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流(2 / 3)

莊一夫笑道,幼稚,你們曉得我們離那船有多遠嗎?

東和雅答不出來,回頭一望,屈原和他的聆船已被遠遠地拋在後麵了。

一隻沙鷗追隨在機船的上空,一聲聲地啼叫。

機船越過一個小灘。進入一個波平浪靜的長潭,減慢速度,徐徐地向一個小碼頭靠過去。

東很興奮,我就要到了。

莊一夫說,你也應該到了。

東微微一笑,看看雅,說,我曉得你的小心眼,不過話又說回來,沒有小心眼,你怎麼當作家,是不是?

雅說,他就是這麼個人。雅在莊一夫手上捏了一下,莊一夫心裏很舒服。

船靠上碼頭,碼頭上麵寥寥幾座農家房屋,顯得十分落寞。

雅納悶,東,你到這麼荒僻的地方來幹什麼?

東反問,你們又來幹什麼?屈原又來幹什麼呢?

莊一夫安慰雅,我會告訴你的。

東沿著跳板上了岸,回頭大聲說,你們好好地細細地欣賞沅水,欣賞青浪灘吧,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呢!

雅大聲問,為什麼是最後?

東笑而不答,揮揮手,消失在高高的岸上。

莊一夫說,我告訴你吧,下個月,大壩要下閘蓄水,這一帶將形成一個巨大的人工湖,青浪灘等十幾處有名的險灘將被淹沒,成為曆史。這也是我帶你來的原因之一。

雅說,難怪,你帶我出來不僅僅是為了愛。

莊一夫點頭,可以這麼說。

雅半晌不語,看著水手用竹篙將船撐離碼頭後,才挽起莊一夫的手說,我喜歡坦白的男人。

機船繼續溯流而上。

兩岸排列的高山,一座接一座,似乎永無盡頭,山上並無多少樹,給人荒蕪之感。景色變得單調起來。

船上的乘客大多在打瞌睡,唯有莊一夫和雅仍坐在船頭舉目四望。雅背向上遊,把膝蓋抱在懷裏,凝視著在天空裏旋轉著的山峰。

莊一夫輕聲向她介紹,北岸的山屬武陵山脈,而南岸則是雪峰山的餘脈了,沅水從雲貴高原出發,流到湘西之後,就一直處於這兩大山脈的夾峙之中,直到下遊的桃源縣,它才從峽穀裏衝出來,然後經常德德山彙入浩瀚的洞庭湖。

雅一聲不吭,眼神空朦。

莊一夫碰碰她的肩說,我曉得你在想什麼。

雅說,你不是我肚裏的蛔蟲。

莊一夫說,我可比蛔蟲精明,你是在想東。

雅臉微微一紅,我不過是想他到那個地方去幹什麼。

我知道你的心思,莊一夫說,告訴你吧,他是去找女人的。

雅一怔,女人?

莊一夫點頭,對,女人,相好的女人。

雅不解,他何以到這荒山野嶺裏來找女人呢?

莊一夫歎口氣,瞧,你的好奇心愈發強烈了,我滿足你吧……東離婚之後,情緒很不好,工作之餘,常捧個袖珍收音機在沅水邊躺著,打發難熬的閑暇時光。

一日,東不知不覺躺在一條機船上——就是這條船——船開了竟也不知道。船經過大壩工地時,東才醒悟過來,但船不可能因他而開回碼頭,亦不可能在沒有碼頭的地方靠岸,東隻能在下一個碼頭下船。

但憂鬱的東沒有立即找下行的船,而是沿著北岸漫遊著。他看見一條清澈的小溪,就順著溪水走進一個陰涼的小峽穀。後來他發覺溪水變作了一道瀑布掛在懸崖上,便躺在一塊平展的大青石上欣賞那瀑布。時間從身邊流走了多少,東一點也不在乎。

這時那個必定與東相好的名叫桂蓮的山裏妹子過來了。桂蓮頭上插著梔子花,背著背簍,褲腿高綰,健壯的小腿在溪水裏蹬起簇簇晶瑩的水花。她從東麵前走過去,一點也不在意東的存在。

東卻被她驚呆了,東以為遇到了山中的仙女。

仙女走到瀑布下的綠潭邊,捧一捧水洗了洗紅撲撲的臉,然後走進了瀑布後的懸崖裏麵。

東呆了一陣,便開始步她的後塵。他發現瀑布的後麵是個山洞,洞不長,能夠看見洞另一端漏進來的微弱亮光。

東毫不猶豫地進了洞,磕磕碰碰走了一陣,出洞一看,眼前豁然開朗,一個小小的山穀裏,有零星的稻田,三五幢茅舍,雞鳴狗吠聲隱約可聞。東疑心來到了桃花源。

雅問,那山裏妹子呢?

