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總覺得有些別扭。”
“什麼?”俊次問道。什麼別扭不別扭的?
“不清楚。胡亂猜測也沒什麼意思。”
隨即,他又說了句讓俊次差點絆倒的話。
“我馬上要去橋田那兒,你怎麼樣?”
今天照樣很炎熱。趕到碰頭地點時,野田健一已是汗流浹背。
天秤座大道的麥當勞店內,神原和彥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到健一後,便朝他揮了揮手。神原身上的校服潔淨又端正,讓健一自慚形穢。
令人吃驚的是,神原並非孤身一人。大出俊次也在一旁,正吊兒郎當地坐在椅子上,嘖嘖有聲地吸著奶昔。看到健一走過來,大出側目瞪了一眼,推給他一杯奶昔。
“吃過午飯嗎?”神原問道。
“嗯。”健一應了一聲,在兩人中間坐了下來。桌上的托盤裏放著揉成一團的漢堡包的包裝紙。“是去橋田那兒嗎?”
健一問的是神原,大出卻搶先回答道:“是啊。我不去可以嗎?”
“剛才吃午飯時我們商量了一下。”神原說,“吃飯時間跑去橋田家似乎不太好。”
不可思議的是,神原和彥和大出俊次待在一起,竟然不會給人不自然的感覺。一般情況下,這兩個人應該像油和水一樣難以融合吧。就像兩種有著不同習性和棲息地的動物,若不幸相遇,恐怕大出會成為捕食者,而神原就是他的獵物,會發生欺淩或敲詐事件。
也許就算成了同班同學,大出也不會拿神原怎麼樣。因為他不但找不到碴兒,還會遭到反擊。
至少在眼下,兩人看起來似乎很投緣。或者應該說,很像一對被告和辯護人。
“我才不去見橋田呢。見了也沒意思。”大出故意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一把將空的奶昔紙杯捏癟,再“啪”的一聲扔進托盤。
“風見律師怎麼說?”健一問神原。
神原瞟了大出一眼,笑道:“他說,我要是不想當大出的辯護人,可以去找他商量。”
健一也笑了。
大出俊次則滿臉不痛快:“沒我的事了吧?我回去了。”說完他猛地站起身,差點帶倒椅子,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店門口走去。
“剛才說的事,就拜托你了。”神原趕緊追了一句。
大出頭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真囉唆!”
“是不在場證明的事吧?”
“嗯,最好能再回想起一點。”
大出俊次是不是還沒意識到不在場證明的重要性?對此,健一感到很擔心。
神原向健一說起與風見律師見麵時的情形。健一原本也想一起去拜訪,可大出不同意,說他不想拖著兩個跟班。健一手頭還有沒做完的事,就決定不去了,事後再碰頭溝通。
“風見律師挺不錯的。他覺得校內審判對大出非常重要。”
健一放心了:“好啊。”
“大出的父親嘛,真人比電視裏還要生猛得多。”神原和彥半開玩笑似的說,“看樣子,大出沒辦法反抗他父親。”
健一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為了擺脫這個念頭,他收拾起大出俊次亂扔在托盤裏的垃圾來。
神原是不是也這樣呢?無法反抗醉酒發瘋的父親。當時隻有七歲的神原,估計比現在的大出俊次更加害怕。
對於家庭暴力,健一實在無法想象。他從沒有挨過父母的打,最近連挨罵的情況都沒有。烙印在健一心中的家庭暴力,並非他遭受到的,而是自己差點要實施的,比拳打腳踢更惡毒的“暴力”。
將紙杯之類的垃圾緊緊揉作一團後,健一說:“大出是不想讓我看到他在老爸麵前的畏縮樣,才不讓我一起去吧?”
“估計是。”神原和彥幹脆地點了點頭,“不過我想,他這方麵的顧慮會越來越少。不過現在他還是挺在意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健一心想,為什麼自己對大出而言就像一堆沒用的垃圾呢?
