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竟然也克服了恐懼,搖搖晃晃爬上甲板,站在柏子身旁,一隻纖纖玉手扶在柏子那如塑如鑄的肩膀上。
莊一夫從鏡頭裏看見柏子滿嘴黃牙燦然,笑得十分幸福。
剛摁下快門,船猛烈搖晃,雅驚得哎呀一聲跌倒在甲板上。他趕忙衝過去,連拉帶拖將她弄進艙來。
艙內的乘客們發出一陣哄笑聲。
莊一夫握住雅的手,輕輕摩挲,讓她安定下來。這時他發現船體離那擋水堤又挨得很近了,堤上等距離的出現了一些鋼架,鋼架上有滑輪和鋼索。
一名水手縱身一跳,落到堤上,將手中的船纜往鋼索上掛。
雅問,這是幹什麼?
莊一夫說,絞灘索。
雅不解地瞪著他。
他說,絞灘就是在岸上裝一台絞灘機,其實也就是卷揚機,用這些鋼索把船拉上灘去,說白了就是用機器拉纖。
柏子收起竹篙,船驀地後退,於是那掛在鋼索上的船纜一下繃直了。
船笛長鳴。那根鋼索開始在滑輪上滑動。船被徐徐地拉向灘頭,船首激起了更大的浪花,船幫嘭嘭作響。
他們的目光順著那根力大無比的鋼索追尋上去,看見了蹲在岸上的小小機房。房子灰不溜秋,很有年代的樣子。
機船行至灘頭的容口時,解下了纜索。
他們看見一個穿藍布長衫的瘦長男人,站在機房門旁向船上人招手致意。
雅問,他是何人?
莊一夫道,沈從文的大表哥,本來也是個很有抱負的人,卻被命運驅使到這兒,當了絞灘站的站長。
雅說,那也不錯嘛,在這麼優美的風景裏工作。
莊一夫說,你要羨慕留下來接他的班好了。
雅說,行嗬,可惜青浪灘不久將不複存在了。
機船終於駛上灘頭,進入一片綠得發黑的平靜水麵。青浪灘的喧嘩逐漸隱退,耳鼓裏慢慢地清靜下來。機船馬達聲悄然止息,船速驟減,如同一隻歸巢的野鴨,慢慢浮向岸邊。
船靠在幾塊礁石造成的天然碼頭上。
莊一夫攜雅下船,沿著陡峭的岩坡往岸上爬。
岸很高很高,看不見岸上的房屋。
由於雅的高跟鞋礙事,他們爬得很吃力。同下船的人們都越過了他們,一會就消失了。雅氣喘籲籲,怨道,你怎麼要把我帶到這麼個鬼地方來?
莊一夫說,城市還沒讓你膩味透?爬不動就歇會兒。他扶雅在岩石上坐下,為她揩額頭和脖子裏的汗,然後輕輕摟著她的腰,默默地凝望河穀。
太陽已落下山去,遠處山巔上殘留著一抹餘暉。對岸的山像一頭蹲著的獸堵住了他們的視線。淡藍色的暮靄已從河穀裏升起,隨著晚風四處彌漫,塞滿了山與山之間的空間。
青浪灘在下遊迷茫的暮色裏隱約地泛著白浪,灘聲在黃昏的寂靜裏起伏。
蟲兒在身邊的草叢裏細聲嗚叫。
莊一夫眯縫了眼睛,喃喃自語,真好,雅你不覺得在這樣的景色裏可以濾去一切俗念嗎,你不感到我們與這山,這水,這風融彙在一起,分不出彼此了嗎?哦,不要回答我,你用心去感應,讓我們享受這心靈的寧靜吧……
雅抱著膝望著下遊。
遠處山巔上的餘暉已經熄滅,天空呈現出一種沉著的寶藍色,而沅水表現出墨綠色的神秘。
莊一夫撫雅的肩,在想什麼?
雅不言不語。
莊一夫說,我知道你在想東,你對他很關注。
雅瞥他一眼,是的,我很關注,不知他到了那個隱秘山穀沒有。
莊一夫若有所思,說早到了,東在我們上青浪灘的時候就穿過了那個山洞。東剛剛走出洞口,就碰上了腰粗膀圓的野。
野充滿敵意,衝著東喝道,你是來找桂蓮的嗎?
