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Ⅱ部:決意》(6)(3 / 3)

涼子沉住氣,堅定地對莊田警官說:“可舉報信本身不會消失,可以視為間接證據。我們來驗證這個間接證據。”

“並據此進行審判。”佐佐木吾郎說。

莊田警官的眼睛越發明亮了。他點了一下頭:“原來如此。行啊,這樣不是很好嗎?”

“喂,莊田警官,你這麼說太不負責任了吧?”佐佐木禮子已是滿臉怒容。

莊田警官笑道:“有什麼呀,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大力支持這次校內審判。”

“怎麼可能搞好呢?”

“不試試怎麼知道?”

“可他們還隻是些初中生。”

“哎呀,可不能這麼說。以前麵對一些案子,我們不是常常會說,‘還隻是初中生啊,怎麼會做出這種事來呢?’這一次的意義可完全不同了啊。”

佐佐木禮子從脖子上拉下毛巾,用兩手不停揉搓。

“藤野同學。”她的語氣中夾雜著幾分恫嚇。

“嗯。”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將那封舉報信公開攤上桌麵,會讓某人受到傷害?”

來了。涼子早知道這個問題一定會來。

“我們全都已經傷痕累累了。”

“可是……”

“我們不想就這麼不聞不問,讓傷口慢慢淡出我們的視野。”

並不是等待愈合,而隻是假裝看不見罷了。

“萬一——隻是萬一的情況,舉報人主動站了出來,你們能保護得了嗎?”

“我們會用我們的方式來保護。”涼子提高了嗓門,“可我覺得在保護舉報人之前,還有一件必須先做的事。”

“什麼事情?”佐佐木禮子有些困惑。

“到目前為止,老師和警方都在保護那位舉報人,一直關注著、保護著,是不是?可你們有沒有直接聽過舉報人想說的話呢?”

佐佐木禮子倒吸一口涼氣。莊田警官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我認為舉報人真正想要的並不是過度保護。舉報人是在乞求信任,希望別人相信自己說的話。所以我們就相信‘他’好了。”

四周嘈雜的人聲、電話鈴聲包圍著他們,涼子卻一次都沒轉移視線,自始至終直視著佐佐木禮子的眼睛。

“請您一定要協助我們的校內審判,拜托了。”涼子與佐佐木吾郎一起鞠了一躬。

“那麼,我們該做些什麼好呢?”莊田警官說。

佐佐木禮子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卻沒有開口阻止。涼子與吾郎對視一眼,不禁微笑起來。

“請告訴我們柏木去世後,你們搜查時了解到的情況。我們不會要求提供原始資料,那種資料我們也看不懂。”

“是啊。我們也不能把正規資料拿給你們看。不過我們可以為你們整理一份參考資料,以回答你們提問的形式。可以嗎?”莊田警官回頭征求佐佐木禮子的意見。

女警官呆板地點了一下頭。

“你們想知道些什麼?”

“柏木的死亡推測時間、死因、遺體的狀態、現場有沒有遺留物品,還有案發當夜附近居民的證言,你們肯定去調查過吧?”

“這些情況在家長會上說明過了。”

“我們也從老師和父母那裏聽到過一些零星的信息,可還是想正式確認一下。”涼子又正了正坐姿,“佐佐木警官,如果您確認過大出在案發當夜的行動,也請告訴我們。這對我們將是莫大的幫助。”

佐佐木禮子咬了一下嘴唇:“城東警察局在搜查中並沒有確認過大出他們的不在場證明,因為沒有必要。至於我個人有沒有向他們詢問過,在目前階段我隻能說無可奉告。”

“明白了。”

一直眯著眼睛思考問題的莊田警官這時問起:“你們也會向老師們了解情況嗎?”

“是的。”

“那麼津崎老師和森內老師……”

“有這個打算。”

“會作為證人傳喚到庭嗎?”

“有可能。”

“這麼說,我和佐佐木警官也同樣有可能?”

佐佐木禮子立刻作出反應:“我不會站在任何一邊!”

“我們也不想站在任何一邊。這次審判不是為了爭輸贏,我們隻想弄清真相。哦,對了。”涼子舉起一根手指,“剛才我們要求提供的資料,請同樣交給辯護方一份。對於這些基本的事實關係,雙方必須公平地掌握。沒有問題吧?”

莊田警官笑了。他快要對麵前這兩位初中生高舉白旗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佐佐木禮子,說道:“沒問題吧?佐佐木警官,我們就配合一下吧。”

涼子直勾勾地看著仍在猶豫不決的女刑警,有一句話衝到嘴邊又費勁地壓了回去。您是在為三宅樹理擔心吧?

