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
李澳中,白思茵,人物形象均同前期。但身上衣服破爛,臉有憔悴之色。
白天。
李澳中和白思茵牽手站在一座山峰上,向山腳眺望。
藍天白雲下,山腳不遠處有一座小小的歐式修道院,院中有炊煙升起。
修道院中一座哥特式風格的尖頂鍾樓尤其引人注目。
插圖1
白長華,60年代的裝束,30出頭的年輕人。
林幼泉,40多歲,60年代的知識分子。
盧嬸,林幼泉的妻子,村婦打扮。
夜。室內油燈昏暗。
林幼泉與盧嬸並頭蓋著被子,睡在床上,已睡熟。
白長華手裏拿著一把大鐵錘,神色猙獰,舉起鐵錘,向熟睡的林幼泉的頭部砸落下去。
插圖2
李澳中,同上。
於富貴,60多歲的小老頭,身形幹枯。
白天。山頂上的一塊平地。
懸崖邊架著一架長焦望遠鏡,對準山腳下。山腳下隱隱可以看到成隊的軍用大卡車轟鳴著駛過。
於富貴坐在望遠鏡旁邊的安樂椅上,得意地笑著。
李澳中站在他對麵,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這個老人。
第十章 捕獵(續)
追到村子裏來的搜捕隊由刑警隊長楊明義領頭,還有葉揚以及李澳中舊日的同事們。
搜捕隊員們沒有料到的是,剛到村口,警犬卻和村裏的狗幹上架了。這一幹起來,就沒法收場了。村民們養的狗都是日常跟著主人上山打獵的,打起架來比狼來厲害,警犬頓時就被咬趴下幾條。
這下警察們可急紅了眼,掏出槍來就朝村民們的狗招呼上了,片刻間就打死了八九條,這一下聞聲趕來的村民們又不依不饒了,喚來了更多的狗,將警察們團團圍了起來。
其實村民們是為了拖延時間,讓李澳中他們走得更遠。鬧了半天,看看天色,想想狗娃也該走遠了,這才有人說:“要不……賠錢吧!”
葉揚和楊明義對望了一眼,沒辦法,這事上他們的確是理虧。商量了一下,葉揚和楊明義忍痛開了一千塊錢的條子交給了他們。
板兒爺拿在手裏還有些不放心,問:“這也是到銀行去取?”
“這老家夥還知道銀行!”楊明義暗罵了一句,沒好氣地說,“到公安局去取。”
板兒爺讓他摁了手印,這才鄭重地折了起來,又從皮襖夾層裏掏出白思茵送的支票,折在了一起。剛要裝起來,楊明義眼尖,一把將支票奪了過來,一看之下臉色頓時變了,他把支票還給板兒爺,大叫一聲:“李澳中在這裏!走!”
警察們精神一振,顧不得狗群,衝出包圍圈就向山上跑去。
板兒爺等人嘿嘿笑著,也不阻擋他們。
葉揚和楊明義分成兩隊,分頭進行包圍式的搜索,挨家挨戶,連床底下、紅薯窖也不遺漏。然而直到兩隊人馬再次碰頭,卻依然發現沒有一點線索。
“那幫混蛋故意跟咱們耗,肯定是為了掩護李澳中逃跑!”楊明義惡狠狠地說,“他一定走不遠,追!告訴看守所那幫武警,讓他們從前麵迂回包抄。”
“你們先走。”葉揚懶洋洋地說,“我去找個地方拉屎,待會兒再去追你們。”
眾人走後,葉揚迅速摸到了李家老屋,蹲到李澳中和白思茵睡覺的床邊,仔細端詳了一番,伸手把放在床下的幾塊爛木板抽了出來。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個黑糊糊的洞口。他爬到床底,剛探過頭去,腦門上赫然頂上一支冰冷的槍。
“下來!”洞裏人的一伸手,把他拽了進去,順手把爛木板抽了回來蓋住洞口。洞裏漆黑一片,感覺地道是斜著向下的,非常幽深開闊,顯然是一個天然洞穴。葉揚聽見不止一個人的呼吸聲。
手電筒的光芒射在臉上。他看不見對方的臉。
“葉揚?”那人驚叫了起來。
“老李,沒想到吧?”他聽出是李澳中的聲音,得意地一笑。
“你怎麼知道這裏有地道?”李澳中問。
“上警校時你告訴我的,說你家房子建在一個山洞上,好躲避山裏的土匪。洞口就在你父母的床底下。”
李澳中苦笑:“我自己都忘了,那你怎麼知道我沒走?”
“方才我帶人挨家挨戶地搜查,到你家老屋的時候,我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鬆油味兒。但灶裏的鬆枝早就燒成灰燼了。我就知道你躲在這裏,鬆油是用來迷惑警犬的,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
“你是來抓我的?”李澳中聽到最後,不免有些黯然神傷。
“不是,來給你送一張照片。”葉揚看見了一直沉默的白思茵,朝她笑了笑。
“照片?”李澳中驚訝了。
“照片。”葉揚從上衣口袋裏抽出好幾張,“這是去年在山神廟凶案現場無意中拍到的。你看,這是瘋子吊著的屍體,這是那張倒下的神案。當時你曾經提出一個疑問:神案很重、很寬,瘋子吊在繩套裏,腳踩在桌麵上,如果他是自縊,他怎麼把這個神案蹬翻的,而且倒向了這個方向?這個問題我們也考慮過,但是平心而論,這隻是疑點,不是證據。尤其後來他們認定凶手是你,這個疑點就沒有人再提了。”
李澳中認真地聽著。
“半個月前,阿蘭罵了我一頓,說我不夠朋友,是個一心隻想往上爬的小人。”葉揚苦笑,“的確是這個樣子。但是我無法改變自己,一到領導麵前就患得患失,喪失了抗爭的勇氣。阿蘭走後,我又把卷宗調出來仔細研究了一遍,無意中發現了這張照片,神案翻倒的原因解決了:是因為有人在旁邊踹了一腳!”