“所以我剛才問過他一些你在場時他會不願意回答的問題。”
果然心細如發,考慮周全。
“我問他,你現在每天都幹些什麼?他說什麼也不幹。”
幾乎每天都悶在臨時居住的周租公寓裏。
“打打電視遊戲什麼的,連遊戲中心也不去了。”
“一個人打遊戲很悶的吧?”
橋田和井口都不在身邊。
“他在四中也有些死黨,還跟畢業生有來往。”這些都是健一打聽來的,“他跟這些人都斷絕來往了?”
“好像是。應該說,《新聞探秘》節目的影響力相當大。”
該節目第一次播出是在四月十三日,就算過去三個多月,依然在觀眾們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大出家發生火災後,又播放過一期沒有茂木記者出現的剪輯版,可當時大家都厭倦了,也分辨不清到底什麼是真相,什麼是推測,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即使是參與校內審判的人,也都沒有理解火災給大出留下了多深的創傷。自己的家化成灰燼,祖母也被活活燒死,這對大出的打擊要比旁人想象的大得多。難怪他會一蹶不振。”
大出俊次一蹶不振了?真的嗎?
這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可是,如果沒有出現這個外校的神原和彥,大家竟然都會忽略這一點。
“我說,”神原把頭靠了過來,健一也把頭靠過去一點,“大出現在好像和周圍的人完全隔離了,所以我想,對藤野他們正在查找舉報人的事,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為好。”
“明白。”
“當然,如果有什麼動靜,就不得不告訴他了……”
“舉報人不會主動站出來的。”健一說,“藤野這麼做,肯定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野田,你昨天也這麼說過。為什麼這麼肯定呢?”
“因為我了解三宅樹理啊。”
神原眨了幾下眼睛:“剛才我也問過大出,他覺得寫舉報信的會是誰,要怎麼看待這封舉報信。”
“他怎麼說?”
“和你說的一模一樣。一口咬定就是三宅樹理寫的,還罵了她很多髒話。罵得很凶。”神原說道。健一一下子就能想象出來。
“罵人的話放在一邊,舉報人是三宅樹理這一點應該沒錯。”
神原和彥看著野田健一的眼睛,問道:“不好意思,我又要刨根問底了。你在這方麵並沒有有力的證據,對吧?”
“證據?那確實沒有,隻能依靠傳言和直覺。”
硬要說的話,那就是因為了解三宅樹理的緣故。
“你如果是三中的學生,肯定也會有同樣的感覺。”
這話健一自己聽來都像在強辯。
“大出也是聽過傳言才相信三宅樹理是舉報人的嗎?還是他對三宅樹理幹過什麼壞事,問心有愧才這樣認為的呢?”
“他本人是怎麼說的?”
神原苦笑道:“罵了不少‘醜八怪’‘笨蛋’‘肥豬’。”
“肥豬是在罵淺井鬆子吧。”
謾罵的同時把自己做過的壞事忘得一幹二淨,這確實很符合大出俊次的作風。
“三宅樹理和淺井鬆子都受過大出俊次的欺負和嘲弄。尤其是三宅樹理,程度更為嚴重,連我都見到過好多次。”
正說著,健一不由得有些驚慌。神原和彥會不會問他有沒有上前製止?不過對方隻是用眼神催促他講下去。
“三宅樹理本就是個有點古怪的女生。老實說,我不喜歡她。”
“原來如此。”
“她幾乎沒什麼朋友,大概隻有淺井鬆子一個吧,可淺井鬆子對她而言更像個隨意使喚的家丁。”健一滔滔不絕起來,“淺井鬆子倒並不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她和音樂社的成員們相處融洽,這是在她死後才得知的。即使長得胖,也沒有因此被人討厭。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孩。正因這份善良,她才會和沒有朋友的三宅樹理交往。這種事情,旁人都能看出來。我很清楚,因為我才是不受歡迎的人。”
健一期待神原會對他說:你才不是這樣的。
然而,神原一直在沉思,讓健一的希望撲了個空。
過了一會兒,神原和彥看著腳邊低聲說:“是死後才知道的?”
