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1 / 3)

莊一夫臉衝著車窗外,抽動抽動鼻子,嗅到了一縷涼絲絲的水腥味,那是流水的氣息。他便興奮地捏捏雅的手,大聲說,快到了。

雅瞅著公路兩側的山,還有些疑惑,汽車卻猛一拐彎,鑽進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然後戛然而止。

果然就到了。

莊一夫背起牛仔包,拉著雅下了車,他告訴她,這兒就是麻伊洑,沈從文寫過的。

他們從狹小的街道上穿過。雅對過往行人背上的背簍很感興趣,盯著看個不休,一再讚美那些精致的花紋。行人也盯著他們看,從他們的頭看到他們的腳,目光很認真。

他們打聽到,上行的機船下午兩點半開,莊一夫看看表,還有兩個多小時閑暇,就放心地帶雅進了臨江的小餐館。

小餐館實際上是一座吊腳樓。莊一夫挑了張靠窗的小桌坐下,回頭將窗戶推開。

窗外是一灣碧波。

雅懷疑地問,這是沅水嗎?

莊一夫一笑,誰還敢冒充?

雅說,我們那兒的沅水可不是綠的。

莊一夫說,你那是常德的沅水,下遊,相差一百多公裏呢。

嘖嘖,雅咂著嘴,這水綠得讓人想跳進去。

莊一夫笑道,千萬別跳,回去了我不好交待。

老板娘來了,問他們要什麼菜,喝啤酒還是喝可樂。莊一夫點了兩個菜,說,到這裏就不能啤酒也不能可樂了,要米酒,正宗的當地米酒。

酒菜轉眼就上了桌。

米酒裏摻有蜂蜜,甜滋滋的。莊一夫不時和雅碰杯,殷勤地給她夾菜。忽然又說,雅,別隻顧埋頭吃喝,給你看一處好景致。

雅便把頭抬起來,在哪?

莊一夫將筷子伸出窗外指點,你看下遊。

沅水在下遊繞了個彎,轉向東南,岸邊有座峻峭挺拔的青石山,不很高,卻披覆著一些深綠色植物,似乎是灌木叢或葛藤蔦蘿之類。

雅點頭,那兒還有些味道。

莊一夫說,豈止是有些味道,味道很足的,你看到山頂上的那座廟沒有?

雅把眼瞪大了一會,搖頭。

莊一夫說,那你豎起耳朵,仔細聽聽那些叮叮當當的鑿擊聲。

雅斂眉側耳,哪來的鑿擊聲?

莊一夫說,有個後生,請了一個工匠,正在那山壁上開鑿通往山頂的道路呢。

影影綽綽的,可看見山壁上蠕動著一些螞蟻似的人影,錘鏨聲隱約可聞。

雅說,是修一條旅遊路線吧?

莊一夫說,非也,後生有個寡居的母親,與一和尚相好,時常去廟裏燒香拜佛。後生見山道狹窄陡峭,怕母親失足,於是有了拓寬道路的舉措。

雅又傾聽片刻,說聲音沒有了。

莊一夫說,竣工了,所有險要的地方都加了欄杆和鐵鏈,母親的進香之路好走多了。

雅問,後生呢?

後生修好路後就遠走高飛了,他不能不對母親盡孝,又不能容忍母親的不貞,倫理的雙刃劍逼得他漂泊異鄉。

可憐的後生。雅又問,那母親呢?

莊一夫指著石山,你快看那懸崖上!

一個黑色的人影從崖頂緩緩飄落,畫出長長一道弧線後,落進碧波如鏡的江水裏,激起一簇雪白的浪花。

他說,那就是母親,兒子的舉動讓母親羞慚不堪,隻好從山上跳下來。

雅扯他的衣袖,你快去救她呀!

他說,遲了,這是一種必然,誰也無能為力……哎,別光顧看風景,邊看邊吃,吃飽了才能悲天憫人。

雅就不吱聲了,用細密的白牙去咬一塊鮮嫩的沅水鱖魚,吃了一會再朝窗外眺望,那一簇雪白的浪花仍在綻開。

雅喃喃道,我們看風景,風景也在看我們。

莊一夫關切地詢問,味道怎麼樣?

雅隨口甩出句廣告詞:味道好極了!

莊一夫眉飛色舞,我講了會不枉此行的吧,這才是開頭呢!

