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對了,這個王老板就是特別容易相信別人。都說女人不能輕信,他卻尤其信任女人。”
小凱聽了這話,撇撇嘴道:“誰說女人不可輕信?你還不是從娘胎裏出來的。”
對於這種抗議,大鯨毫不介意,他仿佛天生就能過濾對自己不利的信息。他繼續對賀望東道:“他之所以信任丫鬟,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因為她們隻能待在後院,根本不準出來,連和外邊的人說話都不行,更別說泄密了!”
“原來如此……”
在當時,不少富足之家的生活都如帝王一般,甚至備有“後宮”,不過王久已經年逾花甲,養這些丫鬟,無非就是為了享受耳目之娛。他一共養了十二名妙齡丫鬟,其中六名歌姬、六名舞姬,每次開會時,都由固定的三人來伺候。年齡最小的是歌姬張杏君,她剛滿二十歲,自幼便在王家長大,接受歌舞訓練。那叫劉芳梅的原先是平康坊的舞姬,王久以前到平康坊飲酒時,十分欣賞她。幾年前花重金為她贖了身,打那以後,就一直住在王家。劉芳梅擅長典雅、舒緩的舞蹈。不過,自玄宗皇帝即位以來,人們更喜歡雄渾活潑的節奏。為迎合不同客人的口味,王家便又為一位舞姿輕快流暢的名姬贖了身,這就是史春燕,年齡在二十五歲上下。
就王久的財力與地位而言,家中養上十二名歌舞姬並不算多,她們各個身懷技藝,因而備受寵愛,唯獨一條——不得與外界接觸。因此,對於這種寵愛,她們並不心懷感激。相比之下,她們反而更羨慕那些粗使丫鬟,至少還能不時外出采辦走動。
四
“王久就沒有懷疑的人?他在生意場上這麼多年,想必也得罪過不少人吧?”賀望東問道。
“怎麼沒有?可對方來頭太大,王久這才頭痛呢!”
“什麼來頭?”
“三階教化度寺[2]。”
三階教是佛教的一個派別,由隋代的信行禪師所創。化度寺坐落在群賢坊以北的義寧坊,旁邊就是開遠門。寺中的無盡藏院遠近聞名。
長安城中多為木結構建築,最是畏火,貴重物品放在家中未免有隱患。寺院中通常都有寬敞的院子,存放典籍與佛具的庫房也相當堅固,加上崇尚佛法的風氣盛行,很多人便把貴重物品存放到了寺院中,報酬便是布施。寺院的財物用於應對災害或修葺建築,若是遇上災荒饑饉之年,亦用於救濟窮困之人。南北朝時期,一些規模較大的寺院中的僧侶們利用剩餘的香火錢為百姓辦理押物放款的業務,當時稱為“質庫”,這便是最早的當鋪。到了唐代,質庫的收入已成為寺院經濟主要來源之一。
這無盡藏院便是化度寺的質庫。“無盡藏”取“佛法無邊,作用萬物,無窮無盡”之義,意為本利不斷滋生之長生錢。在眾多參與經營的寺院中,化度寺可謂是佼佼者。
許多商人都從寺院借錢做買賣,將來再還本付息,如此循環往複。後來,寺院自己也做起了買賣,這就相當於和商人搶生意。商人們自然不快,但凡聚到一處,就免不了要數落寺院一番。而王久猜測自己的商業機密或許是被化度寺竊取,所以不惜重金也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生意人與和尚相爭,感覺充滿了血腥味兒啊!”賀望東歎了口氣道。
“管他血腥味兒還是焦糊味兒,總之二百兩不變就行。”遙大鯨將葡萄酒一飲而盡,又道,“王久的三個管家裏頭,趙能已經七十二歲了,他在王家待了六十年之久,絕對可以信任。”
“話雖如此,但畢竟年事已高,稀裏糊塗地透露機密也不是不可能的。”賀望東說。
“他一點兒都不糊塗。我見過他,腦子比年輕人還清醒。”遙大鯨道。
三位管家中,年紀最小的是吳長樂,他今年四十六歲,是王夫人最小的弟弟,按理說不會背叛自己的姐夫。
剩下的一位盧維勉今年五十二歲,他恪守信用,被王久稱為“當今的尾生”。尾生是春秋時期魯國人,據說,他與一名女子相約在橋下見麵,可那女子始終沒有來。後來下雨了,河水逐漸上漲,尾生為了信守約定,愣是沒離開,最終抱柱而死。後人以“尾生之信”形容一個人隻懂得守約、不懂得變通。盧維勉正是這樣的人。若說他要出賣主人,誰都不信。
王家上下共有五十來名女傭人和一百多名男傭人。其中,守備後院的十幾名男傭人是太監。後院有一個堅固的鐵門,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家姬們可謂名副其實的籠中之鳥。
王家每月兩次邀請誌趣相投的朋友來家中,大夥兒就在遠處的二層樓上看家姬們跳舞。
“為何不在近處觀看呢?”
“有錢人也有小氣的時候啊!”
