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2 / 3)

李澳中心一沉,把白思茵拽到身後,麵無表情地端起了火銃。

武警們立刻緊張起來,微衝的槍口全瞄準了他,在七八米外緊張地對峙著。

“李澳中,你束手就擒吧!”金副政委爽朗地說。

李澳中笑了笑:“諾德院長,實在不好意思,打攪你們清修了,請回到院子裏吧。思茵,你也進去,到教堂鍾樓上去。”

修士們默默地和白思茵走進教堂,卻沒有關門。

“老金。”李澳中的槍口隻瞄準金副政委,“我現在有證據能證明我的清白,隻要你們能以任何方式讓我到北京見兒子一眼,我立刻跟你們走。”

金副政委斷然拒絕:“不行,你清白不清白那是法院的事,和我們沒有關係。我隻奉命逮捕你。”

“那你來吧!”李澳中不說話了。金副政委當然不去,他湊到一個武警的耳邊問:“能不能一槍命中他手腕,打落他的槍?”

武警有些為難:“很困難,他端著火槍,兩隻手臂和槍杆貼在一起。換了一般人還能冒一下險,但李澳中是刑警,槍法很好,反應快,很難阻止他打出一槍。”

金副政委皺了皺眉,退得遠遠地打手機請示上級。寂靜的山野中,雙方緊張地對峙著。這種場麵給隨行的記者們很大的刺激,根本不顧槍戰迫在眉睫,打開攝像機拍個不停。報社記者們更絕,數碼相機拍到的照片立刻就輸進手提電腦,通過網絡發回了報社。

李澳中絲毫不理睬,帶著白思茵上了鍾樓,尤其是李澳中上鍾樓前還抱了兩床被子,看樣子是打算長住下去了。教堂的鍾樓上視野寬闊,下麵隻有一條樓梯相通,非常安全。武警們包圍了鍾樓,在牆頭樹梢上布下狙擊手,卻依然對李澳中無可奈何,上麵有嚴令不準將他擊斃,雖然可以將他打傷,問題是抓他時必定有人得挨一火銃。

李澳中不理會警察,坐在狙擊手看不到的死角,一手端著火銃,一手打開筆記本翻閱。白思茵坐臥不安,精神緊張,李澳中就安慰她:“別緊張,我當警察久了,他們的行動清楚得很,你盡管睡覺,隻當他們在地下給你看門。睡得踏實點兒。”

李澳中安慰完白思茵,便又繼續將注意力放回那本筆記,其後的記載更加驚心動魄,白長華的遭遇也更加殘酷。李澳中沉浸其中,感覺自己比在警察的包圍下還要緊張。

我的心髒重重地一跳,失聲的驚叫在地道裏遠遠地回蕩:“你……你瘋了!他是林茵的父親呀!”

盧嬸沒有回答,或者說她根本就沒聽見我的話,隻是沉浸在讓她自己也感到恐怖的情緒裏喃喃自語:“老林,你我都該死了,把希望留給下一代吧!你不是說過,咱們獻身革命,就是為了讓下一代生活得更好嗎?如果咱們自己成了他們幸福的累贅,你說,咱們該不該去死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盧嬸,盧嬸,你告訴我,你是開玩笑的!”我搖著她的手臂,“我聽你的,我走,我走還不行嗎?”

“走?”盧嬸瘋狂地大笑,“你走了,阿茵怎麼辦?他一告發,不但地道裏的無辜的人都得死,公社知道林茵懷孕,而且是你的孩子,她也活不了啊!”

“那……那我帶著林茵一塊走!”我乞求地說,“不能殺林先生啊!他是這個民族的財富。”

“這個財富已經被毀了。你放眼看看,我們的民族已經毀滅了多少財富!空蕩蕩的大地上還剩下些什麼?”盧嬸說,“你帶著阿茵一塊走,你能逃過於富貴的追捕嗎?阿茵懷著孕,她能受得了翻山越嶺的艱苦嗎?隻有殺了林幼泉,然後用雞骨頭打掉阿茵的孩子,這一切才會平靜下來,你們才能夠活下來。你才能帶著林茵和地道裏那些可憐的人想辦法逃出鎮子。孩子,你以為我忍心殺死自己的丈夫嗎?你告訴我一個不需要殺他的理由!如果沒有,那就讓我背上殺夫的罪名,讓全世界唾罵……隻要……隻要你們好好地活著……”

她終於失聲痛哭起來,那種肝腸寸斷的痛苦讓我的靈魂也漸漸麻木。

那一晚,鎮上回歸平靜的時候,我提著鐵錘潛入林幼泉的臥室。錘頭上包著厚厚的布,那是怕血會濺出來。

我悄悄走到林幼泉的床前。那天晚上,院子裏有朦朧的月光滲進來,見證我殺人的罪行。我看見林幼泉躺在外麵,盧嬸躺在裏麵,似乎都睡著了。我慢慢地揮起了鐵錘,壓抑著想要狂吼的衝動,用盡全身的力氣猛砸下去。

錘下發出一聲悶響,林幼泉的身子一彈,在他的慘叫聲將要發出的同時,盧嬸一躍而起,用被子壓住他的頭臉,我隻聽見“嗚嗚”的慘叫。

“砸!”盧嬸惡狠狠地說。再高尚的女人,在謀殺自己丈夫的時候,她也會變得像狼一樣凶狠惡毒,因為殺夫的罪惡感已經摧毀了她的尊嚴。

我壓抑著想要嘔吐的衝動,手裏的鐵錘一次又一次砸了下去,直到林幼泉的身體一動不動,我才無力地癱倒在地。盧嬸慢慢地揭開被子,看見他的臉上血肉模糊,隻有眼睛張得很大很大。他死了。

盧嬸的眼淚滴落在死者的臉上,她捂著嘴,雙肩劇烈地抽動,哭聲從指縫裏傳出來。

“幼泉!幼泉——你恨我嗎?你一定死不瞑目吧,不明白四十年代那個紮著兩個小辮子,愛你愛得發狂的姑娘怎麼會殺人,而且是殺了深愛的你。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已經成為咱們誓言的障礙了!我們曾發誓要讓咱們的下一代永遠幸福,你說隻有為了咱們自己的孩子,才能讓咱們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革命中去,才能死而無怨。沒想到今天你卻以這樣的方式為了咱們的孩子而死。幼泉,你後悔嗎?我不後悔!”

