,我借著燭光,見黃布上用一種古老的字體寫著四行字:
黃土白棺
送汝上天
悲傷為鬼
歡喜成仙
我感到一股陰森之氣從那字裏頭襲來,不禁瑟縮著雙肩。父親嚴厲地瞥我一眼,把黃布折疊起來,放進貼胸的衣襟裏。我有點毛骨悚然,向母親靠過去。母親木然不語,從黑暗中伸出手來攬住我的肩,我才知道母親也在發抖,她的顫栗通過她的手一波一波地傳到我身體裏來。父象犀利的目光注視著我們,拍拍胸膛說,你們看清字了嗎?這都是神的意思。你們聽著,不許你們不高興,壞了我的好事,我要變成了鬼,死不瞑目。我和母親像被誰按著,點了一下頭。父親又說,這件事,不許你們發表不同意見,神仙說了算;神是無處不在的,你們要是亂嚼舌頭,神仙會聽見,他不會饒人。父親四處看看,說,也許此刻他就在這裏,在哪個角落裏看著我們。我趕緊偎緊母親。我有搖搖欲倒的感覺。一股涼風穿過柴屋,燭光搖曳欲滅,我想也許神仙剛剛走過,他的長長的袍子帶起了這股風。母親摟著我進了屋,我沒有回自己房裏去,與母親同睡一床,我把母親的腳緊緊抱在懷裏,還用被子蒙著頭,我怕神仙會聽見我的呼吸,從而懷疑我有什麼不同意他的想法。整個沉沉黑夜都壓在我身上,令我透不過氣來。
早上起床,我和母親都默不作聲,父親卻哼哼唱唱,刷牙洗臉十分麻利。最令人驚詫的是他的臉白白的,那可惡的豔紅無影無蹤,似乎從來沒有過。果真是那夢中的潭水洗去的嗎?我一再地覷父親的臉,千真萬確,那上麵是我們企盼已久的白,那白已牢牢地占踞了地盤,穩穩地持續著。除了衣褶間仍有絲絲檀香味曳出,父親是換了一個人了。吃過早飯,父親就帶上中飯,扛起鋤頭,穿過菜園上山了。直到太陽落山,他才回來,手和腳上粘著黃土。第二天也是如此。第三天晌午,我按捺不住,沿著山路上父親踐踏的痕跡找上山去。我來到了鎮子後麵的山坡上。山坡很高,距街很近,站在坡上可清楚地看見街麵上人像蟲一樣蠕動,力氣大一點,可把石子甩到任何一家店鋪的瓦頂上去。我躲在一叢杉樹後,看見父親在一個長方形的淺坑裏揮動著鋤頭,鋤頭一挖下去,山坡就發出輕微的顫抖。鋤尖在他頭頂閃爍著寒冷的光。強烈的憂傷突然模糊了雙眼,我感覺這山,這鎮子,這挖掘的聲音,是一種多麼荒謬的存在,我困在當中難以自拔。我竭力阻攔了眼淚的流出,為了不壞父親的事,我喪家犬似趕逃下了山坡。
在父親自掘墓坑的日子裏,母親撫著大肚子在屋裏走來走去,我在街上承受無數異樣目光的瞄射,街道兩旁擁擠的房舍中,關於我父親升天的議論正如火如荼。
父親穿著他親手製做的一套黑色西裝,攙著母親的手,莊嚴地走向山坡。他對我家那日見蒼老的屋子看也不看,似乎沒有絲毫的留戀。他穿了一生中唯一的一雙皮鞋,所以走在坡上十分小心,不時地搖晃借以平衡身體。晨光將父親和母親的頭發鍍得閃閃發亮,並很清新地勾勒出他們身體的輪廓。母親的腹部呈現出一條美妙的弧線。走幾步,母親就從籃子裏拿出幾片紙錢撒在路旁。我站在坡下,瞻望父母的背影,淪陷於一片肅穆深邃的寂靜中,無知無覺,不能動彈。忽然從寂靜深處抽出一股神聖的音樂,音樂低回縈繞,逐漸宏大,洪水般上漲,很快淹沒我的頭頂,朝山坡上升騰。父母的身影被音樂擁上了坡頂,嵌在湛藍純淨的晴空裏,格外鮮明生動。眨眼間,坡頂的身影凝成一個,我的心猛地抽緊。我覺得父親就在此時升上了天空,溶化在雲彩裏,坡頂隻剩下了母親。
我遵照父親的囑咐,去鎮子裏叫人來幫忙,掩埋他的千年屋。我如在夢中,四周景色清晰卻不真實,青石板街道在腳下扭動不已,踩上去軟綿綿的。我向碰見的第一個男人語意不清地打了個招呼,他立即心領神會地扛起了鋤頭,臉上蕩漾出一種詭譎的笑意。隨即,就有許多人仿效了他的行為神態,組成一支不小的隊伍跟在我身後。我已感覺不出腳的運動,在神秘莫測的微暈中向山坡升起,無數的小精靈在我的頭發的嘶嗚和衣襟的擺動中竊竊私語,使我的心荒涼而迷茫。
