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番外:負解方程式》(5)(2 / 3)

突然冒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從他前麵說過的話來推斷,應該就是他那位朋友的名字了——淳也。

“哦,是這麼回事兒啊。”

我臉上堆著笑,點了點頭。

“可是,媽媽說不能拿人家這麼貴的東西,淳也也不應該將這麼貴的東西隨便送人。我當然是想要的,於是淳也就把盒子給我了。還說,盒子上有我喜歡的圖案,光是給個盒子的話,老師不會生氣的。”

“原來是這樣啊。你說的淳也,就是三好淳也吧。”

育司骨碌碌地轉了轉眼珠子。

“呃——”

“是個比你大三歲的男孩子,是吧?”

“是的。”

這是一款七年前的五月裏上市的遊戲。當時,三好淳也隻有七八歲吧。育司則是四五歲。母親再婚時他是小學三年級,八九歲的時候,所以上麵所說的事情,就是他跟他母親還住在以前公寓裏的事情。

我抬頭看了看客廳牆上的那些照片。它們展示了火野嶽誌作為教師的輝煌曆史,但妻子的存在感十分淡薄。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照片裏,有火野嶽誌,才可能有瑛子。沒有一張反映瑛子個人人生瞬間的照片。它們在這兒遭到了擯棄,遭到了封殺。

這一切仿佛在說:“在遇到我之前,在接受我的指導之前,你的人生是毫無價值的。”

火野嶽誌是通過大學時代的老師認識瑛子的。既然是他老師介紹的女性,那麼,該女性本身也極可能是那老師的學生。

我簡直對自己感到無語——為什麼沒早點注意到這一點呢?

藤野律師說過,初三的學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初三的學生,也有曾是初一和初二學生的時候。與此同理,初中生也不是一下子就成為初中生的。在此之前,他們也有過小學生時代。

——老師的學生。

“我說,育司,”我問道,“你媽媽在與爸爸再婚之前,是做什麼工作的?”

“是小學老師。”育司答道,“淳也就是媽媽班上的學生。”

我緩緩地點了點頭。

“可是,你媽媽跟爸爸再婚後,就把工作辭掉了,是吧?”

“其實她不想辭掉,可是已經搬家了——”

育司的聲音放低了。我聽得出,這裏麵不僅有恐怖和忌諱,還有憤怒。

“再說爸爸很可怕。”

這是一個慣於恐嚇、支配他人的男人。無論是對於妻子還是對於學生,都一樣。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起來。

“我是杉村。”

“現在,火野瑛子得到了保護。”

藤野律師的語調有點偏高。

“她被打了。鼻青臉腫的,都快認不出來了。她說不出話來,下顎骨像是骨折了。”

“那麼——”

“意識還是清醒的。生命沒有危險。但她基本上無法站立。他們竟然不采取任何措施,就讓她一個人躺在裏屋。不,應該說是藏在裏屋吧。要不是被我們發現了,真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辦。”

幸好趕上了。

“警察正在詢問他母親。她說都是激怒她兒子的媳婦不好。她神情激動,嚷嚷個不停,警察很頭疼。我們老板陪著呢。”

“菅野先生跟您在一起嗎?”

“是的。我讓他出馬了,因為我是踢不破大門的——別當真哦。”

哦,說是媳婦不好。

“火野嶽誌不知上哪兒去了。說是開著自己的車出去的,如果以傷害嫌疑的罪名加以通緝的話,肯定會在哪兒被N係統[14]發現的。”

育司從廚房圓凳上下來,走到了我的身邊。我用嘴角的笑意向他示意:沒事兒,不是什麼壞消息,媽媽得救了。

這時,屋外響起了停車的聲音。育司跑過沙發旁,到窗口朝外麵觀望,說道:“是爸爸。”

我立刻在扶手椅的背後藏了起來。

“育司,要保密哦。”

嘩啦。

玄關的大門被打開了。我從椅子背後偷窺著。

火野嶽誌。

大個子。其實他的個子並不是很高,隻是因為長得虎背熊腰,才顯得塊頭挺大。麵相並不凶惡,應該說五官還是比較端正。上身穿一件白色的短袖襯衫,下身穿一條膝蓋處有洞的牛仔褲,額頭上掛著汗。

“我回來了。”

育司像是僵住了似的站在窗口。火野嶽誌心急火燎地脫下鞋子,走進廚房。

“你在那兒幹嗎?”