盧嬸一邊喃喃自語,一邊輕輕地撫摸著林幼泉已經破碎的臉頰:“幼泉,你是幸運的,為了女兒的幸福,你僅僅是一死了之,對神農鎮造成的罪孽也煙消雲散。而我殺了你,卻要受到永生永世的懲罰,一刻不得安寧,你還不滿足嗎?”

我跪在地上呆呆地聽著她的訴說,看著她的手指移動。那一刻,我似乎看到盧嬸手指下的皮膚在顫動,是林幼泉的皮膚在顫動!然後我聽到了一句讓我一輩子都心驚肉跳,一輩子都琢磨不透的話:“阿雲,謝……謝你……”

沒有人能夠明白,如此重的傷勢,究竟是什麼力量支撐著他聽完這番話後留下那句遺言。

就在這時候,我安然看見盧嬸的表情凝固了,然後門口傳來有人摔倒的聲音,是林茵!她聽見了剛才的過程。我跑過去抱住她,她悠悠地在我懷中醒來,失明的眼睛看著我。

“你……你們……殺死了我爸爸!”她的身體涼得讓我的發抖,“長華,真的是你!”

“對不起!對不起……”我緊緊摟著她,眼淚沾濕了她的臉。我僅僅知道重複這三個字,其他的,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媽媽……真的是你……你殺死了我爸爸!”她茫然地把頭扭向了盧嬸,同時掙開我的雙臂,搖搖晃晃地向母親走去。

她一定是聞到了血腥氣,她準確地把手摸上了父親的頭顱,雙手沾滿了鮮血:“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你們憑什麼為了我的幸福就殺死我最愛的人?你們以為這樣我就會幸福嗎?爸爸……爸爸……爸爸……”她的聲音微弱下來,身體慢慢癱倒在地上。

“長華,我恨你。”

這是我聽見的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呆呆地伸著手,不敢去觸摸她,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林茵。盧嬸無力地擺擺手:“你把他背出去吧。阿茵……她隻是昏迷了。”

我默默地站起來,盧嬸為林幼泉穿上衣服鞋襪,他流血並不多,現場很容易毀滅。我背上屍體,拿起錘子走出門。林茵像睡著了一樣,臉上布滿了淚痕。

深夜的街道在孤月的照射下顯得清冷而寂寞。我背著屍體朝公社路口走,路過街邊的池塘的時候,我把殺人的鐵錘扔進水中,“撲通”一聲響,仿佛一個噩夢被淹沒,隻是背上的屍體提醒我,我依然背負著深重的,不可饒恕的罪孽。

我把林幼泉放下,正想把他推進池裏,身後響起了拉槍栓的聲音,繼而是一聲吆喝:“誰?站住!”

我回過頭,兩個持槍的民兵站在我的身後,其中一個是林茵的舅舅盧宗佑。

“白長華!”盧宗佑嚇得驚呆了。我猛地一拳打在他下巴上,順手奪過他手裏的槍,然後踹開旁邊一家的院門躥了進去,接連翻過幾道院牆,到了另一條街上,撒腿便朝北狂奔。盧宗佑他們似乎被踹門的巨響嚇傻了,竟然忘了追上來。

紛亂的腳步聲驚醒了沉睡的小巷,睡夢中的人紛紛驚起,在寂靜中感受著小巷的震動,而我在驚亂的狂奔中感受著這個小鎮的寂靜。巡邏的民兵全體出動,我們聽到四麵八方的呼喝和腳步聲向我包圍過來。冷月如鉤,掛在天空的一角,我在微茫的月光下奔向自由的大山。

我專門挑地勢險峻的方向跑,手腳並用,像頭野獸一樣在山石林木間攀登。黎明的時候,我翻過三道山梁,鑽進了深山老林,暫時算是安全了。

在山裏,我幾乎成了茹毛飲血的原始人,也不知時日的流逝。那一天,我疲憊地登上一座兩峰相夾的山腰。就是那時候,我有了生命最離奇的遭遇——我遭遇了這個神樂修道院。

進入修道院的兩天裏,我就像在做夢一樣。這裏有好幾個洋人,諾德今年四十多歲,德國人,還有兩個法蘭西人,高高瘦瘦的蒙特萊修士和胖一點兒的亨特爾修士。此外還有四個中國人,年紀不等,也是院裏的修士。

一個星期以後,我才弄清楚他們的來曆。這裏果然是個修道院,屬於苦修派,苦修派起源於宗教史上著名的西多會。這是一支嚴謹刻苦,以和上帝對話為使命的流派。1664年,西多會改革,三百多名修士結合成人類有史以來最刻苦最嚴謹的修道院製度,他們稱自己為苦修派,修士們每天從事繁重的體力活,每天都是祈禱、靜思和勞作。除了和上帝對話,他們終生不說話。直到在沉默中死亡,用一襲白布裹身,默默回歸於塵土。

他們在1883年來到中國,開創了中國第一個苦修派修道院,最初的地址是在太行山北部的楊家坪,不幸的是1947年內戰,楊家坪修道院被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殺。於是幸存的修士們逃入深山,順著太行山脈南下,在一千多裏外的野狼口重新建立了這座修道院,取名“神樂”。