小小的碼頭,青石板台階光可鑒人,省略號一般,散漫地鋪在斜坡上。

莊一夫牽著雅小心翼翼地走下河岸。隨著距離的縮短,沅水的顏色由深綠變作淺綠,陽光金箔似的在水麵閃光。微微的河風如同小小的蛇從人的脖子裏悄悄滑過去。

到了河邊,莊一夫回頭一望,岸上一溜吊腳樓呈水平線排列著,一律青色的瓦頂,一律風吹雨打得發白的木板壁,一律的參差不齊的吊腳,很有些古老的韻味。莊一夫努努嘴,示意雅欣賞:怎麼樣,城裏沒有這種味道吧?

雅輕輕點頭,目光倏忽一閃,卻投向對岸。對岸山坡上,是一片城裏風格的紅磚樓。雅說,南岸和北岸太不協調了。

莊一夫忙介紹說,對麵是水電工程八局的職工宿舍,他們在這上遊不遠修建五強溪水電站。莊一夫頓一頓,說,有對比才有鑒別嘛,這樣這邊的古味兒更強烈。

他們走過顫悠悠的跳板,來到躉船上。上行的機船停在躉船邊,時間還未到,艙裏沒幾位乘客,船便顯得百無聊賴。他們並不急於上船,在躉船的邊沿坐下來。

雅伸出一隻腳說,幫我把涼鞋脫了。

莊一夫便很樂意地幫她脫了一隻涼鞋,並且珍愛地摸了摸那凸起的圓圓的踝骨。

雅將她玲瓏的光腳丫伸到河水裏,愜意地劃動,綠綢似的水麵劃出幾個小漩渦。

莊一夫說,小心大魚咬你的腳趾頭!

雅莞爾一笑,它敢?

莊一夫說,不是敢不敢的問題,遇到這麼小巧可愛這樣芳香四溢的玉趾,有不嚐一嚐的道理?

雅說,魚可沒你這麼色情。

莊一夫說,用詞不當,這叫色情?頂多是多情罷了。不過你真要當心點,沅水裏確實有種對漂亮女子感興趣的動物。

雅說,這動物有手有腳有腦袋,就在我身邊吧?

莊一夫說,它當然有手有腳有腦袋,說不定它就在這水裏偷聽我們的話呢。它的名字叫作水猴子。有一次,細雨蒙蒙,一對年輕夫婦駕船去沅水上打魚……

雅抬起眼睛,透過蒼茫的江麵,看見了那隻漁船。漿聲依呀。船停在水波不興的河麵,漁夫屹立船頭,用力一拋,魚網旋出一個巨大的圓罩向河中。年輕漂亮的漁家女子戴著鬥笠,披著蓑衣,雙手把槳,一隻赤腳踩在光滑的舵把上,使船保持穩定……忽然,船尾不遠的地方,一個毛茸茸的腦袋露出水麵,兩隻黑而圓的眼睛盯定了女子。

雅心中一緊,大聲喊,快跑,水猴子來了!雨聲淅瀝,漁家女毫無所知。水猴子踩著水,悄悄向漁船靠攏,雅緊張得大氣不敢出,眼睜睜地看著水猴子突然從水中躍起,摟住漁家女子,沒入深不可測的沅水。

漁夫聽到聲響,驀然回首,船尾空空蕩蕩,不見妻子身影。漁夫不知所措,大聲呼喚妻的名字,喊著,你到哪兒去了?你到哪兒去了?

雅高聲道,她被水猴子擄去了!

漁夫跺著腳,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他焦急萬分,駕著船在水麵打圈圈。在他淒厲的呼喚聲中,槳把上長出了菌子,如同一隻隻耳朵。他的頭發開始發白,而他的聲音,也因絕望而喑啞了。

然而水麵忽然不安地蕩漾,漁夫從深水裏窺見了妻子的身影,急忙將竹篙伸進水裏去。妻子便順著竹篙爬上船來了。漁夫提起竹篙,竹篙喜淚漣漣。漁夫發現他的妻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漂亮,驚喜異常,張開雙臂欲要擁抱,卻赫然看見,妻的懷裏抱著一隻小水猴子!

漁夫驚呆了,死死瞪著妻子。妻哀怨的眼神說明了一切。漁夫後退兩步,隨手摸起一把鋒利的斧子。

雅驚叫,你不能這麼做!

