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也在那親戚家倒也住得習慣,甚至在考入精華學院之後,有一陣子也是每天從那兒去上學的。
“但畢竟太遠了,不太方便,所以我又回到我爸爸這兒來了。反正我一個人過,也無所謂了。”
在哀傷寂寞、無依無靠的幼年時代,瑛子老師代替母親給了他渴望的母愛。而他知道瑛子老師再婚,並且再婚的對象竟然就是精華學院裏自己的班主任,則是——
“初一的新年裏,你看到賀年卡的時候知道的?”
“是的,也隻有這種時候才會知道啊。”
總之,他大吃一驚,連心髒都快從嘴裏跳出來了。說到這兒,淳也這才淡淡地笑了一笑。
“因為當時我已經開始討厭火野老師了,所以心情很複雜。但我又想到,隻要瑛子老師和育司能夠幸福,就行了唄。”
但是,在火野老師的“暴政”下忍受了兩年,並不斷聽到身邊爆發出來的不滿和反抗聲後,淳也的心裏也產生了疑問。
“那麼溫柔的瑛子老師與那麼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男人再婚,真的能幸福嗎?”
同時他也很擔心育司。
“由於他是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會受人欺負,所以他不喜歡上學,學習成績也不怎麼好。”
很難想象自以為是,且偏心於好學生的火野老師會喜歡育司。不,他肯定不會的。
“去年你去位於西東京的火野家,就是想確認下這方麵的情況吧?”
淳也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你怎麼會知道這事兒的呢?”
“鄰居中有人記得你,跟你打過招呼。”
——是老師的學生。
“還稱讚你是十分懂禮貌的孩子呢。”
淳也曾要瑛子老師和育司為自己保密。
“我跟瑛子老師說,等我成績再好點,能得到火野老師稱讚的時候,您再告訴他,說‘其實那是我以前的學生’,好讓他大吃一驚。”
估計這僅僅是場麵話罷了。恐怕從那時起,淳也就已經開始計劃如何才能將火野嶽誌從精華學院,也從瑛子老師和育司的身邊趕走了吧。
“因為瑛子老師一點也不幸福。”
她受到重重的壓製,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因為我知道從前的瑛子老師是什麼樣的,所以一看就明白了。還有育司,雖說他的手很巧——”
“是啊,我知道。”
“可這方麵的才能,火野老師是絕對不會誇獎的。”
淳也的眼中閃著暗弱的光芒,就跟浮著汙油的淺水窪似的。
“據說育司修好了什麼東西後,反倒會受到他的嘲笑或嗬斥。”
——你難道想一輩子都修理被別人弄壞的東西嗎?
——長大了也這樣有什麼出息?爬不出社會底層的!
——所以說總被媽媽寵著是不行的。讓我來重新塑造你吧!
“是聽育司說的嗎?”
淳也點了點頭,閉上了眼睛,捏緊了拳頭。
“聽他這麼一說,我完全想象得出來當時的情景。”
因為類似的話,他每天都在教室裏說。
“可是,體驗集訓事件的事情,我沒跟瑛子老師商量過。她什麼都不知道。為了瑛子老師和育司好,都是我一個人幹的。”
可是,事件發生後,火野瑛子應該察覺到了什麼吧。體驗集訓事件的“受害者”中有三好淳也,而作為加害者的老師,即自己的丈夫在大喊“冤枉”。將A和B聯係起來一考慮,她應該看出點名堂來了吧。
正因為這樣,在秋吉翔太“自殺未遂”並離家出走之後,火野瑛子“哭了”,並下定決心要向丈夫說明真相,所以才去了他位於小石川的老家。她想說服丈夫,為了不讓事態進一步惡化,別再跟學院方麵爭執了。三好淳也他們確實說謊了。但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你也該好好反省一下吧。
遺憾的是,這樣的訴求在火野嶽誌那裏簡直是對牛彈琴。瑛子老師所能喚起的,隻是他的憤怒和暴力。
——你竟然幫著他們說話?!