世界上,沒有人知道“神樂”的存在。他們開辟了這裏的亂石灘,建了一座四合院,又墾荒種植了農作物、蔬菜、養起了奶羊,默默地在這不為人知的地方和上帝交流了二十年。

如今,他們正打算在院子裏造一座哥特式的鍾樓。我很快恢複了體力,也加入了這支沉默的隊伍,運料劈石,砌牆抹縫,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尋找停留下來的感覺。沉默中,我也學會也向上帝祈禱。

可是上帝沒有回答我,在沉默中,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林茵,可是我無法回去。如果她打掉了孩子,將不會有人知道我們的秘密,她會平靜地度過餘生。我一回去,隻怕會給她帶去無可預料的災禍。我唯有等待這個動亂時代的結束。

我整整等了三年。

三年後,我從山裏采藥老農口中得知了林彪死亡的消息,然後決定離開。修士們都來送別,食物、水、火柴、鹽、行李,還有一把防身的刀子,準備得異常細心。臨走前,諾德院長送給我一本發黃的《聖經》:“白,送給你。‘日後你們的子孫問你們說,這些石頭是什麼意思。你們就對他們說,這些石頭要作為以色列人永遠的紀念。’”

他說的是《舊約》中約書亞渡過約旦河的典故。我明白。

揮別神樂修道院的時候,想起諾德的囑托,我帶走了一粒野狼口的石頭。至於這本筆記,我想還是留在修道院吧。因為,隻有在這裏,它才能流傳下去。

筆記到此終於結束了。李澳中知道,事情並沒有就此完結,但白長華還有沒有筆記流傳下來,就看他能不能活下去了。

如果不看到這兩本筆記,任何人都猜不到於富貴殺死他們的動機,他不是為了掩蓋,因為無論於富貴殺過多少人,法律上都已經過了追溯期限,沒有人能夠審判他了。能夠審判他的隻有他自己。因為這樁罪孽實在太大了,於富貴承受不起,他需要消滅這些記憶。

但是,白長華重回神農鎮後,到底遭遇到了什麼命運呢?

第十二章 有一種罪惡叫生存

刑警隊長楊明義率人趕到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了,雙方已經對峙了近十八個小時。楊明義帶來了上級的最新指示,讓金副政委瞠目結舌:“撤銷通緝令,撤回追捕隊,李澳中原來的逮捕令也撤銷,無罪釋放。”

“這是怎麼回事?”金副政委一頭霧水。

“他的殺人案有了新進展。”楊明義說完,扭頭朝鍾樓上喊,“李澳中,下來!”

李澳中懶洋洋地探出頭:“誰呀?噢,老楊,你也來啦?我昨晚沒睡好,正困著呢!”

“下來吧,咱一塊回去。”楊明義說。

“下來?”李澳中瞪大了眼睛,“老楊,你沒發燒吧?嘁,我才不下去!要不你上來!”

“上來就上來!”楊明義哈哈大笑,毫不含糊地一頭鑽進了鍾樓。

李澳中急了,對著樓梯口喊:“哎,老楊,你可別犯傻,我真會開槍的!你的槍法、散打一向不如我。”話音未落,楊明義的腦袋已經出現在了樓梯口。白思茵嚇得連忙躲到李澳中身後。

李澳中沉著臉將槍口抵在楊明義的腦門上,手指搭在扳機上。楊明義拿出檢察院的撤銷書。李澳中和白思茵就著他的手看,一看之下全呆了:“這……是怎麼回事?”

“你的案子結了。”楊明義笑了,“也真他媽奇怪,縣裏忽然來了一大批記者,全都到神農鎮去找那兩個證人,董大彪和劉石柱。但兩個人都找不到,他們就開始調查。也就隻有記者們有那耐心,幾乎采訪了神農鎮的所有人,終於給他們找出條線索:有個下夜班的工人晚上一點半從縣城回到神農鎮,路過離鎮十裏的瓦窯村下車買煙,看見董大彪在商店裏打麻將。記者們立刻趕到瓦窯村的商店,經過明察暗訪,證明了董大彪當晚的確在那兒打麻將,從晚上十一點一直打到淩晨五點。”

此人作了偽證。

記者們影響龐大,剛寫成稿,公安局立刻重新開始偵查。一偵查,有人發現了那張在凶案現場拍到的照片,葉揚在案情討論會上提出一番無懈可擊的推理,通過半個腳印證明了凶手另有其人。

董大彪立刻成了最大的嫌疑人,但是人卻失蹤了。過了一天,警察們找到了他,已經在河裏泡了一夜。死了!經過解剖,證明是酒醉之後跌進河中溺死的,身上無任何打鬥和抵抗痕跡。

據他的姘婦沈小娥證實,董大彪在她家過夜時經常從夢中驚醒,驚慌地大叫:“我殺了人!我殺了人!”問他殺了誰,他說是做夢殺了人。

如此詳細的材料,幾乎完全證明了董大彪是殺人凶手,死無對證,殺人原因也就成了無解之謎。至於為什麼要嫁禍給李澳中,從沈小娥的證言中倒還能找出點蛛絲馬跡:有一個下雪天的晚上,董大彪剛到我家,李澳中就闖了進來,把他狠狠整了一頓,董大彪後來一直大罵李澳中。

“小子,法律已經還你清白了。”楊明義說,“現在你隨便到哪兒都行,不過離開縣城還必須經公安局批準,因為你還有一件事沒完。”

“什麼事?越獄?”李澳中問。

“不是越獄,公安局先冤枉了你,那件事估計不打算追究。他們要查的是誰向你走漏了消息。”

“什麼消息?”

“我靠!”楊明義嘿嘿笑著說,“有人策劃讓你在庭審時逃跑,公安局接到密報剛布好了陷阱,你就得到了消息,一不做二不休從看守所強行越獄。局裏的行動隻有市裏縣裏公檢法的高層才掌握,你是怎麼知道的?這涉及到司法腐敗,省裏派出了調查組,你以為說完就完?”

