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九爺爺回到繡林城的第二天,中午剛過,忽然有人造訪。來者不是別人,正是那臭名昭著的荀三。日軍撤出繡林城後,荀三上下打點,搖身一變,
成了繡林警察局局長。如今身穿警服,腰裏別著駁殼槍,出有隨從,入有跟班,威風著呢。
繡林素有“酒鄉”之美譽,繡林人好酒曆來有名,城中酒坊林立,酒鋪遍及大街小巷,老百姓平時有事沒事都愛喝上幾盅。繡林城裏,本有幾家大酒坊,如釀造繡林玉液的陳家酒坊,出產五糧純的五糧酒廠。繡林淪陷時,這些大酒坊都被鬼子占領。國軍進城後,接收了這些酒坊,按理本應歸還給故主,但荀三說這些都是“逆產”,要全部沒收歸公,結果幾經周折,幾家酒坊就被荀三給占了。
荀三把幾家酒坊整合起來,搞出了一家“繡林春”酒廠,自任總經理,專門生產一種名叫繡林春的白酒。本欲借此壟斷繡林酒市,發筆大財,卻不知是因為酒的質量不過關,還是老百姓不買賬,繡林春並不受人歡迎,沒過多久,荀三就虧得一塌糊塗。他心裏正著急呢,哎,聽說素有繡林酒仙之稱的嶽九爺回來了,頓時計上心頭。
荀三走進三斤半酒鋪,對著九爺爺打個哈哈說:“嶽九爺,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九爺爺不想多生是非,就淡淡地跟他寒暄了幾句。荀三忽然話鋒一轉,說:“嶽九爺在繡林城裏號稱酒中仙,聽說您曾經一口氣喝下一十八斤繡林玉液而不醉,可有此事?”九爺爺哈哈一笑說:“確實有這麼回事。怎麼你不服氣,想跟九爺比比酒量?”
荀三說:“本局長確實不服氣,所以想跟你賭一把。”九爺爺問:“怎麼個賭法?”荀三說:“我們繡林春酒廠釀造出來的繡林春酒,號稱江南第一佳釀,倒酒入杯,飲後空杯裏的酒香都能把人醉倒。九爺如果能連飲一十八斤繡林春而不醉,本局長願輸三百大洋。”九爺爺問:“要是我醉倒了呢?”荀三說:“如果九爺您不勝酒力,那就請在我們酒廠‘江南第一佳釀’的牌匾上簽上您的大名。往後隻要把這塊有您繡林酒仙簽名的牌匾亮出來,在這繡林城裏,就不愁無人買我的酒了。”
他越說越得意,連臉上的刀疤都跟著跳動起來,掏出一袋銀圓,“叭”的一聲丟在櫃台上:“這是一百元辛苦費,無論輸贏,這一百塊大洋都是九爺的。”九爺爺眉毛一挑,說:“要是我老頭子不答應呢?”荀三臉色一沉,
掏出腰裏的盒子炮,“叭”的一聲拍在櫃台上:“那老子就隻好請你吃槍子了。”九爺爺瞄了他一眼,拿出一塊抹布,將櫃台上的銀圓和手槍一起抹到地上,嘴裏冷冷地吐出一個字:“滾!”荀三臉都氣歪了,撿起銀圓和手槍,悻悻地道:“老家夥,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當天晚上,文華街上雞飛狗跳鬧騰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九爺爺才知道,昨夜裏,荀三帶著一隊警察跑到文華街,把文華街上十八家小店的店主,包括一得齋畫室的易先生在內,都給抓走了。當天中午就貼出了告示,說是文華街易之愚等十八人私通“共匪”,將於今日午後在北門口刑場執行槍決。九爺爺一看整條街上的小店店主都抓光了,隻剩下自己,就知道荀三是衝著自己來的。
再一看,已是日近中午,九爺爺就氣喘籲籲地往北門口趕。北門口長江大堤下有一塊沙石灘,那就是繡林刑場,曆來處決人犯,都是在那裏進行。
九爺爺跑下江堤,果然看見十八位街坊鄰居被反綁雙手,麵向江邊跪著,背後站著一排手持長槍的警察,槍口已經對準十八個人的後心,隻等荀三一聲令下,便要開槍。九爺爺大叫“槍下留人”。荀三從一塊石頭上跳下來,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喲,這是不嶽九爺嗎?您怎麼到這裏來了?趕緊回家去,別沾上晦氣。”
九爺爺鼻子都差點氣歪了,瞧著他道:“荀門神,別兜圈子了,你到底想怎麼樣,直說吧。”荀三朝他豎起一個大拇指:“還是九爺爽快。您瞧見這十八名人犯跟前的斷頭酒了嗎?”