“沒什麼。”

然後,育司勇敢地反問道:“爸爸,你幹嗎了?”

火野嶽誌在廚房裏洗了手,喝了一杯水,然後瞪起眼睛問道:“幹嗎這麼看著我?”

“你不跟媽媽在一起嗎?”

“我忙著呢,還要出去。”

“媽媽說是去找你的。”

眼看著火野嶽誌就要大發雷霆了,可他那肉鼓鼓的肩膀上下聳動了幾下後,突然假模假樣地用溫柔的聲調說道:“要難為你了,你媽媽不會回來了。她已經跑掉了。”

育司渾身一顫。我立刻站起身來,上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育司,你到我身後去。”

“你是誰?”

火野嶽誌嚇了一大跳,臉色大變,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隨便闖進別人家裏,你想幹什麼?”

他那被汗水濡濕的額頭亮晶晶的。既然他是開車來的,怎麼會這麼熱呢?

是冷汗,說明他內心正焦急萬分——把妻子打得下顎骨骨折,站都站不起來。不能帶她去醫院。讓世人知道了就完蛋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怎麼能發生在我身上呢?

所以就說你媽媽跑掉了,不會回來了。

“剛才律師菅野先生已經將瑛子保護起來了。”我說道,“她沒跑掉。這事你最清楚。為什麼要對育司撒謊?”

還有,你準備怎麼處置你的妻子?

火野嶽誌的嘴就跟缺氧的金魚似的,開合了一兩次,卻沒發出聲音來。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撒謊?誰撒謊了?”

育司緊緊地揪住我的上衣。我撫摸著他的肩膀說:“媽媽受了傷,已送到醫院去了。不過,不要緊的,她馬上就會好的。”

育司藏在我的身後,渾身顫抖著。可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雙手抓著水槽、似乎馬上就會暴跳如雷的火野嶽誌。

“火野老師。”

聽到我的喊聲後,他渾身一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是不折不扣的傷害事件。更何況,你還想隱瞞事實。”

他的眼珠子轉動了一下。隨後,他立刻轉身出了廚房,跑過短短的走廊,衝出玄關的大門,跑到外麵去了。

“火野老師!”

我留下育司,追了出去。隻見他彎著那一身白襯衫的寬闊的後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轉過前麵的街角,不見了。

一陣令人揪心的急刹車聲,緊接著便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我一度停下了腳步,然後又飛快地朝那邊跑去。

狹窄的十字路口,斜斜地停著一輛保險杠凹陷的麵包車。對麵,火野嶽誌躺在地上,抱著右腳呻吟著。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天助”吧。

有人碰了碰我的後背。我回頭一看,是育司。

“他死了嗎?”

“沒有。”

我撥打了119[15]。附近的一些人圍了過來。接著我又打了110。

我先喊救護車來其實並不是為了火野嶽誌,而是為了育司。這個會修自行車的小技師已經泣不成聲。

“——體驗集訓事件的事,瑛子老師一點也不知道。都是我們——是我自作主張地搞起來的。”

這裏是文京區區公所附近急診醫院的一個角落,是ICU專用的候診室,空蕩蕩的。

火野瑛子在做手術,還不能探視。可即便是這樣,接到藤野律師的通知之後,三好淳也還是立刻就趕來了,說他可以等,一直等到能見到瑛子老師為止。

候診室的椅子上就坐著我們三人。這時太陽已經偏西,正照耀在窗戶上,照在淳也的臉蛋上,也映照在他的瞳仁之中。

“火野老師根本瞧不起我們D班和C班的學生。他十分露骨地歧視我們。”

