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鑒 責任編輯\/瞿瑞
閱讀雅歌塔·克裏斯多夫的《惡童日記》,最初帶給我們的震撼不在於人物命運的詭異和曆史本身的滯重壓力,而是它的文體追求。“我們來自大城市,經曆了徹夜的旅程。母親紅著眼睛,提了一個大紙箱,我們兩個小孩則各提一隻行李箱。除了這些之外,我們還抱了一本父親的大辭典,手酸了就由另外一個人抱它。”小說開頭就呈現出一種獨特的敘述的調性,它與我們期待中的記憶表述方式(比如普魯斯特式的綿延的“無意識記憶”)非常不同。它的文字簡潔到仿佛單純的線條在紙麵上呈現出自身的孤獨的地步,與線條相伴的是它自己的影子——一種孤獨的對稱性。這種對稱性引起我們諸多聯想,比如童年世界的單純而穩定的秩序感,比如微觀世界裏精致的私人生活。但是它的悖謬在於,記憶通常渾濁一片,流溢的語言才可能捕捉它的氣息,但《惡童日記》的表達好像故意違背了這一原理,甚至有意識地暴露了語言構造記憶的痕跡。特別是,如果我們充分意識到這隻是一本“日記”的話,就不得不問,作為一種最私密也最“真實”的文體,日記作者出於怎樣的考慮選擇了刻意的虛構?文體的迷惑也許不隻是一個引子,我們隨後會看到雅歌塔是如何將一個曲折的故事和它的講述方式合二為一的。
將雅歌塔的“惡童三部曲”(《惡童日記》《二人證據》《第三謊言》)的情節重新排列,故事大致可以這樣講:
首都的一個四口之家:父親、母親、孿生兄弟路卡斯和科勞斯。家庭變故,四歲的路卡斯受傷進了S市康複中心。戰爭中,路卡斯又被送到邊境K鎮“外婆”家。“外婆”去世,為逃避監護,路卡斯逃往邊境對麵的D國。在K鎮時,路卡斯晚上常去中央廣場表演口琴。他在文具店買到紙筆,寫下他的第一個“謊言”——當初,兄弟二人一起被母親送到“外婆”家。他們身心合一,練習各種殘酷的生存手段。他們看到外國兵、神父、焚屍堆……母親來了,被炸死。父親來了,被炸死。兄弟中的一個踏過父親屍體逃往D國。
在D國,路卡斯改名“克勞斯”。四十年後,他以觀光客身份重回K鎮。他逾期不歸,被遣往首都的D國大使館。在K鎮滯留期間,他續寫了前麵的故事——越過邊界的是“克勞斯”,路卡斯則留在K鎮等待兄弟歸來。他救了雅絲蜜娜和她的殘疾兒子瑪迪阿斯。他愛上克蘿拉。他遇到想寫一本書的維多、黨部書記、臨街窗口的失眠者。瑪迪阿斯死,路卡斯失蹤。
在首都,路卡斯終於見到真實的兄弟科勞斯。後者異常冷漠,對童年那場變故及此後的生活真相諱莫如深。路卡斯留下手稿失望而去。科勞斯看完手稿,續寫了餘下的內容——四歲那年,路卡斯受傷,父親死,母親進精神病院,科勞斯被領養。科勞斯尋找母親和兄弟。科勞斯住到K鎮中央廣場的一幢房子裏。科勞斯與母親團聚。每天,他都聽到母親念叨一個名字:路卡斯。有一天,科勞斯接到路卡斯的死亡通知——他從遣返的火車跳下。科勞斯遵照兄弟遺囑,將其葬在父親墓旁。
這隻是“惡童三部曲”諸多讀法中的一種。事實上,在它內部虛掩著無數扇門,每一扇門後都隱藏著新的蹤跡,暗中通向另一個神奇的故事空間。借助多重交叉的敘事,小說構造了一個繁複的、拓撲學式的世界。雅歌塔本人確實非常喜歡數學,但這裏並非有意暗示她的寫作受到了後者影響,數學概念的征引,隻是一種比喻性的界說小說的方式。一方麵,“惡童三部曲”敘述簡練、節製,仿佛對應了數的精準和規則;另一方麵,它又暗自呈現出一種神秘的、超現實式的魅影,這與數的另一重屬性相類似——“數隻是我們心靈的產物”(高斯)。而它的既封閉又開放的迷宮式布局,更強化了小說的幻覺的、令人驚詫的一麵。
路卡斯和科勞斯就像迷宮中兩處狹小的空間,眾多路徑將他們命運各異的人生與外麵的廣大世界勾連起來。從不同的點起步,串聯那些或真實或虛假的人物,我們會遇上各種不同的文學主題。比如,路卡斯對兄弟一體的幻想,對名字的互換處理,瑪迪阿斯身上的兄弟情感的投影,都關涉一個有關自我分離與重合的主題;路卡斯童年從首都到S市、K鎮、D國,晚年從D國回到S市、K鎮、首都,這個過程是一個典型的奧德賽式的故事;路卡斯假想母親被炸死,假想踏著父親屍體出逃,在康複中心他愛上女老師,在K鎮他愛上雅絲蜜娜和克蘿拉,這其中也藏著一些弗洛伊德式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