九爺爺扭頭看去,隻見十八位無辜街坊麵前,都擺著一隻海碗,碗裏倒著滿滿的白酒,每一碗少說也有一斤酒。荀三說:“九爺想救他們,那也不難。十八碗斷頭酒,每碗一斤,可都是繡林城裏最好的繡林春酒,加起來正好十八斤。您喝一碗,我放一人,您喝十八碗,我不但把他們全放了,還外賞銀圓三百塊。要是您醉倒在這裏,就得在我那江南第一佳釀的金字牌匾上留下您的大名,要是您醉得不省人事,那摁個手印也行。哈哈!”
九爺爺悲憤的目光從易之愚等人臉上一一望過去,十八位街坊,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血汙,看來已吃了不少苦頭。看到這些人受自己所累,無端遭
此厄運,實在於心不忍。他咬咬牙,衝著荀三點一點頭,說:“好,我答應你。”
荀三大喜,說:“九爺果然是個爽快人,那就請吧!”
十八個人,一溜排開,被反綁著跪在最前麵的,是申記米鋪的老板申怡茗。申老板素來膽小,瞧見九爺爺,就把頭磕到地上,喊:“九爺救我!”九爺爺心中難受,說:“嶽某連累大家受苦了,實在對不住。”端起申怡茗麵前的酒碗,一仰頭,一滴不漏,一飲而盡。荀三鼓掌大叫:“好!”一揮手,一名警察立即上前,給申怡茗鬆了綁。申怡茗看看荀三,又看看九爺爺,竟不敢動。九爺爺拍拍他的肩膀說:“申老板,讓你受驚了,趕緊回家去吧。”申怡茗這才如夢方醒,朝他拱手道聲謝,拔腿就跑,生怕跑得慢了又會被荀三抓回來。九爺爺見荀三說話算數,略略放心,接下去喝第二碗、第三碗酒……
九爺爺海量,一口氣連幹十七碗酒,居然麵不改色,狀若平常,荀三雖然臉色難看,但眾目睽睽之下,卻也不得不依約放人。
排在最後麵的,是一得齋畫室的易之愚易先生。九爺爺走到易先生跟前,說:“先生受苦了。”端起最後一碗酒,正要一飲而盡,易之愚忽然叫了一聲“九爺”。九爺爺放下酒碗問:“先生有何吩咐?”易之愚的眼睛就濕潤了,說:“九爺保重!”忽然躍起身,低頭奮力往旁邊一塊大石頭上撞去。石頭尖尖的棱角,正好撞在他太陽穴上。易之愚身子一軟,就躺在了血泊之中。
九爺爺一驚,搶上前抱住他。易之愚頭顱開裂,鮮血汩汩流出,人就沒了多少氣息。九爺爺悲聲問:“先生這是為何?”易之愚氣息奄奄地說:“九爺,我麵前這碗酒,顏色跟其他酒略有不同,這酒裏有毒,喝不得。”九爺爺去看那酒,果然顏色略深,必定是被荀三動過手腳,荀三今天是想讓他死在這裏呢。易先生早已看穿荀三的陰謀,為了阻止他喝下毒酒,唯有自絕於前。低頭再看易之愚,已經偏過頭去,閉上了眼睛。九爺爺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心像刀絞一樣的痛,在沙地上坐了片刻,忽然哽咽道:“易先生,老頭子送你回家!”抱起易之愚的屍體,就要往堤上走。
荀三神情一變,攔住他道:“九爺,咱們可是有約在先,這易之愚人雖然已經死了,但你若要替他收屍,這最後一碗酒,還是要喝的。”
