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當麵這樣數落,雖然有點氣鼓鼓的,但畢竟沒有發飆,也沒有逃跑,如此老實的勝木惠子確實令人驚訝。
“怎麼樣?能將就著用嗎?如果她派不上一點用場,還要拖大家的後腿的話,就跟我說一聲。不管什麼時候,我都負責回收。”
惠子臉紅了:“我是垃圾嗎?”
“是啊,曾經是垃圾吧。”
“北尾老師。”野田健一上前一步。
“嗯?哦,是你啊。”看著野田健一時,北尾老師眯起的眼睛稍稍睜大了一點。
“嗯,是我。發現柏木的就是我。”
“是啊。”北尾老師抿緊了嘴唇,“當時一定很難受吧,所以你會來幫助藤野,對吧?”
健一點了點頭:“可是,老師,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和藤野一起組成團隊。就靠我們這麼幾個人,恐怕成不了藤野理想中的團隊。”
涼子心裏“咯噔”了一下,差點冒出冷汗。此時此刻根本沒必要說這樣的話嘛。這家夥老實過頭了。
“哦。”北尾老師看著涼子,涼子避開了他的視線。自開始上學以來,涼子從未避開過老師的視線。
“那又怎麼樣?”北尾老師催健一說下去。
“我想,雖然不知能否與勝木成為同伴,但如果勝木對大出的事有很多想法,不妨說來聽聽。這也是調查所需要的,對吧,藤野?”
涼子愣愣地看著野田健一的臉,表情又像生氣,又像感謝。
“是、是啊。”比起健一,涼子的聲音倒顯得更傻。
“是這樣啊。好吧,反正今天就把勝木交給你們了。我就在外邊,有事招呼一聲。”說完推了一把惠子,“嘩啦啦”地拉上移門,北尾老師的身影就消失了。
尷尬的沉默降臨。
惠子和涼子兩人維持著先前的姿勢和距離。到底該怎樣打破沉悶,涼子可是一點頭緒也沒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個學校都是這樣。可即使不良學生總會聚在一起,也不會僅僅形成一個團夥。在涼子的年級裏,大出他們自然是壞到極點的一夥,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壞男生組成的團夥。
女生的情況也一樣。如“群雄割據”一般,總會有幾夥人在學校裏招搖過市。不過和總在學校裏鬧騰的男生不同,城東三中的女生不良團夥一般會在校外尋找刺激。
涼子的母親邦子曾經說過,這是一種區域性的風氣。住在平民區的女孩比較早熟,往往會將目光投向比自己年齡大的男人。
她們的越軌行為一般傾向於徘徊深夜街頭、短期離家出走,以及不正當的異性交往,其中包括援助交際等幾近賣春的勾當。
涼子這屆學生中,女生間常見的陰損欺淩或孤立某人的行為往往不是源自無視校規製度的問題女生,而是零星發生在普通學生之間。誰也無法擺脫這樣的環境,比如一年級時,真理子就曾不幸成為受排斥的對象,對此涼子也不能完全置身事外。所幸這一狀況並未惡化。
不過,早就不是“普通女生”的勝木惠子不屬於此類。
說來像是在諷刺,但事實就是如此。因此在涼子眼中,惠子她們這種有著明顯越軌行為的團夥與自己毫不相幹,好比不同種類的魚兒生活在不同的水域。
因此,即使北尾老師說“以前盡給人添麻煩”,涼子也沒有感到過多少麻煩,反正也沒什麼交集。要說有關係,也有那麼一點。如果她們鬧得太過分,學校的聲譽會受損,自己也會間接地受到負麵影響。還有,如果她們的妝化得太濃,教室裏的氣味會很難聞。
“藤野,”勝木惠子喊道,兩腿交叉站立,肩膀左高右低,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就這麼幾個人,沒想到你朋友這麼少。”
她雖然站相糟糕,但臉上並沒有惡意的嘲笑,眼裏也不見蔑視的目光。涼子認為她隻是覺得不可思議罷了。
以前涼子見過很多次惠子濃妝豔抹的臉,今天倒是比較接近本色。也許是被北尾老師教訓過了吧:把臉洗幹淨了再來!
眉毛沒有了,是剃掉的;眼睛比較小,單眼皮;鼻梁筆挺,挺好看;嘴唇很薄;臉部輪廓分明,正是真理子向往的精致小臉;發型是較隨意的短發,發尖好像燙過;脖子往下呈現出漂亮的曲線。
真理子抓住了涼子的胳膊,涼子輕輕撫摸她的手背,仰視惠子道:“是啊,我自己也感到驚訝啊。”
她也為自己竟會這麼回答而感到驚訝。
惠子抿嘴一笑,向前跨上三大步,就近拉出一把椅子,撩起拖地長裙,坐了下來。隨即她理所當然似的蹺起了二郎腿,腳上的鞋子總是不好好穿,後跟處已經踩癟了。
“聽北尾說,你不去教育委員會投訴高木,以此作為交換條件,才使學校同意你搞‘調查活動’,是這樣的吧?”