東毫不示弱,逼視著野,是來找桂蓮的,也要找你們大家。
野揚揚拳頭,我看你是找死。
東說,正相反,我是來給你們一條活路。
野說,你少羅嗦,跟我打個“抱箍子”,打得過我,你就見桂蓮,打不過你從哪個洞裏來就回哪個洞裏去。
東問,什麼“抱箍子”?
野做了個姿勢,東才明白是摔跤。
雅神色緊張,東肯定打不贏。
莊一夫說,正相反,東打贏了。東喜歡看港台的打鬥片,學了幾手武功,野隻有蠻力氣,根本不是東的對手。兩個回合,東就把野打倒在地。野輸了後還對東磕頭,表示佩服。
但是東沒有馬上去找桂蓮,他到了一間茅房裏,找到那位白須飄拂的長者,勸說他讓這裏的人準備移民。東反複說明不移居別處可能發生的可怕後果,但長者不信。長者說祖祖輩輩都住這兒,從來沒有被水淹過,如果真有這種事,那是天意,他們認了。
東口焦舌幹,也沒達到目的。長者看待他的眼光裏充滿了戒備和忌恨,這是東沒有見到過的。
長者把東推出屋來,閂了門。
緊閉的門是對一個人的拒絕,在這個隱秘山穀裏,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
東隻好去勸說另外的人。
但他發現所有的門都不再對他開放了,包括桂蓮家的門。東很沮喪,仰天長歎。他發現頭上的天空很小,很深,圓圓的如一口井。東恍惚間有了蛙的感覺。東曉得這裏的人是沒有這種感覺的。東從桂蓮家的板壁的縫隙裏向內窺探,隻見火塘裏柴火畢剝作響,沸騰的鍋裏散發著包穀的清香,他留給桂蓮的收音機,毫無聲息地擱在一隻小桌上。
東正想呼喚桂蓮,感到衣角被扯了一下,回頭一看,桂蓮就在身旁。桂蓮牽著東,繞到屋後,拉開柴門進了屋。東明白,桂蓮要在表麵上保持著對他的拒絕。
在接過桂蓮遞過的煮包穀時,東不想再浪費時間,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娶桂蓮作堂客。
桂蓮半天才回答說,她有一個要求。
東道,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給你摘。
桂蓮說,把這隻收音機給我,我就讓你。
東欣喜異常,叫道,這算什麼,收音機不已經給你了嗎!別說收音機,我這個人都給你,桂蓮,我要你跟我走,我讓你見識許多新東西,桂蓮,跟我去享受新生活吧!
東說著,就把收音機擰開,在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樂裏,抱起桂蓮,把她輕輕地放在竹床上,然後解開她的衣衫,親吻她豐腴的散發著泥土和青草氣息的身體……
不對,雅說,像桂蓮這樣一個純樸的山裏女子,不會這麼輕易讓步。
莊一夫說,不存在讓不讓步的問題,正因為她的純樸,才沒有虛偽的忸怩,她完全聽從內心的衝動……她那自然的神態使得東充滿了耕耘處女地的激情,東抬起了他的欲望之犁……
雅說,可是這時茅屋被火把和憤怒的叫囂所包圍,東隻能從愛欲裏抽身,應付即將發生的不測。
莊一夫仔細望望河穀,不,還無須燃起火把,天還亮著呢。走吧,東的事自會應付,我們走我們的。
他攙著雅往上爬。漸濃的暮色在腳下流動,山影變得凝重起來,岸沿上,慢慢地現出一些黑色的屋頂。
爬上岸,走進一條窄窄的青石板小街,街上人影寥寥,寂靜無聲。幾個坐在門檻上吃飯的小孩默默地盯著他們。
雅放輕腳步。這是什麼地方?不是在夢裏吧?