“啊?”李澳中和白思茵同時叫了起來,把電筒的光聚到照片上。
“你看,這裏有個半橢圓的灰斑。”葉揚指著照片上神案的一條腿,“我放大過,這明顯是半個腳印。顯然是有人一踹這條桌腿導致神案翻倒的,並且倒向了受力的方向,絕對是他殺。”
李澳中突然全身充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思茵仍不明白:“但這個腳印不會是以前留下的嗎?”
“這個神廟出了瘋子,十幾年來從來沒人進去過。”李澳中向他解釋,“案發後現場立刻被保護起來,沒人能溜進去踢桌角一腳。這腳印既然不是瘋子的,所以必定是在凶手殺人時留下的。凶手消滅了所有痕跡,但他忘記了這至關重要的殺人一腳。”
“但是……能證明這腳印不是你的嗎?”白思茵仍有疑問。
李澳中和葉揚對視一眼,同時捂著嘴開懷大笑。
“你不明白……”李澳中興奮得難以自抑,“這家夥恰恰留下了鞋尖。而我那天穿的是皮鞋,鞋尖比他的要窄一些!”
“可是你既然半個月前就發現了,為什麼不把他拿出來證明李澳中是無辜的?”白思茵冷冷地追問。
“因為……局裏下了命令,嚴禁別人再提。你知道,”他望著李澳中,“我要提副局長。”
李澳中沒有說話。
“我一直猶豫,直到開庭的前一天也沒拿定主意,然後你就越獄了。後來你的事引起了轟動,全國矚目,不可能有人再暗箱操作了,所以我複製了一份,找機會交給你,作為一個對你有利的證據。”
李澳中仍不說話。
“我知道對不住你。”葉揚垂下了頭。
“葉揚。”白思茵說話了,“你再幫個忙,這張照片我們拿著也沒用,你去丹邑大酒店502房間找一位方律師,他是我的法律顧問,專門帶過來解決澳中的事,讓他不惜一切代價把這個案子翻過來。這是五十萬的支票,是他的活動經費,你交給他。”
葉揚歎了口氣:“這點事也辦不到,我不但不是你的朋友,連人也不是了。我這就裝病,立刻回縣裏,我走了。”
他接過支票,起身爬出地道,一邊蓋木板一邊說:“我們的人往西去了,另一隊武警從南麵追上包抄,估計不會經過這裏,你們盡快離開。”
頭頂的光線斷了。洞裏隻剩下電筒的光芒,照見李澳中的臉,自下而上的光線中,那臉高低不平,似乎還有些扭曲。
“我是清白的!我沒有殺人!失去的還會再回來的!”李澳中喃喃自語。
“現在你能證明自己無罪了,怎麼還要逃?”
“因為法律是很難認錯的,而小天等不及了。我必須找到公路,搭車進入山西,從那裏去北京。”
第十一章 秘密修道院
兩人在大山裏很艱難地跋涉,接連三四天,晝翻懸崖,夜宿荒山,過得艱苦無比。然而在兩人的心中,卻有濃濃的幸福感無聲無息地流動著。
唯一的陰影是追兵,曾經有一次,在一段狹長的山穀中,他們聽見了狗叫。葉揚他們的狗已經死光了,毫無疑問這些是金副政委的人。他們急忙離開那個地方,趟著一條布滿卵石的小溪往上逃跑。讓狗追蹤到氣味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順著小溪又走了兩天,已經是逃入大山的第八天,他們攀上了一片平緩的山間穀地,兩山相夾,中間是一片亂石灘。從周圍大片的油鬆和白樺林判斷,他們至少已經到了海拔1800米的高處。他們順著亂石灘繼續往上走,一抬頭,兩個人都驚呆了——炊煙!
寂靜而蒼翠的山林間,青山與藍天背影下,一縷潔白的炊煙無聲無息地升起,在藍天的深處逐漸淡去。
兩人也不知該擔心還是歡喜,像磁鐵般茫然地被炊煙吸引過去。在亂石灘的盡頭,他們看見一畦畦的菜地,種著胡蘿卜、白菜、黃瓜、豆角之類的蔬菜。菜地非常整齊,蔬菜長得生機勃勃。菜地的盡頭還開有一道水渠,溝通了兩旁的溪水。
菜地裏似乎有人在勞作,白思茵喊了一聲,豆角架裏浮起出一顆頭發花白的腦袋,那人似乎很高,行動遲緩,不斷地向上長。他們終於看見他沒有一絲血色的額頭,深深的眼窩,藍藍的眼睛……
一個老外!真正老得不成樣子的“老”外!外國人!
兩人呆若木雞,外國老人拍著手上的泥土走出菜地,神情慈祥地望著他們。
“Hello.Where is here?”白思茵用英文向他打了個招呼。
“小姐,你用漢語吧!”外國老人笑了笑,操著一口極其流利的漢語說,“我是法國人,英語幾乎全忘記了。這裏叫野狼口,我是神樂修道院的蒙特萊修士,在這裏住了幾十年了,歡迎你們到神樂修道院來做客。”
“修道院?”兩人更驚訝,“中國的深山裏怎麼會有外國的修道院?”