九爺爺輕輕放下易之愚的屍體,仰天悲呼:“老天爺呀,請睜大眼睛看
著,看我老頭子今天怎麼收拾這幫畜生。”他雙目通紅,瞧著荀三道:“好,這最後一碗酒,我喝!但是今天的酒太少,九爺我喝得不痛快,還有酒沒有?再給我來一壇。”
荀三被他鎮住了,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麼藥,揮揮手,叫一名手下趕緊去酒廠搬一壇酒來。
不一會兒,那人就搬了一壇繡林春氣喘籲籲地跑過來。九爺爺伸手接過,一掌拍開泥封,荀三伸手按住酒壇說:“九爺海量,您還是先喝了地上這碗,再喝壇子裏的酒也不遲。”九爺爺喝道:“好!”端起地上第十八碗酒,一仰頭,一幹而盡。接著抱著酒壇,把嘴巴對準壇口,咕嘟咕嘟一陣暢飲。一眾圍觀者,早已驚得目瞪口呆。
喝到最後,酒壇將淨,九爺爺忽然停下,皺眉道:“哎,荀局長,這酒酯香不勻,似有雜味,可是為何?”
荀三道:“不可能啊,這可是咱們繡林春酒廠釀造出來的最好的繡林春酒,怎麼會有雜味?”
九爺爺說:“壇子裏還剩下最後一點,不信你自己試試。”就把壇子中剩下的酒盡數倒出,不多不少,正好滿滿一碗。
荀三端起來喝了,咂咂嘴巴,眉頭就皺起來,這酒的味道確實不醇,頗有怪異,但到底怪在什麼地方,一時又想不明白。
九爺爺不願久留,衝著他一拱手,說:“荀局長,嶽某告辭了。”他一口氣連喝十八斤白酒外加一壇繡林春,竟跟沒事人一般,抱起易之愚的屍體,頭也不回,大步而去。
荀三看著他的背影,人就呆了。
待他恍過神來,九爺爺已走上江堤,去得遠了。荀三心有不甘,殺機頓生,氣急敗壞地叫:“不能讓他走,快給我抓住他,殺……”一句話沒說完,人就一頭栽倒在沙地上,兩眼翻白,口中吐出幾口黑血,就此斃命。
事後法醫檢查出來,荀三是中毒身亡。警方懷疑此事跟我的九爺爺有關,但找到文華街三斤半酒鋪時,早已人去鋪空。從此之後,繡林城裏的人,就再也沒有見過我的九爺爺。
後記
對於荀三的死因,嶽勇查過幾種版本不同的繡林縣誌,都沒有一個確切的說法。
有人說我九爺爺其實早有準備,把壇子裏的酒喝到剩下最後一點時,悄悄將身上攜帶的毒藥放了進去,欲與荀三同歸於盡。荀三死後,九爺爺因喝了荀三的毒酒,也抱著易之愚的屍體,死在了一個偏僻之地,所以事後警方一直找不到他。
也有本地文史專家考證說,是法醫檢驗有誤,荀三並非中毒身亡,而是犯了鴉片癮,引發急病,救治不及,當場死亡。
還有民間說書先生言,嶽九爺的神通大著呢,他先喝下的那碗毒酒,其實並沒有吞進肚子,而是用內功凝聚於胸,待喝光壇子裏的酒,複又將毒酒吐出,施下巧計,讓荀三作法自斃。
荀三到底死於何因,我的九爺爺最後的人生結局到底如何,嶽勇目前仍在故紙堆中調查,不敢妄下結論,請諸君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