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3 / 3)

李澳中沉默了。

第三個死者是瘋子。

那個瘋子叫羅大眼。曾經是白長華在地道裏躲藏時的同伴,白長華逃走後,他忍受不了地下的生活,逃出鎮子去大山裏尋找白長華,卻沒有找到。從此就在山裏流浪,以致精神失常。十七年後,他居然又流浪到了神農鎮,可是這時候鎮裏已經沒有人認識他了。

那天晚上,李澳中走後,瘋子激動了很久,他抱膝靠著神案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著。有一個瞬間他似乎有些明白,眼睛裏閃出喜悅的光芒,但刹那便又混亂了。他感到冷,在火上添了幾根木柴,神殿裏煙霧繚繞,光線漸漸亮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於富貴出現在倒塌的大門口,巨大的身體把門堵得嚴嚴實實。借著火光,瘋子看清楚了他的臉。

“這次出賣你的是烏明清,價錢是兩瓶軒尼詩。”於富貴說。

瘋子明顯地感到了恐懼,他站了起來,遠遠地縮在一個角落裏,伴隨著於富貴的走近,他顫抖的頻率變得越來越快。

“你認得我嗎?”於富貴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和藹地問。

瘋子緊張地搖頭。

“你認得我,我也認得你。”於富貴笑了,“真可惜,你的命為什麼這麼不好?沒死,就逃得遠遠的算了,幹嗎又回來呢?也怪我,你在這鎮子上呆了十幾年,我竟然沒認出你。”

“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他站了起來,借著不斷跳躍的火光掃視著周圍。

“你跟李澳中說了什麼沒有?”

他在一個角落裏揀起一捆麻繩。

“我希望你沒說……不過說了也沒有關係,我希望他來找我。”

他提著麻繩走到山神塑像前。望著猙獰可怖的神祇,他笑了,打了個活繩套,一甩套在了山神的脖子上。瘋子瞪大眼睛看著,滿臉疑惑。

“我是最偉大的無神論者,上帝、耶穌、佛祖、玉皇大帝……一切神,你還記得吧?”

他用力拽了拽繩子,神像一動不動,他滿意地笑了。

“我沒有信仰,沒有主義,我藐視道德,藐視法律,是中國最偉大的運動讓我成熟。我是最出類拔萃的中國人,我有著中國人最卓越、最有用、最實際的智慧。你信不信?”

他抬頭望著房頂,把繩子拋過屋梁,繩頭垂落,搭在神案旁。

“你必須得信,因為我設計的這種刑罰隻有地獄裏才有。”

他跳上神案,把繩子拽直,在另一頭也打上活套,然後跳了下來。

“好了。來吧。”

他向瘋子招手,瘋子不動,眼睛盯著繩套,好像在思索。又招手,瘋子遲疑地站起來,於富貴引他爬上神案,瘋子站在繩套前發呆。

“來,把腦袋伸進去。”

於富貴溫柔地說,朝瘋子比劃了一下,瘋子雙手抓住繩套,表情開始莊重起來。

“好了,進去吧!你的同伴白長華已經被打倒了,下一個是你。毛主席說過,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們就不倒。”於富貴說。

瘋子的神情悲壯起來,毫不遲疑地把腦袋伸進了繩套。

於富貴哈哈大笑,隨即一腳踹翻了神案。瘋子的身子猛地向下一墜,雙手亂抓,兩腿亂蹬,臉皮漸漸脹得青紫。繩子發出嘎吱的響聲,瘋子亂扭的身體轉來轉去。過了片刻,瘋子的身體恢複了平靜,繩子轉了回來,將他的麵孔展示在於富貴的麵前。

於富貴淡淡地一笑,把多餘的繩頭割下一截,細心地抹淨了神案和地麵上自己的腳印,轉身走了。

“割那段繩子就是為了栽贓你。”於富貴說,“栽贓你其實很簡單,烏明清一包到底,僅收三十萬,就是魯一刀沒能帶走的那隻箱子。我額外又給了他三萬,那是魯一刀的私房錢。我一向鄙視偵探小說和電影裏那種複雜的殺人和栽贓手法。太複雜了,環節越多,破綻也越多。你看我的手段簡單,僅僅用繩子在你手套上劃了一下,多成功。”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李澳中問。

“為了激發你的鬥誌。”於富貴說,“你太猶豫了,婆婆媽媽的,這不像你的性格。你看完何小三偷走的那本筆記,就知道我犯過多少罪,就該跟我鬥。你幹嗎不行動?我殺魯一刀時你也懷疑我,幹嗎不行動?證據不足?不足我可以給你嘛!害怕?那我就沒辦法了,隻能這麼幹。”

於富貴喟然長歎:“我對你也有點害怕,過於聰明了,又安排了兩個證人。其實僅僅手套就能達到目的。我謹慎得過分了,白白犧牲了一個手下。”

第四個死者是董大彪。

李澳中強行越獄、和軍警對峙以及亡命深山徹底震撼了於富貴,他感覺到了久違的恐懼,一連幾晚都夢見李澳中潛出深山摸進他的臥室,把槍口頂在他腦門上,這是他三十年前曾經經曆過的記憶。這種恐懼讓他戰栗、讓他興奮、讓他感到了無所不在的威脅,他的精神每天都處在極度的警覺中,感到充滿了活力。

但是他沒想到自己清理凶殺現場時漏掉了那個留在桌腿上的腳印,案情急轉直下,討厭的記者來了。那些記者在神農鎮挖地三尺,無論如何也要找到董大彪和劉石柱。人他們自然找不到,問題是這幫記者思維極其刁鑽,竟然采訪凶案那天晚上見到兩人的目擊人,這一下董大彪便暴露了,他成了極其危險的線索。