遙大鯨說了一通有錢人的壞話,心情舒暢多了。
五
“走,我們也看看去。”
就這樣,賀望東和遙大鯨也去了王家每月定期舉行的“名人會”。這不是公開演出。王家隻邀請誌趣相投的人士,旨在共同欣賞曼妙的歌舞,但也難免給人一種炫耀之感。“如何?名不虛傳吧?歌姬也好,舞姬也罷,並非越多越好啊!”王久仿佛在這樣說。
觀看表演的過程中,賀望東極力忍受著王久那種暴發戶的架子。遙大鯨對此卻全然無覺,倒是另一件事讓他十分難過——如今成為自己上司的段靖也來了。
段靖的到來並不奇怪,他對舞蹈有著獨到的見解。
“哦,大鯨兄,你也是來看歌舞的嗎?”升任了從六品官長史的段靖裝模作樣地問了一句,語氣中帶著些許戲謔。
“不錯,我遙大鯨雖是粗人,偶爾也願意看看歌舞。”他挺著胸脯說道,不過心中卻覺得有些厭惡。
“春燕的舞蹈在別處可是看不到的。她的舞,皆是臨場發揮,即興而起,先生且慢慢欣賞。”王久對賀望東道。
賀望東是受邀而來的,同好之士十餘人,幸虧沒有熟人。遙大鯨則是作為賀望東的朋友跟著來的。賀望東坐下後,旁邊的段靖卻一直站著。
“您不坐下嗎?”賀望東問。
王久代替段靖回道:“這位先生每次都站著觀賞。他覺得坐著雖舒服,卻未必能體會到歌舞的精華……這個見解倒是獨特,隻不過我這老頭兒還真是受不了啊!”
當時的舞蹈受西域的影響,節奏很快。白居易在《樂府詩》中所描繪的胡旋女形象,可以說相當具有代表性——
胡旋女,胡旋女,
心應弦,手應鼓,
弦鼓一聲雙袖舉。
回雪飄颻轉蓬舞。
…………
胡旋女是從康居國[3]來的舞蹈女子。春燕是大唐女子,她將西域舞蹈與大唐舞蹈融為一體,自成一派。
王久道:“聽說她沒有拜過師,我看是真的。活到這個歲數,我也看過不少舞蹈,春燕這樣的,還是頭一個。”
隻見春燕如旋風一般向前疾跑,卻突然停下旋轉起來,繼而彎下腰,一腿踢向空中,雙臂用力向後一伸,劃一小圈兒,猛然跪下……她的身體似湖水一般蕩漾,忽而有力,忽而輕快,如此反複……
“舞蹈張弛有度,很有節奏感。”賀望東道。
王久聽聞,也稱讚道:“不愧是行家。將每一個小段落串起來,構成一個長舞,這正是其舞姿之生命力所在。”
“沒錯,沒錯。”遙大鯨也冒充個行家,搖頭晃腦地附和道。
左旋,右轉。舞者沉浸在舞姿之中,仿佛不知疲倦。
繼春燕激烈的舞蹈之後,是杏君幽雅的歌曲。之後,這天的演出結束了。
王家的涼台上已備好簡單的宴席,飯後,客人們陸續道謝告辭。賀望東和遙大鯨最後離開。
“多謝王老板款待,也預祝您生意順利。”賀望東起身道,“若此番假借鹽商票據購買蜀川羅,實則購買南方斑布的計劃順利,就太好了。”
“啊?!”王久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
賀望東剛才所說的,正是前兩日在私密會議上商榷的事宜。除了自己和三個管家之外,不應該有外人知道,何況今日三個管家都沒有來看歌舞。
“這……你是怎麼知道的?”王久問道。
賀望東回頭看了一眼遙大鯨,道:“是這位遙先生識破的。”
遙大鯨一聽也吃了一驚,為了不露出破綻,裝作咳嗽起來。
“究竟是怎麼回事?煩請不吝賜教。”王久非常認真地說道。
“我可以告訴您,不過有個條件。”賀望東說。
“請講。”
“把您那個舞姬史春燕賣給我,五十兩金子,如何?”
王久稍作思考,道:“可以。”
賀望東起身告辭:“那麼,後天您來掬水樓,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您聽。”
六
“喂,究竟怎麼回事?你都把我弄糊塗了。你識破什麼了?要告訴他什麼?”
從群賢坊出來,到平康坊掬水樓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一路上,遙大鯨不停地追問賀望東,語氣中流露出些許擔憂。
賀望東卻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勸慰道:“你就放心吧!”
“用五十兩金子買那個舞姬……便宜是便宜,可你哪兒來的錢啊?”
“遙先生不是很快就能得到二百兩了嗎?你可是答應要給我五十兩的。”
“哦……沒錯,我是說分你五十兩,可前提是你得解開謎題呀!”
“嗯,簡單。”
“簡單?”
“你看過字舞嗎?”
“去年在內殿看過一次。”
“就是那個。”
“哦……”遙大鯨停下腳步,似有所悟,正要拍大腿,卻又遲疑了,手停在空中,說道,“可那是幾百人一起跳啊!”
“字舞者,以舞人亞身於地,布成字也。”——字舞一般是在祭祀大典或嘉賓盛宴等比較隆重的場合演出。據《舊唐書》記載,則天皇帝曾親自排演“舞之行列必成字”的“聖壽樂”。玄宗皇帝時期,聖壽樂又有新製。有一個由一百四十人組成的聖壽樂,曾以舞擺出“盛超千古,道泰百王,皇帝萬年,寶祚彌昌”十六字。記載中,跳聖壽樂的人數最高一次達九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