“啊?”李澳中呆了,“還有這回事?真他媽扯淡,我怎麼會知道你們布了陷阱!我是怕連累別人才自個兒越獄的,倒讓你們疑神疑鬼,弄得草木皆兵了。哈哈,真他媽有趣!”

“什麼?”楊明義更呆,“真的假的?你不是給別人打掩護吧?真要是你說的這樣調查組非氣死不可。”

“信不信由你。”李澳中想起一件事。你們從哪兒得到密報,知道有人策劃我庭審時逃跑?“

“這個你別問,我也不知道。”楊明義說,“知道也不能跟你說呀!白小姐咋聽得那麼認真啊!”

白思茵勉強笑笑,又沉思了起來。

“好了,咱們回去吧!”楊明義說。

“去哪兒?”

“當然回丹邑了,你他媽跑到了山西!”楊明義仍舊憤憤然,“累得老子在大山裏跟你跑了幾百公裏,腸子都累斷了。”

“不,我先不回丹邑,我要去北京。”李澳中搖頭,“我有感覺,小天等不及了。”

楊明義為難了,他根本無權讓李澳中走,但知道此人為了兒子敢強行越獄,自己又怎能留得住他。他隻好和金副政委商量了一下,兩人向縣裏請示,費了半天的勁,縣裏才同意讓李澳中去北京,條件是沒有李澳中,你楊明義也別回來了,帶個人二十四小時陪著他,決不能再出任何差錯。

李澳中去向修士們告辭,修士們仍舊恭敬地把他們送到了門外。

“諾德院長。”李澳中敬仰地望著這個沉默的老人,說,“有一天我厭倦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

“上帝的大門永遠向世人敞開。”諾德微笑著,“你這句話三十年前一位姓白的兄弟也說過,一個字都不差。他在這裏苦修了四年,走後卻再也沒有回來。”

李澳中滿臉羞愧,仿佛他知道自己不會回來。

淩晨六點的北京西站,寒風刺骨。

白思茵早安排了北京分公司的人來接站,兩輛奧迪在站外等候著。接站的幾個年輕人飛快地和李澳中打了個招呼,目光一掠而過,匆匆地避開。眾人上了車,一個女孩子給楊明義和其他兩個警察拉開後麵一輛車的車門,楊明義拒絕了,一言不發地和李澳中、白思茵兩人擠在了一起。

“不必去醫院了。”副駕駛座上一個小夥子說。

“嗯?”白思茵愣了。

“白總,那孩子……”小夥子從後視鏡裏看了一眼李澳中的臉,吞吞吐吐地說,“那孩子已經死了。”

“什麼!”三個人全呆了,李澳中怒不可遏,撲上來捏住他的脖子:“你再說,再說一句我捏死你!”

“老李,冷靜點!”楊明義擰住他的胳膊,“喀嚓”一聲,給他戴上了手銬,“對不起,這是局長交持的。”

“滾你媽的!”李澳中斜肩一撞,楊明義重重地撞到車門上。司機心慌意亂。奧迪車在川流不息的公路上打起了“S”型。

“澳中!”白思茵抱住他哭了起來,“你冷靜一下,這樣咱們都會沒命的!咱們先聽明白再說。”

李澳中頹然坐下,兩眼空洞洞的,不知望向哪裏。

“你說清楚!”白思茵說。

小夥子驚魂未定,膽怯地看了一眼李澳中:“那孩子……一個星期前就不行了。我們聯係不上你,都很擔心他媽媽,半個公司的人都去了。可他媽媽什麼忙也不讓我們幫,所有後事都是她獨自一個人處理的。她不哭,一句話也不說,臉色讓醫生們都擔心。”

“她現在人在哪?”

“在香山碧雲寺。”小夥子說,“一連七天她都住在香山。”

白思茵看看李澳中,他依舊雙唇緊閉,雙目無神。

“去碧雲寺吧!”她說。

兩個小時後,在碧雲寺彌勒佛像下的蒲團上,他們看見了康蘭。

康蘭一身黑衣,跪在蒲團上閉目合十,正虔誠地禱告著什麼。白思茵悄悄地退了出去,楊明義和那個年輕的刑警緊張起來,盯著李澳中,右手按在槍柄上。李澳中麵無表情,站在佛像前一動不動,以一種拒絕的姿態厭惡地盯著這尊掌管人世未來的佛。

康蘭睜開眼,看見了他,也看見了他腕上的手銬:“你遲來了九天。”

李澳中一言不發。

“你兒子已經死了。屍體都燒成了灰。哈哈,你什麼都沒了!”

他仍然沉默著,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

“小天最後一句話說:‘爸爸怎麼還不來?我要他帶我去長城。’”康蘭笑著,“可是你沒機會了,是我帶他去長城的,租了一架飛機,把他的骨灰灑在了長城上,一百多公裏。哈哈,沒有一個媽媽比我更合格,我讓他永遠留在了長城上!永遠活在他向往的地方!”