莊一夫說,她當然在,不過東一時還沒見到,她已走進某間茅屋裏去了。

東來到一幢茅屋前的曬坪裏,很聰明地打開了他的收音機。流行歌曲的旋律就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山穀裏回蕩不已。於是,男女老少們從茅屋裏出來了,圍擁在東身旁,一個個為這外界的奇妙音律興奮得兩眼發亮。

但人群中沒有桂蓮,東四處睃巡,發現她的臉如早晨的太陽,嵌在一道籬笆後麵。東就揣著收音機向她走過去,大方地向她問好。桂蓮臉愈發紅豔,卻並不膽怯,一邊盯著收音機一邊和東說話。東這才曉得,這兒並不是桃花源,這兒的人都講沅陵話,並且曉得他手中的東西叫收音機,而不是什麼魔匣子。他們曉得外界的許多事,外界卻似乎把他們遺忘了——這地方沒有行政管轄。他們不向外人宣示他們的存在,也不在乎外人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當天,東沒有走,他被熱情的山民挽留下來了。東曉得,主要是挽留收音機裏的音樂。東把收音機擱在曬坪裏,幾乎放了個通宵。在人們陶醉在音樂中時,東和桂蓮在籬笆後的陰影裏談話。

後來,他們就不談了。

雅問,為什麼不談了?

莊一夫說,沒必要了,而且僅用語言也不夠了,他們開始用身體表達他們的感情。

雅臉有些白,說,真是愛你不商量。

莊一夫幸災樂禍,怎麼,嫉妒了?

雅說,我嫉妒個屁,與我毫無關係……後來呢?

莊一夫說,後來東把收音機留給了桂蓮,東的這種舉動在山民看來是極不一般的,所以他們沉默了。東忽略了這種沉默,不曉得這種沉默裏埋著悲劇的種子。東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那個不為世人所知的隱秘山穀。

雅說,這不是結局吧?

莊一夫說,遠遠不是。後來東就經常到那裏去,接著他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那個山穀位於大壩正常蓄水線以下,也就是說,大壩一下閘,那裏的一切都將淹沒。而那裏的人並不知道這一切。這樣東的心裏就存了兩件重要的事:一是讓那裏的人移居,一是娶桂蓮作妻子。

雅說,東這次去就是為這兩件事?

莊一夫點頭。對,東已將那兒的特殊情況告訴了有關移民機構,他還打算把桂蓮接到五強溪電站工地去,和他在一起。

東能如願以償嗎?

難說,人的命運很難由自己掌握的,況且東忽視了許多不該忽視的問題。比如說桂蓮曾被父母指腹為婚,許給了一個叫野的後生。東認為這不為法律所承認,沒有當一回事。

雅擔心地望下遊的山,他現在走進那瀑布後麵了嗎?

莊一夫答非所問:沅水就是這樣千年萬年地流著,千年萬年士也流著……

太陽落到西邊的山坳裏,似被卡住的一枚蛋。陽光順著山梁傾瀉下來,淌進滾滾奔流的沅水。於是上遊的一段河道在莊一夫眼裏變成了一條金水奔騰的河流,泛出片片金黃的光,像龍的鱗片。河水流到近處,才由淡及濃地變為綠色。水質極為潔淨,猶如一河的液態水晶。

