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 戰
醉打荀門神
我的九爺爺,大號叫作嶽庭遠,因排行老九,識得他的人,都要拱起手叫他一聲嶽九爺。老年間的時候,九爺爺在咱們繡林城的文華街開了一間小酒鋪,叫作三斤半酒鋪。為什麼會取這麼個店名兒呢?這裏頭有個說法。
九爺爺善飲。據說他老人家無酒不歡,三餐必飲,每頓飯至少要喝燒酒三斤半。所以自己開酒鋪時,信手拈來,就取了這個店名兒。招牌上的幾個大字是他自己寫的。九爺爺年輕時中過大清朝的秀才,幾個字寫得古樸蒼勁,別具風骨。
九爺爺喝酒,在繡林城裏是有些名頭的。好酒孬酒,一啜便知。哪家酒坊釀出了新酒,必定要請他老人家先嚐一嚐。九爺爺就拿起酒提子,從酒缸裏舀起一筒酒,先聞後啜,然後將剩下的酒猛倒入喉,輕閉雙目,搖頭晃腦,品咂再三,最後眼睛一睜,說:“這酒口感醇厚,香而不豔,柔而不淡,既不刺喉,亦不上頭,好!”這酒就可以上市開賣了。要是九爺爺眉頭一皺,說:“咦,這酒怎麼略帶焦味兒?”或者說:“唉,這酒後味淡了些。”得,您就趕緊收起來,別拿出去丟人了。硬是要拿到大街上賣,也無人問津。嶽
九爺搖過頭的酒,那還有人喝嗎?
九爺爺在繡林城裏有酒仙之稱。繡林人都知道九爺爺酒量好,到底有多好,卻無人知曉。那一年,有個賣大力丸的山東人來找九爺爺比拚酒量。結果九爺爺喝了整整一十八斤繡林玉液,還跟沒事人似的。山東漢子隻喝了十來斤,人就趴下了。從那後,繡林人都會說一句歇後語:嶽九爺的酒量——沒底兒。
九爺爺生平有兩大愛好,一是酒,二是棋。酒鋪的隔壁,是一家畫室,店主姓易名之愚,字一得,號一得齋主,取“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之意。畫室就叫一得齋畫室。易之愚畫功不俗,尤善山水人物,隻是時運不濟,落得個賣畫為生的境地。易之愚除了畫畫,還下得一手好棋。一來二去,就跟我的九爺爺成了一對棋友。每日傍晚,店鋪打烊,九爺爺就端著棋盤串到隔壁,兩人隔著楚河漢界,車來炮往,一戰就是大半夜,殺得興起,下通宵棋,也是常有的。
這一天,酒鋪裏生意清淡,未到傍晚,九爺爺就關了店門,拎著棋盤到隔壁找易之愚下棋。開場三局,易之愚都在中盤輸了。九爺爺看出他似乎沒把心思放在棋局上,就問易先生是否有事情要辦。易之愚一怔,搖頭說:“沒有。”又擺開陣勢,下了兩局,易之愚皆被我九爺爺大刀剜心,重炮成殺。
九爺爺覺得今天贏得輕鬆,並不過癮,擺好棋子還欲再下,易之愚卻看看桌上的自鳴鍾說:“時間不早了啊!”九爺爺自然知道,這句話就是送客的意思,易之愚是在催他早點結束棋局回家去。九爺爺就愣了一下。往時下棋,即便是通宵酣戰,也從未見易之愚流露過煩倦之意呀,今天這是怎麼了?他瞧出端倪,就把一隻“馬”捏在手裏問:“易先生今晚有事?”易之愚見瞞不過他,就歎口氣,把事情說了。
原來這繡林城裏有個潑皮,名叫荀三。他父親是個武師,在北門口開武館。荀三跟父親學了些拳腳功夫,就目空一切,囂張跋扈起來,糾集了一幫潑皮混混,整日在街上橫行霸道,胡作非為。街坊們對他又恨又怕,背地裏都叫他“荀門神”。今日白天,荀門神來到一得齋畫室,張口索要保護費二十塊大洋。易之愚一介文弱書生,哪裏敢招惹這個門神,在畫室裏搜羅一遍,也才找出十塊大洋,悉數交給了他。荀門神很是惱火,說餘下的十塊大洋,今
