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
井上康夫發奮寫出了《校內審判簡要說明》,並於昨天送到了風見律師的事務所。拜他所賜,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點就被風見律師的電話叫醒了。對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這實在太早了點。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參加校內審判了?不會是被別人趕鴨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風見律師說。
俊次這時又困又熱。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難受得很。這棟周租公寓的空調設備實在太陳舊,無法精確設定溫度。要麼冷得像南極,要麼半點不製冷。俊次半夜裏為了不被凍死而關掉了空調,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浸泡在汗水裏了。
“那你覺得怎麼樣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蒙矓的嗓音反問了一句。他的腦袋已經被熱氣蒸得雲山霧繞,混沌一片。
風見律師爽朗地笑了:“我是在問你的態度。難道我叫你別參加你就不參加了?你的決心隻有這麼一點嗎?”
俊次從枕頭底下摸出空調遙控器,按下啟動開關,讓冷氣直接吹到自己臉上。
“那個做法官的井上幹勁很足,寫那份簡要說明估計花了很大的力氣吧。”
“他要你做什麼?”
“你父母要是反對,要我去說服他們。”
吹著冷氣的大出俊次一點點找回了記憶。井上康夫那張戴眼鏡的優等生的臉;平時戰戰兢兢,一說起審判就來勁的野田健一;還有主動提出“我來為你辯護”的藤野涼子,現在已經成了檢察官。真是可惜,這女孩真不錯,長著一雙美腿,最近胸也變大了,更添幾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視廳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緊跟著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撲上去揍他一頓。
還有,自己的辯護人換成了神原和彥。
這家夥最讓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他說的話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師們的話好懂多了。
聽說他從小挨發酒瘋的老爸的揍,後來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媽後自殺了。那小子成了孤兒,又當了別人家的養子。這樣的家夥好像挺特別。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說,辯護律師,”俊次說,“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風見律師低聲笑道。
“那個辯護人是個怪人。”
“神原和彥。”
“井上那小子連這個都寫給你了?”
“除了簡要說明,還有一封信。”
既然這樣,就用不著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們。”
“你願意相信他們吧。”
俊次無言以對。他動了動快被冷風凍僵的身子,換了個位置。以前家裏自己的房間雖然又舊又破,很不中用,但畢竟住習慣了,如今反倒有些懷念。唉,那個家是一去不複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說話時竟然不害怕。”
“這樣啊。”
“不知道為什麼,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這次輪到風見律師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低聲說道:“反過來說,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點迷惑了。不是這個意思吧?
“我對那小子……”
“不管怎麼說,這事總得跟你父母打個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親的事務所碰個頭吧。”
“你也去?”
“嗯,我對你的辯護人很感興趣。”
單方麵指定好時間,風見律師掛斷了電話。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將電話聽筒朝床上一扔,把電話機帶離了床頭櫃,“咣當”一聲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電話機,徑自去衝了個澡。回來後,他一邊用浴巾擦著濕漉漉的腦袋,一邊呆呆地看著電話機。
他撿起電話機,給神原和彥家打了個電話。
在公寓的門廳裏等了一會兒,神原和彥就來了。他上身穿著白色短袖襯衫,下身是黑色長褲。
“這不是跟校服一樣嗎?”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對學生來說,這就是正裝。”
大出俊次穿著色彩豔麗的背心和褲管肥大的短褲,每件都是意大利名牌,看著挺休閑,但價格會讓人眼珠子都掉出來。俊次的父親常說,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連日常服飾都要越貴越好,所以連他的睡衣價格都是五位數。
“大出你的穿著倒是挺夏日風格的。”神原淡淡地說,“我們走吧。”
俊次原本想說些壯膽的話,現在卻隻能默默跟在神原後麵走出門廳。自己怎麼會想說壯膽的話呢?好像怕見到老爸似的。幸好什麼都沒說。
從冒出念頭到開口之前還要重新考慮一遍,大出俊次從來沒有過這種習慣。這算是他最近新開發的自我調控係統,不過他還沒有完全適應。
“我說,剛才我給你打電話的時候……”
“嗯。”
“接電話的是你老媽吧?”
當時,大出俊次聽到的是一名中年婦女裝腔作勢的聲音。
“是啊。”
“她稱呼你會用敬語?”
神原和彥點了點頭,微微有些害羞:“被你聽到了。”
“幹嗎這麼一本正經的?又不是大戶人家。”
話一出口,俊次馬上想到,說不定他們家確實很有錢?這次是話已出口才去重新考慮,看來“新係統”也會有疏漏。不過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會去考慮。
聽她那窮酸大媽的口氣,怎麼可能是有錢人?
