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卻沒有對此迅速采取行動。”
“是啊。你說他們是不是一群笨蛋?”
凡事都用“笨蛋”一罵了事可是個惡習。健一差點想如此勸說俊次,最終還是沒勇氣說出口。他向神原和彥詢問了一件剛想到的事。
“打恐嚇電話和縱火的,會不會是不同的人?”
神原和彥稍加思考後搖了搖頭:“從時間上來看,兩者結合得太緊密了。這幾通恐嚇電話和之前的批評電話是不同的,不過也能從中明確一個重要的情況。”神原和彥鄭重其事地說,“三中的騷動或許並不在大出家縱火案的調查範圍之內。”
“哎?”健一和俊次同時驚呼起來。
“我說你是不是笨蛋?搞搞清楚好不好?怎麼可能呢?”
“當然可能。”神原和彥悠然反駁道,“警察看清了事件的本質,才會從一開始就沒有向你詢問柏木的事。難道不是這樣嗎?”
或許是跟不上神原和彥的思路,俊次隻能在嘴裏一個勁兒地罵著“笨蛋”。
“為什麼?”健一問,“為什麼警方能如此斷定呢?”
“估計是作案手法吧?”神原和彥斷言道,“這種縱火方式不像初中生的手筆。”
消防局和警方都勘查過火災現場,或許他們根據實際情況作出了判斷:這起縱火案的作案手法絕不是小孩子的惡作劇那麼簡單。
“是這樣啊……”健一的認知一下子被徹底翻了盤。
“嗯。”神原和彥朝野田健一點了點頭。隻有大出俊次還跟不上他們的思路,一個人被拋在話題外幹著急。
“恐嚇電話的內容我可是聽得清清楚楚。‘下次就輪到你了,我要殺了你。’就是這麼說的,不可能記錯。”
與這個“下次”對應的,可能是柏木卓也的死或井口充的重傷。如果是前者,那縱火就是對殺死柏木卓也的大出俊次的懲罰;如果是後者,那便是來自橋田祐太郎的複仇。而大出勝和大出俊次一直在一廂情願地主張後者。
“也可能是不相關的外人想利用三中的騷亂,讓大出蒙受不白之冤。”神原和彥的猜測頗為精妙,“恐嚇電話隻是個幌子,故意製造出與三中的事件相關的假象。”
“是想搭順風車吧。”健一說。得到神原和彥的肯定後,健一心中湧出的喜悅超過了自己的預想。
大出俊次則露出了全然不知所措的表情,這對他而言可謂空前絕後:“你們是說,不是針對我的?”
“從如今警方的行動來看,可能性很大。”
“那又是針對誰的?針對我們家的什麼人嗎?老太婆嗎?”俊次瞪大了眼睛,“有誰會對那個癡呆老婆子下手呢?”
健一差點忘了,這起縱火案有一名犧牲者,那就是大出勝的母親,也就是大出俊次的祖母。這是一起縱火殺人案。
健一再次感到,大出俊次對祖母被殺一事沒有動什麼感情。這可能是誤解,或許他的內心正沉浸在悲傷中。可是,聽“老太婆嗎”這一句的語氣,絲毫感覺不到悲痛和哀悼之情。
“不知道。”神原和彥的語氣很溫柔,像是在安慰他似的,“這也不是我們可以隨意猜測的。”
大出俊次還沒有刹住車。“是老爸嗎?”他咕噥著,視線停留在半空中,淡淡的恐懼浮現在他的眼底,“我老爸威風得很呢。發了大財,冤家也多了。”他的臉陰沉沉的,“生意上的敵人多得不得了。所以,即使我們是受害者,警察也會不依不饒地調查我老爸……”
大出木材廠在經濟複蘇的大好形勢中大賺了一筆。對此,健一也有所耳聞。大出俊次不是正穿著昂貴的衣服嗎?浸透了汗水的襯衫後脖領處,透過麵料可以看到標牌,說明這不是超市或賣場裏掛著賣的貨色。
成功人士背後總是潛藏著黑色的感情漩渦。某些人對於大出勝成功的怨恨,正在那件過於昂貴的襯衫上凝聚成深重的黑暗。這一切,便是健一他們尚無法理解的成人世界的嚴酷現實。
健一突然對此有了幾分切膚之痛般的感受。他問道:“如果詢問風見先生,他會不會告訴我們一些情況呢?”