問出來就太多管閑事了。

“好吧。”女刑警歎了一口氣,“我們就來準備這份資料吧。”

“非常感謝!”一直默默看著他們唇槍舌劍的佐佐木吾郎突然大聲表示感謝,室內甚至蕩起了回聲。

“我們該如何與大出一方聯係?他的辯護人又是誰?”

“是個外校的學生。”

涼子介紹完神原和彥和野田健一,困惑的神色又回到了佐佐木禮子臉上。

“外校的學生?還是柏木的朋友……”

“我們也有點擔心,但僅就昨天的情況看,應該沒有問題。再說還有野田跟著他。”

“據我了解,野田好像不太適合這樣的工作。老實巴交,也挺沒骨氣的。”

交談到現在,涼子覺得佐佐木禮子的這句話最讓自己惱火。說來真不可思議,可她就是不想聽別人這樣說野田健一。

此刻,涼子的腦海裏突然閃過的,是野田健一在圖書館裏挺身而出幫她趕走流氓的模樣。那當然是野田健一在特定時間、特定場合,又中了邪之後的特定表現,不過也算是他的一個側麵。在這次校內審判中,他說不定還會展現出這一麵。

野田健一從一開始就支持涼子,他先是要當陪審員,後來又主動要求當辯護人的助手。他如此積極地參與校內審判,並不是因為在自己與父母的衝突中欠了涼子的情。健一一定有他自己的想法,他自有必須認真參與校內審判的內在動力。

這或許隻是涼子的一廂情願。如今她已經站到起跑線上,前方等待著她的是什麼,不得而知。她要依賴一切可以依賴的東西。

“野田可是很有骨氣的。”

涼子的語氣很強硬,讓佐佐木吾郎吃了一驚。佐佐木禮子更是目瞪口呆。

“哦,是嗎?對不起,剛才我失言了。”女刑警苦笑一聲,將攥在手裏的皺巴巴的毛巾往就近的桌上一扔,“既然這樣,我也得抓緊時間動手幹了。”

藤野涼子和佐佐木吾郎出了城東警察局,之後便馬不停蹄地趕去城東第三中學。他們覺得必須馬上將取得佐佐木禮子的支持這件事向北尾老師彙報,同時也要通知辯護方。

北尾老師不在教師辦公室。當涼子他們正要離開辦公室時,他正好回來了。

“哦,是藤野同學啊,你聽到妹妹轉告你的事了?”

“沒有,我還沒回過家。”

“這樣啊。我這兒正好有要緊事,正在召集相關人員呢。”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大家都在圖書室,快去吧。”

圖書室的閱覽室裏,除了被告和陪審員,所有的相關人員都已到齊。萩尾一美看到涼子他們進來,趕緊朝他們招手。

“啊,太好了。你們不來,我一個人正心慌著呢。”

“留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們也擔心著呢。”佐佐木吾郎說著,坐了下來。

辯護方的兩人在閱覽室的書桌上攤開筆記本和活頁紙,正密密麻麻地寫著什麼。涼子探頭過去,野田健一便猛地合上了筆記本。

“用不著這麼戒備森嚴吧。”

“不、不是這個意思。”

涼子笑著回過頭來,看了看北尾老師:“我有事要向大家通報,可以先說嗎?”

“有話快說。”說話的是井上康夫。他看上去似乎非常疲憊。

“你怎麼了,熱感冒?”

“說什麼呢!還不是為了寫《校內審判簡要說明》,一宿沒睡嘛。”

“說到睡眠不足,我們也一樣。”

對呼籲信和得到佐佐木警官支持一事,涼子都作了簡要說明。

“我們覺得一些基本事實應該由雙方共同掌握,才請求佐佐木警官也給辯護方一份資料。這樣做沒問題吧?”

“當然沒問題。”神原和彥答道。

野田健一汗流不止,校服襯衫的領口敞開著,辯護人神原倒顯得相當淡定。

“太有幫助了。我們正在按時間順序整理以往的事件呢,時間全用這上麵了。”

在筆記本上拚命寫著的就是這些吧。

“要尋找舉報人嗎?”提出這個問題的是野田健一,他詫異地看著藤野涼子,似乎在懷疑她精神是否正常,“藤野同學,你不會真的以為舉報人會主動站出來吧?”