“哎?”
“淺井鬆子是不錯的女生。你剛才不是這麼說的嗎?”
不知為何,健一突然感到一陣壓抑,讓他無法回答。
“死後才被人知道,這還有什麼意義呢?你不這樣認為嗎?”
對方在要求自己回答。看來不能沉默了。
“知道總比不知道好……”
“那些人不過是為了自我滿足罷了……”語調依然平穩,但聽來似乎像在責備健一,“活著的時候,就算別人不知道也沒關係,隻要自己明白就行,即使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明白。”
健一心想:他責備的好像不是我。可神原和彥明顯在生氣。他低頭看著麥當勞店裏的地板。
他在生誰的氣呢?
“淺井鬆子死得真虧。她太倒黴了,如果能早一點……為她做些什麼的話,或許她就不會死了。”
說得好像三中的全體人員害死了淺井鬆子似的。神原是在為這個生氣嗎?
“我們要去見三宅樹理嗎?”
聽到健一的問題,神原這才抬起了頭。
“現在這樣的情況下,見了也沒什麼意思吧。”
“也是。”健一毫無目的地用手指按著托盤。他總想幹點什麼。
神原眉頭緊鎖,湊過臉來,低聲問道:“三宅樹理真的那麼難看?”
健一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差點笑了出來。神原和彥的問題太奇怪了吧。
“她臉上的粉刺很嚴重。”
神原皺起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哦……”他提高嗓音,“是這麼回事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春痘。看著都覺得可憐了。”
“不是覺得可憐,是真的很可憐吧。這可不是她本人的錯。”
“這個……倒也是。可她的性格也很蠻橫,應該說是自我意識過剩吧。奇怪的是,她還處處跟藤野涼子作對。”
“女生之間嘛,這並不奇怪。”
話是這麼說……健一在心裏嘀咕著。把藤野涼子當競爭對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因為這樣才招人討厭吧。
“這樣的話,”神原和彥好像一下子放鬆下來,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三宅樹理一開口,形勢就會立刻對我方有利了。”
他的語氣有點沒心沒肺的。健一再次凝視起神原的臉。
這家夥,說不定還是挺冷酷的?
父親發酒瘋,毆打妻子致死後自殺身亡。神原和彥那張眉清目秀的臉的背後,分明隱藏著極為少見的慘痛經曆。
為了拋開這個念頭,健一再次強調:“三宅樹理絕不會坦白。”
“會的。”神原立刻反駁,“可以想辦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樹理,她可不是這樣的人,絕不會老老實實地坦白。她極度自卑,又對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對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當然的。”神原的話語裏沒有絲毫的躊躇。
“理所當然……可我們站在為大出辯護的立場上,對吧?”
“為他洗刷殺死柏木的冤屈罷了,沒有必要包庇他欺負同學的事實。隻要在這方麵覺得痛快,三宅樹理自會說出真相。”
讓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點被自己的想象壓垮了——三宅樹理站在證人席上回答辯護方的問題:是的,寫那封舉報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們欺負得很慘,覺得這是個報複的好機會。
三宅樹理痛哭流涕,卻能口齒清晰地回答問題。她已經不害怕開口說話了。
接著,神原辯護人讓被告站到證人席上:大出,你有沒有欺負過三宅樹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於是神原辯護人進一步追問:你認為三宅樹理為什麼要冤枉你?你有沒有線索?
那都是醜八怪的胡言亂語。完全是放屁。
那麼三宅樹理為什麼要寫舉報信陷害你?
誰知道啊?我就是個受害者。
對三宅樹理而言,你就是個加害者,難道不是嗎?