漁夫不管不顧,嘶吼著,我要殺死這個怪物!漁夫瘋狂地撲了過去。妻子猛地轉身,用她的背護著懷中的小水猴。漁夫的斧子停滯在空中。

妻子悲聲道,你就不能放過它嗎?

漁夫叫道,有它沒我,有我沒它,你再護著它,我連你一塊砍!

雅說,你好沒道理!

妻子無語了,看丈夫一眼,縱身一跳,重新沉入沅水之中……漁夫身子一抖,斧子跌落下來,砍在腳背上,他毫無知覺。血汩汩流出,猶如夏日黃昏的晚霞,染紅了江麵……

雅凝視沅水,默然無語。

莊一夫攬住雅的腰,雅,感觸良多吧?

雅側臉說,你就是那隻水猴子。

莊一夫說,這可有本質區別,我可是用情把你擄來的。

雅說,你不怕我會帶一隻小水猴子回去?

莊一夫笑道,放心吧,時間和政策都不允許,我們不是還有許多預防措施麼?再說,要真那樣,你不怕斧子砍?

雅說,怕什麼,要砍就跳到沅水裏去。

雅說著就站起來,作跳躍狀。

莊一夫連忙抱住雅。

雅身上的溫馨氣息與沅水蒸發的水氣羼雜在一起,令莊一夫有微醺之感。

這是一條短途客船,不大,就一層,非常簡陋,連椅子也沒有,艙裏僅擺著幾十條長凳,地上散落著一些果皮紙屑。莊一夫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又掏出手帕墊在凳子上,這才招呼雅坐下。

雅從舷窗裏伸出手去,想摸江中的水,但手不夠長,便把一條腿也翹起來了。莊一夫趕緊將她的裙子扯下來蓋住膝蓋。

乘客慢慢地多起來,背背簍的,挑籮筐的,提花布袋的,抱小孩的,眼見得就將不大的一條船塞滿了,他們用當地土話交流著各自的見聞與各類商品的價錢,氣氛熱烈。

雅聽不懂,問他們說的哪裏話,莊一夫告訴她是沅陵話,過去的行政區劃,這兒已屬湘西地界,所以沅陵話又與湘西話有許多相似之處。

正說著,客船啟動機器了,船體微微地震顫著,莊一夫看到他們的話語水一樣震出細密的波紋,耳膜同時也有些癢癢的感覺。

船響了好一陣,卻不見啟錨。雅說,怎麼還不開船呢?

莊一夫透過舷窗盯著躉船上的入口處,說在等一個人。

雅問,什麼人?

莊一夫說,我認識的那個人。那個人要從對河過來。瞧,他來了。

一個穿白色T恤衫的小夥子從躉船上一個箭步躍上客船,低頭鑽進艙來。

莊一夫起身揮手,東,到這兒來!

東兩眼放光,側身擠過來:哎呀,莊作家,沒想到會遇到你。

莊一夫說,無巧不成書嘛!屁股挪一挪,讓出個座位給東,又指指雅,介紹道,這位是我的……

你的那個嘛,知道知道。東熱情洋溢,與雅握手之後,自我介紹說,我叫東,水電八局的工人,燒電焊的。

雅瞟東胸前一眼,掩口一笑。

莊一夫這才發現東胸前的衫子上印著兩片紅唇一顆心,還有一行狂草的字:愛你不商量。

莊一夫尖起指頭戳戳東的胸脯,東,不商量可不行喲!

東說,作家應該比我懂嗬,本來嘛,商量不是愛,愛你不商量。

莊一夫說,看來今天你的行動也是沒商量的嘍?

東驚詫道,你怎麼知道?

莊一夫說,你的事我不清楚誰清楚?你隻和我們同一段路,你要在洞庭溪上岸……今天可能是你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不過東,聽我一句話,凡事還是小心為好。

東說,我會小心的。

船忽然鳴了一聲笛,突突突地響著離開了碼頭,緩緩向上遊駛去。平靜的水麵被船首犁開,船舷兩側掀起兩道長長的水波。

雅趴在窗口,忽然回頭說,不是說湘水長,澧水短,沅水急,資水險嗎?怎麼沅水一點也不急呢?

