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字舞,即便是“籠中鳥”,也能與外界取得聯係。但在王家,這些女孩子都是單獨演出的,無法組成字舞。

“就是再簡單的字舞,也得要十來個人才能跳吧?”遙大鯨一臉質疑的神情,仿佛在說,“你該不是在瞎說吧?”

“不,一個人也可以跳。”賀望東說。

遙大鯨抱著胳膊想了想,道:“嗯……也是……身體直躺就是個‘一’字,屈起就是個‘乙’字……但也就這樣而已啊!”

“有些簡單的信息,一個人也是可以通過舞蹈傳達的。”賀望東認真地說。

“一個人跳字舞,把想說的話傳達給別人?這怎麼能做到呢?”

“一個人就像一支筆,通過舞蹈時的動作、路徑,在舞台上寫字。春燕就是用這種方式跳的字舞。她每完成一個段落,即寫完一個字。起初我也覺得驚豔,細看之下才發現其中的門道,便一字一字地讀下去,正是方才我說的買斑布的事情。”

“什麼?!”

“若是站著看,視角高,自然更清晰。”

“站著?……你是說段靖那家夥?”

“沒錯。我見他的手指暗暗在大腿上比畫著,想必是在根據春燕的舞蹈寫字。”

“去他娘的!”

由於遙大鯨說話過於大聲,驚得從他身旁經過的一個小商販猛地回頭看。

“他的小伎倆被識破了,這就好辦了。”

“那你剛剛當著他的麵,為什麼不揭穿呢?”

“若真是段靖,那他是跑不了的。不過,空口無憑,我還得做些調查旁證一下。”

遙大鯨這個人,自己不善於找路,但若是別人找到了路,隻讓他去做事,他的速度可謂十分地驚人。何況,這次的事對他而言如此重要,因為竊取王家機密的,正是一心向上爬的段靖。

“不過,官府可能無法將其定罪。”賀望東說。

畢竟,探聽消息、搶先行動,可以說是生意上的重要環節。以此定段靖的罪實在過於牽強。但如果能證明段靖收了化度寺的賄賂,那麼官府拿他就有足夠的理由了。隻是若果真如此,名聲在外的化度寺就會名譽掃地。因此,無論如何,化度寺是不會讓這件事外傳的。

“隻要讓段靖那家夥抬不起頭來就成,定不定罪,我不在乎,畢竟我們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

經過整整一天的調查,遙大鯨弄清了內幕,感到很是痛快。

“那個叫春燕的舞姬,已經向王久坦白一切了。”遙大鯨故意誘導段靖道。

段靖無法核實。他和春燕隻是通過舞蹈來溝通,卻無法當麵交談。“春燕竟然自己坦白了?”想到此處,他感到內心像是被重重地捶打了一番。

“大鯨兄,實在慚愧……我就是想賺點兒錢。我自幼就是孤兒,不想看到我的孩子們也受那樣的苦……我心裏急,希望能早日出人頭地,就……唉!就收了化度寺的……”他低著頭,語氣中充滿了懊悔。

遙大鯨見此情景,雖目的達到了,但也覺得段靖可憐,不禁有些動容。這個遙大鯨,也是個性情中人。他拍著胸膛道:“好,我找王久談談,讓他別把這事聲張出去。”

“那次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也知道此事吧?”段靖指的是賀望東。

“不錯,我告訴他了。”遙大鯨隨口說道。

“他的嘴也得封住啊!”

“話是沒錯,不過他可是個貪心的家夥,想要封住他的嘴,恐怕要這麼多!”遙大鯨說著伸出一隻手掌。他的惡習又露出來了。

段靖趁遙大鯨沒改變主意,連忙跑到裏屋取了五十兩金子來。

“還有……那個春燕怎麼辦?”

“段靖兄弟,你和春燕究竟什麼關係?”遙大鯨見段靖有些為難,又補充道,“你要是不想說,我絕不勉強。”

“這倒無妨。”段靖道,“我和春燕也算是青梅竹馬,我們又都是孤兒。我比她大五歲,年幼玩耍時也曾說過長大後結為夫妻的話。”

“這麼說,她是你的未婚妻?”

“不不,那隻是小孩子之間一時的戲語,長大成人後,我已經不記得了,可春燕還記得……後來我們再見麵時,我已經有妻兒了。”

“也就是說,春燕並不當是戲語,而是認真的?”

“似乎如此……”

“她生氣了?”

“沒有……她不但沒有氣惱我,還說願意為我做任何事……”

“這……”遙大鯨剛想說什麼,胸中突然湧起一股火氣,心裏暗罵:“他娘的,段靖這家夥居然遇到了這麼好的女人!”他將這嫉妒的火焰壓下,繼續道:“這個女人不簡單呐!”