“所以他必須去死。”於富貴說,“殺董大彪並不困難,根本不用我費心。你也知道董大彪和劉石柱都在追求沈小娥,這個年輕寡婦有錢有房子,又風騷,很有誘惑力。但董大彪捷足先登,在一個晚上闖進去把沈小娥霸王硬上弓給辦了。女人嘛,就是這個樣子,她身子歸了你,也就沒本錢了。董大彪又逢人宣揚沈小娥是自己的人,沈小娥也就死心塌地跟著他了。不過劉石柱不服氣,對董大彪卑鄙的手段恨得要死。”

“我安排他們兩個當證人一開始就有這方麵的用意,董大彪一暴露,我讓劉石柱幹掉他,事成之後沈小娥就歸他了,另外他和小娥每人二十萬,就這麼簡單。一個晚上董大彪喝醉了酒掉進了河裏,劉石柱和小娥如膠似漆。”於富貴哈哈大笑,笑得手舞足蹈,縮到安樂椅裏抖個不停。

李澳中很驚訝,完全難以理解:這個老家夥瘋了!他告訴我這些不怕我告發他?

但他想起自己已經不是警察了,不過這也沒關係,完全可以告發他,憑著如此詳盡的事實,似乎完全可以將他關進監獄。

“你不怕我告發你?”李澳中問。

“怕呀!我很害怕!”於富貴激動起來,“但是你的證據呢?一句話說過,隨風而散,這裏是山頂,又沒人聽見。你憑什麼告我?恐怕你沒帶錄音機吧?”

“有證人,烏明清、劉石柱、沈小娥……”李澳中指了指懸崖,“還有屍體。”

“對對對……你真聰明!”於富貴拍手稱讚,蹺起了大拇指,“那麼這樣一來你得調查吧?你得搜集證據吧?你得讓公安局和檢察院、法院相信並且同意吧?我也得不擇手段消滅你吧?這樣人生不就精彩了嗎?活得多有意義!多有味道!”

“算了吧!我對這種遊戲不感興趣。我要到南方去了,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離開!你怎麼能離開?”於富貴叫了起來,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你是警察!哎,不對,隻要你願意,我隨時可以讓你重新成為警察,你得保衛人民,你得和犯罪分子作鬥爭!我就是犯罪分子,你得和我作鬥爭!”

“算了吧!”李澳中冷笑著,“你這人完全是個悲劇,十年動亂帶給你的悲劇!你以為你是勝利者?我呸!你是個十足的餘孽!”

於富貴呆了,從來沒有人罵過他,也從來沒有人敢這樣罵他,這讓他感到迷茫,感到不解,感到刺激,感到無比的虛弱。

於富貴振作了一下精神:“你要知道,麵對我這個窮凶極惡的人,你必須主持正義,必須向我挑戰!”

“你以為你是誰?”李澳中嘲笑他說,“你隻不過是個快要死的老不死而已!”

李澳中再也不願跟他多囉唆一句話,轉身走下了山峰。繞過擋道的巨石,李澳中又轉回頭告訴於富貴:“墨爾森·杜道夫跟我說過,每個人都有一種值得為之付出生命的義務。現在,我的義務就是迎接一個新生:愛自己的女人,養育自己的下一代。你,已經徹底被時代所拋棄了。”

於富貴一動不動地站在鬆樹下,感覺比鬆樹還蒼老。鬆樹可以活千年,人呢?不過百年而已,比鬆樹活得更久的是下一代和未來。

他急忙抓起望遠鏡去搜尋李澳中的身影,不料他一眼就看見了自己剛剛蓋好的那棟十三層的大樓,最上麵那層將是他養老的地方。可是神農鎮已經毀滅了,唯的一對手也離他而去,難道自己就要在那高高的樓頂孤獨地度過淒涼的餘生?

“造了一輩子假,隻給自己贏了一座牢籠!”於富貴發瘋似的舉起望遠鏡狠狠朝懸崖下扔了下去。

第十三章 從未打開的門

最後一次回到自己那空無一人的家的時候,李澳中在門口看見一個孩子。那孩子躲在門口的陰影裏,那一瞬間,李澳中有一種錯覺,仿佛是明天在門口等待著他,明天能夠站起來了,守在門口等待著父親下班歸來。

小男孩看見他似乎顯得很欣喜:“天哪,你終於出現了!我來了七八次,你家裏總是連一個人都沒有。”是曾經給杜道夫做過翻譯的小男孩。

李澳中笑笑,打開門請他進去坐。屋裏太冷清了,李澳中打開電視,給他端上一碟糖果:“你找我有事嗎?”

“有啊!你成名人了!”小男孩跳躍著說。

李澳中愣了愣,醒覺過來:“你是說那次追捕我嗎?嗯,的確有很多記者報道的。”

“追捕?”小男孩反而愣了,“什麼追捕?我是說你成了美國的名人,中國也對你報道了嗎?”

“美國?”李澳中發了呆,“怎麼回事?”