——因為這些家夥,都是學渣。

“聽社團裏高年級的同學說,雖說他以前嘴也很臭,也很偏心眼,但還不像現在這麼肆無忌憚。”

藤野律師微微點了點頭。

“是啊。據說是從他與初中部部長齋木鬧矛盾之後,他才變成這樣的。”

那是因為齋木部長對他那種隻看重A班、B班的學生,喜歡做原本就很活躍的社團的顧問,而社團取得了成績就居功自傲的做派非常看不慣。

“所以這幾年部長就故意派他擔任C班、D班的班主任。火野老師自然覺得很不爽,就撒氣撒到你們頭上去了。”

——做你們的班主任,根本就用不著老師,隻要馴獸師就足夠了。

“當然了,我們的學習成績是不太好。”

三好淳也說道。他的眼神表明他似乎已經放下了負擔,變得無所謂了。

“但我們也是通過了升學考試才進入精華學院的,多少也有點自尊心。我們知道在這裏我們是差生,所以說火野老師說的那些話盡管有些過分,可或許也沒錯。我們隻是心裏感到很別扭,被人說三道四,壓力很大。”

“很不好受吧。”

我說道。

淳也像是從打盹兒的狀態中突然醒來似的渾身顫抖了一下,然後看著我說道:“我們覺得,無論我們怎麼努力,都無法跟火野老師相處得好。也就是說,隻要我們還是我們,一切都沒用。對於火野老師來說,最好我們不存在。”

所以同學們也就斷定:“我們不需要這個老師。”

這是個負解方程式,我心想。由於老師與學生、教授者與學習者、指導者與接受者、壓製者與被壓製者,這樣的組合錯配了,所以不管代入怎樣的數字,得到的解,總歸是負數。

“為了驅逐火野老師而捏造出體驗集訓事件,是你的主意嗎?”

“是的。鬧出點什麼對他不利的事就好了——這話是大家都這麼說的,可具體的細節都是我一個人設計的。”

我覺得這不太可能,但由此可見,他是打算一個人全部承擔下來了。

“另外的八個同學,你領導得很好啊。”

“馬馬虎虎吧。”

“沒參加體驗集訓的六個同學,你也都料到了嗎?”

“基本上料到了。有的從春天那會兒就說不參加,再說,他們都是聽話的好孩子,即便當天來了,我也可以毫不費事地將他們趕回去。”

“秋吉翔太也屬於溫順聽話的那種吧,所以他後來害怕了,撐不住了。”

三好淳也好像是犯困似的眨了眨眼睛,看著我說:“他並沒有後悔。隻是火野老師雇用了律師,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翔太才膽怯了。”

藤野律師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你自從母親去世而哀傷不已那會兒起,就得到了瑛子老師的關懷,是吧?”

對於我的這個問題,他點了兩次頭。

“她是我小學二年級時的班主任老師,對我非常好。”他說道。

他說“非常好”的那種口氣,是我這種快滿四十的男人怎麼也學不來的,那是一種同時含有輕快與誠摯的表現方式。

“起初,她僅僅是休息日把我叫到她公寓而已,後來知道我總是一個人在家,就讓我放學後直接到她家去了。因為我們住得比較近,坐一趟公交車就到了。”

那時,淳也跟育司也好得跟兄弟似的。

“估計瑛子老師因為失去了育司的爸爸心裏十分悲痛,所以就十分關心同樣悲痛的你吧。”

“我還想過,育司不知道他爸爸長什麼樣,還反倒好些呢。”

這是他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的心裏話吧。

“就是說,就在你們一直保持著如此友好關係的時候,你們突然因瑛子老師的再婚和辭職而不得不分開了,是吧?”

“不是的,是我在三年級下半學期的時候轉校了。因為我爸爸把我寄養到千葉的親戚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