蒙特萊修士也不多解釋,作了個邀請的姿勢,一言不發地領著他們向前走。過了菜地,轉過一座小山丘,他們看見一層層的梯田,種著綠油油的小麥,甚至還有一塊地裏種著棉花。穿過人工種植的柿子林,一間寬大的中式四合院出現在眼前,外麵是亂石砌成的高高的圍牆,一座尖頂的西式教堂鍾樓從茅草頂的屋脊上穿出,直指長空。
院裏有三座中式的住房,由卵石拌和石灰砌成,屋頂是一層厚厚的木板,上麵鋪著茅草和麥秸。三座房子的正對麵是一座完全西式化的教堂,尖頂,券拱,連接著一座高大的鍾樓。兩人迷迷糊糊的,仿佛時空紊亂的現象又一次重演,一不留神來到了中世紀的歐洲。
修道院裏的人正準備吃飯,一個個麵對著飯食正襟危坐,雙手劃著十字,默默地祈禱。加上蒙特萊,一共三個外國人,都是高鼻子藍眼睛,七八十歲的模樣。其餘的八九個修士竟然是中國人!年級不等,有五六十歲的,有四五十歲的,其中一個最年輕,似乎隻有二十多歲,一張娃娃臉,眼睛大大的,表情一動臉頰就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
蒙特萊修士介紹,正中間的老人是諾德院長,德國人;另一個是法國人,亨特爾修士;中國修士都是附近山區的農民,隻有那位娃娃臉是北京來的大學生,名叫楊榮開,是個博士生。
李澳中想再了解得更清楚一些,但修士們不再多解釋。
“你們是旅行者嗎?”諾德院長招呼他們坐下吃飯。
“不是。”李澳中直言不諱,“我是逃亡者。”
“逃亡者?”諾德院長驚訝地問。
“是的,我從監獄了逃了出來,是通緝犯,山上正有兩隊警察和警犬在搜捕我。”
“你殺了人?”亨特爾問。
“不!他沒殺人!他是被誣陷的!”白思茵激動地說,把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修士們頓時都沉默了。
“你相信我們嗎?”李澳中問。
諾德院長淡然一笑:“人類隻會欺騙自己,不會欺騙上帝。世俗的法律和我們沒有關係,想住你就住下,想走我們可以幫你們準備食物。阿門。榮開兄弟,吃過晚飯你帶他們去休息一下吧!”
然後修士們都沉默不言。
兩個人都是滿頭霧水,隻覺得這些人怪異得很。悶悶地喝完玉米粥,吃了兩個饅頭,和楊榮開走了出去。路上,白思茵纏著楊榮開問個不停,楊榮開脾氣很好,有問必答,一直問了大半天,這才略微明白了一些這群修士的來曆,心中的驚訝實在難以形容。
1500年前,意大利斯波萊托一個十八歲的年輕貴族本篤,放棄家產隻身走進蘇比亞克山,麵壁思考人生不朽的意義。公元529年,他在距羅馬九十英裏的卡西諾山創立了天主教會史上一個至關重要的流派——本篤會。
根據李澳中的理解,這個本篤會有點類似於中國的墨家學派,《本篤會規》嚴厲規定教徒“禁欲”、“安貧”、“聽命”,還有苦修。為了避免墜入享樂,磨礪信念與意誌,他們每天要從事將近八個小時的繁重體力勞動。然而時間一久,苦修者們漸漸被文明所侵蝕,本篤會墮落成和任何一個基督教派毫無區別的平庸教派。他們一代代地改革,又一代代地墮落,最後,17世紀,在法國的修士聯合三百多名修士創立了人類有史以來最嚴謹最刻苦的一項修道院製度,他們終日的功課就是祈禱、靜思、幹活。除了與上帝對話,他們終生不開口說話。他們身無分文,沒有私人財產,沒有休息,沒有閑暇,沒有退休,甚至死後也沒棺木,白布一裹,默默地歸於塵土。
他們是一群以宗教思考為生命的聖徒,永遠拒絕著世俗的文明、物質與侵蝕。他們把物質和人群棄絕得幹淨徹底,不主動傳教,不主持民眾的宗教禮儀,也不對自己進行宣傳。就這麼一輩子都不開口,默默地思考著。他們清楚地知道,思考,永遠不可能在物質的人群中推廣。
神樂修道院就屬於苦修派。
“他們為什麼會來到中國?”白思茵問,“而且建在這個地方?”
“因為法國大革命。”楊榮開說,“雅各賓黨人不能容忍任何一種不同的思想存在。苦修派幾乎被雅各賓黨人滅絕,有一支僥幸在1790年逃到了瑞士,又開始了沉默和思考的生活。基於法國大革命的教訓,我們在世界各地尋找能夠容納我們生存的地方。早在明清時期,就有各派傳教士來到中國,中國的皇帝對基督教還算寬容,中國地域廣大,滿清的統治已經持續穩定了三百年,完全可以在深山老林中找到一小塊永遠避開戰亂的安寧所在。恰好此時,中國太行山區一個楊姓家族向教會捐獻了太行山中一塊叫楊家坪的大約一百平方公裏的土地,於是兩位修士就從歐洲來到北京,到楊家坪區創建了修道院。他們在太行山中艱難地攀行了三天,來到一片亂世叢生、虎狼出沒的荒野。當時是1883年的6月16日,半年以後,又有三名法國修士到達那裏,經過一年的艱苦勞動,他們創建了中國第一個苦修派修道院,名叫‘神慰’。”
“神慰修道院離北京隻有三天,應該不是這裏吧?”李澳中問。
“‘神樂’和你一樣,也是逃亡者。”楊榮開說,“世界上沒有完全安寧的地方。1900年義和團攻擊洋人洋教,曾經包圍神慰修道院;再後來日本入侵,抓走了院裏的修士。雖然後來被德國教會救了出來,但他們並不被任何一種政治勢力理解和寬容,到了1947年,內戰爆發,‘神慰’被軍隊洗劫一空,付之一炬,大部分修士被殘殺。諾德修士、亨特爾修士和蒙特萊修士以及幾個中國修士僥幸生存下來,逃入了無邊的深山。他們在深山中攀爬了一年,終於在這個野狼口又建了這座修道院。世界上幾乎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一直到如今。”
