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業對住戶的關心難道就僅限於此嗎?沒有住過公寓的津崎實在難以接受。
“物業人員的記憶也不是很清晰,不過大約在四月的時候,垣內先生曾問過他們,住在四〇二的垣內美奈繪最近是否有過反常行為。”
一開始是打電話來問的,幾天後他又特意跑來了,他刻意避開了垣內美奈繪,有點偷偷摸摸的感覺。
“他對物業的人說,自己已經不住在這裏了,正打算跟妻子離婚。可離婚的事情談不攏,擔心妻子神經過敏。”
津崎發現森內惠美子看資料看出了神,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這些情況從垣內先生本人那裏得到了確認。他說,當時美奈繪會在清晨或深夜打電話給他,以死相逼。”
“她要自殺嗎?”
“是的。她丈夫一開始覺得她隻是嘴上說說罷了,可電話打得多了,就漸漸擔心起來。美奈繪或許會因一時衝動真的去尋死。隻是她一個人死掉倒也罷了,要是她打開煤氣造成爆炸,那就得連累別人了。所以他才去找了物業的人。”
津崎的目光重新落在垣內美奈繪站在公寓門廳的那張照片上,注視著她瘦弱的肩膀和單薄的後背。
隻是她一個人死掉倒也罷了。也不知這是不是垣內典史的原話。可無論如何,這也太寡情、太刻薄了。
“隻是擔心不要連累別人啊。”他不由得輕聲說了出來。
“是啊。”河野所長苦笑道,“勝俁在這份材料裏也寫了,垣內先生正與一名女性同居,該女性已懷有身孕。關於離婚的原因,他認為都是妻子的不是,而在我們看來,雙方顯然都有問題。不過,他們的婚姻確實已經無法挽回了,我覺得他們還是早點離婚,各自開始新的人生為好。”
森內惠美子吊起了眼角:“河野先生,你這麼為他們著想,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河野所長笑了:“剛才那隻是我的個人感想。我們的委托人當然是森內小姐您了。”
津崎麵無表情,心裏卻像河野所長一樣在苦笑。他感到了一縷久違的親切感。森內惠美子本來就有點孩子氣。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
“我們已經弄清楚,森內小姐的隔壁住著一個麻煩的女人,由於一些毫不相幹的原因,竟然遷怒於森內小姐,單方麵對森內小姐抱有敵意。她的行為給森內小姐帶來了嚴重的影響,致使森內小姐辭去了教師的工作。”
他一連說了好幾個“森內小姐”,似乎在提醒惠美子,她不是什麼“小惠”或“森林林”,而是一個成熟的大人。
“我原本就隻想證明自己的清白。”
森內惠美子眼裏的淚水溢出了眼眶,流淌到臉頰上。
“蒙受不白之冤確實很難受,簡直是一場災難。您很堅強,也終於挺過來了。”
森內惠美子趕緊從包裏取出手帕按在臉上,放聲痛哭起來,前傾的雙肩上下抖動著。
“這位垣內美奈繪如今又處在怎樣的狀態呢?”津崎問道,“還在偷盜郵件嗎?還會繼續攻擊森內老師嗎?”
“不好說。”河野所長直率地說,“所幸的是,垣內夫婦之間還有一位叫金永的律師。這個人倒是很厚道,一方麵規勸隻顧自己的垣內先生,一方麵也十分同情美奈繪,正在想辦法采用溫和的方式促成他們的協議離婚。由於美奈繪很固執,現在的局麵依然僵持不下。不過隻要這方麵的狀況有所好轉,美奈繪的心情也會平穩下來吧。”
期待外力作用,靜觀其變。
“隻是這樣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即使順利離婚,美奈繪的挫折感和失落感也不會馬上消失,甚至可能加重。這樣的話,不要說停止遷怒於森內小姐的行為了,或許還會做得更過火。”
這對森內惠美子而言,簡直是場巨大的災難,絕不能聽之任之,逆來順受。
“我建議森內小姐離開江戶川芙拉爾小區。”
“搬家嗎?”
“也許搬家這條路也值得研究。垣內美奈繪可能會追蹤過去。”
涕淚四流的森內惠美子聽到這裏又吃了一驚,發出驚呼:“哎?她會追來嗎?”
“有這種可能。”
“怎麼會這樣!這還有完沒完了?我什麼壞事也沒做,為什麼要對我如此恨之入骨呢?”
