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離開後,三年級一班的教室裏隻剩下三個人:大出俊次、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
當神原和彥提出還要跟大出俊次說幾句話時,法官井上康夫也想留下來旁聽,被野田健一擋了回去。
“被告和辯護人溝通,法官待在旁邊算怎麼回事?”
“可馬上就開始秘密會談也不太好吧?”
帶著沉穩的表情看著兩人鬥嘴的神原和彥謙遜地說:“其實,我隻是想對大出作個詳細的自我介紹罷了。”
俊次哼了一聲,故意不看著神原和彥:“井上怕我突然揍你或威脅你,才這麼警惕吧。”
“哪有這回事?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叫上山崎了。”井上康夫皺起眉頭,“大出,你不是已經認可神原當你的辯護人了嗎?”
井上康夫擺出大道理,訓斥仍在不斷發牢騷的大出俊次,一旁的野田健一看在眼裏,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野田健一曾經見過神原和彥。
他不會忘記的。就在學校的邊門旁。四月十三日星期六,就是《新聞探秘》節目首次將柏木卓也的死搬上熒屏的那一天。
當時,健一並不知道對方的姓名,連長相都很陌生,隻知道他不是三中的學生。
他們聊了幾句。他看完電視節目,想哀悼柏木卓也,於是來看看發現遺體的地方。既然如此,他一定是柏木的朋友,說不定是小學時的好友。健一當時這樣考慮,才告訴他自己是柏木遺體的發現者。當時對方的表情十分陰鬱,自己還安慰了他幾句。
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應該不是什麼不合時宜的話吧。對方又作出了怎樣的反應呢?
大出俊次沒好氣地靠在椅子上,神原和彥坐到離他稍遠的課桌上。神原和彥的身高和野田健一差不多,坐到桌上後,雙腳便懸在了空中。大出俊次的個子比較高,坐在初中生規格的椅子上,兩腿顯得很長。
大出俊次的舉動往往也超越了初中生的規格。處理與他相關的事件,恐怕必須采用校內審判這樣突破常規的手段。
而這件事,隻有藤野涼子才能做到。從與大出俊次相反的意義上說,她也超出了一般初中生的規格。不過相比“規格”,用“水準”這個詞似乎更合適。
“野田。”
聽到喊聲,健一深吸一口氣,帶動嘴裏的唾沫發出滑稽的聲響。大出俊次像看到髒東西似的投來厭惡的目光。
“我跟你見過一次,對吧?”
健一吃了一驚,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提起此事。如果換作自己,肯定會隱瞞下去,即使不知為何要隱瞞。
“你說你在邊門那裏發現了柏木。你還記得嗎?”
大出俊次的臉明顯地扭曲起來,簡直像一具捏壞的泥塑。
“還有這事?”他低聲哼哼著,給了兩人一個白眼,那架勢好像馬上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大打出手了,“你們早就認識了吧?這不還是想搞鬼嗎?”
被大出俊次一吼,健一心中那個卑微的自己又縮作了一團。神原和彥倒依然不動聲色,保持著四平八穩的語氣:“偶然相遇罷了,並不是早就認識的。是吧?”
健一說不出話來,隻是對著怒目瞪視自己的大出俊次頻頻點頭。
“那時,電視台播放了關於柏木的節目。我想起了柏木,就到這所學校來看看,正好野田也在。”
盡管眼神凶狠依舊,大出俊次倒沒有離開椅子動手的意思。
神原和彥為何要提及此事?簡直像看穿了健一的心思。野田健一也很想看穿神原和彥的底細。這個在發現柏木卓也遺體現場遇到的少年,主動要求擔任大出俊次的辯護人。作為與事件毫不相幹的外校學生,他為何會如此起勁?他有什麼企圖?必須盡快打探出他的真實意圖,向藤野涼子彙報。
也許,神原和彥想攪黃校內審判……
或許是這樣,又或許不是。健一搞不懂他的心意。隻是出於一時興起的好奇心,還是為了消磨時間?是不是玩得太過火了?也許神原和彥沒把大出俊次當回事?如果他以為能和大出講得通道理,那就大錯特錯了。
若真是如此,這份單純的正義感會釀成悲劇,抑或是喜劇?
“當時,我們說過幾句話吧?說了什麼我記不清了。不過,有一點,我要向野田道歉。我撒了一個謊。”神原和彥說道,“那時,你問我是哪所學校的,我回答的是英明中學。”
是這樣的嗎?健一也記不清具體對話了,記得的隻是他的……他的……
“其實沒必要撒謊,可不知為什麼,我當時不想表明自己的真實身份。真是對不起。”
第一次見麵時,神原和彥沒有說過“對不起”嗎?