“你看看這個。”小男孩從書包裏翻出一本雜誌遞給李澳中。

李澳中接過來一看,是一本英文雜誌,但封麵那個人好像是個中國人,穿著很熟悉的中國警服——不對,這個人挺像自己啊。李澳中打開客廳的吊燈仔細看,不錯,封麵上的環境分明就是自己的客廳,畫麵上有兩個人,左邊那個警察分明就是自己,右邊那個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康蘭。鏡頭抓拍的技巧很好,自己當時轉臉瞥著康蘭,麵部的肌肉和眼神中充分表達出一種孤獨、無奈、屈辱,絕望中的抗爭和對妻子不加掩飾的愛。康蘭的眼神和麵部表情則仿佛是一種心灰意冷後的嘲弄,迷茫的眼神不知飄向哪裏。

這應該是一年以前杜道夫拍攝的,當時他來過自己的家。

小男孩一本正經地說:“這本雜誌……你看見封麵上的字《Ladies Home Journal》了嗎?是美國最大的婦女雜誌,《婦女家庭雜誌》。杜道夫回到美國後把你的經曆寫成了一篇文章連帶拍攝的照片寄給了這家雜誌社,他們竟然把你登上了雜誌封麵。你要知道,美國總統也上過他們的封麵啊!雜誌上市以後在美國引起了轟動,很多美國婦女寫信表達對你的尊敬,說從來沒有想象過一個中國男人為了維護自己的家庭、撫養自己的兒子竟然可以做出這樣的犧牲。哇噻,你感動了所有的美國婦女!”

小男孩興奮地叫著。李澳中有些無奈,一臉苦笑:感動了美國婦女!他媽的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了?

“墨爾森·杜道夫……”

李澳中隱約中聽見有人提起杜道夫這個名字,他看了看小男孩,小男孩正驚訝地盯著他。兩人一起轉頭,正好看見電視新聞裏杜道夫那馬蝦般的身影。新聞裏的主持人正在說著:“今天,杜道夫先生在哈薩克斯坦境內的拜科努爾發射場目送俄羅斯“聯盟”運載火箭發射升空。杜道夫先生是個美國醫學家,原本打算花費兩千萬美元進行太空旅遊,然而他去年在俄羅斯接受飛行前的訓練時被發現身體不適合太空飛行,他的太空遊客資格也被取消……”

接著鏡頭轉向杜道夫,記者問:“杜道夫先生,這次無法進行太空旅遊您是否感到遺憾?”

杜道夫聳聳肩:“是的。所以被取消資格後我開始遊覽地球,去了很多個國家,看到了很多我無法想像的事情。真的,我在近距離觀察它,而不是在370公裏的高空觀望,那會讓我感覺我隻不過是寄生在一個小小的球體上的微生物……”

鏡頭晃了過去,杜道夫殘留在李澳中眼裏的影像一閃而滅。李澳中好像有點迷惘,他看看小男孩說:“原來……現在已經進入太空時代了。”

小男孩眨眨眼:“是嗎?沒印象。我要去上晚自習了。”說完把雜誌扔在茶幾上,“這是杜道夫給你的,他寄到了我的學校。”

“再見。”小男孩揮揮手,拉開門跑了出去。

門合上了很久,李澳中才發覺整個屋子裏就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一個家就是一個世界,空蕩蕩的,隻有自己……

白思茵派來接他的車奔馳在開往省城的路上,窗外的樹木好似一段一段的光陰,綿綿掠過,帶走眼前的,又送來眼前的。李澳中坐在車裏,他什麼也沒帶,隻帶了那兩本筆記本。

車到鄭州時,白思茵來接他,她的臉色蒼白,精神頹廢。李澳中關切地問:“你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白思茵搖搖頭,若有所思,臉上忽地蕩出一層紅暈,“我……懷孕了。”

“懷孕!”一股極細的電流刺痛了李澳中,似乎是醉人的喜悅,又似乎是隱隱流露出猙獰的微笑,“是男是女?”李澳中嗓音幹澀,幾乎發不出聲來。

“這才多長時間!”白思茵嬌嗔了一句,“現在怎麼看得出來!”

“上帝保佑……”李澳中喃喃地祈禱,把耳朵貼在她的小腹上,諦聽著混沌的國度裏命運最終的判決,“我願意誠信上帝,誠信佛祖,誠信安拉,誠信一切的神祇,我願意拿生命來祭祀。唯願它賜我一個女兒。”

白思茵柔情似水,陶醉地撫摸著他粗暴如礪石般的麵孔:“上帝和安拉都是一神教,隻能信一個。我們剛得到幸福,別讓它嫉妒我們。你放心,我們會有一個天使一樣的女兒的。再過幾個月我就可以到醫院抽羊水化驗,我谘詢過了,通過酸性活性測定,完全可以檢測出胎兒是不是有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生女孩當然好,即使生男孩,也會有一半的機會是正常的。咱們會有活潑健康的下一代。”

李澳中驚訝地問:“你怎能會對這個病這麼了解?”

“我早就打算做你妻子了。”白思茵幸福得似乎要融化在他懷中,夢囈般地說,“商人的頭腦使我考慮了和你結婚的各種可能性,可女孩的頭腦又讓我不顧一切。”

幸福的咒語。她是一個美麗的巫師。多少年了,李澳中早已忘卻了幸福的感覺,家庭隻是他在社會中寄生的巢穴。他和康蘭把它頂在頭頂,順著波浪向未來漂流。為什麼同樣是家,感覺卻如此不同?僅僅為著下一代的殘疾和無力?那麼他是在為誰活著?為了什麼樣的現實活著?

“澳中,咱們到了杭州先領結婚證好嗎?”白思茵憂鬱了起來,望望車外,已經到新鄭機場了,“我剛剛接到電話,爸爸癌細胞已經完全擴散,無法控製了,三天前又從上海的醫院轉回了杭州,我想讓他看一眼他的女婿。”

“當然可以,希望……能夠滿意。”李澳中摸了摸下巴的硬胡子茬,頗有點心虛。

到達杭州後,馬上有人接了兩個,直奔醫院。

車子一到醫院門口,還沒停穩,白思茵就猛地推開車門跑了出去。隨行的段姓總經理連忙叫喊,她頭也不回地跑上了台階。李澳中連忙追了上去。段總無可奈何地搖著頭,泊車去了。

李澳中追進去時,白思茵已經到了總服務台,扯著一個護士大聲地問:“我爸爸……不,白長華在哪兒?”