“確實不簡單。春燕原本學的是康居國的快舞,用身體寫字的法子是我想出來的……我是個孤兒,幼年時曾受化度寺照拂,一直希望能報答他們。春燕也一樣,她在化度寺的慈善庫待過。因此,化度寺若有用得到我們的地方,即便有違倫常道德,我們也難以拒絕。這種心情,大鯨兄怕是不能理解的。”

聽段靖這麼一說,遙大鯨又有些心軟了。自己生長於尋常的富貴人家,受到家人無微不至的照顧,確實無法對孤兒的經曆感同身受,但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化度寺雖做買賣,但比不過行家,總是因為抓不住時機而賠錢,這才想到要搶占先機。在化度寺收養過的孤兒中,最出色的要數段靖,於是,僧人們便去找段靖商量經營之法。也正是在那個時候,王久想找一個能跳西域快舞的舞姬。段靖曾作為王久的同好,不止一次受邀參加王家的歌舞宴會,知道王久的一些習慣也不足為奇。他找到春燕。春燕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她是自願的,我並沒有勉強她。”

掬水樓中,小凱正在鬧情緒,因為賀望東說:“我決定買一個舞姬。”

“悉聽尊便。”她說著扭過頭去,端起來自西域的上好葡萄酒,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喂,你喝慢點兒,喝那麼急對身體不好啊!”賀望東勸道。

“管我做什麼?你買你的舞姬去,我喝我的酒。”小凱說完又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就在賀望東束手無策之時,遙大鯨來了。這可真是及時雨啊。

小凱倒是很想聽聽關於舞姬春燕的事情,但因與賀望東鬧別扭,不願意聽他說。

遙大鯨把春燕和段靖的事講給賀望東聽,小凱自然也都聽進去了。當說到春燕為愛而獻身時,一直背著身子聽的小凱不禁淚眼婆娑。

“唉,這個春燕姑娘還真是可憐啊……你盡快把她贖出來吧。若是錢不夠,我還有些積蓄……”小凱轉過身看著賀望東道。

“怎麼?不生氣了?”賀望東撓撓頭笑道。

遙大鯨道:“當初說好的,我給你五十兩,但你要用這錢來買春燕,我可不答應。”

“既然是給我的錢,我愛怎麼用怎麼用。”

“我的意思是,買春燕的錢,我出!”遙大鯨語氣堅決。

“喲,今天是怎麼了?連大鯨都變了!”

“我又不是沒有感情的人。我雖討厭段靖那家夥,但一想到他的身世,我倒是能原諒他。春燕就更不用說了……好女人哪!”

“原來如此啊……”

“段靖這麼做,是為了幫助把自己養大的化度寺。如果寺院能賺錢,更多像自己一樣的孤兒就能得到照顧了。不過,段靖有個差事,生活還算不錯了。可春燕呢?她是個沒有自由的家姬,若不能贖身,就太可憐了……不就五十兩嗎?小意思,我出了!”遙大鯨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大鯨哥,今日倒是讓我刮目相看呀!”小凱道。

“不錯,我也對你有了新的認識。”賀望東道。

“嘿嘿,我遙大鯨好歹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不過,他絕口不提剛才從段靖那裏得來的、用於封住眼前人之口的五十兩金子。

“總之,先把春燕弄出王家,之後的事情,就要勞煩小凱姑娘了。不知姑娘意下如何?”賀望東說。

“交給我吧,我會好好安頓她的。”小凱點點頭道。

至於王久,他在約定當天來到掬水樓,聽完賀望東的敘述,內心雖然氣憤,但是卻拿化度寺毫無辦法,隻能自認倒黴,在之後的決策中更加小心謹慎。

就這樣,這件事誰也沒有說出去。

據《冊府元龜》記載,由於玄宗皇帝對無盡藏的經營行為忍無可忍,曾下令調查,並沒收了長安化度寺和洛陽福先寺的財物[4]。那是按照開元九年四月壬寅的詔書行事的,略晚於本案的發生。還有一種說法是,開元九年對化度寺無盡藏經商的禁令,是因為長安的大商人認為化度寺幹涉了自己的勢力範圍,於是用黃金買通了高官。

寺院學習商人的生意經,卻有一件事忘了學,即把賺到的錢用到下次賺錢的地方去,例如,用金錢把競爭對手搞垮。化度寺隻是拚命竊取王久的商業機密,卻沒有想過這並不是一勞永逸的辦法。

簡言之,化度寺是被商人們擊敗的。

一百三十年後,即宣宗大中六年,化度寺改名為崇福寺。它已經不再從事商業營利,而是專心於宗教事務,法燈延續了千年。

且說遙大鯨,結束段靖的案子後,沒幾個月,就升任了旅帥之職。這是個武官官職,從六品上,率領二十人,崗位仍在金吾衛。

“你這次晉升有點兒奇怪……我嗅到了金子的氣息……”

遙大鯨扇著扇子道:“什麼?我可是光明正大的!”雖這麼說,鼻尖兒上卻冒出些許小汗珠。

[1]見《資治通鑒》卷第二百九十四。

[2]化度寺:化度寺始建於漢明帝公元前69年,公元531年隋文帝時,三階教創始人信行禪師曾為該寺住持。曆史上高僧輩出。現寺內主要有圓通寶殿等大型仿清古建築,另供奉有晚唐所雕刻的毗盧石佛雕像。另有佛藏五部。

[3]康居國:“去長安萬二千裏”,跟當時的大月氏屬於同種。東漢時期,康居國是西域三十六國之一,領地很大。

[4]見《冊府元龜》第一百五十九卷《帝王部·革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