李澳中哆嗦起來。

康蘭跪在蒲團上,也不看李澳中,悲哀地注視著銅佛:“這七天來我一直在這裏為小天祈禱,祈求他在另一個世界裏,在彌勒佛掌管的未來的世界裏能夠站起來,能夠得到幸福。他今生的不幸是我們造成的,我希望我能為他祈求到來世的幸福。不要恨他的媽媽。”

李澳中閉上了雙眼。

康蘭站起來:“這是第七天了,我該走了。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回到丹邑,我的律師會去找你,我已經向法院申請了離婚,你隻要在協議書上簽個字就行了。”她轉過身望著李澳中,微笑著,“這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嗎?我知道你很早就想和我離婚,可是你不敢,你怕喪失做男人的尊嚴,怕麵對自己承擔不了一個家庭的事實,怕擔負上對我不義的惡名。我告訴過你,你的本性是懦弱的,你表麵的無畏掩飾不了你內心的恐懼——對生活和這個社會的恐懼。現在什麼都煙消雲散了。你去和白思茵結婚吧,你就會成為中國屈指可數的強者,沒有人可以再隨意擺弄你了。對我,你也不必感到內疚。”

“我告訴你,白思茵策劃讓你在庭審時逃跑越獄的消息,是我告訴公安局的。我希望你去死,和她一塊兒去死!我無法容忍你們幸福地活著!”她咬牙切齒,惡狠狠地說,但轉眼又頹然下來,“但小天死了,咱們再也沒有關係了。哈哈……再也沒有關係了……你們就去幸福吧!”

她喃喃地說著,一步步向殿外走去,下了台階,忽然又回過頭來大笑:“但是,你們最好不要生男孩,否則也是個廢物!哈哈……李澳中,你命中注定!斷子絕孫!”

她一路笑著,笑得彎下了腰,踉踉蹌蹌地隱沒在山門殿外,淒厲的笑聲遠遠傳來又漸漸逝去。

白思茵留在北京處理這十幾天來耽擱的公司事務,李澳中在兩位刑警的押送下乘特快回到丹邑。這些天裏,他沒有說一句話,像一尊冷漠的石雕,似乎聰明的工匠故意沒有鑿開他緊閉的雙唇。但是他知道,他的沉默不是對這個世界的拒絕,而是對他自己的拒絕。

什麼都沒有了,妻子、兒子、家庭、職業,人在毀滅前總是一無所有的,所擁有的已經到了毀滅的邊緣。我欣然地看著它走向毀滅。我和它沒有一點關係。李澳中微笑著想。

省裏的司法調查組正在等著他,把他請到下榻的賓館,開始對越獄的背景進行審問。

“李澳中,你是通過什麼渠道得知公安局的行動?”

“李澳中,強行越獄的行動是有人策劃還是你自己決定的?”

“白思茵為什麼那麼巧開車去接應你?”

調查組的同誌們很嚴肅、很專注,句句都敲到要害,但他們很可笑,因為他們所要證明的東西根本就不存在。李澳中想起了神樂修道院。

到了午餐時間,調查組一無所獲,隻好客氣地把他送了出來,讓公安局的人帶他回去。楊明義親自開車在賓館外候著:“老李,有個人想見你,局長已經安排好了。咱們走吧!”

李澳中沒有說話,任楊明義帶著他離開。這種被人隨意擺布的事他已經經曆了太多,麻木了。他不再能夠區分誰是李澳中,誰是他自己。他們擁有共同一個軀殼,他隻站在一個角落冷冷地看著這個人被人擺弄。

警車向北駛去,駛在一條曾經很熟悉的鄉村公路上。前麵是神農鎮。車子並沒有進鎮,向西繞了過去,駛上鎮西的盤山公路,公路上沒有一個人,鎮子外冷冷清清的,奇怪的是在盤山公路上每過一個岔口就能看到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不是警察,是士兵,是正規的武裝部隊!警車一過,士兵們便截下來查問,楊明義出示的警官證和通行證士兵們理也不理,依然嚴格地搜查之後這才放行。

楊明義帶著他上了一座山峰,山上沒有路,一條山嶺盤上峰頂,古鬆相夾,青石墊道,兩側是空蕩蕩的深穀。

“上去吧!一直走,有人在那等著你!”楊明義說。

這裏是“望斷崖”。他是第二次來到這裏。繞過夾道的一塊山石,他又一次看見了於富貴。他依然站在那棵古鬆下,空蕩蕩的平台上多了一樣東西,一架長長的天文望遠鏡。山間陽光普照,沒有半片雲氣,似乎可以看得很遠。

“來,過來欣賞一下。”於富貴向他招招手。

李澳中湊過眼睛,於富貴在一旁調試著角度和距離。鏡頭的視野裏出現了一輛接一輛的軍用卡車,車上蓋著布蓬,車尾荷槍實彈的士兵清晰可見……神農鎮遮沒在高大的山頭下,縣城外的公路似乎近在眼前,每一條通往神農鎮的路上都駐有士兵,全副武裝,遠來的車輛紛紛調頭……

“胡漢三又回來啦!”於富貴無限感慨,“熊家棟上趟經曆慘敗,我就知道他不會咽下這口氣的。他媽的,這回竟然調動了軍隊!他想一下子把神農鎮鏟平!”

李澳中這才明白:又是一次大規模的打假行動!

在於富貴的敘述裏,李澳中一點一滴地看清了眼前正在發生的事實。去年冬天,國家衛生部、國家煙草專賣局、省公安廳、省質監局,全都在神農鎮栽了跟頭。回去後,幾個部門的領導一看報告,均感到極度的震撼,誰也沒想到神農鎮的製假工業竟然如此龐大,製假分子竟然如此猖獗。他們詳細一摸情況,發現問題比想像的還要嚴重許多,僅僅長江以北的中國市場,竟然有一半以上的假貨來源於神農鎮,實際的比例也許更大,涉及了社會的方方麵麵:機械、煙草、酒業、化工、農用產品、醫藥、科技……還有腐敗和暴力犯罪。這根本不是任何一個部門能夠單獨對付得了的。

此案震動了中央,由一位副總理牽頭,聯合各部門成立了專案小組,打算一舉端掉神農鎮。專家組否定了這個計劃,他們指出,絕不能先摧毀神農鎮,否則依托於神農鎮的各級假貨販子就會斷了線索。神農鎮隻是一個供應基地。這個基地摧毀了,但是販假網絡依然存在,他們將會分散到各個製假窩點,行動會更加隱蔽,更加難以根除。專家們提交了一個計劃:順著神農鎮這根藤摸那些看不見的瓜,直到把這些瓜都牢牢掌握住,監控住,再摧毀神農鎮,然後把這些瓜一並順手擰下,一舉摧毀基地和網絡,這樣才會有更大的成效。

