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Ⅱ部:決意》(1)(1 / 3)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暑假近在眼前。城東第三中學的體育館內,三年級的學生們正舉行集會。他們按照二年級時的分班,圍成圈子坐在地板上。

每年的這個時期,初三學生在體育館商量畢業創作,已是本校的例行活動了。畢業創作本身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但像現在這樣,以初二時的班級為單位,在暑假前的某天利用放學時間集中到體育館裏商量選題,還是從距今十年前的那屆初三開始的。

需要討論的不是“做什麼”,而是“選什麼為題”。畢業創作的形式早就定了型,那就是“文集”。學生們正為升學考試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工夫去做什麼勞神費時的玩意兒呢?所以一般而言,文集會走《追憶》《未來的夢想》之類比較好糊弄的路子,隻要四個班級的選題不衝突就行。老師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學生們對此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集會毫無緊張感可言。作為監督,二年級時的班主任會站在一旁觀看,但考慮到隻有尊重學生的自主性,畢業創作才會有意義,他們也不會指手畫腳。閑暇時,學生們還會趁機和升上三年級後分開了的老同學敘敘舊,或者說說從各自班裏聽到的傳聞,基本是將這場集會當作放鬆的機會來享受。體育館裏沒有空調,有些學生因此昏昏欲睡起來。

討論剛剛開始。每個圈子中間都站著班長,一邊環視著同學們的臉,一邊向大家說明集會的宗旨,並詢問有何意見。沒人舉手。哈欠聲此起彼伏,真是一派悠閑而無聊的風景。

隻有一個班級——去年的二年級一班是例外。

在升上初三的這段時間裏,這個班級少了三個人。柏木卓也和淺井鬆子死了,三宅樹理則仍然不來上學。班主任森內惠美子也辭了職。因此,站在這個圈子旁擔任監督的是當時的年級主任高木老師。

班長藤野涼子站在圈子的邊緣。她表情嚴肅,似乎有點暈場,嘴角微微抽搐。

同學們第一次看到藤野涼子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這讓他們頓感幾分緊張,又有些困惑。

作為主持人的涼子說明此次集會的宗旨後,並沒有像其他班級的班長那樣催促大家發表意見。“我有一個提議。”她繼續聲明道,“我想大家還記得井口和橋田打架,使井口身受重傷的事件吧?”

她環視一周抱膝而坐的同學們。話尾的聲音稍稍發顫,這種情況對藤野涼子而言也是第一次。

“那天放學回家途中,我們班的同學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說了很多話。”

是這樣的,對吧?像是為了征求同意似的,涼子看了好幾位同學的眼睛。可對方有的點頭,有的歪頭,還有的佯裝不知,不同的反應造成的波動擴散至他們四周。說什麼呢?有這麼回事嗎?

“當時這個班的同學並非全部在場。不過,聽了那時大家的談話,我知道在這個班裏有人和我擁有同樣的感受,我十分欣慰。”

有兩撥女生正交頭接耳嘀咕得起勁,涼子瞟了她們一眼,她們便一下子分開了。

“這種感受……”

舊二年級一班的圈子之外、涼子的對麵,站著高木老師。這位平時一臉嚴肅的女教師,現在正不解地皺起眉頭。高木老師怎麼會用這樣的眼神看著優等生涼子呢?簡直是難以置信。坐在涼子腳邊的倉田真理子十分驚訝,不斷地眨巴著眼睛。

涼子也看得懂高木老師的表情。雖然她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位老師不會給她好臉色看,可老師的眉毛形成的角度還是有點嚇人。

必須在她幹涉之前,將要說的話全部說出來。涼子急促地吸了口氣,繼續說:“這種感受就像是——我們對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已經受夠了。什麼是真實的?誰在撒謊?有沒有事情被隱瞞了?沒有一點是清晰明確的。就在傳聞和猜測滿天飛時,這個班裏一會兒有人死去,一會兒有人受傷。我們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

不出所料,涼子話音未落,高木老師尖銳的嗓音便響了起來:“藤野同學,你是主持人,不能隻顧自己演說,要聽取大家的意見,開始討論。”

來了。涼子的心髒“撲通”猛跳了一下。她是個不習慣被老師批評的優等生。高木老師的斥責激發出了她的反感情緒。這種強烈的反感還伴隨著憤怒,涼子自己都感到震驚。

我會輸給你嗎?

“作為主持人,我闡述一下自己的意見沒什麼問題吧?”涼子反擊道。聲音還是有點發顫,但不是因為緊張。

“請到此為止,因為你是主持人。”高木老師冷冷地說著,表示並不接受涼子的反駁。她環視坐在腳邊的學生們。“你們別隻讓藤野一個人演說,要提出自己的意見。這可是你們自己的畢業創作。”

全班同學一個個都縮起了脖子。有人看著涼子,也有人看著高木老師;有人低頭訕笑,有人用胳膊肘捅身旁的同學;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鞋子上的圖案;也有人默不作聲地抱緊自己的膝蓋。

涼子也掃視著自己的夥伴們。她並不想尋求援助,隻想獲取認同。氣不氣人?高木老師的話太不講理了,全然不分青紅皂白。一口一個“你們自己的”,如果她真這麼想,難道不該好好聽一聽我們的真實感受嗎?