“那你是怎麼來的?你不是一個博士嗎?”白思茵問。
楊榮開苦笑道:“正是踏上了學位的高峰,我才感到知識的無用。不就是創造各種物質,讓人類更加離棄思考和精神嗎?!我開始流浪,尋找解脫心中苦悶的地方。到了山西,我打算獨自步行穿過太行山到鄭州去,在深山中遇見了諾德院長,我便留下來思考。”
“你們不是不開口說話的嗎?”李澳中問。
“也不是完全不說話。”楊榮開笑了,“隻是不和自己人說話,相互間不做溝通,以避免墮落的思想蔓延,隻是獨自一個人麵對上帝。這一條在60年代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是被解禁了。不過神樂的內部基本上還是不太交談。”
第二天,修士們淩晨三點就起床了,早課,幹活。
李澳中走到院子裏。月光為院子鋪上了一層銀輝,繁星在神秘的天空中閃爍。院子西北處有個羊圈,養了五六隻奶羊,諾德院長正蹲在地上擠奶,羊咩咩地叫著,奶汁注進桶裏,他們的飲食習慣看起來還是改變不了。
諾德院長看見了李澳中,忙站起來謙卑地向他鞠了一躬,卻不說話。李澳中慌忙問好:“諾德院長,我想請教你一個問題。”
諾德院長誠懇地點點頭。
李澳中知道他們不太習慣說話,隻是那種無名的煩躁與迷茫一直在他心中奔騰,他很想找一個明白的答案。
“我想問,你們不傳教、不宣揚、不著書立說,終日在深山裏沉默,思考得再深邃,又怎麼能救贖世人?你們的思考又有什麼意義?”
諾德院長又擠起了羊奶。他似乎思考了很久:“修士和傳教士不同。救贖,那是傳教士的職責。自耶穌基督教降臨至今,兩千年了,教會曾經覆蓋了整個大地,但結果呢?他們卻在大地上腐爛了。所以我們就躲在一個最純潔的地方以人類最虔誠的精神和上帝溝通,以圖在上帝的指導下為人類尋找另一種生存方式。我對60年代後的事了解得不多,不明白他們為何拒絕相信上帝的存在,僅僅因為所謂的文明和科技?我了解過那些東西,那是完全物質化的東西,即便探索到宇宙的盡頭,他們也看不見人間的上帝。對上帝的崇拜有什麼不好?沒有信仰,人類靠什麼活著?”
李澳中並不能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但他明白自己所在的社會,一個高度“文明”的社會,不相信神仙,不相信鬼怪,不相信上帝,不相信長生不老,也不相信因果報應,唯一存在的就是一百年的光陰,唯一現實的就是享樂和死亡。除了死亡,他們一無所懼,勇往直前,踐踏法律,藐視公理……
“我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李澳中又問。
諾德院長擠完了羊奶,提著奶桶站起來,似乎沒聽明白,又似乎不願再回答,他抬頭望了望頭頂的天空,歎了口氣說:“鍾樓旁邊那屋子是我們的圖書館,你自己去尋找吧。”說完,佝僂著高大的身軀,慢慢離開。
李澳中一個人呆呆地站了很久,直到看見微茫的晨曦和朝陽中那座鍾樓。院落很大,修士們種了一排排的杏樹,杏花開滿了視野,寂寞的紛雜中跳出蓬勃不息的生命。他慢慢地走進那間圖書館,裏麵很幹淨,看來經常有人打掃。靠牆的是一排排簡陋的木架,上麵擺滿了各種開本的書籍,絕大多數都已經發黃。
李澳中隨手抽出一本,不禁有些發呆,是英文的,他一個字都不認識。他隨便地翻看著,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書本裏找到答案。突然,手裏的一本書上跳出一個熟悉的字眼,他愣了愣,這才發覺自己手裏拿著一本紅色的筆記本!
他險些驚叫出來,紅色的塑料封皮,封麵上印著毛澤東頭像……可是我那本筆記還藏在了家裏的天花板上……
李澳中渾身顫抖著打開了手裏的筆記本,一行熟悉的鋼筆字引入他的眼簾:林茵,這是第二本筆記,我還活著,等我。
地道深入地下三四米,陰冷潮濕,沉悶的空氣壓在人的心裏,呼吸也變得異常艱難。
我提著馬燈在黑暗裏行走,冰冷的地道裏發出一絲聲響,我立刻僵在原地,肌肉控製不住地顫動。我熄滅了馬燈,在黑暗裏摸索著濕滑的牆壁慢慢往前走,手裏的鐵錘高高地舉了起來。
前麵響起輕微細碎的動靜,似乎有東西在向我慢慢靠近。我決定拚死一搏,宣泄出胸口的那股恐懼,我瘋狂地大叫一聲,朝前衝去,掄起鐵錘拚命地砸了下去。同時,對方也發出一聲吼叫,我聽見急速衝刺的聲音,我們撞在了一起,錘子脫手飛了出去。
我摔倒在地,飛快地爬起來,手碰到一個光滑的東西,我吃了一驚,慢慢地摸,是人的臉!與此同時,那人也在摸我,我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原來你是人啊!”我們同時長出了一口氣,心裏一鬆,同時癱倒在地。
“他雖然是人,但有可能比妖魔更危險,看看他是誰!”地洞深處有個冷漠的聲音響了起來,原來這裏不止一個人。
我歎了一口氣,摸到地上的馬燈,點亮,窄窄的燈光照亮了周圍的一切,和我一起摔倒的那人驚叫起來:“白長華!”
