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童日記(節選)(1 / 3)

雅歌塔·克裏斯多夫(匈牙利)\/著 簡伊玲\/譯 責任編輯\/瞿瑞

到外婆家

我們來自大城市,經曆了徹夜的旅程。母親紅著眼睛,提了一個大紙箱,我們兩個小孩則各提一隻行李箱。除了這些之外,我們還抱了一本父親的大辭典,手酸了就由另外一個人抱它。

三個人走了好久。外婆家在小鎮另一端,離車站很遠。這兒沒有電車,也沒有公交車,偶爾隻有幾輛軍用卡車呼嘯而過。

路上的行人很稀少,整座小鎮都很寂靜。母親走在我們兩個人之間,彼此沒有交談,隻有我們的腳步聲在四周回響。

到了外婆的庭院門前,母親說:“你們在這兒等我!”

等了一會兒,我們走進庭院,繞過屋子,找了一扇窗,蹲在窗口下,從那裏傳來母親的聲音。

她說:“我們家裏沒東西吃,既沒麵包,沒肉,也沒有青菜和牛奶。什麼都沒有,我無法再撫養他們了。”

另一個聲音說:“那你倒還記得我。哼!我看這十年來,你從來就沒想過我,沒來看過我,甚至連一封信也沒有。”

母親回答:“你很清楚原因,畢竟我一直深愛著父親啊!”

那個人又說:“是啊!我當然清楚得很,而且你也還記得自己有個母親,所以現在有了問題,你就會來找我幫忙啦!”

母親回答:“我並不為自己企求什麼,隻是希望孩子們能躲過這場戰爭。我們那個城市終日戰火連連,已經沒有糧食了。有的把孩子送到鄉下,有的寄養在父母家裏,或是送往他鄉,隻要能夠活命,無論什麼地方都好。”

那個人說:“那麼你也可以把他們送到國外去呀!隨便什麼地方都行。”

母親說:“他們是你的外孫啊!”

“我的外孫?哼!連他們叫什麼、長什麼模樣我都不知道,還說是我的外孫呢!他們有幾個人?”

“兩個,兩個男孩,是雙胞胎。”

那個人又問:“其他的你作何打算?”

母親問:“其他的?”

“當母狗一胎生了四五隻小狗,人們通常都隻會留下一隻或兩隻自己養,其他的就丟到水溝裏淹死。”

那個人說完之後,笑得很誇張。母親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那個人又說:“他們至少有個父親吧?我想你應該還沒有結婚,因為我不記得你曾經邀請我參加你的婚禮。”

“我已經結婚了,孩子的父親正在前線,已經有六個月沒消息了。”

“我看你早該死心了!”那個人又笑了,但是,母親卻哭了起來。

這時候,我們回到庭院門前。隻見母親和一位老婦人從屋裏走出來。

她對我們說:“這是你們的外婆。你們就待在這裏,直到戰爭結束。”

外婆接著說:“這種日子會持續很久哦!不過你別擔心,我會叫他們做事,我這兒可不是白吃白喝的地方!”

母親說:“我會寄錢給你,行李箱裏有他們的衣服,另外,床單和被子在大紙箱裏。小寶貝,要聽話,媽媽會寫信給你們。”

擁抱我們之後,母親流著淚離去。

外婆卻狂笑著對我們說道:“床單?被子?白襯衫和光亮的鞋子?讓我來教教你們應該如何生活吧!”