健一又開始流汗了:“大出怎麼會承認他欺負過三宅樹理呢?”
“不承認就不能洗清殺人嫌疑。”
他果然很無情,竟要逼迫大出作出如此選擇。
當然,有條不紊地證明捏造舉報信的過程以及三宅樹理的動機,是最正確的辯護方法。因為所謂辯護並不意味著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條發亮的軌跡,從太陽穴延伸至臉頰。
“這麼做,會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樹理也可能在開口之前自殺啊。老師們不就是害怕這個,才不敢碰她的嗎?”
“如果她想自殺,那早就自殺了。”
曾與神原和彥在學校邊門處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現在野田健一的腦海中。他有一雙看到過對岸風景的眼睛。是的,這家夥知道對岸是什麼樣子的。
“我說,”神原拿過托盤,站起身來,“我們該出發了。”
橋田祐太郎與母親光子和妹妹三個人一起生活。母親在當地開了一家名為“梓屋”的燒烤店。那是一棟狹小破舊的木結構二層建築,一樓是店鋪,二樓是他們的住宅。
橋田將井口從教學樓三樓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轟動,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從未關注過橋田祐太郎。對於這起事件,他也隻是冷淡地理解為大出俊次的兩個跟屁蟲在狗咬狗。
當時,橋田祐太郎一直堅持來校上學,這反倒成了議論性話題,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過他,但並沒有太放在心上。自從舉報信東窗事發、《新聞探秘》節目播出以來,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絕來校,追隨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學了。橋田祐太郎卻反其道而行之,還參加了籃球社的活動。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為了找橋田祐太郎的碴兒才來學校的,結果身負重傷。這下可好,真不得不長期休學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彥講述了這些經過。健一沒有去過“梓屋”,不過曾在出門時多次經過那裏,所以他知道具體地點,用不著打聽。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業街都不沾邊的一家孤零零的小店。健一時常會擔心,這家店撐得住嗎?
“橋田會不會不在家?不過,現在擔心這個也已經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家夥不會去了少管所吧?
“不用擔心。北尾老師說他在家,正在幫母親幹活。”
健一暗暗吃驚:他問得可真周全。
“我聽說橋田不僅和井口不合,還主動和大出拉開距離。”神原和彥說。
“這樣的傳聞確實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對他們不怎麼關心啊。橋田一個人來上學,你也沒覺得有什麼含義,對吧?”
他的口氣既非責備也非失望,似乎隻是在確認事實。於是健一承認:“我不善於跟那些家夥打交道。我根本沒法理解他們。”
“我明白。”
“真的嗎?”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臉,“東都大學附中沒有這種人吧?你們個個都是優等生,不會有人因為學習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學附中或英明這樣的私立名校,說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個也沒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會表現得太明顯,因為讓學校知道的話,就會立刻被勒令退學。”
能進入這些名校的學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學校裏,肯定個個都能進前十名。但即使全是優等生,聚在一起後還是能分得出優劣,也會出現無論如何用功,成績也上不去,並因此而自暴自棄的學生。
“也會有欺淩事件。”
“有嗎?”
“有啊。不過都是玩陰的,比如根據父母的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編排上下關係。像我這樣的,自然會被排在最底層。”神原和彥笑道,“因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養父母到底是做什麼的,他一次都沒提到過。健一猶豫片刻,問道:“你的父母都是幹什麼的呢?”
“和裁。”神原和彥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和裁?
“就是縫製和服的裁縫。”
“啊,是這樣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麼奉承的話來,隻能幹著急,“那、那不是傳統工藝嗎?”
“哪有這麼高級,不過是給百貨公司做點手工活而已。”
“這麼說,你父母都是在家裏幹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會有幾次跟著師傅到京都去幫忙,都是在趕製能樂戲服的時候。”
這不就是傳統工藝嗎?真了不起。我還是第一次有這樣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發興奮了。
“做這種工作最酷了。比銀行、證券公司之類的更有意義。”
“幹這個賺不到錢,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養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嗎?
