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不欲生的
分離
晚上六點半,天色有些昏暗,病房裏亮起燈光。安寂照常去食堂為安詩韻打飯,但回來的時候不僅帶著裝滿菜肴的飯盒,還帶來了兩位意外的訪客——陸依依和美嘉。
“安阿姨好——”
看到整齊一致彎腰問候的兩個人,坐在床上的安詩韻驚訝得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難怪你今天神神秘秘的,原來她們要來啊。”安詩韻佯怒地看了安寂一眼。
安寂麵帶怪笑,低頭不語。陸依依讀懂了他的內心台詞:今晚的驚喜可不止這個。
“你是……”安詩韻的目光落到美嘉身上。相較於陸依依,她對美嘉有些陌生。
“阿姨,你好,我是美嘉,我們之前在OMI的見麵會上見過一次,當時大家還以為你是依依的媽媽呢。”優等生長相的美嘉乖巧地回答。也許是因為正在準備出國留學的關係,而且沒有高考壓力,她比以前時髦了一點兒,一頭漆黑的秀發燙得柔順如絲,就像廣告模特似的。
“哦,原來是你啊。”安詩韻一聽就想起來了,道,“難怪我覺得眼熟呢。”
“媽,你再仔細看看。”安寂神秘兮兮地說,還給了個提示,“她是我的小學同學。”
又是大吃一驚的安詩韻皺起眉頭,仔細把美嘉打量了一遍,不一會兒就揚高聲音問:“你是……詩琪吧?真是變樣了,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
“安阿姨,你居然還記得我?”而且連名字都記得,本名李詩琪的美嘉驚呆了。
安詩韻笑了起來,陷入回憶:“記得,小時候你的成績很好,所有家長都知道。”
一旁的陸依依抓住機會補充道:“現在成績也特別好,已經考上了倫敦的大學,連高考都不用參加了呢。”這點可把她這個準高三生羨慕得牙癢癢。
就這樣,大家圍坐在病床邊,一邊聊著他們小學時的趣事,一邊等安詩韻把飯吃完。天色越來越暗,病房外的小花園裏亮起了柔和的路燈。園中開滿金色花簇的桂花樹既送來濃鬱的芬芳,又用茂密的枝葉擋住了遠處高樓閃爍的霓虹燈光,讓病房變成一個幽靜而美好的空間。
距離七點半演唱會開演隻剩下五分鍾時,安寂對正和安詩韻聊得起勁的陸依依和美嘉使了個眼色。接收到這個眼波信號的陸依依立即停下話茬,咳嗽兩聲,一本正經地說:“安阿姨,其實我們今天來還有一個重要的使命,就是要送給你一個禮物。”說著拿出一條彩色的寬絲帶。
“這是什麼?”安詩韻還以為這條絲帶就是禮物呢。
安寂說:“媽,你要先把眼睛蒙上。”然後熟練地將她抱上輪椅,替她蒙上眼睛。
“什麼禮物啊?這麼神秘……”安詩韻問歸問,但臉上卻笑得合不攏嘴。
接下來,安寂推著輪椅,在陸依依和美嘉兩名主策劃的陪同下,乘電梯來到活動室所在的頂樓。電梯門一開,迎麵而來的就是一陣“哇哇哇”的歡呼聲和雷鳴般的掌聲,不僅是安詩韻,就連陸依依都嚇得目瞪口呆,站在電梯裏不敢走了。
“怎麼了?”聽見動靜的安詩韻驚慌地問。
“媽,這就是大家送給你的驚喜。”說著,安寂解開絲帶。
安詩韻緩緩睜開眼睛,出現在她眼前的是擠滿整條走廊的密集人群。有患者,有家屬,還有醫生和護士,所有人都望著她,微笑著輕輕鼓掌。走廊兩邊的牆壁上懸掛著繽紛的小彩旗,人群的盡頭是活動室敞開的大門,上麵墜著喜慶的彩綢,門口還擺放著安寂的立像。