專案組采納了這個建議,派出大量人力對神農鎮進行徹底的滲透,調查每一個製假窩點和其所連接的每一條線。連專家也沒估計到這個過程竟然如此漫長,出動了上萬人手,花費了上億的資金,竟然耗費了半年才大致摸清楚內幕。神農鎮的製假產業實在太龐大了,涉及到全國二十個省、市、自治區的一千多座城市。資料一彙總,連中央也驚呆了,一旦行動,將有上千人入獄,數百頂科級以上的烏紗帽落地。然而為了人民的安全,為了市場的公平,為了政府的信用,中央下定決心:一個也不放過!

熊家棟栽過一次,熟悉當地的情況和製假分子的伎倆,被特命為前戰總指揮。熊家棟也發了狠,知道這次再也不能陷進“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通過軍委直接調動當地的武裝部隊,在一個淩晨,幾百輛軍用卡車,四個團的兵力突然包圍了神農鎮。

此舉一下子震動了丹邑縣,縣裏還沒反應過來,涉案的個別領導便同時被上級紀檢委給請了去,此時李澳中剛剛踏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包圍神農鎮後,熊家棟按照手頭上的資料,派出軍隊對已知的窩點同時進行查抄。

神農鎮最大的“藥品製造商”禿頭四正在睡覺,突然電話鈴催命般地響了起來,他罵罵咧咧地抓起電話。

“四哥,咱的廠子讓軍隊給抄了!”

“什麼?軍隊?”禿頭四呆了,還沒回過神來,院子裏的狗叫了起來,隨即一群士兵破門而入,迅速將他按在床上,上了手銬。

於渤海更慘,幹脆給人堵在了製假窩點裏。製假一般情況下在晚上開工,但他接了一批訂單,急著趕出四百條紅雙喜發到廣州,日夜不停地幹。這天早晨剛忙了一個通宵,揉著發紅的眼睛從葫蘆嘴村的地道裏鑽出來,還沒出門,士兵們就闖了進來。他也呆了,誰也沒想到會有軍隊來。

於渤海一眼看見了省質監局副局長盧子安,他見過盧子安,這才恍然大悟,恨恨地罵:“他媽的,原來是胡漢三回來了!”

盧子安也是大吃一驚,他上次來葫蘆村給堵在半道上,以為這個窩點已經暴露,製假分子早撤了,沒想到非但沒撤,規模竟然還更大了。於渤海一罵,他想起了上趟的跟頭。原來是這家夥。大喝一聲:“帶走!”

士兵們扭住於渤海,麻利地上了銬。於渤海大叫:“你們他媽的是非法入侵,我要告你!我要打電話!”

盧子安心裏納悶了:怎麼碰到的製假分子個個都“懂”法律?他想看看這家夥耍什麼花樣:“先給他下銬。你打電話吧!”

於渤海理直氣壯地掏出手機,往縣裏打,沒人接,給鎮裏打,沒人接,最後給烏明清打,烏明清倒接了。

“我是於渤海!老烏,這他媽的咋回事?怎麼會有軍隊私闖民宅?老烏,我要告他們,你得保護我!”

烏明清苦笑:“你他媽認了吧!夥計,到頭了!縣裏的劉書記、朱縣長,鎮裏的賈鎮長他們全到紀委去了。我這兒也正有兩位同誌等著呢。”

於渤海呆呆地放下了手機。

盧子安冷笑一聲:“死心了吧?帶走!”同時帶著一臉掩飾不住的失望,訓斥於渤海,“你小子真沒出息,我還指望借著你多摸出幾個呢,原來你也就這點能耐!”

於渤海給罵得一臉羞慚,仿佛自己真的很沒出息似的。

這一仗熊家棟大獲全勝,三天下來共查抄製假窩點一百二十六個,抓獲製假分子頭目九十五人。人比窩點少是因為往往一個人有好幾家窩點,另外就是有些製假分子當天不在神農鎮,僥幸逃過一劫。最奇怪的是馮世貴,他和禿頭四、於渤海是行動的三大目標,據內線反映昨天晚上他明明還在神農鎮,但士兵們搜遍了香城大酒店的每一個房間也沒見到他的影子。酒店員工紛紛證實他昨晚就在酒店。這可奇了!熊家棟又派出人手專門找他,但找遍了鎮裏的每一個角落甚至山裏的地下窩點愣是找不到。偏偏每一個人都說他在,這讓熊家棟納悶不已。

很久以後,李澳中才從白思茵那裏得知了事情的整個經過。那晚馮世貴確實是在酒店,陪客人喝了頓虎鞭酒後回自己的固定套間睡覺去了,到了半夜,下身脹得難受,火燒火燒的。他急需發泄。問題是酒店裏和鎮子裏的小姐們都太乏味了,早沒了新鮮感。他決定去縣城找一個回來過夜,連夜開著車去了,不料剛說好價錢,暗處撲上來幾個聯防民警,一下子把他摁在地上。這些人知道逮著條大魚,車鑰匙一拔,把他弄進一間地下室,罰款一萬。

馮世貴沒想到自己在丹邑縣會碰上這種事。他態度強硬,要給他們縣委劉書記、公安局何局長打電話:“讓他們來問我要錢!”