俊次這次沒有激動,隻是搖了搖頭,平淡地說了句:“這和他沒關係。”他似乎被各種疑問和謎團攪糊塗了,沒有注意到剛才對他刨根問底的竟是野田健一。
“大出,”神原和彥拉來一把椅子,坐到大出俊次身邊,“正因為這些問題的存在,我才會問,搞這次審判沒事嗎?”
神原和彥到底在擔心什麼,健一也明白了。一旦開展校內審判,大出俊次身邊的那些狀況就會重新出現。
“如果取消校內審判,這起事件就會逐漸被人遺忘。盡管你無法洗清冤屈,但電視台不會再來拿這件事大做文章,學校也不會為此頻頻召開家長會了。”
一旦大張旗鼓地開展校內審判,事情便會向完全相反的方向發展。如果縱火犯的目的是想讓俊次吃點苦頭的話……
“他會對這種為大出伸張正義的活動感到不滿,從而可能再次鬧出事端。”
大出俊次直勾勾地盯著身邊的神原和彥,眼睛都不眨一下。
神原和彥輕輕點了兩次頭:“如果縱火犯隻是搭了三中騷動的順風車,而真正目的在別處……”
他或許會再次興風作浪。畢竟,已經平息的事態再次被炒熱,就會出現再搭一次順風車的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就要看縱火犯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了……”
如果目的早已達成,那即使還有搭順風車的機會,他也不會出手。如果前一次縱火並未達成目的,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老爸又會成為攻擊的目標,是吧?”
大出俊次嘴角僵硬。他的視線仍在遊移,仿佛在空中找尋著大出勝。怎麼辦?老爸,我該怎麼辦?
“輕易下結論是很危險的。”
但這種可能性確實存在。如果不加以關注,那會更加危險。
“我完全沒想到這一點。”即使窗戶全部打開,沒有安裝空調的教室也依然悶熱異常,可健一的胳膊上卻起了雞皮疙瘩。
“藤野、井上和北尾老師也都沒有注意到。”
大出俊次像是清醒過來似的重新將目光投向神原和彥:“是啊。那你怎麼會想到的呢?”
神原和彥微微偏了一下腦袋:“大概因為我一直是局外人吧。”
“真的很危險嗎?有多危險?”
“還不知道。也可能隻是我杞人憂天罷了。”
“不,不是。”健一立刻反駁,“大出的祖母已經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被殺死了。這事我們竟然都忘了。”
“沒忘啊。”神原和彥說,“至少藤野沒忘。大出家的火災正是促使她想要舉辦校內審判的原因。”
她想到,就在我們集體沉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大出家死了人。
這樣想來,涼子確實做得很對。健一的腦袋亂作一團,毫無頭緒,隻會一個勁兒地出汗:“藤野的父親可是警視廳的刑警啊。”
這句從亂糟糟的心頭不經意冒出來的話,卻讓神原和彥作出了強烈的反應。他猛地抬起頭來:“真的嗎?”
“是的,應該是搜查一科的刑警。”健一補充說明道,“她說過,對於這次事件,她曾跟父親仔細商量過,還向父親表達了她自己的意見。”
這次輪到神原和彥視線遊移了。他的腦子也明顯有些混亂了。
“這……有什麼問題嗎?”提出話題的健一竟然把握不住脈絡了。大出俊次焦躁起來。怎麼了?你們這是怎麼回事?
“我剛才提過的問題,藤野的父親應該早就想到了吧?”
他為什麼不提醒一下女兒呢?譬如說,女兒的心情可以理解,可當校內審判重提這些舊事時,會在意想不到的方麵產生嚴重的影響。
“因為他是個笨蛋。”大出俊次又吐出了他最拿手的台詞,“根本沒想到唄。要不就是覺得我們家的事怎樣都無所謂。”
如果真是“怎樣都無所謂”,那就等於否定了涼子為大出俊次證明清白而組織的活動。
“在大家的勁頭好不容易被鼓動起來的時候,這些話說出來等於當眾潑冷水。”神原和彥用手擦了擦汗,好像已經恢複平靜了。他身上的白襯衫由於汗水的浸潤,有好多處變成了半透明。“不過對大出不能不說。”
俊次應道:“所以你三番五次提到要我自己決定,是不是?”
神原和彥點了點頭。大出俊次也對他點了點頭。還挺像一對真正的辯護人和被告,健一心想。
在這個瞬間,辯護人與被告的關係確立了。
熱風從窗外吹進來,吹得公示牌上的紙片嘩啦嘩啦直響。學校裏已經沒人了?難道全都睡著了?要不,是全都死了?