“英明確實也考過,但沒考上。”那是一所比東都大附中還要高一個檔次的私立學校,神原和彥不好意思地笑了,“突然想顯擺一下呢。”
“沒事,別放在心上。”遠遠傳來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一個身在遠處的野田開了口。
“你們那會兒都幹了些什麼?”
大出俊次簡直像個猜疑心結成的硬塊,似乎隻要一打開開關就會一躍而起,把眼前的事物破壞殆盡。
“沒幹什麼,真的。”神原和彥仍然溫和地笑著。
麵對對方如此可怕的眼神,他怎麼就不害怕呢?
“隻是回憶起柏木的事罷了。野田也是如此吧?”
大出俊次抬起身子,轉臉盯著野田健一,滿臉不信任的表情。
“野田說,如今事件變得撲朔迷離,連柏木是不是自殺的也搞不清了。可無論如何,柏木肯定有自己的秘密,別人是不會明白的。”
我或許說過這樣的話吧。淨是些“不清楚”“不明白”之類不中用的廢話。
“野田可沒說你的壞話。如果你很在意,我可以為他證明。”
神原和彥真的笑出了聲。他愉快地晃動起穿著運動鞋的雙腳。可是,話語的餘音尚未消失,大出俊次便怒吼起來。
“什麼屁話?我還怕這種家夥背後說壞話嗎?”
“野田是辯護人的助手,他要是有了偏見,可就麻煩了。”分明是開導、教誨的口氣,“你還要感謝野田。我們在那種情況下見過麵,我又主動提出做你的辯護人,所以他感到奇怪甚至有幾分懷疑。他在擔心你,因此主動要求做我的助手。”
目露凶光的大出俊次疑惑不解地眨了幾下眼睛。野田健一擔心大出俊次?難以理解。
野田健一也很驚訝。這個神原和彥什麼都看透了,作出的解釋又正好搔到了自己的癢處。
他記得野田健一,察覺到健一也記得自己,那確實不難推測出健一的想法,可要若無其事地表述出來,還是需要一點心理素質的。
“我隻是想搞好這次審判。”健一說。這次的聲音比剛才近得多。老是驚慌失措可不行。“既然決定下來,就要做到盡量公正。僅此而已。”
神原和彥點點頭:“是啊,對不起了。”
又是“對不起”。
“大出。”神原和彥在桌上挪了挪屁股,將身體轉向大出俊次。
大出俊次條件反射似的瞪起眼睛,一臉“你想怎樣”的凶相。神原和彥卻毫不躲閃地盯著他的眼睛。
“你真的覺得,搞這次審判沒事嗎?”
健一看到大出俊次的臉上露出了迷茫,仿佛撲了個空。事到如今,為什麼還問這個?
“不是你們要搞,我才答應的嗎?”他的嗓音有些變調,“你剛才不是挺會說的嗎?我老爸必須理解我的感受什麼的。”
“那當然是真心話。”
“所以……”
健一剛開口,就遭到俊次劈頭蓋臉的怒吼:“你給我閉嘴!”
“我覺得這麼做會伴隨著危險。”
“是怕我老爸吧?”
“不是。”神原和彥搖搖頭,“是另一種危險,你不明白嗎?”
大出俊次愣住了。
健一一下子明白了:“是說大出家著火的事吧?”
“是啊,你奶奶不是被燒死了嗎?”神原和彥對著大出俊次點了點頭,“那件事後來怎麼樣了?警方的調查有進展嗎?報紙上說那是一起縱火案,後來就沒有下文了。對此警方是怎麼說的?這非常重要。”他加強了語氣。
“縱火就是縱火。哪個渾蛋把我家點著了。”在神原和彥的引導下,大出俊次的語氣也開始認真起來,“反正不是老爸幹的。這事跟渾蛋老爸發飆一點關係也沒有。”
健一不禁想把臉埋進雙手中。沒明白,還是沒明白。他不顧再次遭到怒吼的危險,坐到離大出俊次最近的椅子上去。
“這件事確實和你父親沒有關係。可這到底是誰幹的,又為什麼要這麼做?”說完,健一抬頭看了看神原和彥的臉。靠得近一些,就發現他長得和自己並不像,至少比自己帥多了。剛才藤野涼子被他指名道姓地問話時,好像顯得有些驚慌失措。這一幕又在健一的腦海中回放了一遍。
“偵查有進展嗎?”