除了客船的馬達聲和波浪的喧嘩聲之外,沅水河穀裏籠罩著亙古的寂靜。

莊一夫覺得船載著他進入寂靜的深處。

若不是雅灼熱溫馨的身體依偎著他,他簡直覺不出自己的存在,他冥冥之中有種欲望,化作一縷風,一朵浪,溶入眼前的景色裏。

他憧憬著某種莫可名狀的境界,但他知曉抵達那種境界之不可能,隻好自胸臆間吐出一口無奈的長氣。

他回頭,無意間瞟一眼舵樓。

掌舵的船老大打著赤膊,一身鼓鼓凸凸有楞有角的肌肉,呈古銅色,恰如一尊活動的雕塑。

船老大對莊一夫微微一笑。

笑容從容而愜意,很熟悉。

莊一夫覺得在哪兒見過,肯定見過。

他以笑回報。

船老大朝把舵輪交給身旁的一名水手,步出舵樓,沿著船舷向船頭走來。

陽光立即給船老大的肉身鍍了一層金。

船老大來到跟前,莊一夫嗅到了濃鬱的汗味,他覺得那是太陽的氣息。

你們是常德城裏來的吧?船老大聲若洪鍾。

莊一夫點頭,你的眼睛很尖。

船老大笑道,眼睛不尖能在沅水上駕船?你們肯定是來看青浪灘的。

莊一夫點頭,不自覺地摟住雅的肩。船老大的目光已在雅身上掃描了幾個來回。莊一夫盯著船老大的臉,忽然認出了他,失聲叫道,你是柏子?!

是呀。船老大兩眼放光,長滿老繭的手在褲腰上擦擦,你怎麼認識我?

莊一夫指著他,嗨,沈從文不是專門寫過你嗎?莊一夫搖搖雅的肩,雅,你看,他就是柏子,柏子開機船了。

雅驚奇地問,你就是那個在辰州有個相好的柏子?

柏子憨憨地笑,這個鬼沈從文,把我那些事翻出來做文章,不怕把我醜死!

莊一夫打趣道,柏子,你一共留了多少腳板印在相好的房裏呀?

柏子在嘴上一揩,嘿,那都是過去的陳芝麻爛穀子了,那時候駕木船,在沅水上漂來漂去,把命攥在手裏,不曉得哪一天就會被龍王爺拿去,人一個,卵一條,也就是那麼點念想,不找相好,日子怎麼過?

莊一夫說,嗯,大實話,大實話。

船忽然搖晃一下,莊一夫急忙扶住雅。柏子紋絲不動,釘子一樣釘在甲板上。莊一夫這才注意到他十根褐色的腳趾張得很開,吸盤般緊摳著艙板。眼神安詳得很。

莊一夫遞過一支煙。柏子很有技巧地在風中把煙點燃,悠悠地吸。莊一夫忍不住又問,你的相好如今在哪裏?

到南邊城裏做生意去了。柏子說,她如今是我正兒巴經的堂客了呢。

莊一夫道,那好呀,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做什麼生意?

還不是做她的老本行。

莊一夫驚訝不已,那怎麼行,你難道準許她做?

柏子淡然一笑,那又怎麼不行,又不光是她一個人做。她也就會這一行。我不叫她做她就不做了?我這人想得開,賺錢就行,反正是為了過日子。

雅說,那也要看這日子怎麼過法呀。

柏子說,我們講究不了這麼多。

莊一夫後悔給他煙抽,後悔與他搭腔了。他將雅摟得更緊,不想再理柏子,可又忍不住問,就沒有人管你堂客嗎?

柏子說,當然也有人說閑話可她並沒有公開做,也沒賺家鄉人的錢呀。鄉政府還表揚她呢,說她勞務輸出搞得好,為許多人家脫貧致富做了貢獻。凡她介紹出去的妹子都發了財,真的。

莊一夫與雅對視一眼,緘默不語。

隱隱的悶雷般的轟鳴聲從上遊傳來,船體開始震顫、搖晃。柏子朝前眺望一眼,將煙蒂仍進江中,叫一聲青浪灘到了,匆匆跑向舵樓。

莊一夫和雅站立起來,放眼前瞻,但見三十裏青浪灘上白浪翻滾,喧嘩的灘聲猶如千軍萬馬迎麵撲了過來。

莊一夫趕緊扶雅回到艙裏,在第一排坐下。他們把頭伸到艙外,欣賞這條行將消失的著名的險灘。

墨綠色的波濤大起大伏,船首忽兒如烈馬揚鬃,忽兒又似鷂鷹俯衝,碎裂的浪花嘩嘩地濺落在甲板上。

船體有節律地震動,恍若有無數隻腳在蹬踢船底。

雅臉色有些白,雙手揪住莊一夫的衣襟不放。

莊一夫安慰她,別怕,青浪灘經過多次整治,安全多了,還沒聽說過機船翻沉的事。

雅強自鎮靜,怕什麼,人類本來就是從水裏進化出來的,大不了重返大自然。

莊一夫說,那還得看我答應不答應。

雅嫣然一笑,臉色就好多了。

莊一夫湊到她耳根下輕聲說,你看看後麵的老鄉們。

雅回頭一看,後麵的乘客瞌睡的仍在瞌睡,扯談的仍在扯談,誰也沒看舷窗外的浪,個個若無其事的樣子。

雅就說,他們是洞庭湖的麻雀,見過風浪了的。

莊一夫說,不,是沅水上的鸕鶿,原本就在水裏生活,所以見水就親,遇險不驚。水是他們生命的一部分,是他們心靈的寓所,精神的家園,是塑造他們個性的元素……

你別玩口才了。雅忽然打斷他,指著前麵說,快看!