若是公安局或派出所的正規民警,一見這陣勢早就蔫了,問題是這幾個家夥根本是冒充的,一見他和公安局長有關係,知道是有錢人,對公安局和當官的、有錢人的那種懷恨之心上來了,一頓拳腳打得馮世貴哭爹喊娘。他早就想求饒,問題是錢不夠,隨身隻帶了幾百塊,遠遠滿足不了對方。他把隨身的金表,名牌西服,甚至一隻高檔打火機全搭進去了仍舊不夠,就這樣一直被囚禁到次日中午。

馮世貴實在受不了了:“叔叔!大爺!祖宗們!你們幹脆把我的奧迪車拿去得了。孫子我送你們了!”

領頭的嘿嘿一笑:“那汽車咱不會開!會開也不要,目標太大,處理不了。爺們隻認錢!”

馮世貴忽然想了起來:“對!對!那車上還有一隻手機,值五千多塊,手表三千多,西服兩千,正好一萬!”

一聽手機,眾人眼睛全亮了,當即派一個小子去拿。過了好久那小子回來了:“大事!大事!全縣都轟動了,聽說上頭又來打假,派了一個師,把神農鎮給包圍了,裏麵的人一個也沒跑掉!”

“民警”們都呆了。馮世貴更是徹底愣住了,不由自主地問:“那……縣裏呢?”

那小子瞥了他一眼:“全進去了。你是當官的吧?他媽的正好,放他出去給逮了去,咱不也沒後顧之憂了嘛!”

“民警”們正為敲詐了這麼大個“官兒”,不知如何善後呢,一聽之下紛紛大喜,爽爽快快地把馮世貴給放了,車鑰匙也還給了他。

馮世貴走到大街上一拍腦袋,心裏一陣後怕:“我的娘,幸虧遭了一夜罪,要不然準得蹲一輩子監獄!”

他不敢耽擱,開著車一溜煙地跑了。

馮世貴的人跑了,地下工廠卻跑不了,除了香城大酒店等合法產業暫時沒動,其餘的製煙廠、製衣廠、新增的藥廠全給查抄了。

整個神農鎮的製假工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現場查獲的假貨總價值達三個億,僅僅那些製假機器,二十多輛軍用汽車就足足用了三天才拉完。

李澳中回來的時候神農鎮的打假事件已經接近尾聲。

“這些天來我天天在這裏望著。”於富貴說,“看著神農鎮如何毀滅。這個鎮子是我一手發展起來的,但現在我心裏無比的平靜,沒有恐懼,沒有震驚,沒有失落,也沒有激動。這個鎮子對我來說已經沒有挑戰,也就沒有了價值。我渴望的是挑戰,能夠讓我年輕的挑戰!”

他激動地望著李澳中,一腳踢翻了望遠鏡:“要說製假,我是全中國最大的製假者,所有在神農鎮製假的人,他們賺的錢全加起來也沒我多!但是——”

他興奮地抓住李澳中的肩頭,兩隻手瘦骨嶙峋,皮肉鬆弛,像是兩隻雞爪:“但是……為什麼這次打假卻一絲一毫也沒波及到我?”他咯咯地笑,“因為他們不敢!因為我已經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因為被抓的製假商還得依靠我!這就是人與人的不同!我掙的錢多,那些倒黴蛋掙的錢少;我可以用錢一直鋪到北京,而他們隻能鋪到縣裏;他們不高興隻能罵縣委書記,我不高興可以從省裏到京城讓那些官們倒下一大片!一旦軍隊包圍神農鎮,他們想跑都跑不了,而我卻能讓刑警隊長開著警車送你來陪我聊天!這就是區別!”

李澳中不說話,看著這個人的表演,他一會兒滔滔不絕,一會兒眉飛色舞,一會兒閉目沉思,一會兒意氣飛揚。折騰了半天,他頹然地長歎一聲:“唉,我老了,越來越老了。奮鬥了一輩子,我擁有了幾乎無所不能的權力,可是我卻對什麼事都不再感興趣!沒有什麼能夠再讓我再享受到權力的滿足。因為我沒有恐懼、沒有挑戰、沒有征服。直到你出現了,陰差陽錯地拿走了我那本筆記本,像狼一樣盯著我緊追不舍……我真的害怕了,我怕得要命。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我從噩夢中驚醒……”

李澳中看見他顫抖了起來,眼睛裏藏著深深的恐懼,一步一步退到鬆下,頹然地坐在石頭上,抱著頭,嘴裏喃喃不休。

“你後來把白長華怎麼了?”他不知不覺地說出了這麼多天來的第一句話,像是警察的口吻,可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再是警察了。

於富貴沒有回答,隻是問:“那筆記本……你帶來了嗎?”他躲得遠遠的,眼裏充滿著熾熱的渴望和驚懼的退縮。

“帶來了。”李澳中從公事包裏取出兩本筆記本,嘲弄地笑著,“你可能還不知道,還有另外一本筆記,它記載的真相更加殘酷。”

“給我!”於富貴驚恐地叫喊。

李澳中把兩本筆記拋了過去,於富貴剛剛接住,手一抖,又跌在了岩石上。他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蹲下,伸出手指,慢慢地抓住,翻閱了半天,呆滯不語,表情劇烈地變化:“哈哈……哈……咳,咳,咳……”

這個老人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恐懼,真正的恐懼。李澳中看見了,並且很容易區分它們:方才的恐懼是對自身的恐懼,是對自己心靈的恐懼;現在則是對外在的恐懼,對深不可測的命運和他曾經不屑一顧的現實的恐懼。他終於怕了。

“我殺了所有的知情者,怎麼還有東西把它記錄下來!”於富貴跳了起來,“誰在跟我開玩笑?誰在跟我鬥?白長華,他在哪兒?讓他出來跟我再鬥一場!李澳中,你敢不敢向我挑戰?”