安寂推著安詩韻向前走去,陸依依和美嘉緊隨其後。堵在門邊的眾人主動讓出一條路,一邊鼓掌,一邊目送。快到門口時,已經可以聽見裏麵傳來舒緩優美的開場曲旋律,聰明的安詩韻應該已經猜到“驚喜”是什麼了吧。
她用雙手緊緊捂住嘴巴,眼中飽含熱淚。她一直忍著不哭,但在看到舞台上懸掛的“恭喜安寂首場演唱會舉辦”條幅的瞬間,再也控製不住,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
“媽,今晚我的首場個人演唱會,就在這裏舉辦,是依依和美嘉策劃的。”安寂俯下身子,湊在她耳邊輕聲說。連他自己的聲音都是哽咽的,透露著無限感動。
望著眼前每個人淳樸而真誠的笑臉,望著精心布置的舞台和貼滿自己海報的牆壁,無法抑製的情感從胸腔的最深處泛濫開來,安寂的眼眶微微泛起激動的紅色。
“大明星,你總算來了。”“時間到了,馬上開演吧。”“安姐,你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大家熱情的話語一句接著一句,是暖心的微風,也是厲害的催淚彈。淚流滿麵的安詩韻用哽咽的聲音,一一向他們道謝,直到再也說不出話,捂著臉抽噎起來。
燈火通明的活動室內,不僅五十張椅子座無虛席,其餘的所有空間也都擠滿了站著的觀眾,就連門口都被熱情的觀眾圍得水泄不通。除了觀眾平均年齡偏大,目測是五十歲左右之外,場麵的火爆程度已經與真正的演唱會不相上下了。幸好沒給安寂丟臉,總策劃人陸依依深感欣慰和自豪。
因為是非公開表演,安寂不用顧慮合約限製,演唱了很多OMI的歌曲。雖然表演者從組合變成單人,但歌曲風靡世界的完美編排依然魅力無窮。安寂優美的歌喉和帥氣的舞蹈,令大爺大媽都看得如癡如醉,仿佛一夜之間年輕了二三十歲,重新回到了美妙的青春時代,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快樂的笑容。唱到高潮的時候,竟然還有不少人跟著節拍鼓掌和跟唱。
當然,接下來的重頭戲就是安寂積攢下來的原創歌曲。因為沒有伴奏帶,他隻能背著吉他自彈自唱,或者幹脆清唱。單純而自然的演出贏得大家的陣陣掌聲,令陸依依回憶起當初聽他演唱的第一首歌,那充滿自然氣息的天籟之音仿佛清風拂麵,掃去塵埃,淨化心靈。
不知不覺間,安寂已經唱了兩個小時,而大家還覺得不過癮,於是啟動了“點歌模式”。這才是真正的福利環節,陸依依這輩子都不敢奢望,居然可以聽到安寂演唱《甜蜜蜜》和《小蘋果》,簡直不忍直視,她在心中默默地為這個環節取名為“廣場舞流金歲月版”。
很多經典老歌的歌詞安寂記不全,隻能用手機上網搜,然後拿著手機唱。還有擅長文藝的大爺大媽耐不住技癢,跑上台引吭高歌,跟安寂合唱。在他們的帶領下,安寂心甘情願地充當起和音,玩得不亦樂乎,於是一場演唱會硬生生地變成了卡拉OK聯歡會。
發展到高潮時,不少人起哄,讓陸依依和美嘉也上台表演。從來不在人前唱歌的陸依依拗不過大家的熱情,在美嘉的攛掇下,終於答應合唱一首S.H.E的Super Star (《超級明星》)。
“但是這要三個人唱呢。”
“不是還有一個親媽粉嗎?”美嘉連安詩韻都不放過,“安阿姨,你和我們一起唱吧?”
