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經年莫忘》(56)(3 / 3)

那一晚他莫名睡得很淺,路明一打電話他便接了起來,在知道事情的那一刻刹那清醒。

他趕到醫院,看她緊閉著眼躺在病床上,腰際一大片半幹不幹的血跡。

他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涼了個透底。

終究還是他先不忍心。每次他想磨一磨她的性子,到頭來磨下棱角的,反倒都是他自己。等罌粟出了院,他便手把手教了她格鬥技巧,又教她射擊手法,後又將路明的一部分職務剝離出來分給她。他瞧著她紋絲不動的臉龐,淡淡警告:“做好你自己的事,別的歪心思,半分別動。”

她的表情依然平靜,隻躬身又應了是。

他覺得她的表情平淡裏很帶著點不以為然。而後麵發生的事也證明,她根本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依然會時不時撩撥兩下離枝和路明,又因為權力在手越發便利,也就越發地變本加厲。三五不時他就能從他人嘴裏聽到有關罌粟的告狀,不管他提醒幾次,她每次都是前腳躬身應是,轉眼出了書房就全都忘記。

直到一日他同商逸小聚,後者看罌粟端茶過來又安靜退下,再看看他的臉色,晃了兩下茶杯,笑著問道:“我怎麼最近聽說你家中不睦?”

“謠傳而已。”

“可我從剛才到現在這麼看,也覺得你跟你養大的那個小丫頭好像確實不大和睦啊?”

他瞥過去一眼,懶得作答。商逸卻不願輕易錯過這個話題,又笑著道:“你當初不是跟我說,你把這個小丫頭放你身邊,隻不過是想找個聽話乖巧的玩意兒解悶嗎?現在你要是覺著小罌粟長大了不合你心意了,趁早將她嫁出去不就得了,再或者把她派去西南見不著也行啊。總歸漂亮伶俐的小姑娘在你們楚家多得很,再找個新的帶在身邊還不是一樣。”

商逸輕描淡寫,他的手卻停了停,半晌簡單說道:“沒那麼容易。”

商逸一挑眉,笑著說:“什麼不容易?我覺得這不挺容易的嘛。”

他覺得商逸這個人真正是烏鴉嘴,每回過來C城都能輕飄飄就撂下一堆禍端。等晚上罌粟過來書房,他看她一眼,才恍然發現從她初來楚宅,竟不知不覺已過去許多年。

曾經她身量尚小,又調皮,雄赳赳氣昂昂地去爬棵海棠樹,卻又中途害怕,還要他抱下來。到如今她已經長到他的下巴高,臉上嬰兒肥早已不見,身體也明顯發育,舉止間越發安靜,也越發嫋娜,眼波流轉間便透出一股令人晃眼的容色婉轉,秀麗逼人。

她給他端茶,他心不在焉地接過去,不防打翻半盞,倒在她的手上。所幸茶水溫和。這次他沒有再給她擦拭手指,將手帕遞給她,她抬起頭看他一眼,才慢慢接過去,一根根抹幹手指。他看了一會兒,慢慢說:“罌粟,你以前說你不想一直待在內重裏,我把你派去D城,那裏的地方都歸你管,你想不想?”

罌粟微微睜大眼,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他在她眼中找了許久,卻沒有發現什麼欣喜的情緒,隻含著驚疑、委屈和怨懟,並且很快她的眼淚就蓄滿出來,向他說:“您在趕我走嗎?”

她這副模樣,他便隻有心軟:“你不想去,那就算了。”

這件事不知怎麼會傳進商逸耳中,隔了兩日,特地打電話來笑問他:“啊呀,我那會兒也就隨口說說,你居然真要把你那寶貝丫頭送出A城?你居然也能舍得?”