晚十時來收,叫他趁早準備好。如若不然,一把火燒了他的畫室。易之愚一個窮畫家,一時之間到哪裏去籌集這筆“巨款”呢?心裏懸著這件事,下棋就有些心不在焉。又怕荀門神找上門來傷及無辜,所以就想催促我九爺爺早點離開。
九爺爺聽罷哈哈一笑說:“我以為多大個事呢,不就十塊大洋嗎?這事包在我身上。”易之愚一怔,就望著他問:“您肯借我十塊大洋?”九爺爺仍舊是笑,說:“你盡管下棋,荀三來了,我自然會替你打發他。”易之愚聽罷將信將疑,又在棋盤前坐了下來。一盤棋剛下到中局,大門就被人踢得砰砰作響。易之愚渾身一抖,說:“他們來了。”手裏捏著的一隻炮“當”的一聲,就掉到棋盤上。九爺爺說:“別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盡管開門便是。”
易之愚猶猶豫豫地打開門,四個年輕漢子就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領頭的一個刀疤臉,正是荀三荀門神。荀三說:“老易,錢都準備好沒有?”“這個……”易之愚說話就有些不利索了,直拿眼睛往我九爺爺身上瞟。
九爺爺好像根本不知道屋裏闖進來了幾個凶神,眼睛一直沒離開過棋盤,輕輕按下一枚棋子,頭也不抬地說:“易先生,該您下了。”
荀三這才注意到屋裏還坐著一個糟老頭子,就沒好氣地說:“下什麼棋,老子是來收保護費的,趕緊給錢。把老子惹毛了,一把火燒了你這鳥鋪子。”九爺爺連眼皮也沒抬一下,一邊研究棋局一邊說:“天塌下來,也得把這局棋下完。易先生,快坐下,該您走子了。”易之愚一時之間僵在那裏。
荀三的臉色就不好看了,衝過來一腳踢翻棋盤,滿盤棋子“嘩啦”一聲散落在地。九爺爺正要起身理論,荀三呼地一拳,打在他胸口。隻聽“哢嚓”一聲,九爺爺屁股下的椅子就散了架,人也仰麵跌倒在地。易之愚叫了聲“九爺”,急忙上前扶他。
九爺爺臉色蒼白,佝僂著腰,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坐在椅子上問:“易先生,有酒嗎?”易之愚一怔,見他嘴角滲出血絲,以為他要用酒活血洗傷,忙說:“酒,有的。”轉身從裏麵房間拿出一瓶繡林玉液。這可是繡林出產的最好的酒了。九爺爺看了一眼,又問:“還有嗎?”易之愚遲疑一下,說:
“還有的。”又進屋拿出四瓶散裝白酒。
九爺爺也不客氣,擰開瓶蓋,咕嘟咕嘟,不多時,幾瓶白酒都已見底。九爺爺把繡林玉液的瓶子往地上一砸,叫聲“好酒”,人就有些踉蹌。千杯不醉的他,竟似乎有了些微醺之意。
荀三身後的一名潑皮早已不耐煩了,嘴裏罵罵咧咧,上前衝著九爺爺劈麵一拳。九爺爺臉有驚色,抱頭躲閃,腳尖踢到地上一隻酒瓶,酒瓶順勢滾到那潑皮腳下。潑皮踩到酒瓶,往後一滑,人就撲在地上摔了個狗搶屎。
荀三身後的另兩名潑皮一見同伴粗心大意吃了暗虧,大喝一聲,一齊撲向九爺爺。九爺爺醉眼微眯,步履踉蹌,往後驚退,待二人欺到近前,忽然身形一晃,插到兩人中間,左一擠右一靠,兩名潑皮就“哎喲”一聲,撲跌在地。一個家夥正好跌倒在碎酒瓶上,痛得哇哇直叫。易之愚一時看得呆住,也不明白為什麼我的九爺爺明明已經醉得東倒西歪,卻偏偏還能無巧不巧地把那幾個家夥打得趴在地上。
