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濟學會了用瓦罐燒開水,用鐵皮小鏟炒出香噴噴的黃豆芝麻,也學會了泡滾燙的芝麻豆子茶,便常邀趙大夫過來飲茶下棋。不忙的時候,兩人一碗茶,一盤棋,一坐就是半天。
論棋藝,兩人不相上下。但鄒濟下棋,卻是個慢性子,一枚棋子捏在手裏,抖抖索索老半天,就是落不下來。有時五個手指竟捏不住一枚棋子,“當”的一聲,掉在棋盤上。趙廷樞就盯著他的手問:“怎麼了?”
鄒濟搖頭一笑,說:“沒什麼,想得太入神了。”心裏卻知道,這是殺人後留下的後遺症。每每想起那雪夜殺人的場景,想起荀二狼臨死前的猙獰麵目,他的兩隻手就會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趙廷樞見罷,眉頭卻微微皺起。
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了這年五月。
這一天,剛吃過晚飯,天就黑了。鄒濟端著棋盤,到仁和堂找趙大夫下棋。卻看見趙大夫半躺在床上,頭上裹著紗布,半個腦袋都腫了起來。鄒濟吃了一驚,問:“這是怎麼回事?”
趙廷樞苦笑著告訴他,自己昨天上山去采一株九裏香,不小心摔了一跤,頭剛好碰到一塊石頭,當時就暈過去了。所幸身邊帶了個小徒弟,徒弟給他掐了半天人中,才緩過神來。回來之後,就覺得頭痛欲裂,頭上也隆起一個
大血包。好在自己是醫生,自覺隻是摔破頭皮,並無大礙,就將腫包劃破,把膿血放出,再敷上些金創止血散。本以為沒什麼事了,誰知中午血腫加劇,半個頭都腫起來,看來還得劃破腫包,放出一次膿血才行。
鄒濟湊到床前,仔細瞧了,隻見他頭骨突起,積瘀不散,眉骨以上,高腫寸許,以手按之,綿軟脹痛,心中就是一驚。已知這傷並非趙廷樞自己診斷的那麼簡單,應是跌斷了顱骨,以至瘀血凝滯,血腫難消,絕非放出膿血,敷上一點止血散就能治好的。如果不及時以特殊手法將顱骨複位,瘀血將會越凝越多,頭臉也會越腫越大,不出半月,就會腫至肩項。一旦血凝至肩,則大限已至,神仙也救不得了。
正要向趙廷樞言明,話到嘴邊,卻又止住。
在他心裏,始終有一塊心病。荀二狼的命案,雖然不了了之,但荀家仍不死心,還在提高賞金,到處打探線索。萬一趙廷樞貪圖賞金,並不顧忌自己捏著他在江邊殺人的把柄,而去向荀家告密,那豈不……要想徹底消除這塊心病,隻有……念及此,心中已打定主意。不敢再找趙廷樞下棋,好言安慰幾句,就告辭而去。
第二天,就在鄒氏骨科的大門上掛出歇業半月的牌子,挽了一個包袱,外出雲遊散心去了。
他是骨科聖手,料定趙廷樞若治療不當,半月之內,必定嘔血身亡。他怕趙廷樞會察覺到自己的傷情,而找他診治。到那時,他若不治,則名聲大損,若是出手相救,則錯失鏟除心病的大好良機。思之再三,隻有外出暫避,方是上策。
半月之後,鄒濟外出歸來,未進家門,便見仁和堂外白幡一片,哭聲哀絕,一打聽,方知趙廷樞果然腦傷發作,已於日前不治而亡。心中雖有不忍,卻也長舒口氣。
回到家,換了身素服,就去仁和堂吊唁。趙廷樞平日宅心仁厚,醫人無數,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曾有被他救過性命的人,更是伏地大慟,大放悲聲。鄒濟剛到趙大夫靈前上了一炷香,就看見人群中,有一名精瘦漢子,腰裏係著一塊白布,正在代替家屬招呼客人。
鄒濟聽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有些耳熟,往他臉上瞧,頓時驚得呆住。此人不是別個,居然就是當日趙廷樞在江邊殺死的盧三。
盧三也瞧見了他,衝他一抱拳:“鄒先生,別來無恙啊!”