“嫌疑犯找到了嗎?”
在這番雙重夾擊下,俊次來回看著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眼角仍帶有一絲憤怒的痕跡,但更多的是困惑。健一心想,雖然相貌不同,我們倆卻很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那對雙胞胎兄弟。這又是為什麼呢?
俊次低頭答道:“亂糟糟的,大概正在調查吧。家裏也來過幾次,問了老爸不少事……”
調整語序並歸納內容後,這番話的意思便是“不了解具體的調查進度”。這種混沌狀態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
“是這樣啊。”眨了眨眼睛,神原和彥繼續問,“聽說火災前有恐嚇電話打來,是真的嗎?”
“你不相信?難不成我在撒謊?”
“不,隻是確認一下罷了。”
“確實有恐嚇電話打來。”俊次拋出這句話,一股新的憤怒又浮現在他的臉上,“那些渾蛋警察,從一開始就懷疑老爸和我在撒謊,同樣的話翻來覆去地問了很多遍。”
問題是,大出父子都不記得接到恐嚇電話的日期。
“這又有什麼問題?一般不是都這樣嗎?騷擾電話接過就忘了唄,可不是嗎……”
大出俊次夾雜著髒話與怒罵的抱怨又開始了。可以聽得出,自從茂木記者那期片麵報道的《新聞探秘》節目播出以來,大出家曾收到過許多帶有恐嚇性質的電話和書信,如果一一認真對待,就沒法正常生活了。因此,一家人的感覺也變得遲鈍起來。
“可火災發生前,惡作劇的風暴不是已經平息了嗎?”
“算是這麼回事吧。”
“那還得分開考慮才行。”神原和彥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火災前的恐嚇電話共有幾通?”
“兩通?不,是三通。”
大出勝接到過兩次,大出俊次接到過一次。
“打恐嚇電話和縱火的是同一個人?”
神原和彥在自言自語,似乎並未要求對方回答。俊次卻斬釘截鐵地說:“就是橋田唄。”
“橋田?”
健一趕緊為神原和彥說明。當著大出俊次的麵不能用“跟屁蟲”之類的字眼,為了簡明扼要地介紹橋田祐太郎,野田健一著實動了一番腦筋。
“是少年的聲音,還是青年男子的聲音?”
“誰知道呢?是一種很怪的聲音。我老爸也這麼說。”
費了一番口舌才明白,打恐嚇電話的人似乎用了變聲器。
健一不由得暗暗佩服。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見麵還不到兩小時,就已經能從俊次的口中問出有用的話來了。
我認為大出沒有殺死柏木。這是樁冤案。
神原和彥當著大家的麵如此斷言過。就是這句話起的效果嗎?大出俊次與他人麵對麵認真交談的場景,健一之前根本無法想象。教師們很難讓俊次端正態度,恐怕連多次訓導他的警察也做不到吧。
俊次果然很想聽到“你是受冤枉的”這句話吧?他一直等待著有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即使這份等待因為他的暴力和意氣用事,很難得到大家的理解,但他確實在持續不斷的失望中苦苦等待著。
你沒有殺人。他一直等待著有人站出來說這句話的時刻。
“我覺得不是橋田。”
“怎麼可能!”
別老是一驚一乍的,神原和彥是站在你這邊的啊。
“假如他是縱火犯,警察早就找上他了,畢竟從事件前後的狀況看,警方完全有理由懷疑他。”
“就是啊。那小子恨我……”俊次毫不掩飾怨恨的眼神,“是個叛徒!”
這不叫背叛,叫分道揚鑣。健一在心底嘀咕道。
“警察問過你關於橋田祐太郎的事吧?他們在此基礎上得出與他無關的……”
“哪有?根本沒問過。”
麵對大出俊次的回答,神原和彥的表情首次出現了明顯的變化。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沒問嗎?一點都沒問?”
“所以說,那些家夥都是笨蛋。”
“等等,等等。”神原和彥跳下桌子,雙手抱胸,“那橋田以外的學生呢?可能與事件相關的那些學生?”
還是幾乎沒有人接受過調查。關於柏木卓也的死以及三中的騷亂,警察隻問過俊次:“無論是玩笑還是惡作劇,會往你家打電話說‘殺了你’的會有誰?在同學當中是否有人選?”
俊次說出了橋田祐太郎的名字,大出勝也有同樣的主張。因此,橋田是犯人的說法,其實是大出家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