我看看身邊那人,麵孔有點熟悉,好像叫羅大眼。我提著燈往裏麵照了照,頓時嚇了一跳,隻見在燈光的籠罩下,一大片白花花陰沉沉的麵孔直視著我,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足有一二十人,都是鎮裏的鄉親。
“別看了。”其中一個老人沈福來說,“我們都是得了那種怪病的病人的家屬,怕被隔離到山上,弄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躲到這地道裏來了。你和我們都一樣。嘿嘿,沒想到你竟然沒死。”
“既然來了,就加入我們吧。”沈福來說,“這裏最大的問題是缺少食物和水,隻能趁夜裏到地麵上去偷。我把這裏的男人分成了兩撥,一撥負責偷食物,一撥去偷水。”
這時,剛才聚集的人們已經回到各自的凹室內,地道走廊兩側的凹室很多,但他們基本遵循一家一間的規則,沒有多占,隻有那些孤身的才獨自一間。畢竟,在這陰森森的地下,孤獨是件很難熬的事,人多才意味著安全感。他們看著我們在交談,神色都很冷漠,偶爾瞥過的眼神也顯得麻木不仁。仿佛經曆過一次死亡後,活著的隻剩下肉體,靈魂已經完全覆滅了。一回到凹室,便或躺或坐在濕冷的地上,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
我加入了這群孤魂野鬼的行列,因為我懼怕孤獨,也確實想給他們帶來幫助。在沈福來的策劃下,我和剛才那個羅大眼一起潛出地道去偷食物。
我們在魯一刀家的廚房裏,發現裏麵堆滿了食物,生肉、熟肉、米麵、肉製品、雞蛋、饅頭,什麼都有。我們毫不客氣,抬了滿滿一竹筐滿載而歸。
回到地道,那些像屍體一樣躺著的人們居然能聞到肉的香味,他們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將我們圍在中間。燈光的照耀下,幾十隻眼睛中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盯著竹筐,喉嚨裏發出野生動物般的低吼。即隨他們一擁而上,瘋狂地搶奪起食物來。
搶到東西的人不管搶到的是什麼,都拚命往嘴裏塞,腮幫子裏塞得鼓鼓的,瞪著眼睛往下咽。有性急的,吞得太快被噎得直翻白眼,捂著喉嚨在地上滾來滾去。
沈福來緊緊摟住竹筐,大吼一聲:“誰再敢搶,一個饅頭也別想分到!”
眾人紛紛停了下來。沈福來摸摸臉上的泥土,惡狠狠地說:“聽著!這些食物不能搶,統一分配!按照大人、小孩、女人、老人進行分配。下麵,你們按照這四個標準站成四排,我來分配。誰敢搶,就餓死他!”
我心裏感到陣陣發涼,不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我瞧了瞧仍坐在地上卡到喉嚨的幾個人,問沈福來:“我們搞來了食物,你們搞來的水呢?快讓他們喝幾口。”
“沒人去,逮著咋辦?”沈福來瞪了我一眼,“你也快去排隊!”
我愣了一下,發現排隊的人都用一種懷疑和戒備的眼神盯著我,他們是怕我搶嗎?可這本來就是我冒死偷回來的啊!沈福來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不耐煩地說:“別忘了是我派你們去的,我才是指揮者。另外我要分配一下任務,今後在地道裏的人手由我統一調度,每天派兩個男的去偷食物,兩個女的去丹河裏取水,四個男的把守各處的地道口。指派到誰,誰就必須去,不去,或完不成任務的,扣除當天的口糧,第二天接著去,再不去,或完不成,接著扣他的口糧。沒有任務的老人和孩子,口糧按他們的標準減半。”沈福來惡狠狠地說,接著又用沉重的口吻說,“鄉親們,咱們都是死裏逃生的,不容易啊!在這裏生活很艱難!因此必須聯合起來才能生存下去啊!都聽明白了嗎?”
眾人舔著嘴唇點點頭。
羅大眼後悔地歎息了一聲:“唉,早知道在路上就應該吃飽!”說完趕緊排隊去了。
但這句話還是被沈福來聽見了,立刻指著他說:“你這個同誌的思想很要不得!要堅決革掉這種小私有者的習氣,不要把為人民服務當作為個人牟取私利的機會!大家都這樣想,都得餓肚子!”
羅大眼連忙點頭,規規矩矩地排到了最後。沈福來直起了腰,背著手咳嗽了一聲,開始分派食物。
我的心裏感到一陣徹骨的冰涼,默默地轉過身,提起地上的馬燈和我的鐵錘,向來時的方向走去。沒有人注意到我,他們激烈地爭吵著,在昏黃的燈光下比較肉塊的大小。
我回到了離林茵家很近的那條地道,水罐、饅頭和鹹菜還在原地放著。我在凹室裏攤開被褥躺下,一陣疲憊麻木了我的身軀。
半個月過去了,我沒有再和裏麵的那群人打過交道,我們離得很遠,也聽不到他們是否還在爭吵,他們也把我忘了。
這時候,林茵第三次進來給我送東西。我正在睡覺,她放下東西後四處摸索我,腳下被我的身子一絆,摔倒在我的身上。我突然驚醒,雙手正好摟住了她,懷裏那熟悉的馨香讓我心中湧起莫名的躁動。
我們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抱在一起。地底裏沒有日夜之分,黑暗就是我們的保護神。我在她耳邊喃喃自語,述說河邊那個唱歌的姑娘,那個為我折了九百九十九隻紙鶴的愛人,以及我在那個死裏逃生的夜晚,在窗下發下的誓言。
我的臉上染上一片水漬,林茵哭了。
不知何時我們的臉貼在了一起:“長華,在橋上看望老婆婆的那個夜晚我的心就屬於你了。”她夢囈般地說,“我的人也屬於你……”她失明的眼睛裏流出來的淚兒竟然如此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那個年代,我們一無所有,連思想都被剝奪得一清二白,任人塗寫最新最美的圖畫。然而幸運的是我們還有渺小的幸福,在這個沒有日夜之分的地道裏,我們幸福地做愛,忘掉了一切。
這一天,林茵出去給我找吃的,很久都沒下來。我猜測她的父母一定在家,她找不到機會。我在寂靜的黑暗裏等待,內心平靜而溫柔。
地道裏突然響起了腳步聲,輕盈而小心,是林茵回來了,我還看見了手電筒溢出的光芒。我的大腦突然一震,冷汗布滿了額頭,林茵雙目失明,她怎麼會用手電?是帶給我的嗎?不會,如果是帶給我的,她隻會裝在包裏給我,絕不會拿來照明!