成功談成這樁交易要多虧涼子的母親邦子,大致情況確實如惠子所說的那樣。涼子看著惠子的眼睛,點了點頭:“嗯,是啊。”
惠子接了一句:“夠陰的。”話雖凶狠,聽上去倒並無責難之意,“高木那一巴掌,代價可真高。”
“我很痛的。這麼幹才能扯平嘛。”
仔細端詳了一會涼子的臉,惠子顯出稍稍有些泄氣的神情。
“讓我到這裏來,完全是北尾自作主張。自說自話一大通,都是些老爺子的嘮叨,無聊。”
這自然不是學生談論老師時該說的話,太沒禮貌了,但也沒什麼惡意或敵意,就像酒吧老板娘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談論老主顧似的。涼子覺得這番比喻挺到位的。
“你很擔心大出嗎?”野田健一一本正經地問道。他此刻已經坐回椅子上,規規矩矩地將手放在膝蓋上,就像在參加麵試似的,而且不是野田健一麵試勝木惠子,而是正相反。無論擺出怎樣的態度,也總是惠子顯得更有氣派。
真好笑。涼子在心底偷笑了一番。
“你叫野田吧?”
“是的。”健一一板一眼地回答。
惠子噘起下巴:“聽說你發現柏木卓也的時候嚇得都尿褲子了,真的嗎?”
健一的臉上連“一本正經”的表情也消失了,隻剩一片空白。
惠子眉飛色舞地笑了起來:“那時大家都在傳,說保健老師尾崎跑到天秤座大道去給你買內褲呢。”
“幹嗎呢?”真理子憤憤不平地插話道,“欺負野田有什麼意思嘛。”
“沒欺負啊,隻是問一下而已。尿了,還是沒尿?”
涼子一把抓住正要站起身的真理子的胳膊。此時,健一開口了。
“差一點要尿,但沒真的尿。”他麵對惠子說著,挺直了身板。
惠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我很害怕。柏木的眼睛是睜開的,好像正看著我。”
教室裏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健一繼續緩緩地說:“乍一看並不覺得他已經死了,可他的眼睛是凍住的,眼皮也是,閉不上眼睛,非常可怕。那麼可怕的情景,我還是頭一次看到。”
涼子吃驚地看著他。
他依然平靜地說道:“可是,我現在已經不去想他了。”
涼子心中一驚。她擔心健一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在那以後,我遇到了更可怕的情景。我自己差點做出比這個還要可怕的事。
還好這隻是杞人憂天。健一輕輕地點了點頭,隻說了一句:“現在回想起來,也不覺得那麼可怕了。”
涼子望著勝木惠子。惠子低下頭,將視線落在裙擺上。頭發在麵前垂下,整張臉隻看得到一個鼻尖。
“不是俊次幹的。他不會做這種事。”她低聲說道。
“聽說你跟他好過,真的嗎?”真理子直截了當地問道。
惠子仰起臉,看著真理子點了點頭:“去年聖誕節前分手了。”
“為什麼要分手呢?吵架了嗎?”
向阪行夫看不下去了,他輕輕捅了捅真理子的後背,真理子卻連頭也不回。
“大出會真心和女孩子交往嗎?他可不像是這種人。”
惠子抬起右邊的嘴角笑了笑。誰這樣笑都不會好看,特別是初三學生。惠子卻似乎對此很拿手。“這麼說,你知道好多種人?”
“知道啊。”真理子天真地說道,沒有撒謊也沒有逞強,她真是那麼想的,“學校裏不就有各種各樣的人嗎?”
“不是這個意思啊。”惠子咕噥道。向阪行夫不知為何笑出了聲,這次真理子有了反應,回頭看了看他。“向阪你笑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
涼子也笑了。隻有健一仍保持著嚴肅的表情。
“行了。我跟俊次交往也罷分手也罷,沒什麼關係的。”
“有關係啊。”真理子仍不肯拋開這個話題,“你想參加我們的活動,不就是因為你還喜歡著大出嗎?”
惠子愣了一下,隨即笑出了聲,還伸出雙腳連連跺著地板,顯得開心極了:“啊,真受不了。你太幽默了。”
“是嗎?”真理子歪著腦袋問道。
“是北尾老師叫你來的吧?”涼子大膽地問,“剛才的話好像是這個意思。你能告訴我們真實情況嗎?”
惠子繼續笑著,將身體靠在椅背上看著涼子:“你真以為北尾會這麼做?”
“有可能啊。”
“北尾會讓我這個差生去幫一個人見人愛的優等生?”
“由於這次的事情,我這隻優等生股票也跳了水。”涼子輕輕攤開雙手,“你剛才不也說過嗎?沒找到幾個人。大家都反對我,都不來幫我。”
圍著涼子的三個人全都垂下了頭。
惠子說:“估計不是反對,是讚成卻不肯參加,因為麻煩。”
“哎?”健一發出小聲的驚呼。
“大家都想明哲保身,不願意被學校盯上嘛。”惠子說得很幹脆。她抬手往上捋了捋頭發,墜在耳垂上的一隻耳環閃爍了一下。“其實我也有自己的打算。這隻是北尾與我的一個交換條件,他好歹算我的班主任。我呢,不打算進高中。”
“不升學嗎?”向阪行夫冒冒失失地高聲問,“那做什麼呢?”
“做什麼都行。美容師、美甲師什麼的,都行。”說著,惠子搖擺著手指,將指甲亮給大家看,“我家傻老媽發火了,說不上高中就成不了正經人。早知道她蠢得很,沒想到竟蠢成這樣。我現在就不是什麼正經人嘛。”惠子的語氣就像在談論天氣,“就算能進高中,也不會是什麼正經學校,進去隻會變得更傻,而且會畢不了業。”
“真現實。”向阪行夫表示佩服。
“可你的朋友們不都要上高中嗎?”
惠子的臉都扭歪了,真理子的問題似乎戳到了她的痛處。
“所以說,麻煩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