“我說……”大出俊次望著牆上的紙片,用幹巴巴的語調說,“不是我幹的。我沒有殺死柏木。”
間隔一次呼吸的時間,神原和彥回應道:“明白了。”
“我根本不了解那小子……”
“嗯。”
“隻是……”俊次皺起了眉頭,“覺得那小子陰陽怪氣的。”
這番出人意料的感言使健一一下子不知作何反響。陰陽怪氣?
“是個怪怪的家夥。”大出俊次簡短地加以說明,對他而言,用上這樣的詞彙已經算盡力了,“但是,我可沒有殺死他。”他已經不用卷舌的語調了,“雖說誰都不信,可我真的沒殺死他啊。”
俊次的表情就像一下子放掉氣的氣球,五官皺成一團。
“要證明這個就這麼難?難道我們家裏還得有誰被殺死嗎?”說到最後,他的話音有些發顫,像在歎氣一般。
“你想洗刷冤屈吧?”神原和彥問道。他並不是在確認,而是在嚴厲地逼迫:“既然如此,校內審判非辦不可。”
“不都是因為你,因為你說了這麼多廢話嗎?”俊次的聲音帶著哭腔。原來大出俊次也會哭啊。
“所以要說服你的父母,尤其是你父親。”
“這可能嗎?開什麼玩笑!”
“隻要去做,就一定能成。關鍵是決心。”
健一終於聽懂了。決心。對,這才是關鍵詞。
神原和彥的這些話,並非要給校內審判潑冷水,而是在測試大出俊次的決心,讓他知道要參加校內審判,獲得坐上被告席的資格,必須做好足夠的思想準備。
要想徹底改變現狀,必須承受比什麼都不做、等待大家漸漸忘卻此事嚴酷得多的壓力。
難以置信。為何會想得如此周到?他是不是從很久以前就開始為此時此刻作準備了呢?
“又要挨老爸的揍了。”
“要想辦法做到不挨揍也能成。”
“說得輕巧。”大出俊次又提高了嗓門,“你們根本不知道我老爸有多可怕。”
這時出現了意想不到的狀況。神原和彥抽回身子重新坐好後,竟然笑了起來。“雖然不了解大出的父親,但我了解我的父親,所以我並不害怕。”
俊次不停擠弄著被眼淚刺得通紅的眼睛。野田健一竟瞬間忘記了呼吸。這家夥到底要說什麼?
“我啊,其實是個養子。現在的父母並不是我的親生父母,雖然我不喜歡這麼說。”
大出俊次半張開嘴,表情很是滑稽。健一注意到自己也成了這副模樣後,趕緊抿緊了嘴。
“我的親生父母都死了。我的父親殺死了我的母親,在發酒瘋的時候。”不帶半點吞吞吐吐,神原和彥口齒清晰地說了下去,“如今想來,我父親也是個值得同情的人。要是當初能讓他接受治療,情況或許會有所不同。可是,我母親當時根本顧不上這些。”
因為她經常遭到父親的打罵。
“隻要不喝酒,我父親就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神原和彥七歲時的一天,父親跟往常一樣喝醉後撒起了酒瘋,結果打死了母親。
“鄰居幫忙叫來了救護車和警車,卻為時已晚。”他平靜地說,“父親也受了傷,被警察帶到醫院。後來聽說,他有好幾根手指都骨折了。”
在醫院接受治療和審訊的時候,父親的酒慢慢醒了。
“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他想必非常害怕。他衝進醫院的廁所,用清潔箱裏的抹布打結後連接起來,套在了空調的排風管道上。”
他上吊自殺了。
“我那時還很小,很多事情卻記得清清楚楚。”
因為經常和母親一起挨揍。
“我知道有些男人喜歡打老婆和孩子,雖然原因各不相同。我也知道被毆打是很可怕的,說習慣了可能有點誇張,但至少不像別的同學那樣害怕暴力。我想大出的父親肯定不會像我父親那樣瘋狂。怎麼樣?也許我這麼想太不知輕重了?”
大出俊次一聲不吭地坐著,似乎有點失魂落魄。誰又能回答這個問題呢?
健一清晰地回想起初次偶遇神原和彥時心頭冒出的感想,就在與他目光相接的一瞬間。
那是一雙看到過對岸風景的眼睛。看來這並非錯覺。神原和彥真的是看到對岸的風景後又歸來的少年。
“對不起,我作了個怪嚇人的自我介紹。”他略帶害羞地說,“怎麼樣?能讓我做你的辯護人嗎?”
你擁有坐上被告席的決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