涼子隻當沒聽見。

“三宅可不會這麼老實。”

“停!”涼子猛地攔住他的話頭,“這是檢方的工作方針,沒必要聽取辯護方的意見。”

健一顯出驚慌的神情,他用求援的眼神看了看辯護人神原。看來,有關三宅樹理的是是非非,健一已經跟神原講過了吧。

“我覺得這樣的工作順序是正確的。”神原和彥說,“我隻想問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知道舉報人是誰後,也能告訴我們嗎?”

涼子一下子答不上來了。她還沒想到過這個問題。

“這也應該是雙方共同掌握的信息。”法官井上康夫又發話了,“或者說,作為法官的我要作出這樣的裁定。”

“可舉報人是我方的重要證人。”

“是啊,那是我們的王牌。”

佐佐木吾郎不失時機地提供援助。不料滿臉倦容的井上法官立刻抖擻起精神,用手指推了推銀邊眼鏡。

“什麼王牌不王牌的?別搞錯了,這不是真正的審判,沒必要這麼在意輸贏。目的在於弄清真相,對不對,藤野?”

涼子緘口不言。她發現自從當上法官,井上康夫便一下子神氣起來,對自己也是“藤野、藤野”直呼姓氏,毫不客氣。

“明白。不過,要是舉報人自己不願意,就不說了。要視情況而定。”

“也就是說,是帶有保留的吧?辯護人,這樣可以嗎?”

“可以。”野田健一還在晃晃悠悠地搖著腦袋,似乎在說:不管怎麼說,還是不可能的,藤野同學,不行啊……

涼子有些生氣了。這個人怎麼能這樣?虧自己剛才還在佐佐木警官跟前幫他說話。可惜野田健一是不可能知道的。

“你們的勁頭都很足嘛,像玩真的似的。”雙手抱胸靠窗站著的北尾老師嘿嘿笑著,“藤野同學,要通報的都說完了吧?下麵就由我來說幾句。首先,既然柏木的父母願意跟你們見麵,那後天就由現在這些人前去拜訪。正規的審判是沒必要向他們打招呼的,可你們搞的並不是正規的審判,還是去一次比較好。”

“不是正規的審判”這句聽著有點刺耳。

“其次是關於津崎老師和森內老師,他們說,隻要你們有要求,他們願意出庭作證。”

井上康夫皺起眉頭:“我們還沒提出要求呢,準備工作倒做得真快。”

“學校也有學校的情況。”

涼子馬上就猜到,是岡野老師打過電話了。他才不會說“學生們要搞校內審判,請多多關照”之類的話,而是正相反,肯定叮囑過津崎老師和森內老師不要給予配合。

“井上說得不錯,這次審判不是吵架,不必糾纏於誰勝誰負。以何種方式處理問題、要當哪一方麵的證人之類的事,都可以協商解決。還有……”北尾老師故意停頓片刻,意味深長地掃視著在場的學生,“森內老師方麵也有新的進展。我在一小時前接到了津崎老師的電話,真是個令人震驚的新情況。”

北尾老師講起森內老師沒有收到過舉報信的事。聽得出了神的學生個個都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怎麼可能!”冒冒失失地高叫起來的是萩尾一美,“竟然是隔壁女人的惡作劇?這不成懸疑電視劇了?”

“一美,你少咋呼。”

“實在難以置信嘛。”

涼子也有同感。怎麼聽都像一段編得繪聲繪色的謊話。

《新聞探秘》節目組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呢?在節目中,茂木記者完全將森內老師定位成一名不負責任的教師。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把森內老師的話當回事,才根本沒想到要去調查此事嗎?

媒體真是可怕,涼子心想。如此重要的事實被媒體過濾掉後,竟好像真的不存在了。

“到現在才弄清楚,真不容易。”

“森內老師找的那家私家偵探社看上去不怎麼樣,其實相當能幹。”說著,北尾老師又像是想起什麼來似的笑了一下,“那家偵探社的社長聽說你們要組織校內審判,還十分感動,說你們都是勇敢的學生。”

他還說有需要幫忙的事盡管說,讓津崎老師大吃一驚。

“隻是匹夫之勇罷了。”井上康夫一邊忍住哈欠一邊說。神原和彥微微一笑,涼子瞪了他一眼。

我這是怎麼了?過了一天,心態應該調整好了吧。隻要能查清真相,自己做檢察官也沒什麼不好。明明已經這麼決定了,可不知道為什麼,隻要一看到滿臉若無其事的神原,就像看到了無數用紙折成的蛇,內心深處會湧起反感的情緒——做辯護人的原本應該是我。