“你們還太年輕,”我說道,“當然不會懂得夫婦之間感情交流的微妙之處。可是你要知道,瑛子老師也是發現了火野老師的優點,才會喜歡上他、跟他結婚的。”
淳也似乎以為我在開什麼不恰當的玩笑,有些發窘。
“這些——反正都結束了。”
因為現在他們已經鬧翻了。
“不管怎麼鬧翻,夫婦之間也仍有些別人無法理解,隻有他們本人清楚的隱情。”
淳也嘿嘿地笑了,是不由自主的嘲笑。
“所以說,即便你們的計劃大獲成功,將火野老師從精華學院趕了出去,瑛子老師也未必會跟他離婚。你不這麼認為嗎?”
“計劃順利進行的話,瑛子老師就能跟他離婚。”
因為這樣她就容易提出離婚了。
“因為她會顧忌別人的目光,覺得不跟他湊合著過比較好。因為大家都知道那家夥是個壞人了嘛。”
藤野律師將目光落在發亮的塑料地板上,慢慢地搖了搖頭。
我說道:“這隻不過是你的一廂情願罷了。夫婦間的事情,外人是搞不懂的。”
“我懂的。瑛子老師一定會跟他離婚,馬上就會離婚。”
看來,這個主謀者不可告人的私人秘密,並非是體驗集訓事件的結果,而是希望通過該結果引發連鎖反應的動機。這僅僅是他一個人的目的。這僅僅是他一個人的希冀。它被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
“其實,瑛子老師也不願意跟這種人結婚。我早就明白。”
早就明白。早就明白。早就明白。
為了瑛子老師好。為了瑛子老師好。為了瑛子老師好。
在我聽來,他說這話時的腔調已經不像是在眷戀母親般的老師,簡直就像是要追回拋棄了自己跟隨別的男人而去的戀人。他正在難以割舍、嗓音沙啞地呼喊著。
然而,他還是個孩子。不過也正因如此,這才叫人覺得那麼悲哀、那麼痛心、那麼怪異。
“我說,三好。”藤野律師站起身來。
“我可在生你——生你們的氣呢。”
她以前對我也說過這話。
“火野老師確實有問題,這一點毋庸置疑。老實說,越調查,我就發現他的問題越多。你們確實受委屈了。”
可是,即便這樣——
“你們想要告發並驅逐問題教師,為什麼不堂堂正正地抗爭呢?為什麼要無中生有地捏造出那種事來呢?”
沒有回答。三好淳也的臉頰上流下了一線汗水。
“是因為那麼做簡單、省事嗎?”
藤野律師還真是跟初三學生站在同一層麵上而生他們的氣。
“要知道,即便目的正確,而手段不正確的話,也就全都不正確了。難道為了懲罰壞人,就可以憑空捏造出人家沒做過的壞事來嗎?”
回答呀。
“為什麼不收集起壞人真做過的壞事作為證據,正麵與之開戰呢?為什麼要憑借謊言呢?”
藤野律師捏緊了拳頭一下一下地敲擊著自己的膝蓋,像是運足了氣似的一句一句地厲聲喊道:“我就是因為這個,為你們覺得窩囊啊!”
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候診室裏回響著——聽起來竟像是一個初三女生的聲音。
到了天完全黑的時候,手術終於結束了。三好淳也在見到了戴著氧氣麵罩的火野瑛子之後,與他那後來趕過來的父親一起回去了。
“您辛苦了。”
“您也一樣啊,杉村先生。”
我們從醫院的後門出來,走進略感潮濕的夏夜之中。
“應該就是你用那堅硬的鞋跟踢破大門的吧。”
“我們的老板是個大漢,根本用不著我出場。”
笑著說了這話之後,她又一本正經地說道:“能夠及時營救出瑛子老師來,全靠您的機敏過人啊。一想到如果晚半天發現,我就禁不住直打冷戰。”
到那時,估計火野嶽誌就已將妻子“處理”掉了吧。
“既然您認可我的功勞,那就請您如實回答我的問題吧。請問,您剛才為什麼要那麼大動肝火呢?”