“我的父母喜歡這樣叫我。”
“因為你不是他們的孩子?”
“不知道,我沒怎麼注意過,下次問一下好了。”神原說道。他好像並沒有因此而不高興。兩人沉默著走了一段路後,俊次開始覺得不自在了,覺得剛才自己說的那些話似乎真的不太妥當。
這番想法隨即化為言語:“那是怎麼樣的?”
那時,他們正好停下腳步在等紅綠燈。神原和彥抬頭看了一眼大出俊次。兩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麼‘怎麼樣的’?”
“就是說養子啊。你不是住在別人家嗎?”
俊次心想:我怎麼總說不好呢?又不是要向這家夥找碴兒。找碴兒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簡直能拿個冠軍頭銜。現在我並不想這麼做,可為什麼說出的話聽起來總像在找碴兒呢?
夏日的陽光讓神原鼻尖冒汗,臉上的表情卻依然不溫不火。
“沒有血緣關係也不見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這個意思。”
“是嗎?”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發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這樣說過話嗎?”
聽到這話,大出俊次一個踉蹌,差點絆倒。別突然改變話題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著你這個小不點走路已經夠累的了。
“什麼叫‘也這樣’?”
“隨便聊天,說說家裏的事。”
“怎麼可能?我跟他沒什麼來往。”
“那你們為什麼會在理科準備室大打出手呢?”
無名火條件反射般升了起來。我跟誰打架關你屁事……
俊次的“新係統”再次發揮作用:這家夥可是自己的辯護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沒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領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麵。剛才隻講了一遍路線,沒想到他已經牢牢記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來著?我確實跟那小子幹過一架。不光是我一個人,橋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麼嚴重嗎?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為什麼要打架呢?總有個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麼理由?討厭的家夥就是討厭,看不順眼的家夥看著就來氣。
才沒有什麼理由呢。
可俊次還想在記憶中尋找。等他回過神來,發現神原和彥正站定身子,看著自己。原來是俊次不知不覺中先停下了腳步。
“不知道,”俊次簡短地回答,“忘了。”
“是嗎?”神原說。俊次發現他的表情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是自己多心了嗎?
大出木材廠在毗鄰的大出家燒個精光後,將遺址改成停車場,用來停放運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車。停車場是臨時的,沒有鋪設混凝土地麵,但設置了紅色的錐形路標和停車擋塊。公司的建築隻是被消防水淋濕,很快複原了,表麵上看好像並沒受到什麼影響。
來到這裏後,神原和彥一直瞪大眼睛四處張望,一副很詫異的模樣。他是在納悶房屋燒毀後的廢墟到底在哪兒吧。
俊次在一旁為他作了說明。神原聽後顯得更驚訝了。
“燒得這麼徹底?”
這家夥又在說傻話了。
“燒毀並不是燒得一點不剩的意思,隻要房子燒得不能住人,就算燒毀了。現在燒剩下的東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過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訝異更甚幾分。俊次很得意,還想繼續賣弄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媽幾乎每天都在跟保險公司交涉。
火災保險和財產保險的賠付金還沒拿到。不隻是單純的拖延,似乎連手續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險公司好像對大出家很有意見。為此,老爸的血壓一路高漲,老媽整天嗷嗷亂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夠望到事務所大門,也許隨時會看到老爸從窗口探出頭來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說什麼了。
此時,那扇窗戶打開了,探出頭來的不是老爸,而是風見律師。時機未免太湊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裏站著會中暑的。快點進來吧。”
神原和彥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風見律師則對他揮揮手,好像在說“不用客氣”。接著,他打開了事務所的大門。
“你父親到工廠那邊去了。”沒等大出俊次開口,風見律師便搶先告訴了他,“有客人。”
走進事務所的大門後,神原饒有興致地看著寫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樣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塊琥珀色的古木上,並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氣派。
說是事務所,其實這裏隻能算個玄關。五坪左右的空間裏擁擠地放著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見這裏隻是個對外的接待處。即使有大出勝專用的豪華辦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這張桌子旁處理業務都坐不滿一個小時。他真正的辦公室在二樓,需要從屋後的樓梯上樓。辦公室後方是通往工廠的通道,那裏時常會堆滿臨時搬來的木材。當然,這是違反消防法的。
風見律師熟門熟路地打開小廚房裏的冰箱,拿出大麥茶為兩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請坐吧。天真熱,要把空調溫度開得再低一點嗎?”