河道已變得相當窄,緊挨著北岸,看上去,有三條船並排,就可將它塞滿。江水十分湍急,翻滾不息的浪頭好像是一河青色石頭在滾動,暴發出震耳的轟隆聲。

河床左側,出現一大片黑色礁石。礁石每一塊都有兩米多高,密密麻麻地排列著,像一片過火的森林。

在一座形狀猙獰的礁石上,倒扣著半條快要朽掉的爛船。

機船速度非常之慢,所以莊一夫有時間對這條爛船進行仔細的觀察。他發現爛船的罅隙裏長著幾莖纖瘦的狗尾巴草,而下麵的石縫中,有一條花紋美麗的半透明的白色的東西。他想那是蛇蛻下的皮。

這是歲月的遺骸,是某個不同尋常的故事的結尾。

喧囂的灘聲充塞於耳,莊一夫卻感到千古的岑寂。他把目光從礁石上收回,凝視著洶湧的江水。水麵上飛快地漂浮著白色泡沫,令他眼花繚亂。

雅突然大叫,那是什麼?

莊一夫順著她的手一看,見浪濤裏漂來了件錦緞似的織物,定睛一瞧,是一麵令旗。接著,是半沉半浮的長矛,繪有古怪圖案的木質盾牌,身穿鎧甲的士兵屍體……這些東西很快布滿了整個河道,它們不時地碰撞在船幫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雅有些驚恐,這是怎麼回事?

艙裏的乘客們卻視而不見。

莊一夫說,這是馬援的兵馬,在青浪灘落水了。

雅問,馬援是誰?

莊一夫說,馬援就是伏波將軍呀,漢帝派他率兵征蠻,可是他們的船不先進,在青浪灘打爛了,以致於三千人馬隻有一個姓楊的士兵得以生還。

河中一個抱著木板的士兵向船上招手,大喊救命。

莊一夫指著說,就是他。

雅說,你快叫船老大救他!

莊一夫搖頭,我救不了他,但有一個人要救他的,你往下遊看嘍。

雅忙把頭從舷窗裏伸出去。

姓楊的士兵在波濤中苦苦掙紮,已經奄奄一息,被激流衝向下遊。

下遊的岸邊,一個村姑正用棒槌捶打衣服,發現了被水卷來的士兵,馬上躍入水中將他救起,背進山上的一個茅舍裏。村姑把士兵的肚子擱在倒扣的鐵鍋上,然後拿一個陶缽在他耳邊敲。士兵哇地一聲,將肚裏的水全吐出來,一睜眼,看見救命恩人原來是個漂亮的女子。士兵蒼白的臉緋紅了,村姑的臉也緋紅了,他們曉得,這是一種緣份。

士兵和村姑在茅屋裏成了親,在沅水的流淌聲中,他們陸續地生養了五個兒子。

五個兒子個個身強力壯,又為人仗義,好打抱不平,常幹些打富濟貧之事。

財主老爺們恨之入骨,告到了官府。官府派兵來到沅水邊,捉住了五位好漢。雪亮的大刀飛向他們的脖頸。他們的頭顱滾進了沅水,他們的血把水染成了一匹紅綢。

老鄉們將他們的頭撈起來,發現它們個個怒目圓睜,便將它們葬在一條小溪與沅水交彙處的山崗上,讓它們天天看著沅水。

這個縈繞著五個不屈靈魂的地方,就叫作五強溪。

莊一夫問,看清楚了?