耳朵裏突然響起一個轟雷,李澳中頓時呆若木雞。白長華!神農鎮,那個筆記本的主人也叫白長華!他因為追查而搞得自己家破人亡的人就叫白長華!她爸爸?沒有任何征兆,這個離奇的世界。

李澳中突然想痛哭一場:我他媽早該想到的,早該聯係一下的。她姓白,她爸爸對神農鎮念念不忘卻又不願在此投資……誰想得到!

“李先生,您怎麼在這兒?”段總領著人急匆匆地走來。

“沒什麼。”李澳中定定神,“麻煩你幫個忙,讓人把車後備廂裏一個黑色的公文包取來。”

“噢……”段總不解地眨眨眼,也不問,撥通司機的手機吩咐了一聲,“咱們先上去吧,司機一會兒會送過來的。”

李澳中點點頭,和段總等人乘電梯上了六樓癌症專區北——608病室,這裏是一個豪華單人病房。其餘人留在門外,段總陪李澳中進去。雪白的病床上,躺者一個骨瘦如柴的老人,鼻子上罩著氧氣罩,眼睛裏含著笑意,注視著坐在床邊的白思茵。白思茵也不哭了,握著老人的手,正絮絮叨叨地說著:“爸爸,我真不是吹牛!您這個女婿比我說的還好,絕對是萬裏挑一,絕無僅有。一見他,您就會覺得以前您強行推銷給我的小男生們都是剛出籠的豆腐。哎……他來了。澳中,快過來!”

李澳中老大不好意思,比麵對舉著炸藥包的歹徒還要緊張。他畢竟曾是一個十一歲孩子的父親。他硬著頭皮走過去,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爸爸!”

剛一出口,李澳中突然一陣戰栗,仿佛一道閃電,從裂開的黑暗天宇裏迸出擊中了他。他有了一種歸宿的感覺。似乎這個老人,就是他長久要追求的幸福;似乎這一聲“爸爸”,是他夢中無數次呼喊的聲音。難道這就是我真正的幸福?難道思茵早已注定是我永恒的妻子?

老人黯淡的眼神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光彩,他艱難地抬起手,示意護士取下氧氣罩。護士仔細檢查了一下各種儀表,關掉氧氣,摘下罩子。

“來……來……孩子,讓我摸摸你……”老人說。

李澳中蹲下身,老人的手指搭上了他的額頭,冰涼而僵硬,引起一陣戰栗。老人的手順著他的臉緩緩滑下,停留在臉頰上那塊狼咬過留下的疤痕上:“你……受了很多苦。”

“我從小在山裏長大,長大了就幹刑警。”李澳中聲音哽咽,不知何時已經熱淚盈眶。老人的眼角也濕潤了,一滴渾濁的淚水順著傾斜的眼角慢慢淌下。白思茵哭了,段總輕輕拍著她的肩頭,遞過一塊紙巾,自己卻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你今年多大?父母還好嗎?”老人問。

“我三十六歲了。父母早就去世了。有一個十一歲的兒子,也死了。兒子死後妻子和我離了婚。”李澳中埋頭痛哭,淚水濕透了老人的手掌。

“好孩子。”老人摸索著他硬如鐵絲的頭發,“你會幸福的。我把思茵交給你了,你們會幸福的。一切不幸都會過去的。”

“白老爺子。”護士笑嘻嘻地說,“您不要多說話,還是歇歇吧!過幾天您就可以出院了,回家和一家人團聚。”

“謝謝你,小蘇。”老人微微一笑,“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我活不過今天了,我的乖女兒,好女婿都在,我想多說會兒話。一日長於百年。我也就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爸爸,我想問您一件事。”李澳中躊躇半天,終於遏製不住那謎一樣的誘惑。

老人點點頭。

“您是不是神農鎮人?”

“神農鎮……”老人慢慢地重複,仿佛在琢磨一種滋味,“是。我是神農鎮人。很久了,我從來不願意承認,就連思茵也不知道。我從來也不去想它。現在無所謂了,我隻願去見那裏的鬼,不願去見那裏的人。”

“那麼……您認不認識這兩本筆記?”李澳中從公文包裏取出筆記本,白思茵等人不解地望著他。

“這是我的!”老人一眼就認出了它們,驚訝地說,“這兩本怎麼會到了一塊兒?又怎麼會到了你的手裏?”

李澳中把自己得到筆記本的經過講述了一遍。老人露出震驚的表情,喃喃地說:“巧合,巧合。我本以為,那些罪惡和那些痛苦我都已經忘掉了,我背了它們太久,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犯了那麼重的罪孽,我曾經不知道拿什麼來贖,幾乎迷茫了一輩子,可現在,”他的眼光緩緩地掠過李澳中和白思茵,欣慰地咧開了嘴笑了,“我終於可以不後悔了。從前我曾經後悔過,今天看到了你們,我才知道我是多麼正確,我絕不後悔。林茵和她的父親會明白我的,也會明白盧嬸的。三十年了,看到你們的幸福,他們應該明白了……”

聲音越來越低,老人的氣息漸漸微弱下去,就在白思茵憋在喉嚨裏的哭喊崩裂出來的時候,老人的右手顫巍巍地伸了出來,手裏攥著一把鑰匙,顫抖地伸向李澳中。伸到了半截,手臂頹然垂了下去。

“爸——”白思茵驚叫著撲了上去。護士急忙進行輔助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老人的眼睛又緩緩睜開,使出全身的力氣抓住他倆的手,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笑容,望著李澳中,一字一句地說:“給……給你!我……我要去……去告訴他們……我……我永不後悔——”終於,蒼白的頭顱歪倒在枕頭上,安然地離開了。

李澳中呆呆地看著那雙永遠閉上的眼睛,耳邊,白思茵撕心裂肺的哭聲把他帶進了一種恍惚的境界,似乎自己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眼前發生的隻是親人的辭世這種一代又一代的輪回;又好像他仍在神農鎮,隻是偶然見證了一個陌生的老人走完他的一生……

李澳中驚訝地望著哭泣的人們,很長時間都沒能理順這個老人的死亡和自己之間的聯係。我是在哪裏?