神原和彥作了自我介紹,風見律師遞上名片。一個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個是頭發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頭,兩人竟然都是辯護人。
風見律師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寬厚,不算小個子,隻是比較矮罷了。他到底有幾歲?不知道。就連這位老先生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大出木材廠的律師,俊次也不清楚。怎麼現在才注意到這一點呢?
老爸跟丟了工作的津崎校長算賬時,這位律師到底發揮了怎樣的作用?沒人告訴過俊次,俊次也不感興趣。好像作為精神損失費詐到些錢,當時俊次並不想了解清楚,隻是覺得豆狸活該。
開始時,神原和彥覺得坐在風見律師的正對麵很不自在,於是挪了挪位置,總算平靜下來。
“歡迎,歡迎。”風見律師顯得十分興奮。俊次每次看到他,他總是掛著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時不同,是發自內心的。
看著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長室去的情景。雖然因為被叫去太多次,記憶有些模糊,但確實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點在於,現在俊次身邊坐著的不是橋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彥。
“我讀過校內審判的簡要說明。估計那位井上成績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對,你和他不是一個學校的。”
“我是東都大學附中的。”
“是嗎?我曾有個讀過東都大附中、畢業於東都大學法學部的同行。他後來當上了法官。現在在哪兒來著?是劄幌吧。”
這是辯護人之間的交談。一滴汗水從俊次的額頭淌下,流到他的眼睛裏。他開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發現了一個不同點,那就是風見律師的聲音。豆狸也是個笑嘻嘻的小老頭,這一點跟風見律師差不多。但兩人的說話聲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訓人的時候,豆狸的話語也含著笑意。而風見律師就算真的在笑,聲音也是四平八穩的。
“我先問一下,你們是不是覺得大出社長肯定會發火?”風見律師用他平直的聲線輕快地問,“‘學校裏搞審判,開什麼玩笑?憑什麼要做被告?俊次你是個笨蛋!’你們估計他會有這種反應,才會緊張成這樣吧?”
這個小老頭有什麼好樂的?這叫什麼表情?俊次覺得心裏有個什麼東西在不斷萎縮。你還算真正的律師嗎?盡會拿別人的苦惱取樂。
“他不會同意嗎?”神原一本正經地問。
“應該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風見律師的語氣更輕快了,“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當成一次課外活動不就行了?”
“您是說,不用告訴他?”
一貫沉穩的神原和彥此時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麼不可以呢?這跟父母有什麼關係呢?當然,除非你們打算讓大出社長為俊次出庭作證。”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風見律師壓低了聲音,像是在說悄悄話似的:“神原,那期節目你看過嗎?就是那檔《新聞探秘》。”
“看是看過……”
“在俊次麵前有點難以啟齒,我想說,大出社長就像節目裏反映的那樣,有時候會有點缺乏常識。”
難以啟齒的話不是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了嗎?
“所以他不適合當證人,讓他出庭隻會起到反作用。由於俊次平時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過多次,他一個人站在那兒,就已經給法官和陪審員留下壞印象了,可別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來喊道:“喂,你怎麼老說我的壞話?”
風見律師絲毫不為所動:“我說的都是事實。”
“老爸衝到學校大吵大鬧時,你不也在場嗎?你不算同犯嗎?”
“我沒有一起去。他為了收拾事態,事後才叫我去的。”
風見律師很鎮靜。花白的長眉毛下,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大出俊次。
“虧你還是我們家的辯護律師。”
“就校內審判而言,俊次你的辯護人可是這位神原同學。到時候我應該去旁聽一下吧?你們允許旁聽嗎?”他詢問神原和彥。被怒氣衝衝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關己模樣的風見律師夾在中間,神原有些左右為難。
就在此時,工廠方向傳來幾聲短促的怒吼,聲音怪嚇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皺起了眉頭。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見此情景,風見律師解釋道:“是社長,他正火冒三丈,不過那是為了別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氣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來:“來的是什麼客人?”
“是銀行裏的。”
又傳來兩三聲怒吼。俊次縮起了脖子。這次並非在害怕,而是因為覺得丟臉。
“你不過去調解一下嗎?”