雅應道,看清楚了。

一朵水花濺到雅臉上,雅急忙把頭縮進窗內。

河道裏已沒有任何漂浮物,黛綠色的浪頭不斷地噴吐著潔白的水花。船頭甲板上濕漉漉的。北岸上,出現了一座飛簷翹角的廟宇。廟不大,磚木結構,瓦頂和山牆上長著草和小樹,沿河岸蜿蜒的小路從廟堂當中穿過。

廟建在陡峭的岸坡上,從船上看去,顯得岌岌可危,卻又巍巍然紋絲不動。

莊一夫說,這就是老百姓為紀念馬援修的伏波廟,裏麵供奉著馬援的塑像。

雅四處顧盼,哎,你不是說馬援的神兵變作許多紅嘴烏鴉,護送來往船隻上灘下灘的嗎?

莊一夫說,是呀,沈從文說過這事。

他們搜尋了廟旁的樹梢和河穀上麵的天空,沒有發現半點鴉影。

柏子提著竹篙從後麵過來,莊一夫便向他問起烏鴉的事。

柏子皺起眉頭想道,這事我也一直納悶,過去船一來,就有一群紅嘴烏鴉護著,現在怎麼一隻也看不見了呢?是不是伏波廟裏上香進供的少了,船上人也不給它們拋飯食糕點了,它們就不願幹了?不過,這也怪不得它們,如今是這種時興,不進點供,誰給你辦事,你說是不是?

莊一夫歎口氣,可惜少了一處好景致。

北岸邊出現了一道矮矮的擋水堤,用巨大的石塊砌成。堤身下半截長滿黑綠色的藻類,在浪波裏時隱時現。

柏子盯著那道堤,端著竹篙屹立船頭。風呼呼地吹,把他的短褲撐得滾圓,如同鼓滿的帆。甲板比客艙高,於是他褲襠裏的景象就時不時隱約展露在乘客們的眼界裏。

莊一夫迅速地瞟雅一眼,見她頰上有些紅就知她已領略了一回,心下很不是滋味,急忙用身子擋住她的視線,說,雅,你要累了就睡一覺吧。

莊一夫抱住她,想讓她的頭倒下擱在自己腿上,雅卻掙脫了。

雅說,你不是帶我到沅水上來睡覺的吧?

莊一夫說,先休息一會,反正現在沒什麼好看的。

雅白他一眼,赫赫有名的青浪灘,沒什麼好看的?

莊一夫辯不過雅,回頭一看,柏子已側過身子,難堪的景致已不複存在,便鬆了一口氣說,好好,那你就盡情欣賞吧。

雅卻忽然叫道,船怎麼不走了?

莊一夫說,不可能不走,它隻是走得慢罷了,可能一厘米一厘米地前進,你從岸上找個參照物就曉得了。

但用不著找參照物,就可看出船不僅沒進,而且在退了。大浪肆虐地捶打著它,急流瘋狂地衝擊著它。馬達拚命地吼著,船卻一邊顫抖一邊退著,直向擋水堤撞過去。

雅一聲驚叫,縮攏身體。

柏子高喊道,沒事!嗖地將竹篙投了出去。鐵篙頭準確地落在石堤上,冒出幾點火星。柏子一弓腰,雙手猛力一撐,竹篙呼地彎成了一張大弓。

船在撞上堤前停止了後退,隨著柏子的使力,極其緩慢地拉開與堤的距離,向上遊艱難地移動。

虎背熊腰的柏子用肩胛頂著竹篙,赤裸的雙腳鐵爪一樣抓在甲板上,全身俯下來,幾乎緊著船艙。全身的肌肉鼓突起來,似要爆炸開,青筋在他頸部和額頭蠕動不已。他和那根竹篙形成了一個整體。竹篙狀如他的一條延長了的手臂,他用這條手臂抵著青浪灘,與激流作拚死的一搏。

夕照輝映著他古銅色的軀體。他的臉,他的肩和背,仿佛抹了一層油,水花一濺上去,就骨碌碌地滾下來。他撐著篙,小步地、艱難地往船後麵走,喉嚨裏發出粗糙的喘息聲,他一口氣都不能鬆,但他卻忘不了衝著坐在艙裏的雅微笑。

雅極為欣賞地瞅著柏子的身體,嘴裏嘖嘖有聲。一夫,這是青浪灘最美的風景。

莊一夫訕訕,那當然。

雅碰碰他,快把相機拿出來!

莊一夫這才想起還有照相這樣一個重要項目沒有開展。他從牛仔包裏掏出傻瓜相機,給柏子拍了一張,柏子仍俯著身子撐著篙,卻知道衝著鏡頭看,很有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