“你、你是盧三?你、你不是已經……”
鄒濟如同撞鬼,驚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盧三苦笑一聲,將他拉到一邊,說:“鄒先生,其實我不叫盧三,我姓趙,叫趙誌海,是趙大夫的堂弟。”
鄒濟一頭霧水,說:“可是你……”
“我一直在省城武昌工作。前次我回繡林老家探親,我堂兄說他最近遇上了一件麻煩事,想請我幫他一個忙。”
“趙兄叫你幫他什麼忙?”
“堂兄告訴我說,他有一位誌趣相投的好朋友,不巧的是,他最近無意中撞見了這位好朋友一個天大的秘密。這位好朋友疑心他會去報官領賞,竟對他動了殺機。堂兄不想賣友求賞,亦不想不明不白死於友人刀下,最後想出一計,請我扮作一個叫盧三的人來勒索他,然後將這位好朋友引出來,當著他的麵,將我‘殺’死。如此一來,他與這位好朋友雙方都握有對方把柄,彼此心存顧慮,誰也不會貿然報警。這位好朋友對他,也可以放心了。其實紮進我胸口的,隻是一把能伸縮的魔術表演刀,我水性也不錯,隻在江底蹲了一會兒,就遊上岸了。不過那樣的寒冬臘月,還是讓我感冒了好幾天……”
鄒濟頓時呆住。
趙誌海又拿出一封信,交給他說,鄒先生,這是堂兄臨終前寫下的一封信,托我務必親手交給你。
鄒濟雙手接過,展信細讀,隻見信上是這樣寫的:
鄒濟吾弟:
你外出多日,為兄病榻之上,久盼不歸,自知傷病難治,時日無多,萬般皆休,唯有一事,放心不下。
經過為兄近來細心觀察,發現你手足時常無故抖顫,午眠時口流涎沫,
因不痛不癢,無寒無熱,無礙飲食起居,你並未多加重視,但為兄卻知,此實乃中風前兆,弟有半身不遂之虞也。弟正值壯年,為何會現中風之兆?恐與上代遺傳有關。
此症如何治法,甚是為難。半身不遂,病本一體,諸家立論,竟不相同。
《靈樞經》曰:虛邪偏客於身半,其入深者,內居榮衛,榮衛衰則真氣去,邪氣獨留,發為偏枯,偏枯者,半身不遂也。《素問》曰:風中五髒六腑之俞,所中則為偏風。張仲景曰:夫風之為病,當令人半身不遂。三書立論,本源皆專主於風。
而為兄思之,半身不達,虧損元氣,是其本源,夫元氣藏於氣管之內,分布周身,左右各得其半,人行坐動轉,全仗元氣。若元氣足,則有力;元氣衰,則無力;元氣絕,則死矣。若十分元氣,虧二成剩八成,每半身仍有四成,則無病;若虧五成剩五成,每半身隻剩二成半,此時雖未病至半身不遂,卻已有氣虧之症,因不疼不癢,人自不覺。若元氣一虧,經絡自然空虛,有空虛之隙,難免其氣向一邊歸並。如右半身二成半,歸並放左,則右半身無氣;左半身二成半,歸並放右,則左半身無氣。無氣則不能功,不能動,名曰半身不遂。
思之再三,得一可以預防病發之良方,藥方隨信附上。其中有一味九裏香,乃有毒性,需親手采之,再精心炮製,去除毒性,方可入藥……
鄒濟記得,趙廷樞就是為了上山采集九裏香這味藥,才摔成重傷的呀。頓覺一陣天旋地轉,手一抖,信就掉到地上。
他撲到趙廷樞靈位前,叫一聲“趙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