贖罪鞋
童素梅
聽說希望小學突然倒塌，還砸死了兩個學生，包工頭黃大富嚇得連夜卷了細軟，逃之夭夭。為了逃避警察追捕，他不惜重金整了容，重塑了聲帶，就這樣，他還是整天提心吊膽。最後，他忍無可忍，決定偷渡出國。蛇頭已把一切安頓妥當，就等五天後出發了，可就在此刻，一樁心事攪得黃大富不得安寧：自己這一走，很可能會客死他鄉，臨走前，他想見媽媽最後一麵。
這天深夜，黃大富小心翼翼地來到村口，向家裏摸去。路過那座出事的學校時，他看著破敗的教學樓，百感交集：當初為了幾個小錢，讓兩個花兒一樣的孩子命喪黃泉，使自己有家難歸，真是報應！今天，就順便祭奠一下他們吧。
黃大富悄悄摸到樓下，正準備禱告，忽然，他發現危樓底層竟亮著燈光！而且還是油燈的光！誰還在這危樓裏？這麼晚了還沒睡？黃大富屏住呼吸，來到窗下，偷偷往裏一瞧，驚得他差點兒失聲大叫：昏黃的燈光下，一位老阿婆正在一針一線地納著鞋底——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媽媽嗎？幾年不見，媽媽腰彎得像蝦米，頭發全白了，枯瘦得就像眼前的燈光，隨時都可能熄滅。
黃大富淚如泉湧，可他不敢喊，驚動了人可就壞事了。他深吸一口氣，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然後上前推開門，輕喊了聲：“阿婆！”
媽媽聞言，猛地一驚，抬頭顫聲問道：“是誰？是大富嗎？”
黃大富愣了一下，遲疑地說：“阿婆，我是個過路人，想跟您討口水喝，歇歇腳，可以嗎？”媽媽一聽，腰慢慢彎了下去，看上去很失望的樣子：“你自己到水缸裏舀吧。”說完，又低下頭一針一針地納著鞋底。
黃大富裝模作樣地喝了兩口水，坐了下來，他認真地端詳著媽媽，心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眼睛漸漸模糊了。媽媽隻跟著自己享了幾年福，又過上了苦日子，我真是不孝啊……對了，媽媽為什麼住在這裏？她又是在為誰納鞋底呢？
黃大富深吸一口氣，假裝若無其事地問：“阿婆，您怎麼住在這裏啊？黑咕隆咚怪嚇人的。現在誰還穿手納的鞋子啊？”
媽媽一聽，放下鞋底，撩起衣襟直擦眼淚，半晌才哆嗦著嘴唇說：“過路人，不瞞你說，這房子原本是座學校，就是我兒子砌的。可他被錢堵了心，用料不足，結果學校被大雨衝倒了，一下子砸死兩個娃娃……我那不爭氣的兒子一看壞事了，就趕緊溜了。兒子是我養的，他出了事就是我的事。所以我就搬到這兒來住，在這裏做五百雙鞋子，村裏人每人一雙，讓他們天天穿在腳上，踩我、跺我，這樣我就可以為兒子贖罪……大夥兒都不讓我搬到這兒來，怕我被砸死，可我不怕，我兒子砸死了人，我被砸死了，不是正好抵人家的命嗎？”
黃大富聽著聽著，心口一陣陣劇痛。他掉過頭，看到牆角堆著一大堆鞋子，那全是媽媽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啊！黃大富忍著淚，哽咽著說：“這些村裏人也太過分了，您兒子犯的錯憑什麼讓您來承擔？五百雙鞋子您得做到什麼時候啊？”
媽媽生氣地擺擺手：“這是什麼話？村裏人不怪我，還養著我呢，要不我一個孤老婆子，早就骨頭打鼓了。這鞋子快做完了，做完了我兒子就會回來了，我已經為他贖了罪了，回來坐牢殺頭也比當孤魂野鬼強啊！對了過路人，老婆子求你件事，你幫忙數數鞋子到底有多少雙了？”
黃大富聽了忙蹲到牆角，一雙一雙地數了起來：“1、2、3……”數著數著，他的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年老的媽媽做好這些鞋要熬多少個漫漫長夜、融入多少對兒子的思念啊！“497、498、499……阿婆，您已做了499雙了。”
媽媽一聽，驚喜地說：“是嗎？手上這一雙也做好了。我的兒啊，你在哪裏啊？”媽媽嘶啞著嗓子無力地喊起來。黃大富渾身顫抖，剛準備大喊一聲：“媽媽！”忽然，媽媽不再言語，慢慢地歪倒在一邊，不動了。燈光下，媽媽一臉安詳……
黃大富知道自己遲了，永遠地遲了，媽媽帶著未見到兒子最後一麵的遺憾去了，可她日夜思念的不孝兒就在麵前！黃大富再也忍不住，不顧一切地大叫起來：“媽、媽……”
狂叫聲劃破夜空，傳得很遠很遠，大夥兒聞聲紛紛趕了過來。他們看見一個陌生人把臉緊緊貼在阿婆臉上，一動也不動，久久、久久……
大夥兒正驚訝，隻見那陌生人抬起頭說：“你們報警吧，我就是黃大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