東解釋道,船在潭麵上行呢,沅水最大的特點就是灘多落差大,等到了青浪灘,你就曉得水有多急了的,簡直就跟竹筒倒油一樣。

雅哦一聲,點頭。

夾坐在當中的莊一夫覺出自己有點多餘,於是扭動扭動身子,準備跟他倆談談沈從文。但雅又回頭欣賞窗外景致去了,東也把腮擱在了手掌裏,肘子撐在膝蓋上,開始了沉思。莊一夫隻好作罷。

兩岸山峰峭立,把河道擠成狹窄的一條,岸邊公路上,散裝水泥罐車在奔馳。江邊出現了呲牙咧齒的褐色礁石,礁石上棲息著沒精打采的鸕鶿。

東越過莊一夫,拉了拉雅的裙袖,雅便回過頭來。莊一夫頗為不快,皺起眉頭。

東說,雅,我能否問你一個問題?

雅大方地說,可以。

東很認真地說,是不是金錢對你們女人有特別的誘惑力?

雅道,話不能這麼說,金錢對男子一樣有誘惑力。

東說,我是說那種特別的誘惑力,可以使她拋開丈夫,家庭……

雅聰明地問,你是不是有一番遭遇?

莊一夫抓住機會插言道,東出此言,確有緣由,東現在是一個厭惡城市,憎恨舞廳的人,東,你說是不是?

東臉色陰鬱,不置可否。

雅就有些好奇地盯住東的臉。

東被盯得受不了,隻好讓雅看見他和曾經情篤意深的妻走進長沙的一家豪華舞廳。妻的體態和麵容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妻應邀與舞廳老板共舞一曲之後,就決定留下來當禮儀小姐,而不與丈夫回工地了。山溝裏的忙碌勞累與舞廳裏的燈紅酒綠自然有天壤之別,為了別樣的生活,離婚亦不過是小事一樁。

雅消失了好奇心,這類事太平常。

東手在眼前一揮,恍若趕走了隻蒼蠅。不說了,別讓我這點破事幹擾了你們遊沅水的興致。要是不怕太陽曬,我們到船頭去吧。

雅第一個響應號召,站起身來。

莊一夫不失時機抓住她的手,在前麵引路。

莊一夫忽然覺得他們是在一條大魚的肚子裏走動。

坐在船頭,視野開闊。綠色江麵整塊地向船頭移過來,碰出簇簇雪白的浪花。兩岸的青山愈顯其高,雲彩掛在山尖上飄不走。險峻的山壁和峨岩隨著船的行進而不斷遊移,變換著姿態。

轉過一道灣,峽穀上空出現一道虹影。

東叫道,看,沅水大橋,是我們修的,為建電站大壩服務的。

莊一夫和雅都把手舉在額前遮陽,向前方瞭望。

太陽正擱在橋麵上,放射著刺目的白光。但隨著角度的改變,太陽慢慢落到橋拱下去了。

橋的陰影從他們頭頂掠過去。

前方隱約出現一道巨大的灰色的牆,它橫亙在兩岸之間,截斷了千古流淌的沅水。

莊一夫搶在東前頭對雅說,看見沒有,這就是五強溪電站大壩!

雅凝視大壩,嘴唇微微張開,似乎有點吃驚。

大壩在他們眼裏慢慢放大,愈來愈顯得巍峨壯觀。壩上有許多人影,螞蟻一般蠕動著。大壩上空淩空橫架著幾根鋼索,一隻鐵罐正在索上滑行。

他們都不知不覺站了起來,注視著大壩。

乍一看,大壩完全擋住了船的去路。雅擔憂地說,船過不去了吧?

東馬上殷勤解釋,放心,有臨時船閘呢,永久性船閘正在修,是三級船閘,上下水頭達六十米,目前全國唯一呢。

莊一夫補充道,也是亞洲第一。

船駛近大壩,臨時船閘果然顯現。

機船準確地開進窄窄的閘門裏。

此時觀看大壩已需仰視。他們盡量後仰,抬眼望去,這雄峙江中的大壩似乎不是築在沅水上,而是築在藍天裏,白色的雲朵擦著壩頂悠悠飄浮。

忽然,船閘上麵的平台上,冒出一個戴紅色安全帽的人頭來。帽子下,明顯的一張歐洲人的臉。

東立即向那人揮手呼喊,你好,胡裏奧先生!