他回道:“你都是從哪兒聽來的八卦,沒這回事。”

他在提出送她走的那一刻,的確清清楚楚地覺到舍不得。

甚至於,不僅僅是舍不得。“占有”這兩個字清晰而乍然地出現在念頭裏時,讓他自己都有一絲措手不及。

在那個晚上之前,他未動過這樣的念頭。

當年他將她帶在身邊,並未想過一眨眼間就會過去這麼多年。他第一次丟開急於批複的文件,將做噩夢的罌粟抱到膝上哄著睡覺時,心中想著不過四五年後,感情總會淡薄下去。到那時他將參考她的意見,給她一個最好的後路。

而今四五年早已過去,當年的這個念頭他隻想了一瞬,就壓下不提。

如今要他將她送出去,他不會願意;然而若是一意順著他的意思,最終的後果罌粟不會願意。

她從很早就說得明白,不想待在內重,也不想天天對著他。但他讓她去D城,人人又都知曉楚家最集中的勢力在A城和西南邊境,他這樣做,即使不存著別的心思,在外人和她自己眼中,也差不多相當於變相流放。

驟然失了依靠的人比從未有過依靠的人更落魄,這個道理罌粟自己也懂。

他從未把一件事情考慮得這樣耗時良久,謹慎到猶豫。他嚐試著回到罌粟還未來楚家時,他終夜與煙酒美人相伴的光景。他花了一個月的時間,試著融入燈紅酒綠軟玉溫香的淫靡裏,終究發現不合適。又想了其他方法種種,大都還未施行就在腦海中被消除,剩下的兩三種,也僅僅是淺嚐輒止。並且跟著越發確認,要他將她送出去,他不會願意。

他在篤定了這個想法後,再計較如何不動聲色地將人心收攏回來時,卻發現罌粟在這段時間裏對他越發疏遠。

她很少再在他麵前撒嬌央求,更不會再纏著他做一些有趣而出格的事。相反,奇怪地變得過分乖巧懂事,並且沉默寡言,總是低垂著眼,偶爾想窺探他的臉色時才小心抬起眼來,又很快就低下去。在他麵前時也不再張揚肆意,而是漸漸做到適可而止,進退得宜。

她的一雙眼睛依然黑白分明,他卻不知具體從什麼時候起,已經很難再揣摩清楚她的心思。

她在他麵前維持了這個麵具很久,他始終沒能習慣。一次終於問她怎麼會突然乖巧懂事,罌粟微抿一下唇,眼皮也不抬地道:“怕您再趕我走啊。”

他說:“我什麼時候趕你走過?”

她的態度還是仿佛很柔順,卻不管他再怎麼問,都不再作聲。她近來對他都是這個態度,他看她一眼,又問道:“是因為那回提的讓你去D城的事?”

她聽了眼睫毛動了動,卻仍是不說話,隻慢慢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疲態來。他心知肚明她又在裝傻,指尖在她的手心裏刮了一下,她仍然不醒轉,反而變本加厲,耷拉著眼皮同他輕聲道:“您還有別的事嗎?”

他看她一眼,不答反問:“你困了?”

她在很認真地點頭之後,他朝她伸出手:“過來。”

他能讀出她一愣之後,臉上很不情願的意思,卻到底還是走過來,褪了鞋子背對著他側躺在美人榻上。他本想叫她翻過身來,想了一下又放棄,隻將她纏到脖子上的幾縷頭發撫順,一手攬住她的腰際,輕輕拍著哄她入睡。

她先是裝睡,被他不停歇地拍背良久,才終於慢慢睡著。他單手支頤,撐在枕頭邊,看她睡著之後大手大腳,無意識下想要霸占整張美人榻的任性樣子,覺得有些好笑。方才被她招惹出的不快也跟著散去大半,正要去輕捏她的鼻尖,卻見她眼珠簌簌轉動,眉心擰起來,口中開始口齒不清地說些什麼,是正在做夢的意思。

他微微俯身,終於聽清楚她說的話:“楚行,我真恨你。”

他頓時怔住。

他一時沒有動,疑心是自己聽錯,卻又聽她閉著眼喃喃重複了一遍:“楚行,我恨你。”

他像是渾身被定在那裏,半晌都動彈不得。

窗外正是黃昏時候,世界都仿似柔和。數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時候,他將她從海棠樹上抱下來,舉動之間,撞落紛紛揚揚一樹的海棠花。有一朵堪堪落在她的鼻尖下,淡淡的粉白顏色,恰襯著她兩團胭脂一樣的麵頰。

這麼多年相守過去,他本指望就這樣一直到白頭。終究卻竟不過是她簡單的三個字,她恨他。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