莊一夫說,這是個小集市,青浪灘鄉政府所在地,是個夢幻般的地方。
他們輕移腳步往前走,恍惚問有頭重腳輕之感。似乎腳下還有條漂浮的船。
街旁的店鋪裏燈火昏黃,偶有一兩張臉一閃而過。不知何處飄來艾葉的芳香。空氣清涼。鋪門兩邊殘破褪色的對聯讓人感覺到歲月多麼容易蒼老。
路過一扇敞開著的堂屋門,猛然瞟見裏麵開著一台黑白電視機,正播新聞聯播。
莊一夫莫名地心中一怔。
吊腳樓式的小小旅館,老板娘的圓臉在櫃台後的燈光裏忽明忽暗。
莊一夫跨進門檻,木地板吱呀作響。
老板娘衝他們無聲地一笑,莊一夫發現那張豐潤的寬臉子很像柏子的相好。
雅似乎有些緊張,抓住莊一夫的手。
莊一夫低聲道,雅,我們分開住還是……?
雅聲音短促,這還要問我?
這確實無須問,問題是他們一無結婚證,二無單位證明,店家允許嗎?莊一夫惶惶地往牆上一瞟,見貼著一張沅陵縣公安局頒布的旅館住宿規定,心頭便有些發緊。
老板娘笑嘻嘻地,二位客官有為難之處吧?
莊一夫說我們忘了帶……
老板娘打斷他的話,你倆是相好吧?
莊一夫和雅麵麵相覷。
不是的?老板娘目光十分尖銳。
莊一夫忙點頭,是的是的。
相好就行,有了那張紙,也不一定相好對不對?相好是最重要的。老板娘深知底裏地笑笑,伸出一隻巴掌,交十元錢吧,我把店裏最好的單間給你們。
莊一夫趕緊掏錢,同時給了老板娘不少感激的笑。
老板娘把他們帶到最好的單間裏,在床上灑了些花露水,點燃一截自製的蚊香,詭秘地笑笑,就退出去了。
這是間木板房,每走一步,地板就發出一兩聲呻吟。屋裏很簡陋,一張小書桌,兩把木靠椅,一個洗臉架,倒是很幹淨,被褥像是新換的。
吃過飯,洗過澡,莊一夫才發覺這店裏就他和雅兩個客人,很清靜,這很合他的意。
他打開窗戶,清涼的夜色一湧而入。
雅依偎過來,他摟住她。窗外,沅水河穀朦朦朧朧,水麵泛著粼粼幽光,兩岸的大山黑黝黝的,頂著一塊不大的暗藍色的蒼穹。夜風如同一些透明的翅膀,掠過來掠過去。岸堤上茅影搖曳,夜遊鳥的啼號從遙遠的地方隱約傳來。
雅的雙眸幽幽閃閃。
雅,你在想什麼呢?
雅說,今天我要是不和你來這裏,這個時候我已唱卡拉OK去了,別人約好了的。
莊一夫說,我就是要把你從城市的喧囂裏拽出來,你看,這兒隻有我們倆獨享這青浪灘之夜,多麼好,我們隻須麵對自己,而無須應付別人。
可是……
可是什麼?
雅迷惑地眨眨眼,可是我心裏靜不下來。
他歎氣。是我的錯,我不該讓你遇見東。
雅分辯道,我不是那種見異思遷的人!
他撫著雅的肩,我知道,可是人類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我們往往處於不由自主的狀態……比如現在,周遭一片寂靜,可我們內心深處一片嘈雜,塵世的喧鬧之聲逐漸侵占了我們寧靜的心境,包圍著,擠壓著我們,使我們感到孤獨無助……
雅說,此時被喧鬧之聲圍困的是東。
他說,是東,也還有桂蓮,火把和喊叫將他倆圍在一個突出事件的中心。
但是東沒有驚慌,他冷靜地打開門,走出茅屋,任那些敵意的目光洞穿他的身體。東毫不畏懼地宣布,他要把桂蓮帶走,並且再一次地勸這個山穀裏所有的人作好移民的準備,他將帶政府的人來遷他們走,政府會給他們一筆可觀的移民費。如果他們不走,將遭滅頂之災。
東慷慨陳詞,但毫無效果,山民像看巫師一樣看著他。東像是麵對一道存在了千百年的石崖,用語言根本無法把它摧垮。
白發長者從火把叢中出來,聲若洪鍾地發話了。他們世世代代生於此,死於此,要他們遷走,除非樹長腳,蛇生翅,雞耕田,狗唱歌。至於東帶桂蓮走,也可以,但要讓野替她開苞,野和桂蓮在娘肚裏就許配了的,野不能白擔了這個名;東不同意野開苞,也可以,那就留下來作桂蓮的上門郎,永遠也不許出這個山穀。
東因震驚而懵懂了。
野雄赳赳地走了過來,隻在羞處掛了一塊布,赤裸的胴體在火裏閃耀著古銅的光澤。
東立即把桂蓮摟在懷裏。
野卻變得力大無比,一把將桂蓮拽了過去。桂蓮一聲尖叫,癱軟如泥,野將她攔腰抱起,放在地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抽掉了她的褲帶。
桂蓮的白肚皮觸目驚心!