“這確實毫無道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據理力爭也是徒勞。我們接手過類似的案子。”河野所長繼續說,“通過這些案子我們發現,與對方在空間和心理上拉開距離,等對方自行冷靜下來才是上策,並且必須謹慎小心,不能刺激到對方。”
河野所長建議森內惠美子先回老家住上一段時間。
“江戶川芙拉爾小區的房間暫時空置,即使浪費房租,也頂多不過三個月的時間。”
先回老家安頓下來,再找新的房子。四〇三空置的情況最好連物業都不要告知。郵件可以讓勝俁去取。隻要不告訴任何人,隔壁的垣內美奈繪就搞不清惠美子到底是不住在那裏了,還是外出了。
“遇上要拿東西或別的情況必須回四〇三時,您也不要一個人去,可以讓您母親陪同,或者叫上勝俁一起去。”
新居所確定後,搬家的事必須幹淨利落地一次性完成。
“具體的日子由我們來定,為的是不讓垣內美奈繪察覺到。”
“趁她不在家的時候搬嗎?”惠美子終於止住了眼淚,“可她沒有工作,不會長時間外出吧?”
河野所長微笑道:“我們會事先調查清楚,也可以請垣內先生配合一下。”
“利用他們離婚調解的日子嗎?”津崎問道,“那不是要上家庭事務法院的嗎?”
“就垣內夫婦目前的情況,還沒到需要正式辦理的程度,正在律師的參與下進行調解。”
一旦進入正式的調解程序,垣內先生一方也必須作出讓步,比如需要他承認自己的不忠,可他不會願意這麼做。他希望通過金永律師來想辦法擺平此事。
“垣內先生是個隻顧自己的人,盡會想些對美奈繪而言不近人情的方法。不過,他並非完全缺乏常識,至少會擔心給他人增添麻煩。他的本意或許是不希望美奈繪在離婚前犯下刑事案件,因為這樣會影響他的生活。”
津崎忽然同情起垣內美奈繪來。這個女人有她自己的盟友嗎?會有誰在她身邊,給她安慰嗎?
會有誰在她身邊……津崎莫名聯想起了另一個人,他的思緒多少有點混亂了。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名少女的臉。她同樣沒有盟友,正置身於深深的孤獨之中。
“這種半夜躲債逃跑似的做法或許會讓您生氣,”河野所長繼續說,“但是,如何在不被垣內美奈繪追蹤的前提下搬家,確實是首要的課題。我們可以介紹一些熟悉此類業務的搬家公司,具體事務交給他們去辦,您完全不必擔心。我也會在一旁監督。”
“那就拜托了。”森內惠美子的話語帶著鼻音。
“問題在搬家之後。森內小姐,您準備怎麼辦?”
還是要證明自身的清白,對吧?
“垣內美奈繪讓您蒙受了不白之冤,並通過媒體廣為宣傳。若隻是寫信給城東三中倒也罷了,她竟然將無中生有的陷害捅給電視台。電視台方麵也有問題,沒有調查清楚就無端指責,說您是毫無責任感的教師。對此,您準備怎麼辦呢?”河野所長用手指輕敲文件,緊盯著惠美子。
津崎心想:他簡直是在挑撥。
“證據已經齊全,如果您要反擊,怎麼做都行。您也可以利用媒體,我們能夠提供渠道。”
聽他的語氣,這番提議並非空頭支票。
森內惠美子抿緊嘴唇,一聲不吭,隻是使勁地攥著手帕。
“可這樣……”雖然知道越俎代庖並不妥當,津崎還是開了口,“又要重提城東三中的事件,學生們不是又要受到傷害了嗎?”
聽了此話後,河野所長的眼裏便射出了一道從未有過的強烈目光,連說話的語調都發生了變化。
“那麼,森內小姐受到的傷害就可以不了了之了?就無端受到傷害這一點而言,森內小姐和城東三中的學生們並沒什麼兩樣吧?森內小姐所受到的傷害甚至更為具體,難道不是嗎?”
“是的。可是……”
“津崎先生,身為教育家,您認為將這起事件束之高閣,真的合適嗎?在某一天——無論何時,十年後也好,二十年後也好,您能夠問心無愧地向您的學生說明真相嗎?您的學生聽後又會作何感想?他們會感謝森內老師嗎?他們會說‘原來森內老師為了不給我們增添負擔,竟一個人忍氣吞聲這麼多年,真是太感謝了’這樣的話嗎?”