白長華留給李澳中的鑰匙是一個密碼箱的,打開後,裏麵隻有一本陳舊泛黃的筆記本。紅色的塑料封皮,封麵上印著毛澤東的頭像。李澳中知道,這是第三本筆記,也是最後的一本,所有的秘密都會在這裏揭開。

等待我的,到底是什麼?李澳中心裏充滿了恐懼,仿佛一個孩子,即將打開一份巫師送來的禮物。

一個人麵對這座原始的大山,我才領會到了整個世界的沉默。我孤獨地走著,常常走得淚流滿麵。

不知走過了多少個日落,我終於看見那座匍匐在山腳下的小鎮,冰冷,陰暗,毫無生氣。我在丹河的流水中一照,自己已經蓬頭垢麵,須發糾結,徹底成了一個野人。

我吃完身上的最後一塊熟麅子肉,休息到半夜,像幽靈一樣潛入了沉睡中的小鎮。對這個小鎮,我實在太熟悉了,它的地下就是我的王國。我在一個偏僻的院落裏找到地道的入口,打開手電筒,摸索著尋找通往林茵家的方向。

我忽然感到,這個地下已經不適合我的生存。因為它經過了修繕,潮濕、積水的地麵變得平整、幹燥,過於狹窄的洞壁也被削寬,地道內泛濫著新鮮的泥土氣息。一定有很多人曾經對地道進行了探索,並在裏麵勞作。那些躲在地道裏的人呢?我的心裏湧起濃濃的恐慌,仿佛一隻洞穴裏的老鼠,突然被掀開了洞穴上的地皮,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他人的目光之下。我決定去找沈福來、羅大眼他們。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看見一團微弱的燈光。有些奇怪,他們聚居的地方人更多了,卻更寂靜了。凹室裏,人們沉默地坐臥著,有的摟著自己的孩子,有的摟著自己的女人,我經過的時候,一雙雙麻木呆滯的眼睛一閃而逝。我似乎感覺到某種不太協調的地方,這些人好像發生了某種變化,一種說不出來的變化。

我找到沈福來的凹室,沈福來正躺在一張破涼席上,黑暗中我看不見他的臉,隻看見兩隻眼睛在閃著光。他聽到腳步聲在他身邊停下,卻沒有一點反應,直到我在他身邊坐下,他才慢慢地說:“沒有東西吃了,去的人還沒回來。”

“這裏發生了什麼事?”我問,“為什麼我感覺到一種不同?”

沈福來慢慢轉過臉:“白長華?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忽然像個孩子一樣嗚咽了起來,“你竟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把你的馬燈拿過來,照著我的臉。”

我驚訝得舉起馬燈,燈光籠罩在他的臉上,頓時我驚叫一聲,搖晃的燈光照見他的臉,那臉上……不,具體說是眼睛,他的眼睛好像有點奇怪——他黑色的瞳仁呢?我看見的,是幾乎占滿整個眼珠的眼白,仿佛死魚翻起的肚皮,在燈光下閃著陰森詭異的光。而常人幾乎占了半個眼睛的黑色瞳仁,他隻剩下了小小的一粒,像是眼睛裏的一顆黑痣,看上去讓我毛骨悚然。

“看見了吧?”沈福來歎息著,“不是我一個人變成這樣,很多人。你知道嗎,很多人啊!前不久,地道裏忽然來了很多逃難的人,地麵上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半個月之內一下子進來好幾百人。他們一進來就帶來了災難,過了幾天,我們這裏所有的人都發生了各種各樣的病變,有的人眼裏的瞳仁不見了,有的人四肢腫大,腫了幾天就全身骨瘦如柴,還有的人身上甚至長滿了灰斑,像蛇一樣的鱗片。”他嗚嗚地哭泣了起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們僅僅想活命啊!僅僅想生存啊!”

一瞬間,我仿佛麵對著一群地獄裏的鬼魂,恐懼的感覺讓我全身抽緊,險些連馬燈也拿不住了。

我焦急地問道:“地麵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沈福來哭了片刻,慢慢躺回了地上:“不知道,沒有人敢去地麵上看。從上麵下來的人一來到地底就好像失憶了一樣,怎麼也想不起鎮子裏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害怕去想。唉,咱們在地道裏生活了多久了?一年?兩年?我也不知道。地麵上的東西已經變得很模糊,我常常感覺自己好像一生下來就是這樣子生活在地底下。長華啊,咱們是因為什麼原因而住到地道裏的?我怎麼總是想不起來呢?”

我向他解釋了一下丹河水被新抗生素汙染的事,這些我其實早就跟他們講過。

“我們的眼睛為什麼又會變成這個樣子呢?”沈福來白花花的眼睛盯著我,“為什麼你好好的呢?”