住手!東大喝一聲,衝過去將野一掌推開。東欲指出這是一種犯法行為,猛然想起,此地無法可犯,隻好順口說,他願意留下來作桂蓮的上門郎。
野悻悻地放過了桂蓮,火把和喧鬧聲慢慢離去,被山穀裏的夜色所溶解。東抱起桂蓮,跌跌撞撞走進茅屋……
雅長歎一聲,可憐的東,就這麼在那個人鬼不知的地方終其一生嗎?
莊一夫說,東隻不過在施緩兵之計而已。
雅道,他另有打算?
當然。
莊一夫引雅到床上躺下,悉心地放下帳子,並讓雅的玉頸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們都覷著窗外,夜氣沁入心底,青浪灘的灘聲在枕下起伏,伸手可及。
東和桂蓮就這樣躺在茅屋裏,深切地體味著肌膚親密的接觸,可他們心如止水,沒有欲望,沒有衝動,有什麼東西間隔在他們中間,使他們沒有做愛的念頭。
那是一種什麼東西呢?
不知道。莊一夫撫著雅的臂,還有她的胸,詫異自己久久激動不起來。
雅輕聲呢喃,我知道,快樂是需要氣氛的,東在為自己的境遇而焦慮。
莊一夫搖頭,不,他不焦慮,他已決定做什麼和怎麼做,隻有不知何往不知所措的人才會焦慮不安,東曉得一切命運都已安排好,他要做的隻是等待時機,他望著窗外,等待時機的到來。
窗終於像東所期望的那樣,現出極淡的蛋青色,山穀裏響起稀落的幾聲雞啼。東輕輕將桂蓮推醒,悄悄潛出後門。
他們赤著腳,沿著窄窄的山徑向著通往外界的山洞狂奔。
東聽到了令人驚駭的柴門開啟聲,他瞟見白發長者佇立在門旁向他們凝望,並感覺眾多的目光擊中了他的後背。
但這製止不了他們的奔逃。
使東疑懼的是,他們為何不製止這場私奔?
其中有原因。
原因是堵在洞口的桌麵大的岩石。
東和桂蓮呆立在那岩石前,氣喘不息。他們明白了村人們那岩石般的沉默和冷靜,隻是不清楚,那一夜之間搬來巨石的力量從何而來?
野在他們身後的樹樁上蹲著,笑得如同一貓頭鷹。
東被那笑聲刺疼,拉著桂蓮沿著山腳瘋跑,企圖找到一條翻越山嶺的路。
但四周都是陡峭的石壁,人不可能攀登。
東不死心,在熹微的晨光裏狂奔不已,山穀在他的頭頂旋轉……
東沒辦法出來了嗎?
難說。莊一夫親親雅,情緒還是上不來,而晨光已鍍亮了窗欞。
雅說,怕隻有讓007開直升飛機去救東了。
他說,人若不能自救,008都無能為力。
雅問,你又想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他發現窗格上的紋飾古老而精致,便靜下心來欣賞。
莊一夫被屋後樹梢的鳥叫起床來,提著桶,與雅到階基上去洗漱。
早晨的老板娘年輕了許多,衝著他笑,對雅卻視而不見。雅從她身邊過時,她路都不讓。
女人真是天生愛嫉妒。
莊一夫邊洗臉邊說,老板娘,昨夜飯菜裏沒有下蠱藥吧?我一夜沒困好。
老板娘笑道,你要中了蠱,還曉得講話麼?肚子鼓起好大,夢遊一樣四處走,看人都有兩個腦殼呢!