她被人發現了嗎?是有人來抓我嗎?
我呆呆地想著,看著光芒一點一點地擴大,我在這個時候竟然忘記了躲藏,僵在原地,仿佛凝固了一般。終於,手電的光圈完全照在我的臉上,那個人隱藏在光明的背後,像一道黑色的剪影,手裏提著一把菜刀,在電筒的照耀下閃動著冰冷的光芒。
“你是誰!”她問,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苦笑了一聲,聽出了她的聲音:“是盧嬸嗎?我是白長華。”
“白長華!”她驚叫了一聲,手臂顫動,光芒亂舞,“你……你不是被隔……死了嗎?怎麼會在這裏?你……你和阿茵是什麼關係!”她憤怒地低聲尖叫,“快說,否則我一刀劈死你!”
“林茵……”我沉默了片刻,說,“兩個月前,我被於富貴扔進絲瓜洞後沒有死,然後就躲在了這裏,林茵給我送水,送食物,整整陪了我兩個月。”
“你……你……”盧嬸的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艱難地說,“原來……原來阿茵肚子裏的孩子是你的!”
“什麼?!”我的腦袋轟然震響,幾乎昏厥過去,“林茵……她……她有孩子了?”
盧嬸突然哭了起來:“原來是你這個王八蛋!你害了阿茵,你害了我們全家!”她像瘋了一般,舉起手裏的菜刀狠狠地向我刺來,“我要殺了你!你如果害死阿茵,我也讓你活不了!”
我沒有躲閃,茫然地看著那刀刺進我的肩頭,然後又刺進我的前胸。沒有痛苦,無知無覺,僅僅覺察到曾經被林茵的淚水打濕的胸前又重新濕潤了起來。
“你……你為什麼不逃?”盧嬸顫抖著垂下了手中的刀,似乎比我還要茫然。
我搖搖頭:“要逃,我早就逃了,我留在這裏就是要陪伴著林茵。你想必也知道,抗生素汙染了丹河水,造成神農鎮人大麵積的病變,於富貴會不擇手段地掩蓋這個秘密。林茵的父親是始作俑者,你以為於富貴會讓他壽終正寢嗎?我在找一個機會,帶林茵永遠逃離這裏。”
盧嬸的刀掉在了地下,她似乎支撐不住自己的體重,貼著洞壁軟軟地滑倒在地上:“你們為什麼都這麼傻!“她拚命捂住自己的嘴壓抑自己的哭泣,”那孩子,我早就瞧她不對勁,經常無怨無故地嘔吐。我問她,她也不說。可我是過來人,能不明白嗎?那些日子,我日日夜夜地恐懼不安,一個大閨女,無怨無故地懷孕,一旦讓人知道,她說得清嗎!尤其是在這種環境裏,實在太可怕了。所幸我們成分不好,平時沒人來串門,林茵又不外出……可是……可是這遲早會瞞不過的!
“盧嬸,讓我帶林茵走好嗎?”我慢慢地說,“帶她逃進山裏,永遠離開這裏,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逃?”盧嬸悲哀地搖頭,“你帶著一個孕婦在深山裏逃亡?眼看就快要入冬了,你往哪裏逃?”
我默然不語。
盧嬸歎了口氣:“阿茵的事我至今還瞞著她爸爸,我騙他說阿茵腸胃不好。可是這事遲早瞞不過去的,不但瞞不過她爸,也瞞不了鎮裏的其他人。一到那時,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她的男人又是你,於富貴一旦知道,阿茵就隻有死路一條。”
我也開始六神無主了,可怕的後果我實在不曾料到:“那……那該怎麼辦才好?”
盧嬸歎了口氣:“我曾經想讓她把孩子打掉,可上哪裏去找打胎的藥?就是有我也不敢去買啊!再過一段時間,就是有藥也打不了了。”
“盧嬸,我去找藥好嗎?”我說,“鎮衛生院裏那些人的家我都認識,無論偷也好,搶也好,我一定把藥搞回來。”
盧嬸遲疑了片刻:“這……太危險了,這些天鎮裏又有幾個人感染了病毒,於富貴借口隔離,把他們帶進山裏殺了。其他人怕傳染,都人心惶惶的,於富貴為了防止有人外逃,每天晚上都派人巡邏,各個路口都有人持槍把守。”
“不怕,盧嬸。”我指指這個地道,“這個地道四通八達,幾乎每家每戶都有出口,我對它就像對自己家一樣熟悉。”
盧嬸略微有些放心,輕輕地拉起我的手臂,“來,孩子,讓我看看你的傷,剛才我差點發了瘋,砍得你痛不痛?唉,苦命的孩子,都是我們害了你。”
我感覺眼眶有點熱,連忙用力甩了甩頭:“不痛,這點小傷,不礙事的。等會兒我就去找藥,順便找個紗布包一下就行了。”
“好孩子,你一定要小心。”盧嬸摸著我骨瘦如柴的麵孔,深深地歎了口氣,“一會兒我拿幾個窩頭放在洞口,你吃飽了再去。”說完她撿起地上的菜刀轉身離去,光亮一點一點地在我麵前消失。
我提著鐵錘在地道裏穿行,重重的房舍在我頭頂掠過,我不停地出沒於地麵上判斷著方向。目標很明確,赤腳醫生王東枝。不必去衛生院,她家就是個小藥房。
現在在神農鎮人的印象中,我應該是個已經被病毒感染致死的鬼魂。王東枝不愧潑辣,我出現在她家中的那一刻,她的丈夫孫大壽嚇癱軟了,她卻跳起來了:“白長華,我不管你是人是鬼,你來我們家幹什麼?”