很多年以後,我知道了自己悲哀地親身經曆了一場人類基因變異的過程,眼睜睜地看著人類身體在被汙染的水源下變成了另一種模樣。

“我不知道。”對沈福來的疑問我也不大明白,我也喝過丹河的水啊。

“那你為什麼不發病!”沈福來惡狠狠地瞅著我,仿佛露出一種獰笑。

“我……”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的確,神農鎮人都喝著丹河的水,可有些人並沒有發病,這個問題恐怕隻能林幼泉來解釋了。可他已經死了。

李澳中猛然一驚,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丹河水!抗生素汙染!基因變異!早在第一本筆記裏,我就應該想到這種可能。神農鎮的人都受到新型抗生素的汙染,雖然有的人發病,有的人沒有發病,但這種能夠引發人類基因變異的汙染,絕對有可能讓下一代患上進行性肌營養不良這種基因病!

李澳中呆呆地張大了嘴:原來……原來我的家庭悲劇,根源在這裏!

他癡呆一樣望著這些文字,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為什麼我們發病你不發病!”沈福來從地上跳了起來,冷笑著說,“都在地底下,你憑什麼不發病!胡說什麼水汙染,狗屁!是不是你在我們吃的東西裏投了毒?”

人沒有黑色眼珠時的表情竟然如此可怕,我注視著慢慢朝我逼來的沈福來,兩腿顫抖著向後退。他的可怕並不在他的力量,而在於那種讓人恐懼的思維,我從沒想過人竟然會這樣思考問題,我心寒的同時產生一種徹底的絕望。脊背靠上了洞壁,我這才發現,剛才蜷縮在凹室裏的人竟然都站了起來,瞪著慘白的眼珠向我逼了過來。手裏的馬燈晃來晃去,地上的人影飄來飄去,仿佛一群魔鬼將我包圍。

我抓起地上的馬燈,朝他們眼前一晃,他們紛紛閉上了眼睛,我拚命一撞,擠開人群,朝著黑暗的深處亡命般地飛奔。轉過一個岔道,前麵好像到了盡頭,“嘭”的一聲,我整個人撞在洞壁上,像死魚般摔在地上。

我艱難地爬起身,緊張地聽了聽,身後沒有腳步聲,說明沒人追過來。腳下的泥土漸漸鬆軟,潮濕的水汽越來越濃,我知道自己已經接近河邊了。

腳下突然被一件軟軟的東西絆住了,我一下子摔倒在地,伸手一摸,是濕漉漉的被褥,還有盛水的罐子。這曾經就是我的棲身之所,它們還在。水罐是林茵送來的,我已經接近林茵家的出口了。

我潛入林茵的家。屋裏漆黑一片,院子裏鋪著厚厚的落葉,蛛網交織,似乎很久沒有人居住了。

門用一把鐵鎖鎖著,鎖上是一層厚厚的灰塵。我用刀子卸掉門板走進屋裏,看來是閑置已久,居室裏空空蕩蕩的,雜亂不堪,充滿了陳腐的氣息。她們到底去了哪裏?我不敢擦亮火柴,隻好退出屋子,我決定找盧嬸的弟弟盧宗佑問個明白。

盧宗佑家離我家不遠,熟門熟路。我摸到他家房後,從後牆翻進院子裏,走到門口,大模大樣地拍門。

“誰呀?”盧宗佑的老婆喊。

“桂雲嫂,於書記有事找老盧。”我裝腔作勢地說,“快點。”

屋裏嘟嘟囔囔地點亮油燈,床板咯吱咯吱地響,盧宗佑穿上衣服出來開門。一開門,我的刀子就頂上了他的喉嚨,一把推進屋裏,反手插上門。

“誰?”盧宗佑驚恐地喊叫道。

“白長華。”我低低地說道,把他推到床邊坐下,“我來打聽個事情,你們別喊,我是不會傷害你們的。”

“白長華!”夫妻倆同時驚叫,身子抖成了一團,“長華,我……我沒害過你,咱幾十年的鄰居……你想問啥就說。我……不喊,也不跑。”

我點點頭,影子在油燈下像個鬼影一樣忽閃忽滅:“你姐姐盧嬸和她女兒林茵去哪兒啦?”

“她……她……”盧宗佑張口結舌,突然間瞪大了眼睛,“啊,原來……原來……林茵的孩子真的是你的!”

“孩子!”我全身一震,“你說……你說她生下了孩子?那現在她人呢?”

“死啦!”

“死啦?”我兩眼一黑,險些昏倒,“盧嬸呢?”

“也死啦!”

“那我的孩子呢?”

“誰知道,估計……也……也死了吧!”

“放屁!”我發怒地大喝一聲,刀子重重地插在床板上。盧宗佑一聲慘叫,後來發現沒插在自己身上,他才喘了口氣。

“是……是這麼回事。”盧宗佑咽了口唾味,說,“林幼泉被你殺死後,不知怎麼回事,那瞎姑娘林茵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公社裏知道後就把她娘兒倆抓起來逼問是誰的孩子,唉,又是開大會批鬥,又是掛破鞋遊街,聽說公社還動了私刑,可她倆就是不說。”

“動了私刑!”我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

盧宗佑小心地瞅了我一眼,說:“後來於富貴想起了以前你闖進王東枝家要打胎藥的事,推測孩子會不會是你的。後來他一試,騙林茵說你在深山裏被亂槍擊斃,那姑娘當場就昏死過去。這下子再也沒疑問了。奇怪的是知道孩子是你的後於富貴倒不動她們了,把母女倆人軟禁在家裏送吃送喝,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孩子生下來了?”我急切地問,雖然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結局,我還是想給自己一點安慰。