莊一夫道,我看你就有兩腦殼呢,一個腦殼會講話,一個腦殼會做生意。
老板娘說,還有一個腦殼會想男人。
莊一夫笑道,嘿,坦率、坦率,不知老板娘想哪樣的男人?
老板娘笑得狐媚,就想你這樣的呢!
莊一夫訕笑道,嘿,榮幸,非常榮幸。
雅過來拍打一下他的腦門,喂,你真的中蠱了吧?
他搖搖頭,我倒真想中一回,體會體會那種感覺。
哼。
雅一扭身回房中去了。
莊一夫趕緊跟隨其後。
雅利索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莊一夫胸口有些緊,雅,你這是幹什麼?
雅說,你不懂嗎?你就沒有想到我會離開你嗎?
莊一夫說,雅,你不能這樣,我們才開始,不能半途而廢,沅水上遊,還有很多好景致在等著我們。
雅說,沅水也不過如此而已。
莊一夫嚴肅地道,怎麼能這麼說呢?今天下午我們就能抵達沅陵縣,我們可以去龍興講寺,聽王陽明講學,他會告訴你心明就是天理;你若不感興趣,還可參觀寺裏陳列的古屍。沅陵城對岸還有鳳凰山,張學良和趙四小姐被蔣介石囚禁在那裏,我們可以去探訪一番。我們還可以沿沅水支流酉水上溯,去找藏書洞,或許會在洞裏找到幾本線裝書。
雅搖頭,我覺得你在帶我往一個山洞裏走,越走越窄,越走越黑,我擔心我像東一樣,陷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再也出不來。
就這麼撇下我?
雅說,我不撇下你,你也會撇下我的,總會有這麼一個時刻。
也許你是對的。
莊一夫默默地撫著雅的頭頂,須臾,便感到她在離開,在消失,像水一樣從他手掌中流走了。
他收回手。褥子上有幾根卷曲青絲,是雅留下的吧?也許是,也許不是。
默坐片刻,他感到難耐的孤獨,便背起髒兮兮的牛仔包,慢吞吞地走出房門。
老板娘問,你這就走?
他說,這就走。
沒遺下什麼東西吧?
沒把自己遺下就行。
老板娘笑了,那倒沒,你自己在你鼻子後麵呢。
好,我就跟著自己的鼻子走。
鼻子嗅著清涼的晨風,嗅著風裏的水腥味,把他帶向流淌不息的沅水。
乳白色的晨霧順著河穀湧動著,彌漫著,把墨綠色的江水遮了個嚴嚴實實。
隻有青浪灘的灘聲遮不住,透過霧幕清晰地傳來。
莊一夫沿著陡坡下到水邊去,每下一步,身邊的霧就濃一分。
到了水邊,霧反倒稀薄一些了,一縷縷地繚繞在水麵上,像是從水中生長出來的。
機船靜靜地泊在岸邊,一個熟悉的背影坐在船頭,看得出在吃飯。
莊一夫跳上船去。
柏子!
吃飯的船老大不理不睬。
吃得這麼香,什麼好飯食嗬柏子?!
我不是柏子,你花了眼。
你不是柏子?
你說我是柏子,我就得是柏子?
莊一夫拍拍腦袋,哦,你不是柏子,你昨天也沒碰到一個和你合影的女子,我也沒有給你照相。
船老大嚼著飯,抹一把嘴巴,你這人一路上誰都不搭理,還給我照相?我還當你是城裏啞吧呢!還說什麼女子,你是中蠱了吧?
可能。
他嘟噥著,凝視著江麵。霧在隨風流散,上遊青色的山巒時隱時現。細微的波浪輕輕拍打著船幫,有節奏地嘩嘩作響。
喂,你要去哪?船老大問。
到哪算哪。他隨口答道。
迷茫的江麵上,隱隱現出一條小船,船首有一人影,吟誦著飄然而來。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誰?一切都若幻若真。為證實此情此景的現時性和真實性,他捏住大腿上的肉,狠狠地一揪……
沅水奔流如舊。
199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