“拿藥。”我反手插上門,從屋角找到一截麻繩把孫大壽的雙手捆起來,“我僅僅是來拿點藥,拿到就走。你們別逼我,我也不會傷害你們。”
孫大壽順從地點點頭,果然躺到地上一動不動。初春的夜晚,地上冰涼似鐵,他渾身打著哆嗦,卻堅決不去動彈。王東枝就不一樣了,這個潑婦居然像罵街一樣扯起脖子就喊:“救——”
我不願意無緣無故地傷害她,靜靜地待她扯起脖子張開嘴,喊出了第一個字,然後一拳將她擊暈。孫大壽吃驚地望著我,我回頭向他解釋:“你放心,她隻是暈過去了,一會兒就會醒。來,地下冷,我把你放到床上去。”
我拉起他把他放到了床上,又把王東枝也拖了上去讓他倆並排躺著。過了片刻,王東枝呻吟了一聲醒了過來,孫大壽立刻勸她:“長華也沒惡意,你拿點藥給他算了。”
“他是反動分子!”王東枝瞪了丈夫一眼,“拿藥去救反革命。”
我歎了口氣:“誰說我是反動分子?即使我真的得了怪病,也跟反動沒有關係呀!”
王東枝脖子一梗:“反正你是壞人,我頭可斷,血可流,革命的藥品絕不能讓你拿走。”
“你聽著,你根本阻止不了我。”我決定裝得凶狠些,“你再不合作我就砸碎你和你男人的頭!殺完你全家我照樣可以拿走藥品。”
王東枝的臉色開始變得異常驚恐:“你……你想要什麼藥?”
“止血、消炎、抗菌……還有打胎,反正什麼藥都需要。”我又補了一句,“你知道,一會兒我就會逃走,深山裏是很苦的,什麼病都會發生。”
王東枝有些發呆:“可是……打胎……你需要打胎藥幹嗎?”
“你別多問。”我說,“我要什麼你給什麼。”
王東枝搖搖頭:“其他藥都有,打胎藥真沒有。你也知道咱們鎮裏沒有誰需要打胎的,真要打胎是用手術,不用藥。我有個中藥偏方也能打胎,可那很不安全,聽說打死過人。”
我有些焦急:“難道沒有別的方法?”
“有,土法。”王東枝說,“咱們這裏有講究,孕婦不能吃雞骨頭和螃蟹,就是因為這東西會導致流產。我爹曾經用母狗試過,確實很靈驗。”
藥房在西屋,我把孫大壽的腳也捆上,又把小孩子也綁在床頭,陪著她去取藥。王東枝打開門,把每樣都包了一包給我,甚至還有幾盒針劑。我毫不在意地看著她忙,這些對我而言隻是一種礙眼法,沒有打胎藥,讓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看來隻有試試她的土法子了。
取完藥,我把王東枝也綁到床上,把他們的嘴全堵上,然後提著一布袋的藥離開了她家。
回到林茵家的地道時已經接近拂曉,盧嬸正在那裏等著,聽見我的腳步聲,警覺地問:“誰?”
我應了一聲,她問:“藥拿來了嗎?”
我頹然地搖搖頭,忽然想起了道裏她看不見,隻好打起精神,把經過講述了一遍。盧嬸半天沒說話,急促地喘著:“雞骨頭……我似乎也聽說過,隻是不知道有沒有效果。”
“隻好……試試了。”我說。
盧嬸不說話,在黑暗裏拉住我的手,塞給我一隻大布袋:“長華,你還是走吧!這裏是一袋窩頭,給你在路上吃。”
“盧嬸,你為什麼讓我走?”我有些驚訝,“我留在這裏是要保護林茵的,怎麼能一走了之呢?”。
“林茵是我女兒,我會保護她的。”盧嬸歎了口氣。
“別騙自己了,盧嬸,在這個動亂的世道裏,你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隻有我這種出沒於地底的幽靈才能保護她。”我說。
“好了,聽天由命吧!總之你是非走不可。”盧嬸的語氣反映出她態度的堅決。
“為什麼非走不可?”我衝動地問,“我不能辜負了林茵。”
“你……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盧嬸也生氣了,”我讓你走自然有我的理由。我明白你對阿茵的心,你走了並不辜負她,可是如果你不走,就是她辜負你了。
我頓時呆了:“你是說林茵她……”
“不關她的事,是我對不起你。”盧嬸說。
我越聽越糊塗:“你對不起我?”