“生下來了。”盧宗佑說,“孩子一生下來,於富貴就把我姐抓到公社,逼她進山給你送信,讓你投案自首。我姐不答應,他們就把她吊起來打,關起來幾天不送吃的,餓她。我姐參加過革命,骨頭硬得很,怎麼折磨也不答應。後來林茵聽說她娘在挨打,可憐一個瞎姑娘,竟然抱著孩子摸到了公社……”

在盧宗佑的敘述裏,我仿佛又看到了那讓人悲痛欲絕的一幕。

林茵抱著孩子在街上走,全鎮的人都來圍觀。他們站在街的兩邊,像兩座長長的人牆,通往公社的方向。但是林茵不知道,公社在她失明的眼睛裏毫無概念的,她不知道它在哪裏,也不知道怎樣才能到達。她聽見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她流著淚向他們求救,求他們指給她一條往公社的路。呼吸聲平靜地起伏著,圍觀的人們都默不作聲。

林茵抱著孩子跪倒在堅硬的青石街上,她不知道具體的人在哪裏,也不知道誰能夠幫她。她四麵八方地磕頭,聲音哭得嘶啞,額頭的鮮血沾上了青石路麵。終於,她聽見一個方向有人發出了輕聲的咳嗽,她遲疑地站起來,向那個方向走去走過了一段路,不遠處又有人咳嗽,她朝著咳嗽處走。在她走向公社的過程中,一直有人咳嗽。

到了公社門口,她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前麵,企圖走進大門。門口的民兵大槍上上著明晃晃的刺刀,喝令她離開。她不聽,流著淚,像失去了思維般一步一步地前行。

民兵們發了呆,他們看見姑娘的小腹碰上了刀尖,她似乎淒楚地笑了一下,輕聲呼喊著自己的母親,迎著刀尖繼續向前走。民兵們在林茵的身體前慢慢地後退,當他們的脊背頂上緊閉的大門時,他們已經退無可退。刺刀已經整個陷進了她的身體,或者說她的身體包容了刺刀。而林茵居然仍舊在一步步地向前走著,任憑自己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把刺刀吞沒,然後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媽,我去見長華了。”

她的嘴角淌出一縷鮮血,滴到孩子的臉上,孩子哇哇大哭起來,隨著母親的身體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這時候公社裏的人都跑了出來。”盧宗佑說,“我姐姐也趁機跑了出來,她一看見女兒死了,哭喊著抱起孩子轉身就跑。她跑了半天民兵們才回過神來,一起追了上去。我姐姐像發了瘋一樣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麵,於富貴下令不準開槍,我們……呃,不是,是他們隻好在後麵死追。過了一段時間,他們又在山坡上看見了她,一起追了上去,一直跑了十幾裏,把我姐追到一座懸崖邊。奇怪的是她手裏的孩子不見了。我姐回過頭衝著他們笑,說於富貴,你想找白長華,就跟我來吧!說完轉身跳下了懸崖。”

盧宗佑停了下來,膽怯地看著我,不住地咽唾沫:“事情就是這個樣子。”

我完全喪失了思維,似乎身體已經幹枯了一樣。我想讓自己感覺到痛苦,我插了自己一刀,血流如注,卻沒有痛苦。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自己,就這麼呆呆地瞪著前方,走了出去。

從此以後我就不知道自己曾經經過了哪裏,鄉村、市鎮、農家、山野。我在各地流浪了一年。後來我來到一座山村,把在山上采到的一株何首烏送給一戶人家,向他們換一斤鹽。他們熱情地留我吃飯。

這時候山外傳來消息:文革結束了。進山收購藥材的人說:“四人幫倒台了。媽的,怪不得國家這麼亂,原來是四人幫鬧的。”

我對四人幫倒台的反應遠遠不如當初聽說林彪死掉那樣激烈,對我來說哪裏都一樣,從此我就停留了下來。

他們僅有一個女兒,一年以後招了我做女婿,我就娶妻生子,在這個小山村裏平靜地生活。一後以後,妻子生下一個女兒,我給她取名叫思茵。就是那一年,改革開放了,我開辟了二十畝荒山,種上了滿山的桃李。春天花開的時候,滿山紅豔,像是有漫山遍野的希望在向我微笑。

現在更使我感興趣的是收購藥材的男女身上穿的花花綠綠的衣服。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決定到山外的世界去看一看。這一去使我狂熱地對各式新潮、鮮豔的衣服著了迷,把開發的果園賣給了集體,帶著老婆孩子到西安賣衣服。我從廣州等地低價進來一批最新潮、最讓我心動的衣服,運到西安誘惑文革後的人們主動剝掉他們的黃軍裝和灰中山裝。一開始小打小鬧,沒想到人們對新潮服裝的熱情比我還狂熱,短短幾年,讓我的腰包瘋狂膨脹。

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有一年我帶著家人到杭州遊玩,正好聽同行一位朋友說當地一家私營的服裝廠要賣掉。我心裏一動,實地考察了一番,斥資盤下了這家服裝廠,從此開始了我的另一個人生。

十年後,我再一次回到神農鎮,神農鎮已經成了另外一種模樣,可以稱得上中國長江以北地區最大最集中的製假基地。

這時候,有人約我見麵,一輛桑塔納轎車帶著我進了山間的盤山公路,我順著山間開鑿的台階一步步走上那座山峰,發現一個人坐在峰頂的岩石上等著我。

於富貴。

“白長華!”他嗬嗬笑著和我打了個招呼,“我知道你沒死,我也知道你在南方賺了大錢,我還知道你一定會再回到神農鎮,嘿嘿。”

我默默地瞪著他,沒有說話。這個滿臉鮮血的劊子手,這個殺死了林茵和盧嬸的殺人犯,如今竟然還逍遙自在地坐在這裏!