“我想,如果請森內老師出庭作證,是不是能讓她對毀棄舉報信的事提供證言呢?”北尾老師說,“當然,是否毀棄舉報信,與舉報信內容的真偽並無關係。可森內老師確實為這不白之冤深受其苦。如果能讓她在學生和家長麵前證明自己的清白,多少能讓她輕鬆一些。森內老師畢竟還年輕,今後的人生長著呢。”

“明白,我們會考慮的。”神原搶在涼子之前回應了北尾老師。這又讓涼子很不痛快。

“可是,老師,”萩尾一美將視線投向北尾老師,“即便她沒有毀棄舉報信,森林林在柏木事件裏也派不上用處哦。”

“這話可真刺耳。”

“這是事實。她對柏木這樣的學生不感興趣,不太會有什麼了解的。”

“是啊。”涼子也點了點頭,“我們會向森內老師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希望她做好思想準備。”

“啊,一定要有準備。”北尾老師縮起脖子扮了個鬼臉。

這天晚上,發生了一件事。

三宅樹理把自己關在父母口中的“萬用房間”裏。母親時常在這裏熨燙衣服或做些縫縫補補的手工活,父親則將這裏當成繪畫用品保存室。有時媽媽會在這裏打印一些參加學習會時要用的文件,因此房間裏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台文字處理機。樹理正坐在文字處理機前。

樹理也想過沿用借助尺子手寫的方法。但這次要寫的東西字比較多,表達方式相對複雜,用那種方法太費事了,她便決定悄悄借用母親的文字處理機。

光是寫信件的抬頭,她就有些猶豫不決。

《新聞探秘》製作部 茂木先生收

也許寫“采訪記者茂木先生收”會更好?樹理以前隻是因為好玩擺弄過一陣子文字處理機,並沒有正式學習過怎樣使用,光是厘清假名與漢字的轉換方法就費了不少勁。

今天父親出門時說晚上會比較晚回來,因為公司裏有應酬。媽媽吃過晚飯後就一直抱著電話聽筒,說最近她們的學習會要組織聚會,要一個個打電話聯係。估計她今天不會用到“萬用房間”。

即使如此,樹理還是反鎖了房門,這樣才能放心地背對房門,將注意力全都集中到顯示屏上。

我對這次校內審判抱有期待。

一個個敲出假名再轉換成漢字。這番重複的工作她已經幹了兩個小時,眼睛都有點累了。

他們總算要認真對待我寫的舉報信了。

這樣寫是不是顯得比較孩子氣?寫成“有被他們認真對待的可能”是否會更好?

三宅樹理要將藤野涼子組織的校內審判通報給《新聞探秘》的茂木記者。茂木記者肯定會非常高興吧?他肯定會跑來采訪吧?那大出俊次不就又要以罪犯的身份出現在全國觀眾麵前了嗎?

活該!

大家正慢慢遺忘那起事件,這種現狀樹理絕對無法忍受。鬆子死後不久,樹理認為大家會發揮惡毒的想象,說不定立刻會有人指名道姓地痛罵她。有一陣子她根本無法入眠,以至於什麼事都不想做。

現在情況發生了重大轉變。岡野老師明確表示,不知道舉報人是誰,學校也沒有辦法把“他”找出來。真是太好了。樹理又可以隱藏在安全的煙幕後麵了。

經常來看望自己的尾崎老師總是那麼和藹可親。她一廂情願地覺得樹理是受害者,這也是城東三中的官方認知。

通過這次的事件,樹理有了一種切身的體會。學校對“受害者”無能為力,隻要自己表現得像個受害者,學校便隻能無條件讓步。

所謂的社會或許就是如此。

我認為,茂木記者一定要報道這次校內審判,讓全國觀眾了解三中發生的事件。這也是為了死去的柏木卓也……

“樹理。”母親的喊聲突然在離背後很近的地方響了起來。

樹理嚇得跳了起來。她回頭一看,發現母親就站在自己身後,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表情僵硬。

“這是什麼?你在寫什麼?”

母親的眼睛緊盯著文字處理機的顯示屏。她轉動眼球不停地閱讀下去,臉上的血色正隨之迅速消退。

“什麼呀?你在寫什麼,樹理?”

門是怎麼打開的?不是已經反鎖了嗎?

樹理的嘴唇一開一合,拚命地呼吸著空氣。胸口悶得慌,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倒流。

母親扯開了尖嗓門:“你為什麼要反鎖房門?就算反鎖著,還是能從外麵扭開的。可把媽媽嚇壞了,不知道你在裏頭幹什麼,擔心死了。”

母親上前抓住樹理。

“你把媽媽關在外麵,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快回答,樹理。樹理!樹理!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