“那是因為我有著不同尋常的過去。”神原和彥毫無顧忌地繼續說,“雖說我已經改了姓名,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我與那起事件的關聯。可父母還是會擔心,萬一有人注意到,傳出什麼風聲,我就會成為欺淩事件的受害者。”
據說大學附中或私立中學更擅長應對這類事件。
“在家裏也會討論這些事嗎?”
“是啊。”神原繼續毫不在意地說,“畢竟我自己就記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對我隱瞞。”
讓養子和過去一刀兩斷,這說起來簡單,要做得徹底著實不容易。但神原的養父母依然在努力著。
健一心裏很不是滋味,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對方已經坦誠相告,自己卻仍然隱藏著心中的秘密,這也太卑鄙了。一吐為快的衝動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實,我曾想過要殺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經搞不清楚自己當初是怎麼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彥談及的過去,是他七歲時父母之間爆發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點主動闖下的大禍。這根本沒有可比性,更不能輕描淡寫地來一句:我們都走出了黑暗過去的陰影。
健一想說些別的話題讓自己平靜下來,卻不知該說什麼好,隻能一個勁地流汗。
這時,神原停下腳步,說道:“是那家掛著招牌的店嗎?”
前方三十米開外,一頂紅色的遮雨棚上掛著一塊招牌,上頭用油漆寫著“梓屋”二字,這條路有一點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離得很遠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說,他們還真撐得住。”
神原和彥觀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築。這裏和城東三中學區內的情況基本相同,是商業區和準工業區的混合地帶,而住宅區位於離車站相當遠的地段。
“倉庫、物流中心什麼的很多啊。”
陳舊的木結構房屋、嶄新卻十分單薄的鉛筆樓、個體經營者的商鋪兼住宅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雜著一些窗戶很少的大型建築,整體給人雜亂無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寬敞,狹窄的雙車道還不時有大型貨車開過,這些車也許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築有關。
“這裏是通往北邊主幹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廠或電線工廠的地方,現在都成了倉庫。”
健一以當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彥作了介紹。神原則頗為好奇地四處張望著。
在學生時代,比起自家周圍,人們往往對學校周邊的環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學或初中時就到遠離自家的地方上學的學生,與在自家附近上學的學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會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羨慕起他來。他知曉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這裏,但更了解外麵的世界。
“在那些倉庫裏工作的人,下班後時常會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們都算老主顧了。這麼看來,梓屋所處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時,兩人都不知不覺地放輕腳步,停止了談話。
梓屋隻有一間門麵,拉門關得緊緊的,門上掛著“準備中”的牌子。抬頭一看,二樓的曬台上晾曬著許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圍裙和短褲。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內褲,連忙轉移視線。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後吧?”神原和彥說著,向邊上那條狹窄的弄堂裏張望。那裏亂七八糟地堆放著垃圾箱和自行車,可看樣子要繞到屋後去也隻有這一條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沒有聽到自來水的聲音?”
兩人側耳靜聽,確實有“唰——唰——”的流水聲。
“有人嗎?”神原朝弄堂深處喊了一嗓子,沒有回音,依然隻有“唰——唰——”的流水聲。
房屋側壁的護牆板破損不堪,上頭釘了不少白鐵皮,很不美觀。神原和彥側過身體,開始向弄堂深處走去。
“有人嗎?”他不緊不慢地喊道,嗓子有點沙啞。健一看到有蟑螂從白鐵皮下麵爬出來,嚇了一大跳。
“有人……”
水聲停止了。弄堂盡頭的細長空間處探出一個腦袋。因為背光,看不清臉,不過那個腦袋的位置相當高。
“是橋田嗎?”神原和彥問道。那顆高高的腦袋並不答話。
“你是城東三中的橋田祐太郎吧?”