森內惠美子低下了頭。
津崎隻得獨自承受這番苛責。
“我們已經基本查清,是哪個學生寫了舉報信。”
津崎向兩人說明,寫舉報信的是當時身在二年級一班的女生三宅樹理。森內惠美子驚得說不出話來。河野所長在震驚的同時,露出了頗感興趣的表情。
“津崎先生,您那時為什麼不告訴我……”森內惠美子小聲說,與其說是在責問,倒不如說是在抱怨。
“非常抱歉。我當時覺得,還是不告訴你為好。”他又轉向河野所長,“那名女生不會跟垣內美奈繪有什麼關係吧?”
津崎會這樣提問也是出於無奈。這裏總不會又有什麼偶然吧?
河野所長沒有笑,也沒有不耐煩。他滿臉嚴肅,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舉報信內容的真偽與森內小姐毀棄舉報信的事件根本是兩碼事。森內小姐蒙受的不白之冤與三宅樹理沒有任何關係。”
津崎聽著舊空調的呻吟聲,陷入了沉思。
森內惠美子是清白的。她沒有扔掉舉報信,這一點完全可以證明。應該向學生們說明這一切……
好吧,無論如何,這件事早晚要告訴他們,那就在此時此地說出來吧。
津崎抬起頭:“城東三中的三年級學生要針對柏木卓也的事件開展校內審判。”
河野所長和森內惠美子雙雙瞪大了眼睛。
“好像是昨天才正式決定的。法官、檢察官、辯護人和陪審員的人選都已確定,他們正在著手準備。”
“審、審判?”
“被告是大出。”
森內惠美子更覺莫名:“他們隻是一群初中生,怎麼審判呢?”
“是岡野老師打電話來的,我也是昨晚才聽說,具體安排我並不清楚,隻是他們似乎並非想要搞成真正的審判。說來也是,即使判決大出有罪,學生們也無法對他執行處罰。”
河野所長點了點頭,眼睛依然瞪得渾圓。
“他們隻想查清真相。媒體和我們老師都不告訴他們真實情況,他們受不了了,決定要靠自己的力量追根究底。”
“這不是胡鬧嗎?”森內惠美子嘀咕道。
“森內老師,”津崎轉向她說道,“岡野老師打電話給我,不隻是為了通知我,因為這根本沒有必要。”
“哈哈,”河野所長說,“估計現任校長想對津崎先生說,不要對校內審判提供協助。是不是?”
一語中的。津崎不由得縮了一下身子。
“是的。他這樣要求我,也要我轉達森內老師。”
“是吧?是吧?”
“學生會以怎樣的方式舉辦校內審判,現在還不得而知。但我是他們曾經的校長,森內老師也曾是柏木的班主任。我們被學生們詢問或要求提供證言的可能性非常大。”
代理校長岡野也是如此判斷的,所以才提前來打預防針。
“隻要學生們有要求,我會滿足他們。”津崎說。
森內惠美子隻是愣愣地發著呆。
“我有這樣的義務。”
“津崎先生……”
“我不想說你也有這樣的義務,所以我要請求你,請你也配合學生們的校內審判。”
轉機出現了。對森內惠美子而言,校內即將舉行的這場審判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真是太好了!”河野所長不合時宜地高聲感歎,“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安排了。森內小姐,津崎先生的話一點也不錯。您就在那樣的場合證明自己的清白。您看怎麼樣?”
他甚至啜起嘴唇,吹了一聲口哨,爽朗地笑了起來。
“多麼勇敢的學生啊。真好,真是敢想敢幹,連我也忍不住要為他們兩肋插刀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津崎和森內惠美子麵麵相覷。
這一天,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來到城東警察局。
兩人平時都與該警局的少年科無緣,一進門便頓覺有些壓抑,開始緊張起來。
“你父親不是在警視廳工作的嗎?我還以為你早就習慣了這種氛圍呢。”
“怎麼會?完全是兩回事嘛。”
刑警辦公室裏空蕩蕩的,他們要找的佐佐木禮子也出去了,接待他們的是一名姓莊田的男警官。這人麵相很和善,不像個刑警,倒像電視劇裏那種老好人的角色。年齡也不大,大概三十出頭吧。
對莊田警官而言,涼子和吾郎算是稀客,聽說他們來訪,他竟親自跑到前台迎接,還顯出很驚訝的態度。從見到兩人的時刻起,他的一根眉毛就一直往上挑起。
“我已經打了佐佐木警官的傳呼機,她應該馬上就會回來。她並沒有跑遠。”莊田警官說,“這個人閑不住,一有空就去附近的遊戲中心和便利店裏轉一轉。”
“冒昧來訪,真是過意不去。”
兩人一起打過招呼後,就在莊田警官安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們今天來有什麼事?”