“融資方麵的交涉並不在我的工作範疇內。”語調既輕鬆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頭看了看風見律師,他正在若無其事地喝大麥茶。
憤怒和責問糾纏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嚨口。開口前三思的“新係統”因此失效了。但氣不打一處來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話語,隻能重複一遍剛才說過的話:“虧你還是我們家的辯護律師。”
風見律師立刻反駁:“律師又不是打雜的。”
他的話音裏帶著點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臉上的表情僵住了。由於生氣,他的胃變得像一塊被火燒過的石頭,又燙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風見律師衝著神原而不是俊次說,“俊次如果想參加校內審判,和他父親說‘我想參加’就行。如果他父親發怒了,不讓他去,那就對他說,‘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參加。我要洗清身上的殺人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勝屈服。
“我會在一旁掩護你們。我會說:‘憑我的力量無法用俊次滿意的方式證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彥將目光落在桌麵上,點了點頭:“事實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長被開除,也沒能洗刷俊次背負的惡名。”
“正是如此。當然,並不是大出社長和我趕走了津崎校長,不過我確實就津崎校長的問題同教育委員會交涉過。”
俊次吃了一驚:“這種事我可沒聽說過。”
“看來社長沒和你說。”
“你是怎麼交涉的?”
“津崎校長的多次失誤,將一名學生的自殺事件造成的影響逐步擴大,形成無中生有的謀殺幻影,並導致一名女生死亡。無論在管理學校還是在對待媒體方麵,津崎校長都失誤連連。作為相關人員家長的代理人,我對此提出抗議。我還告訴他們,我們已經作好準備,為了恢複你的名譽,隨時可能將城東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員會對此的反應,用俊次的話來說就是嚇得快尿褲子了。
“我不是去找碴兒的,隻是提醒他們,有失誤就要負起責任。如果你願意,”風見律師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對散布謠言、說你殺死柏木的同學,以及那個寫舉報信的人提出同樣的要求。你可以起訴學校裏的學生。你想這麼做嗎?”
“老爸他……”
“在這方麵,你父親應該比較容易點頭。關鍵是你的想法。”
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彥。神原對他搖了搖頭。
“沒用的。”神原說,“官司或許會贏,可我不認為你的心情會因此變輕鬆。”
俊次的胸中突然卷起一股旋風。我心裏怎麼想是我的事,你別他媽的像什麼都知道一樣亂說一通。反正我不痛快,我看你們全他媽的不順眼!
臉頰發燙,太陽穴邊汗水直淌,旋風越刮越猛,胸腔幾乎炸裂。必須大吼一聲,不然非憋死不可。俊次剛擺開架勢要高聲吼叫,“哐當”一聲,事務所內側的門猛地打開了。
滿頭大汗的大出勝粉墨登場。他上身POLO衫,下身穿長褲,腰間係一根寬皮帶,皮帶扣金光閃閃。
“啊呀,先生您來了。”
又短又粗的脖子,剃得很短的寸頭,小眼睛,寬鼻翼的大鼻子,簡直就是“粗魯老爸”的活標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終於看到了大出俊次:“哦,俊次也在。”
俊次說不出話來,就跟舌頭被吞下去了似的。
“是為了剛才我向您說起的那件事。”風見律師依然坐著,帶著一成不變的笑臉,用平板的聲調說道,“就是校內審判的事。俊次的辯護人來向社長您打招呼了。”
神原站起身來,鞠了一躬:“我是神原和彥。”
俊次無動於衷,隻是一個勁兒地流汗。
“怎麼著?”
在自己那張轉椅上坐下後,大出勝拉開抽屜,胡亂翻找起來。
他沒有朝這裏看上過一眼。可大出俊次依然怕得像一隻被蛇盯上的青蛙。
“學校裏要開展審判。這裏有一份學生寫的簡要說明,等會兒您看一下。”
大出社長的手終於停了下來,看不到骨頭的胖手指捏著一塊廉價的備用印章,湊近眼睛確認著。
“不是不跟學校打官司了嗎?風見先生,連校長都被開除了。”大出勝的語氣十分愉快,“罪有應得!那些不知賺錢辛苦、隻會裝模作樣的家夥就該落到這樣的下場。混賬老師個個都這樣。”
俊次又流出了羞恥的汗水。老爸口中的“混賬老師”讓他感到害臊不已。
“這次是我打官司。”話出口後,連俊次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這是我的聲音?這話是我說的?
大出勝正要關上抽屜,聽到這句話,他這才抬起頭,看著兒子。
“啊?”
“這次是我的審判。”
看了看風見律師和兒子俊次,大出勝爽朗地笑了:“怎麼,你雇用了風見先生?你準備幹嗎?想要告誰?”