健一沒有走進弄堂的勇氣,隻是在原處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東三中的。”
那顆腦袋還是一動不動。神原和彥的身體緊貼在牆壁上,就像越獄的囚犯被探照燈盯上似的。
“我說你們,”是橋田的聲音,他的全身終於露了出來,“在那裏幹嗎呢?”
原來要去梓屋的後門,不能走沿街一側的弄堂,而是要從別的小路繞過去。
那兒是梓屋的廚房,從敞開的拉門處可以看到裏麵髒兮兮的煤氣爐和油膩膩的鋁合金水槽,還有烤雞肉串的烤架,這裏的燒烤用的不是炭烤。
橋田祐太郎正在那裏洗菜,籮筐裏堆滿了大蔥、洋蔥、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剛才會有自來水的聲音,現在水龍頭還在滴水,大概是太陳舊了關不緊吧。
那裏也是進入橋田家生活區域的入口。有一架樓梯緊靠著門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幾乎要磕到鼻尖。下麵連個脫鞋的地方都沒有,估計他們是穿著鞋上樓的。
違章搭建是確鑿無疑的,也許還觸犯了消防法。要是樓下的煤氣爐或烤架引發火災,住在樓上的人根本無法通過這架樓梯逃生。樓梯上還堆著不少舊報紙和垃圾袋,隻留下一隻腳能踩進去的空間。
這種地方,即使橋田祐太郎招呼他們進屋,健一也不會應聲進入。神原盡管臉上若無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門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著肩膀和袖口處粘上的蜘蛛網。
屋後的小路看來像是私人修建的,寬度隻有一米多,路麵上沒有鋪任何東西。對麵是另一排建築的背麵,新舊不一的外牆有著各式各樣的顏色,還靠牆放著外置熱水器、空調外機,組成極不規範的馬賽克圖案。各戶人家房屋之間隻有三十厘米左右的間隔。
這邊烤著雞肉串,對麵就得飽受煙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棟挺豪華的三層房屋,漂亮的外牆看來沒多久就會被熏黑。不,現在已經熏黑了。健一按常識推測,橋田一家和街坊鄰居應該衝突不斷。
“呃……那個……”
由於橋田祐太郎的臉上毫無表情,連能說會道的神原和彥一時也不知該怎麼開口,隻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剛才我說過,我是野田健一。”
橋田祐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著件濕漉漉的T恤,下身是長至膝蓋的中褲,腳上拖著一雙塑料涼鞋,渾身都散發著汗臭味兒。
“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們是同年級的。”
健一的語氣畏畏縮縮,像在努力辯解著什麼。橋田慢吞吞地轉動脖子,將視線移到神原臉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說:你我倒是認識,可這家夥是誰?
“他是神原和彥,在校內審判中擔任大出的辯護人。他不是三中的學生,大家都認為以他的立場能夠作出更公正的辯護。北尾老師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個子,神原也半斤八兩,何況他現在還坐著。而即使在籃球社,橋田祐太郎也算個子高的。如今他一聲不吭,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兩人。
健一覺得,他們跟橋田之間的區別簡直像大人和小孩,還不僅僅是因為個頭上的差別。怎麼說呢?橋田他有點顯老。並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憊與滯重。這家夥還有點駝背嗎?即使如此,也要比我們高出好多。
“校內審判的事,你還不知道吧?雖說應該有信寄來。”神原和彥像小鳥一樣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龍頭還在滴水。剛才橋田一直沒在意,可現在卻突然轉身猛擰一下,水龍頭立刻像受到驚嚇似的沉默了。
“我老媽,”橋田低聲說,“在別處聽說了。”聲音悶悶的,健一根本聽不清。神原和彥的表情卻一下子開朗起來。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臉上的汗。這條小路上同樣悶熱異常。換作自己,在這種地方無論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生活,亂糟糟、臭烘烘,店堂裏也是髒兮兮的,真的會有客人來嗎?住人的地方恐怕會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