墓坑前隻見母親一人,她雙膝張得很開,跪在繚繞的香煙裏,麵對墓坑雙手合十,喃喃低語。她的臉既沒有遵循也沒有違背神的旨意,始終是一種介乎於悲傷和歡喜之間的表情。墓坑裏的棺材已蓋上蓋,蓋上鋪展著那塊記載神諭的黃絹。那是一口極薄的做工粗糙的白木棺材。我頭大如鬥,不敢想象父親躺在裏頭的模樣。前來幫忙的人們似也受了棺材的驚嚇,目瞪口呆,鴉雀無聲,他們的齒尖冷氣嘶嘶。母親抓過一把鋤頭,往墓坑裏填了第一鋤土。人們便紛紛動作起來,由於恐懼他們幹得倉促而匆忙,黃土打得棺材發出空洞的悶響。母親丟下鋤頭,摟著我的肩站到一旁,她的沉著冷靜使我戰勝了想哭的欲望,我對自己說這隻是夢,夢中的事情隻有任其發生外你毫無辦法。
墳塚高高地隆起來了,跟母親的肚皮一個形狀。人們漸漸散去,隻留下我和母親。母親背靠著墳塚坐著,仿佛精疲力盡,眼裏閃著濕潤的陽光。我怯怯地撫著墳塚,黃土清新潮濕的腥氣裏,明顯地飄曳著一絲檀香的氣息。接著,我聽見黃土裏傳來沙沙的腳步聲,我想,定是父親在走動,做升天前的準備。
我扶著母親走下山坡時,聽見了父親升天時衣擺拍打天風的嘩嘩聲。
父親的墳塚在山坡俯瞰著鎮子,站在鎮子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見它那渾圓土黃的模樣,直到秋風漸涼,它也還是人們的話題。人們開始懷念父親的手藝和他貫穿一生的和藹,議論到情真意切之處不免有人唏噓不已。
正當人們討論要不要給父親刻塊碑時,父親的墳塚悄悄發生了變化。先是長出一層淺淺的不均勻的綠,後來那綠裏又現出一些白。那墳塚每日都在眼裏過幾次,人們沒覺出它的變化,也就沒有在意。有一天,一個放牛的男孩從坡上跑下來,隨即一個消息風一樣吹遍了全鎮:父親墳上開了許多蕎麥花,那蕎麥花顯示著兩個字:“好人”。於是那條被枯黃的茅草半掩著的狹窄山徑上人影綽綽,接踵而至絡繹不絕的人群如搬家的螞蟻,他們嘴裏念著父親的名字,臉上寫著敬畏神靈的表情。我聞風爬上山坡時,父親墓前焚燒著香,殘留著燒不盡的紙錢,懸掛著一些紅布條,還擺著一些水果糕點。人們祭祀父親的熱情多少有點讓我吃驚。父親墳上細碎如雪的蕎麥花吐著清香,明白無誤地組成好人兩個字。墳塚四周樹葉泛黃,蒿草枯黑,一派荒涼,相襯之下,那隆起的花塚色澤鮮豔,生機勃勃,猶如一隻擺在那裏的大花籃,這是我從未見過的最美麗最真實的風景。
我回家給母親進行了非常細致的描述,我試圖像搬動一幅畫一樣把這風景準確地搬到母親麵前。我相信母親已置身其中,因為她寧靜、平和、滿足、謎一樣地笑了。她毫不吝嗇地把這種微笑賜予紛紛而來的平常日子,並且在其中一個日子裏為我生下了一個健壯可愛的妹妹,使我那聞訊趕來、沒有生育能力的姑姑千
呼萬喚愛不釋手。在妹妹發出第一聲笑的那天夜晚,我在柴屋裏看見了父親,他的身姿瀟灑飄逸,白皙的麵孔閃著天國所賦予的迷離聖潔的光澤,我激動地想要喊他,他卻過來把一隻柔軟溫暖的手掌捂在我嘴上。我從那手掌上聞到一股令人心醉神迷的檀香氣息。父親對我溫和地笑笑,輕而易舉地穿過牆壁,到母親房裏去了。在那裏,清脆的鈴鐺般的笑聲正如帶露的喇叭花一樣開放。
在這些日子裏我和魯大貴之間的曆史遺留問題迎刃而解。他又和我共用一張課桌,我們恢複了傳統友誼。在一個溫暖的點綴著零星雪花的傍晚,我們沉著冷靜地背著手在河邊散步。我們共同回憶起那個捉鬼的春夜,回憶起四年前那個星期六裏被抓走的可憐人,以及我們沒來得及兌現的諾言。接著我們透過幽藍的暮靄,眺望父親的墳塚。魯大貴說,小仲,我跟老師一樣不太理解。作為朋友,我很想幫他理解,但在冥冥中我似乎擁有一個朦朧的諾言。我必須守住這最後的承諾。魯大貴又說,小仲,你曉得你父親墳上的蕎麥花,為什麼會開出字來嗎?我老練地說,我當然曉得,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1992年3月於常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