於富貴看出了我眼中的仇恨,居然笑了笑:“我知道你恨我,不過我感謝你。嗬嗬,你幫我保存下了那座抗生素工廠,才使我有了今天的成就。”

“我幫助你?”我疑惑地瞥著他。

他哈哈大笑,說:“是啊。你當初三番兩次逃跑,又潛入神農鎮奪藥、殺人,鬧得沸沸揚揚。發生了汙染事件後,我正發愁這神農製藥廠要怎麼跟上級交代,你殺了林幼泉逃亡,恰好給了我一個完美的借口。我一把火把神農製藥廠燒掉,宣稱你是潛藏在人民內部的特務,殺死了製藥專家,燒掉了製藥廠。嗬嗬,這不,我很輕易地就擺脫了出來。當然,因為怕引發森林大火,火勢並不大,大部分製藥器械都保留了下來,改革開放後我才能輕而易舉地仿製各種抗生素賺了一筆。這不得感謝你嗎?”

我詫異地張大了嘴,忽然想起地底下那些身體變異的人,問:“地底下那些躲著的人後來你怎麼處理了?”

於富貴點點頭:“白長華,你真厲害,從絲瓜洞裏逃命後你居然還敢回神農鎮,而且竟然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嗯,那些人不久後就被發覺了,把他們救上來後一個個幾乎精神失常了,誰都不認識了。不過,燒掉製藥廠後,我就解開了對神農鎮的封鎖,鎮裏好多人怕被傳染,都遷到了外地。現在的神農鎮,你幾乎找不到原來的麵孔了。所以,這個秘密被我永久地埋了起來。”

“是嗎?”我嘲弄著說,“那麼我呢?”

於富貴深深地望著我,搖搖頭:“你不會說的,你的嘴將永遠閉住。”

“為什麼?”我冷笑地望著他。

“因為……”他慢慢的斟酌著,“你的罪孽比我更重!”

我心裏一陣發沉,仿佛被那把沉到池塘底的鐵錘重重擊了一下。

“我總共殺了有十幾個人吧。”於富貴沉入了回憶,“而你,在邕州武鬥時就殺了有十幾個人吧?”他戲謔地望著我,“當初你參加武鬥自以為是正義的,但是現在看來呢?你還認為自己是正義的嗎?”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胸前的傷口,正因為這道傷口,我才退出武鬥,回到神農鎮。

“我犯的罪再大,也沒有殺死自己的嶽父吧?”他嗬嗬地笑,“林茵為你生了個兒子,可你卻殺死林茵的父親,我即使再殘忍,這樣的事也是做不出來的。”

“閉嘴!”我怒視著他,“當初如果不是你這個人渣,我又怎麼會……”

“對對,我是個人渣。”於富貴拍著手叫好,“我這個人渣殺的都是外人,從來沒有害死過深愛著自己的人。我的父母,我的嶽父母,我一個個為他們養老送終,風光大葬,你呢?”

我感覺到自己的潰敗,是的,在道德上,我是一個被審判者。至於審判我的人是否有罪,並不重要。

“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於富貴歎息了起來,“曆史就是曆史,你看看現在,誰還在乎曆史?大家都在忙著賺錢,比我們那時候更瘋狂。”他激動起來,瘋狂地揮著手,“我所埋葬的,隻是神農鎮的那一小段曆史,更多的,更大的,更慘痛的曆史,都是被他們埋葬的,遺忘的!”

於富貴發泄了一通,慢慢平靜下來,向我伸出手,誠懇地說:“其實,你我都已經很輝煌了,就把這段曆史埋在我們的心裏,不是挺好嗎?”

我沒有伸出手,但是我知道,無論在別人的眼裏我如何輝煌,我的曆史的確已經被埋葬了,埋葬在了這座神農鎮,埋葬在刺刀與殺戮間。如今活著,隻是為了盧嬸告訴我的一個使命:“讓下一代活得更幸福。”

我回過頭,轉身離開了這座山崖。它的名字,於富貴說,叫“望斷崖”。

從此,我再也沒有回到神農鎮。

李澳中的心隨著文字的進展漸漸勒緊,嗓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僅僅扼住,他想喘口氣,仿佛想笑,又仿佛想哭,但是這口氣卻始終沒有喘出來,深入骨髓的那種恐懼讓他渾身顫抖。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上那塊狼牙形的疤痕,忽然想起那個悠遠的年代,那時候,他還在繈褓裏,山間林木的清香絲絲縷縷地拂過他的小鼻子。一頭餓狼腥臭的口舌在他臉上舔來舔去,尖利的牙齒正在拱著他柔軟的脖子。

然後是餓狼的慘叫聲急促地遠去,然後他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了起來,眼前是一對山裏的老農夫婦。這種記憶是黃岩嘴那對老農夫婦,他的養父母閑談時刻在他的印象中的。他們剛好去神農鎮趕集回來,趕跑了餓狼,將這個被遺棄的嬰兒帶回了黃岩嘴。

“老頭子,你看這孩子多可愛,怎麼會被人扔在這裏了呢?”老婦人說。

“嗯,嗯。”老農說。

“老頭子,這孩子怪可憐的,咱收養了吧?”老婦人說。

“噢,噢。”老農說。

“給他起個名字吧!”老婦人說。

“中,中。”老農說。

“起個啥名字呢?你想想。”老婦人說。

“噢,中。”老農說。

“噢中?”老婦人說,“那就叫他澳中吧。”

(全文完)

編輯提醒:《地下有耳》因為連載篇幅所限,內容有所刪減,但圖書單行本《地下有耳》完整版,已由新世界出版社出版發行,全國新華書店均有銷售,敬請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