涼子看了佐佐木吾郎一眼,開口道:“今年暑假,我們要搞一項課外活動,想請你們協助。”
涼子開始說明後,莊田警官的眉毛吊得更高了,而且還是隻有一根,真奇怪。
“等一下,請等一下。”舉起手攔住涼子的話頭,他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睛,翹起的眉毛這才回到原來的位置,“你們要搞審判?”
“是的。”
“你們要審判大出?”
“不是真的要為大出定罪。”佐佐木吾郎不失時機地插話道,“隻是想以審判的方式弄清柏木事件的真相。”
“等等,等等。”莊田警官連聲叫停,“還是等佐佐木警官回來後再談吧。先喝點冷飲怎麼樣?想喝什麼?”
不一會兒,他們就喝著莊田警官拿來的冰可樂,聊起了家常。莊田警官說他已經結婚了,有一個三歲的女兒。涼子察覺到,說話之餘他一直在觀察自己和佐佐木吾郎的神態。
“真是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佐佐木禮子衝進了刑警辦公室。她滿臉是汗,肩上背著個大包,包裏露出一捆宣傳海報。“哦,是藤野涼子和……哎,你叫什麼來著?”
“佐佐木。”
“哦,是佐佐木吾郎。呃,你是學生會委員吧?”佐佐木警官連珠炮似的說著,從背包裏抽出一條毛巾來擦汗。手帕已經不管用了。
這位警官竟然記得我們的全名。涼子既感到佩服,又有些不愉快。看來佐佐木警官對我們學校的了解要比想象中更加深入。
“大熱天的,你們特地跑來有什麼事嗎?已經放暑假了吧?”
麵對佐佐木警官心急火燎的發問,莊田警官笑眯眯地說:“別急,先喝點冷飲去去火。一會兒有你吃驚的。”
涼子從頭開始講起。隨著涼子的敘述,莊田警官的眉毛又吊了起來,不過這次是兩根一起。佐佐木禮子的眼睛則瞪得越來越大。
“難以置信。”佐佐木禮子仍用搭在脖子邊的毛巾擦臉,其實臉上已經不再出汗了,“真是難以置信,你們真的要這麼做?”
“是的。”涼子和吾郎異口同聲道。
“大出竟然會同意,也真是難得。”
“其中有很多曲折。”
而且今後還會有許多曲折,因為還不知道俊次的父親大出勝會怎麼想。
“但我們認為,既然已經開始,就一定要幹到底。我們要查明真相。”涼子十分幹脆地說。
刹那間,佐佐木禮子的眼中顯露出同情與憐憫。她又看了看莊田警官。
“我說,藤野同學。”
“嗯。”
“你們要起訴大出,可以這樣說吧?”
“是的。”
“根據還是那封舉報信嗎?”
“不隻是這個。”
“好,我重來一遍。主要的依據還是那封舉報信,對吧?”
“是的。”涼子這次不得不認同。
“既然如此,當你們明白舉報信上的內容是不可信的,又會怎樣呢?”
涼子默不作聲。佐佐木吾郎也抿緊了嘴唇。
“事實上,我……我們已經知道了。那封舉報信是憑空捏造的。舉報人是誰,我們也知道了。”佐佐木警官有些吞吞吐吐。
涼子攔住她的話頭:“此事就不勞相告了。我們也知道。”
“可你們聽到的隻是傳言吧?”
“這樣說來,佐佐木警官您掌握的情況也差不多吧?無論是內容的真偽,還是舉報人的真身,也都隻是一些推測吧?”
佐佐木禮子大為驚訝,半張著嘴,很久都沒有合上。莊田警官頗感興趣地探出了身子:“確實如此。我們也沒有向本人確認過。”
“喂,莊田警官。”
“沒事,說說何妨。你們又是如何看待這種‘推測’的呢?”
“我們認為,應該先回到一張白紙的狀態。”雖然當著佐佐木吾郎的麵現學現賣他昨天的話不免有些難為情,可涼子還是得這麼說,“我們決定,首先要找出舉報人。”
“我們向三年級全體同學發出了郵件。”佐佐木吾郎補充道。昨晚他們三人為此忙了一宿,今天又起了個大早,所以都有些睡眠不足。現在這個時候,萩尾一美正要去郵局投遞,盡管她牢騷不斷,說這樣會導致皮膚粗糙。“是呼籲舉報人主動站出來承認的信件。”
禮子似乎能聽到自己重重合上嘴巴的聲音。她就這樣僵在那裏。
“你們覺得舉報人會響應你們的要求嗎?”莊田警官問道。
“但願如此。”
“是啊。可要是沒人響應,你們又該怎麼辦?不就失去了起訴大出的根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