李澳中搖搖頭:“我已經答應思茵,我會放棄一切隨她到南方去。事實上我已經一無所有了,現在的我即將會有一個家,一個妻子,還會生一個女兒。這是我的未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了。”他說著,嘴角勾起隱隱約約的幸福,“我也不是警察了,過去的生活已經讓我感到厭倦。”他的確是厭倦了,為之付出了鮮血的丹邑縣是個腐敗的泥潭,為之兢兢業業的神農鎮是個製假的糞坑。他的一生根本沒有價值,他是閉著眼睛活著。

“你不是警察了,但你的良心還在。”於富貴獰笑著說,“我告訴你一個事實,你們知不知道,因為你看到了這本筆記,有四條命被你葬送!”

第一個死者是魯一刀。

李澳中走後,他發起了高燒。他看見屋裏、院裏的地麵上長出一個個蘑菇般的腦袋,麵容很熟悉。

他驚恐地跳下床,地上滿是幽靈,婦女、老人、小孩、漢子……還有剛出生幾個月的嬰兒,它還沒有長大,保留著死前一瞬間的模樣。他不明白,它們的屍骨早已化成了灰,它們的形象為何如此鮮明?那就是鮮血鑄成的記憶,攪得他夜夜不得安寧。

“其實他不明白,是一代一代的記憶使恐怖永遠存活不滅,報應隻在人心。”於富貴說,“兩天之後他就出賣了你,給我打電話,一是要永遠離開神農鎮,二是要我讓你永遠閉住那張能夠揭開他記憶的可怕的嘴。”

於富貴答應了他,答應給他在洛陽買一套房子,給他三十萬養老金。魯一刀放心了,興衝衝地從床下的牆縫裏挖出自己積蓄的三萬塊錢,誰也沒告訴就坐上了去洛陽的長途汽車,住在於富貴指定的一家小旅店裏等待新生活的到來。

第三天晚上過了十二點,於富貴來了,打電話把他叫了出來,上了車。

“我的錢呢?”魯一刀問。

於富貴拍拍旁邊的密碼箱,打開,一紮一紮的百元大鈔裝得滿滿的。魯一刀的手抖了起來:“我的房子呢?”

“我帶你去。”

汽車駛出繁華的城市,向西北的郊區駛去。魯一刀覺得不對:“你怎麼把房子買在鄉下?”

“不是鄉下,是城鄉結合部。”於富貴說,“你又沒戶口,難道你想讓城裏的警察天天查你?”

魯一刀不說話了,隻是盯著那個密碼箱。

出城後不久,汽車停了來,於富貴說出去方便一下,打開了車門,看了魯一刀一眼,伸手提起了被那雙目光死死糾纏的皮箱,一個人下了公路去河邊的荒灘上方便。魯一刀坐立不安,忍不住也下了車跟在於富貴身後,走進了那片彎月籠罩的石灘。

“我知道他會跟來的,他肯定會跟來的。”於富貴說,“我的成功就在於我對人性的洞察。每個人都有弱點,致命的弱點。”

於富貴停了下來,把箱子扔到地上:“擔心的話就點點吧!”自己解開褲子方便去了。月色並不明亮,荒灘上也很冷,但魯一刀接過箱子,果然就地一張張點了起來,一絲不苟。月光照在他花白的頭發上,他眼裏發著光,鈔票在手指間不停地翻動。

“我本沒有打算在那裏殺死他。”於富貴說,“我的計劃很周密,絕對讓他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但是我不能看見有人在我麵前低頭!那一瞬間我的內心突然湧起強烈的衝動,殺人的衝動。”他注視著腳下連綿的山峰,“那衝動、那慣性就像這幾百裏的山脈貫進我的神經。我全身暴漲,看著他專心致誌的樣子,那樣惡心、那樣憤怒、那樣刺激。我鄙視那些臣服於我的東西,凡是被我征服的,就是肮髒的、醜陋的、毫無價值的。我順手撿起一塊石頭,想也沒想,猛地砸在他的後腦勺上。”

於富貴描述著殺人的過程,麵無表情,無比平靜,就像一個廚師順手打破了一個雞蛋。

魯一刀哼也沒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融入了他所恐懼的鬼魂之間。於富貴用石頭將魯一刀毀容後,細心地擦去石頭上的指紋,拋進河中。他摸了摸魯一刀的口袋,在棉襖夾層裏發現了包成一包的鈔票,他放進自己的口袋。將凡是能證明其身份的物品盡皆搜去後,於富貴合上密碼箱,回到車上,整個過程有條不紊。

“第二個死者是何小三。”於富貴說。

“什麼?”李澳中大吃一驚,“何小三也死了?”

“不知道吧?”於富貴笑吟吟地望著他,“他的屍體就在你腳底下。”

李澳中疑惑地望了望腳下的岩石。於富貴搖搖頭:“不在石頭裏,在我身後的懸崖下。其實,何小三對我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價值,就像一件穿破爛的衣服,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偷了我的東西,觸怒了我。觸怒,明白嗎?魯一刀跟我說你向他打聽白長華的事,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一看我的保險櫃,那本筆記本不見了。我立刻就知道是何小三偷了,就命董大彪和劉石柱截住他問明情況,把他帶到了這裏,然後扔進了懸崖。你去找找,他的屍體還在,給你作個證據。”

李澳中怒視著他:“你還是不是人?”

於富貴坦然說:“不是。人這種東西,讓我鄙視。”

李澳中很想大罵他一頓,想了想,卻沒有說出口。

“啊——”於富貴滿足地歎了口氣,“那時候我多麼恐懼啊。害怕有人知道我的罪惡。可我又多麼渴望,渴望有人能向我挑戰,跟我鬥,打垮我。這種念頭讓我每天都處於一種興奮狀態,多少年我都是死氣沉沉地活著,沒有一點恐懼感,沒有一點能讓我激動的事情,我一直在想,這一天終於來了。可你,”於富貴憤怒了起來,“可你為什麼不行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