藤野律師微微地眨了一下眼睛。
“教訓孩子嘛,不動點真格的怎麼行呢?”
“跟他們同處一個層麵生氣,可不能稱作‘教訓’哦。”
我這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似乎起作用了,藤野律師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調說道:“那是因為,我想起了從前的往事。”
“從前?”
“二十年前。也是現在這個時候,正放著暑假。”
“想起來初中三年級那會兒的事了?”
“嗯。為了弄清某個事件的真相,我們一些誌同道合的初三同學聚在一起,在學校裏搞了個模擬法庭。我擔任檢察官一職。”
哦?我真的被她勾起了興趣。
“什麼樣的事件?勝訴了嗎?”
藤野律師翻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
“敗訴了,一敗塗地。因為被告人有個十分出色的辯護人。”
“啊。您一定覺得很窩囊吧,所以直到今天還念念不忘。”
“說什麼呢?我是那種好勝之人嗎?”
看她那眼神,不是好勝之人還能是什麼呢?
“再說了,如今在家裏,是我穩居上風。”
“啊?”
就在我愣神的當口,藤野律師開心地笑了。
“當時的辯護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
“啊?”
“與在滾滾紅塵中奔波的我不同,人家可是躲在聖潔的象牙塔裏。學者,越來越脫離現實社會,也讓人頭疼。”
“哈哈。”
“如果沒有我,我們家也就不成立了。不過,他對雙方的父母都很孝順,也關心孩子的教育,應該說,我們還是平衡得挺好的。”
她頗為開心地揮動了一下皮包,以堅硬的鞋跟為中心旋轉了半圈。
“那您就早點回家去吧。”
“嗯。杉村先生,您也要直接回家去哦。”
我家裏又沒人等我。不過我現在並不想說這種話,因此,我對她說:“藤野律師,祝您幸福愉快!”
“哎呀,這可不像偵探對律師說的話呀。杉村先生,您可真是與眾不同。”
“也是啊。不過呢,我得到了今後也十分有用的寶貴教訓,所以是懷著感激之情說的。您如實接受就可以了。”
對,確實是寶貴的教訓。不可小看初三的學生。
“好的。今後,說不定我們又會一起合作。”
說著,藤野律師微微地揮了揮手。
“到時候,還望不計前嫌,多多關照!”
然後,她就踩響一連串輕快的皮鞋聲,在夏夜中往前走去了。
——全書完——
[1].日本東京都23個區之一,是位於武藏野台地上的住宅區。(如無特殊標注,本書注釋均為譯注)
[2].日本東京都23個區之一,位於東京都的北部。
[3].即1950年。
[4].日本東京都23區以外的地方。
[5].在日本不論男女,律師都被人稱作先生。
[6].日本的一款即時通信軟件,類似於微信。
[7].一種作用時間較短的催眠藥。
[8].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是指個體經曆、目睹或遭遇到一個或多個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實際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脅,或嚴重受傷,或軀體完整性受到威脅後,所導致的個體延遲出現和持續存在的精神障礙。
[9].電影The Guns of Navarone的日本譯名。中文譯名為《納瓦隆大炮》。
[10].日本人的家門口都掛著一塊牌子,上麵寫明戶主的姓,有的甚至將全家人包括寵物的姓名全都寫上。
[11].位於東京都的文京區。那裏學校比較多。
[12].一種在社區各家庭間傳閱的公示板,用來通知各種公共事項。
[13].日本知名動畫。
[14].車牌號自動識別係統。
[15].119是日本的火警電話。但日本的消防部門也負責緊急救護,因此叫救護車是要打119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