“是的。我對不起你們全家,對不起整個神農鎮裏死去的人。”盧嬸的臉上露出深深的痛苦,“你也知道那個新型抗生素是從山裏的山萸中提煉出來的。其實這個新抗生素幼泉早在60年代初就發現了,可是當時他並沒有公布,因為他對用於人體後引起的副作用還沒有研究透徹,而且經過提煉後剩下的廢棄物中含有一種能夠引起人體基因變異的物質,這些東西他都沒有研究完全。可是前年我們被下放到這裏,時時刻刻都處於一種危機中,隨時都可能會遭到滅頂之災。於是林幼泉為了贏得組織上的保護,就把這個尚不完備的研究成果公布了出來。不可否認,這種新型抗生素對殺滅和抑製癌細胞的確有顯著的療效,於是國家投資在這裏興建了製藥廠。可是……最終他也沒有能夠有效地處理這些廢棄物,給神農鎮造下了這麼大的罪孽。”
我默默地聽著。盧嬸歎了口氣:“說到底,你們全家的不幸都是我們造成的,我怎麼能讓你為了我女兒冒這麼大的危險躲在地道裏?你還是走吧。”
我仍舊沉默,腦子有些亂,一直想不出該用什麼方式對待她,這個害了我全家和整個鎮子的人,這個我深愛的人的母親。盧嬸悲哀地看著我,眼角似乎沁出了眼淚,她把帶來的幾個窩窩頭塞進我懷裏,撫摸著我的頭:“孩子,好好保重,等天下太平了,我希望你做我的女婿。”然後默默地轉過身,離開了地道。
到了晚上,盧嬸又來了,給我帶來了一大兜玉米麵窩窩頭。我有些奇怪,這些窩窩頭起碼夠我吃半個月了,這是怎麼回事?她還要我走嗎?我驚訝地望著她,在馬燈的照耀下,她的麵孔慘白得嚇人。
“長華,你……你已經暴露了。”盧嬸痛苦地捶著自己的頭,“是我的錯。昨晚你去找藥,回去後我太緊張了,接連做噩夢,夢到的都是你去找打胎藥,被人捉住殺死。”她的聲音顫抖著,細細的,尖尖的,仿佛地獄裏伸出來的一股細鋼絲,“有一次我被夢嚇醒了,我意識到自己說了夢話,驚慌地睜開眼睛,我看見林幼泉正坐在床邊望著我。他一定是聽到了什麼,他的眼神充滿恐懼、憤怒,似乎在冒火。”盧嬸幾乎尖叫著抓住我的手臂,“他知道了。白天他就起了疑心,他甚至到地道裏來過,我看見他鞋底上都是地道裏的這種泥土。”
“哎——”我長長地喘了口氣,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原來就這事啊!林先生知道也就知道了唄!”
“你不懂!”盧嬸一字一頓地說,聲音冷得讓我發抖,“你不了解他。56年他出賣過一個他崇敬了一生的朋友。那天晚上,他寫完密信,什麼表示也沒有,甚至沒再瞥我一眼就倒頭睡了,但那表情我很熟悉,很熟悉。每當他心中有愧,他要幹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時,就是那種表情。上次他寫信向上級報告他新發現的抗生素時也是這種表情,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研究還不完善,他一方麵怕危害到病人,但他更怕自己遭遇到可怕的命運……”盧嬸的聲音越來越低,似乎沉入了一種記憶。
我沉默了,感覺呼吸有些困難。盧嬸歎了口氣,努力地抬起頭問我:“這個地道裏是不是還有別人?”
我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那些被汙水感染的人的家屬好多怕被隔離,都躲進地道裏。”
盧嬸搖搖頭:“他果然到地道裏看過,他都知道了。上午他就在寫信,我偶然瞥見了幾個名字,你的名字在第一個,後麵還有幾個人,都是那些被於富貴殺死的病人的家屬。”她嗚嗚地哭了起來,捶著自己的頭,“他要告密!”
我驚呆了,一顆心騰地沉了下去。
盧嬸告訴我,其實天一亮鎮裏就知道了我的存在,是王東枝告發了我。
公社一聽說我又躲在神農鎮裏,上上下下如臨大敵,甚至召集全鎮人開會,發動人民群眾來搜查我。於富貴在會上講述了我回到鎮裏的怪異行為,他說:“他來搶藥,那肯定是他想逃進深山裏,但是他要打胎藥幹什麼?難道他在哪兒還搶了個女人?他娘的,我是想不明白了,大家都動動腦筋,看看這裏頭有啥陰謀。”
當時會上的人都笑成了一團。盧嬸說林幼泉沒有笑,隻是回家後不時偷偷打量自己的女兒,皺起眉頭出神,然後就把自己關進房子裏開始寫信。
地道像是死亡的棺材般回蕩著我們的心跳,心髒在無限地膨張、窒息、絕望。我預感到有可怕的事情件將在我身上發生,身上湧起一陣冰冷的恐懼。
果然,盧嬸說話了,她似乎在哭,又似乎在笑,聲音透露出非人的掙紮:“我們……得殺了他!”
我沒聽明白,愣愣地問:“殺人?殺掉於富貴?”
“不。”盧嬸慢慢地說,像是呼出了一口氣,“殺掉我丈夫,林幼泉。”
李澳中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白思茵在院子裏到處喊他,他才戀戀不舍地合上筆記本,揣進衣兜走出了圖書館。陽光照耀,刺激著他的雙眼,居然已經中午了。
此時,他仍然被筆記裏所記述的曆史所震撼,整個大腦迷迷糊糊的,仿佛還沉浸在筆記所描述的場景中。直到聽見接連不斷的狗叫,他才猛地清醒過來。
“澳中,他們……他們追上來了!”白思茵慌慌張張地跑過來,一看見李澳中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剛才去哪兒了?怎麼也找不到你。”
李澳中點點頭,臉色嚴峻地走出修道院,狗群亂吠的聲音越來越近,亂石灘方向衝出幾條狗來,後麵是金副政委荷槍實彈的武警。一個個滿臉汙垢,神情疲憊。領頭的是金副政委,他被兩個年輕的武警攙著,衝鋒槍掛在脖子上,累得氣喘籲籲。他一眼看見了李澳中,頓時精神一振,甩開武警,伸手端起了微衝:“哈…哈哈……咳咳咳……李……李澳中,你這個……這個王八……蛋!看你還往……哪跑!累得爺們拉……拉了七八天……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