胡裏奧亦向他們招手致意。

東隨即向雅介紹說,胡裏奧是西班牙人,德國沃伊特公司的代表,來五強溪監督水輪機安裝,東就在機組安裝工地工作,胡裏奧檢查他的活,一發現有焊點不過關,就毫不猶豫地用粉筆畫叉,要他返工重做。有回東想偷一次懶,悄悄擦掉一個又,卻被胡裏奧發現,狠狠罵了一通。東說,胡裏奧做事特認真,不過也有一大缺點。

莊一夫插話,關於他的缺點可以省略不談吧?

東瞟雅一眼,點頭笑道,對對,可以不談。

雅不滿,你們這是對我實行封鎖。

東說,其實也沒有什麼不能說的。

雅窮追不舍,那你為何不說?快說呀。

東就說,他少不得女人,一到星期六,就出去了,深夜才歸。

雅鼻子一哼,這算什麼缺點,誰少得了女人,你們少得了嗎?

東和莊一夫麵麵相覷。東笑了一下,莊一夫卻沒笑出來。

船已行至船閘上端,胡裏奧的麵孔已模糊不清,但仍在向他們揮手。莊一夫覺得他是專向雅致意。

雅望著陌路相逢的老外胡裏奧,笑得一臉燦爛。

過了船閘,大壩移到了身後,碧綠的江麵和上遊層巒疊嶂的群山又展現在麵前。莊一夫悄悄籲了一口氣。

一大片輪廓分明的雲遮住了西墜的太陽,江麵上沒有了陽光,呈現出一派深邃莫測的墨綠色。兩岸人煙稀少,很難看到幾幢房屋,河穀裏空曠而荒涼。

偶有水鳥在水麵浮動,見船一來,鼓動雙翼擦著水波飛向遠處。

河道漸顯狹窄,機船傍著北岸上行。船頭水花濺得很高,沅水湍急了許多。

莊一夫沉浸在古樸的景色之中,他注意雅的神情,卻看到了一種迷茫之色。而東則不時地看腕上的表,他顯然急於到達目的地。

隱隱約約地,有一種奇怪的音律透過機船的馬達聲,從岸上迢迢傳來。莊一夫側耳仔細一聽,那聲音由一些粗啞喉嚨的歌唱和一些嗩呐笛笙的吹奏混合而成。它的旋律宛若山問小溪,時而跌宕起伏,時而婉轉流暢。

莊一夫循聲尋去,隻見岸上疏落的樹影後,聚集著一群人,戴著麵具,舉著幡旗,身披稻草,舞之蹈之,歌之詠之,香火閃爍,鼓樂哀婉。

雅問,他們在幹什麼?

東說,在祭祖,唱儺戲。

莊一夫說,你亂猜吧?

東不容置疑,這一帶,我比你熟悉。

莊一夫瞟瞟東,那還用說。

儺戲之聲逐漸衰落,遠去。莊一夫攬著雅的肩坐下來,雅順從了一小會,便修改了坐姿,從他臂彎裏滑出去,挪向離東貼近的地方。

寂寞荒涼的景色讓莊一夫憂鬱起來。

他瞅著岸邊那些移動著的奇形怪狀的礁石,想象歲月之流是那樣無窮無盡地衝刷它們,它們卻保持著永恒的姿態,不由胸中就有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覺。

一塊臥獸般的礁石晃過去,前麵河道上出現一隻小船。船上數名水手打著赤膊拚命劃槳,那船卻陷在一個回水灣裏難以動彈。

船頭站著一個身體瘦長的人,焦急地翹望著前方。

機船靠近了那隻形狀古老的小船。莊一夫看清楚小船上的那人頭戴高高的切雲帽,腰佩一把長劍。江風把他的衣擺高高地揚起。

東問,這是誰?

莊一夫說,你不認識吧?他是三閶大夫屈原,被楚王流放至此。

雅說,他不是投汨羅江了麼?

別出聲,他要吟詩了。莊一夫擺擺手,屏聲靜氣地聆聽。

屈原甩一甩寬大的袍袖,雙手背在背後,抑揚頓挫地吟道:乘聆船餘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雅高喊,屈先生,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屈原答道,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

東說,辰陽是哪?是辰溪吧,或者是辰州?辰州就是沅陵,離這兒最近,可也有一百多裏地呢,宿得了麼?他這樣的破船,怕還得走幾天幾夜。

雅說,我們幫幫他,把他的船拴在機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