我們向外婆伸舌頭扮鬼臉,而她也跟著猛拍大腿,笑得更激動。

外婆

外婆是我們母親的媽媽。在來到這裏住下之前,我們從不知道我們的媽媽還有一個媽媽。

我們都稱呼她“外婆”。

別人喊她“老巫婆”。她一直喊我們是“狗養的”。

外婆長得又瘦又小,頭上戴著黑色三角巾,她總是穿著深灰色衣服,腳上則是一雙很舊的軍用皮鞋。天氣一放晴,她就打赤腳走來走去。外婆的臉上布滿了皺紋和黑褐色的斑點,另外還有一顆一顆突起的小肉瘤,肉瘤上麵甚至還長毛。牙齒好像也掉光了,至少從外表看不到牙齒。

外婆從來不洗澡也不洗臉,她隻有在吃完東西或喝過東西後,才抓起頭巾的一角隨便抹一抹嘴巴。外婆不在屋內尿尿,而是在屋外隨便找個地方;她也一直沒穿內褲,隻需叉開雙腿,就可以尿尿了。

外婆的衣服也從來就沒換過。每天晚上,我們看見她在睡覺前脫掉外麵的裙子和短上衣,睡覺時就穿著裏麵的那套裙子和上衣,但是她從不摘下頭巾。

除了晚上,外婆平時並不太開口說話。但是到了晚上,她取下架子上的酒,然後嘴巴直接對著瓶口喝起酒來。過不了多久,她就會開始說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語言,這不像是那些外國士兵說的話,而是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

外婆就一直用這種讓人聽不懂的語言自問自答,她偶爾會笑一笑,要不就是大發脾氣或是發出歇斯底裏的尖叫聲。幾乎每次喝酒喝到最後,外婆都會哭起來,然後搖搖晃晃走回她的房裏,倒在床上泣不成聲。就這樣,外婆的啜泣聲伴隨我們度過一整夜。

上課

我們上課的教材有父親的大辭典和我們在閣樓裏發現的《聖經》。

我們給自己排了訂正錯字、作文、閱讀、心算、數學和背誦等課程。

父親的大辭典幫我們訂正錯字、了解字義,同時也讓我們學習新的詞彙和它們的同義詞、反義詞,而《聖經》則成為我們朗誦、聽寫和背誦的題材,所以我們很用心地研讀《聖經》的每一頁。

以下是上作文課的情形:

我們兩個人坐在廚房的餐桌前,桌上擺著方格紙、鉛筆和我們的大記事本。除了我們,其他人都不在。

我們其中一人跟對方說:“你的作文題目是‘到外婆家’。”

另一人接著說:“而你的是‘差事’。”

然後,兩個人就開始動筆。利用兩個小時,兩張方格紙,描述我們的觀感。

兩個小時一過,我們互相交換作文,對照字典為對方訂正錯字。最後,在紙張下方寫上“好”或是“不好”。假如得到“不好”的成績,就將它丟入爐灶裏,在下堂課重寫一次;若得到“好”的成績,則將它抄入大筆記本裏。

我們評定文章“好”或“不好”的標準很簡單:一切須屬真實。我們所描述的是我們所看見的人、事,所聽到、所做過的事。

舉個例子來說吧!我們不能寫“外婆像個巫婆”,卻可以寫“大夥兒都叫她老巫婆”。另外我們不能寫“大城市很美”,因為也許我們認為大城市很美,而別人卻不這麼認為。

同樣,假如我們寫“傳令兵很和善”的話,這並不一定是真的,因為傳令兵很可能還有我們所不知道的狠毒的一麵。所以對於他,我們簡單地寫著“傳令兵遞給我們兩條毯子”。

此外我們還寫“我們吃了很多的核桃”,這並非表示“我們喜歡核桃”,因為“喜歡”這個字眼並不明確,而且不夠簡明、客觀,就如同“喜歡核桃”和“喜歡我們的母親”是兩回事:前者意味著令人愉悅的口感,而後者則是一種感覺。

表達情緒的字眼太含糊不清,所以最好避免使用這樣的字,而盡量去作事物、人物、自我的描寫,也就是忠實地描繪事實。

練習忍受皮肉之痛

外婆常打我們。有時她會掄起枯瘦的拳頭打我們,有時用掃帚或濕抹布。她總是揪著我們的耳朵,不然就是抓著我們的頭發打罵。

別人也是如此待我們,不是打我們耳光就是踢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