荀三是練家子,自然看得出我九爺爺使用的是一種十分高妙的醉拳。當下也不開言,突然飛身躍起,一記旋風腿,閃電般踢向我九爺爺。九爺爺順著對方攻勢,直挺挺硬生生側倒下去,倒地之時,左手手肘支頭撐地,右手做握杯狀,嘴裏嘖嘖有聲,連聲叫道“好酒好酒”。易之愚看我九爺爺步法踉蹌,身形飄忽,時而舉杯自酌,時而顛撲醉倒,跌跌撞撞,趑趑趄趄,每一招都險到極處,每一次卻又能堪堪避過對方攻擊,不由得在心裏暗暗稱奇。
荀三不等招式使老,第二腳又連環踢出。九爺爺一個鐵拐李翻身,翻轉身做酣睡狀。荀三見他雙目輕閉,鼾聲大作,以為有機可乘,一招雙峰貫耳,俯身直擊九爺爺兩邊太陽穴。九爺爺雙目忽睜,喝道:“仙姑牙床倒卷簾!”左腳一抬,腳背“叭”的一聲,打在荀三頭頂百彙穴上。荀三隻覺腦袋嗡然一響,尚未反應過來,九爺爺右腳已到,紮紮實實蹬在他胸口。荀三仰麵跌倒,胸口“哢嚓”一響,想是肋骨已斷。
三個同夥將他扶起。荀三隻覺喉頭發甜,噴出一口血來。他臉色煞白,衝著九爺爺一抱拳,說:“想不到繡林城裏還有如此高人,我荀三認栽了。”擺擺手,說聲“走”,三個同夥就攙著他悻悻而去。
易之愚如夢方醒,又驚又喜,一把握住九爺爺的手說:“九爺,沒想到您……”
九爺爺搖頭擺手,嗬嗬一笑,說年輕時曾跟一個遊方和尚學過幾年醉拳,想不到臨老還派上了用場。
易之愚道:“您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九爺爺笑道:“哪裏,醉拳講究形醉意不醉,步醉心不醉,我師父告訴我,醉拳的最高境界,是無酒醉,也即滴酒不沾,卻能因勢象形,如癡如醉。我老頭子練了幾十年醉拳,也還離不開這杯中之物,平時不喝酒,身上一點功力也沒有,隻有喝到幾分酒意,才能勉強耍幾招。可惜浪費了你一瓶上好的繡林玉液。唉,不說了,沒意思,下棋,下棋。”
經此風波,九爺爺與易之愚遂成莫逆之交。
無酒醉
民國二十九年冬,一個滴水成冰的日子,日軍一個聯隊在聯隊長吉井一雄的帶領下,悄悄越過長江,攻進了繡林城。繡林全城頓時籠罩在一片血雨腥風之中。
不久後,繡林中學的操場擺下了一座比武擂台,擂主名叫吉井昭彥,是日軍聯隊長吉井一雄的親弟弟。吉井昭彥係日本剛柔流空手道高手,跟隨哥哥來到中國後,吉井一雄每到一處,他必在當地立擂揚威,向當地武林人士挑戰,說是要以日本武士道精神征服中國武林。自入中國以來,已在十餘個地方設擂比武,未嚐一敗。此人心狠手辣,出手無情,死在他手下的中國武林人士已達二十餘人,重傷者更是無數。來到繡林城後,更是氣焰囂張地在擂台兩邊掛出了“腳踢長江南北,拳打黃河兩岸”的對聯,這可把繡林城裏的武林豪傑氣壞了。
繡林城地處長江之濱,湘鄂兩省交界之地,五方雜處,曆來便是藏龍臥虎能人輩出之地,小日本敢在這裏叫陣,這不是找打嗎?最先按捺不住跳上擂台應戰的,是繡林飛雄武館的館長荀飛雄。荀飛雄也即是荀門神荀三的父親,
別看人家養個兒子不成器,可一手七星螳螂拳,在繡林城裏可是響當當的。
但是讓整個繡林城的老百姓不敢相信的是,荀師傅跳上擂台還沒三秒鍾,就被吉井昭彥給打倒了。荀師傅是個老派人,跟人家比武講究個先禮後兵,上台先按武林規矩行了抱拳禮,接著腳踩七星步,緩緩亮出了看家拳法的起手式。可人家不講究這個啊,荀師傅的起手式還沒亮完,吉井昭彥一記鷲手,就閃電般打在他太陽穴上。荀師傅翻身滾下擂台,撲在地上,當時就沒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