“小涼。”真理子揪住了涼子的裙子下擺。不知道她是在忠告涼子“別說了”,還是鼓勵涼子“加油啊”。

“我的確是主持人,可總得講完自己的意見吧?”涼子問她的夥伴們。大家全都低下了頭,就像被風吹過的麥地一般。

是啊,大家隻是偶然成為了同班同學,並不是什麼夥伴。

高木老師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立刻乘勝追擊:“再磨磨蹭蹭的話,別的班級都要結束了。”

其他三個班級歡聲笑語不斷,擔任主持人的班長們也都很放鬆。除去悶熱帶來的慵懶,大家臉上都無憂無慮的。

涼子的心髒又“撲通”猛跳了一下。失敗感如潮水般湧來,衝到她的腳邊。

“沒有人要發表意見嗎?”

高木老師的話語如鞭子般抽在所有人的身上。低著頭的學生中有人皺起了眉,還有幾個在小聲咋舌,小心翼翼地不讓老師聽到。

這時,舊二年級一班的圈子裏有人舉手了。

高木老師頗感意外,瞪大了眼睛。舉手的學生沒等老師點名就站起了身——確切地說是半站著。眾目睽睽之下,他嚇得彎腰曲背,根本站不直。

野田健一說話了。他彎著腰,塌著右肩,屈著膝蓋,姿勢難看不說,連說出的話都是有氣無力的。盡管如此,他還是開了口:“藤野同學,請你繼續說下去吧。”

涼子朝他看去。四目相對之時,涼子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鼓勵。

“呃,就像剛才藤野同學說的那樣,那天大家在回家路上聚會時,我也在場。”語氣並不堅定,眼神也遊移不定,可他仍然結結巴巴地繼續說,“而且,我和藤野同學有著相同的感受。這樣的事已經受夠了。我們都想知道真相,才會這麼說。井口弄傷了橋田……”

“喂,說反了。”他身旁的一個男生大聲插了一句,“是橋田把井口從窗戶推下去的。”

哄堂大笑。

野田健一的臉瞬間變得通紅,鼻子也油光光地亮了起來。

“沒事,聽得懂。你的意思我們都懂。”另一個女生說著,朝兩旁的同學笑了笑,仿佛在和朋友說笑。

“然後,呃……”野田健一滿頭大汗地接著說,“我很擔心今後會如何發展。如果橋田和井口的事再鬧到電視上去,我們城東三中不就要被貼上‘壞學校’的標簽了嗎?”

“不是早就被貼上了嗎?”一個很高的女聲冒了出來,又引發一陣哄堂大笑。野田健一沉下腰,似乎馬上要坐下去了。

“當時我也在場。”說話的是向阪行夫。他慢慢站起身,但跟野田健一一樣彎著腰。“真是那樣的。小健……野田說得一點沒錯。當時我們談得非常熱鬧,所以藤野沒有說錯。”

“嗯。”倉田真理子也開口了,她仍然揪著涼子的裙擺,“小涼,你說吧。”

聽了真理子的話,好幾個女生條件反射似的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像是在說:又來了,藤野涼子的跟屁蟲,一搭一檔的。

是啊,是又怎麼樣?涼子心想。你們呢?你們那時不也在圖書館外麵一起討論的嗎?現在怎麼都裝模作樣起來了?是害怕高木老師,還是覺得麻煩?真理子可比你們強多了。

“關於畢業創作,”涼子調整呼吸,說了下去,“從柏木去世到現在的這段時間裏發生了許多事,我想我們的畢業創作,就以我們對這些事情的體驗和思考為主題好了。其中也包括電視節目的影響,曾接受過采訪的人請毫無保留地寫出來。每個人當時是怎麼想的,現在又是怎麼想的,都可以寫。我們來製作這樣一本文集,好不好?”

全體沉默。在向阪行夫的催促下,野田健一也坐了下來。剛才還在嬉鬧著的女生們,臉上也不見了笑容。

“我不認為這個主題適合於畢業創作。”高木老師說道。

高木老師已經變成了“不痛快”的化身。她的眼裏燃燒著怒火,直勾勾地瞪著涼子。涼子覺得,她的眼神傳達出的,已經不是教師對胡言亂語的學生的責備,而是對背信棄義的同謀的譴責。

像你這樣的學生,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你隻要乖乖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能毫無障礙地升入你的誌願學校。你和學校有著共同的利害關係,應該最樂於配合學校才對。

你卻叛變了!

“是嗎?”涼子毅然反問,“柏木卓也和淺井鬆子去世了,本該跟我們一起畢業的兩人就這樣死掉了。如果我們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寫一些‘中學生活非常充實快樂’的虛假文章,再編成文集,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