不是要告誰!心裏有話卻說不出口。膝蓋在發抖,顫抖通過身體一直傳到腦袋,連牙根都快合不上了。
“是那個叫藤野的小丫頭嗎?盡說你壞話的那個?”
“不對!”俊次的聲音如爆炸般震耳欲聾。包括俊次自己在內的在場所有人刹那間全都驚呆了。
不對,風見律師似乎沒有太大的反應。
“怎麼了?”大出社長皺起眉頭,隔著桌子朝俊次探出身子,“有什麼不對?”
“說我壞話的不是藤野。”
仿佛將整座大山的錯歸咎於山中的一粒石子。
“那麼是誰?誰都一樣,你這麼在意幹嗎?反正都是些傻話,是窮鬼們在發牢騷。”推著桌子移開轉椅,大出社長攥著印章站起身,“風見先生,銀行的家夥回去之前,你先別走。你給保險公司打過電話了吧?”
“這事等會兒再說。”風見律師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大出社長大跨步走向門口,拉開了門,又像改變了主意似的突然回過頭來。
“喂,你好歹也是個應屆考生,多少得用功一點吧?你讓大忙人風見先生勞駕前來,我可是要按小時付錢給他的,明白嗎?”
“勞駕前來”幾個字還故意說得抑揚頓挫的。
“不是白來的。別總讓風見先生陪著你們玩。”說完,他“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神原和彥歎了一口氣,發出吹口哨一般的聲音。
風見律師笑了起來:“看到了吧?就是這副模樣。”
他的笑並非出於無奈,而是真的感到非常有趣。
“井上算是白忙了。簡要說明根本不需要,不聲不響地幹就行。明白了吧?”
大出俊次終於從魔咒中解脫出來。他依然汗如雨下,露在外麵的兩條胳膊上全是汗水,閃閃發亮。
“行了。俊次也算說過一句了。要是以後挨了罵,你就可以說,‘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開什麼玩笑?這不又得挨揍嗎?
“大出社長接下來要煩心的事也多著呢,”像是聽到了俊次心裏的抗辯似的,風見律師繼續說,“他沒那麼多精力關注這件事,你會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小,放心吧。”
這話說得莫名其妙。至少俊次是這麼認為的。
“什麼叫‘煩心的事也多著呢’?這是什麼意思?”
風見律師毫不遲疑地說:“既要和保險公司交涉,又要考慮重建或購買新住宅。再說社長還有他的本職工作,還要辦你祖母的七七法會。你母親今天為此事去了寺廟。”
俊次今天從一大早就沒見過母親。不過家裏經常如此,他也沒在意。大出佐知子是個有事沒事都喜歡往外跑的主婦,在家裏坐不住。這方麵她和俊次一樣,所以無論俊次在什麼時候出去溜達,她也從不會生氣。
“總之,校內審判就看俊次自己了。”風見律師拍了一下大腿。他沒有站起來,倒像是在催促兩位初中生動身。“神原辯護人,加油!別被人罷免了。”說著,他發出了響亮的笑聲,“不過要是沒招了,也可以來找我商量,我會給你出主意的。”
大出俊次和神原和彥再次來到烈日暴曬下的大街上,感覺像是被人趕了出來。
“我們這一趟看來是多此一舉了。”神原從口袋裏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汗,說道。那條手帕折縫清晰,顯然是用熨鬥燙過的。
俊次不知道該放聲大笑,還是該大發雷霆。他隻覺得有某種不知名的感情悶在胸口,堵得慌。
“我可以問一個怪問題嗎?”
俊次低頭俯視著神原。還有什麼奇怪的問題嗎?
“風見先生一直都是這樣的嗎?”
“哪樣?”
神原和彥擺擺手,像在空中描繪一幅畫似的:“我也說不好。呃,一直這麼……心直口快嗎?”
“他跟老爸談生意的時候是怎樣的,我可不清楚。”
“說來也是……”
“不過在對付豆狸的那會兒,他可是我們的得力幫手。”
俊次說完也注意到了,今天的風見律師可不是這樣。他既沒有幫老爸,也沒有幫自己。如果硬要幫他站個隊,那應該算在自己這邊?不,他是站在“校內審判”一邊的。
“他好像隻是一個勁地勸我們幹下去。”
神原這家夥總是會把我心裏想的東西說出來。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就是嘛。”神原走著走著突然跳了一下,“我還以為他會說,‘別拿法庭當遊戲玩’,然後阻止我們。”
“我們又不是在玩遊戲。”
神原沒有作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