安詩韻可不像陸依依這麼保守,淺笑著同意了。隻聽她們三個人用三種調,參差不齊地開了頭“笑就歌頌,一皺眉頭就心痛”,直到唱到最經典的副歌部分“你是電,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神話”時才好不容易唱整齊了。
充滿包容力的觀眾倒是不嫌棄,熱情的掌聲一浪接著一浪,但是陸依依瞥見躲在台下陰暗處的安寂笑得滿臉開花,都快岔氣了。
“You are my super star ——(你是我的超級明星——)”
陸依依好不容易熬到一曲唱罷,眾人卻不停叫好,齊聲高喊著:“再來一首!”她死都不肯再唱了,既是為了自己的名聲著想,也是為了安寂的肚皮著想,她可不想看他笑破肚皮。
“安阿姨,你還唱嗎?”美嘉好像沒有唱盡興,轉頭又問安詩韻。
安詩韻握著話筒,頭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沒有說話,隻是不停地擺手。
“那我再多唱一首吧……”
美嘉話音剛落,隻聽“咚”的一聲,一支話筒重重地摔到地上,在音箱效果下,發出地震般的震撼響動。緊接著“噝——”的一聲,刺耳的電流聲好似要劃破所有人的鼓膜。前一秒還喧鬧無比的活動室瞬間安靜下來,死一般的沉寂在這個並不寬敞的空間裏肆意蔓延。
落到輪椅邊的話筒“骨碌碌”地向前滾去,發出的聲音就像電影院恐怖片的效果。
大約兩秒鍾的停頓後,所有人亂作一團,正在現場湊熱鬧的醫生和護士最先反應過來。
他們立即撥開擁擠的人群,向雙手緊緊捂住胸口,痛苦蜷縮在輪椅上的安詩韻衝去。
“安阿姨!”離安詩韻最近的陸依依和美嘉都嚇呆了。
“媽——”安寂狂吼一聲,衝上台去。
所有的幸福都在這一刻凝固和終結,今晚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無論是上半夜的美好,還是下半夜的煎熬,都將成為燒得火熱通紅的烙鐵,深深地在他們的記憶深處打下烙印。
尊敬的患者家屬:
患者安詩韻,年齡40歲,床號A202,經診斷癌細胞已經全麵擴散到肺部,雖然醫院已經進行了緊急救治,但是病情仍然趨於惡化,現在隨時可能出現生命危險,特此通知,請您給予理解並積極配合治療。
××醫院胸外科
這是一張病危通知單,安詩韻被推進急診室半個小時後,由主治醫生親手遞給安寂。
“請你簽字吧。”
“怎麼突然就加重了?”安寂此刻蒼白的臉已然看不到半個小時前在舞台上時的那份神采奕奕,剩下的,隻有滿臉的淚痕和無法形容的憔悴。
已經哭過幾輪的陸依依和美嘉都不敢說話,默默地站在安寂身後。
“你母親的病情早就進入晚期,隨時都有可能死亡。我們也感到很遺憾,但是,我們能做的已經都做了。剩下的,隻有你陪著她度過最後這一點兒時間了。”
醫生言盡於此。沒有奇跡發生,隻有殘酷的現實。
過去幾個月平淡而美好的生活就像虛幻的假象,麻痹了所有人的神經,令他們忘卻死神逼近的腳步。無論多麼遺憾,多麼不情願,也隻能麵對和承受。
安寂簽了字,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問:“還有多久?”
“不到一個小時。”就連見慣生離死別的醫生在說出這句話時,聲音都嘶啞了。
安寂向醫生道謝,起身走出辦公室。他整個人都好像散了架似的,虛無的腳步不停地搖晃,必須靠著牆壁才能勉強行走。他的眼神渙散,沒有焦點地在地麵上飛快地飄移,視野中的一切從眼前掠過,卻不會傳輸到他的腦海中。此時的他隻能思考一件事,就是自己還能做些什麼。
結果似乎什麼都不能做,除了陪伴和等待。時間也隻能這樣在恐慌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他走進病房,平躺在病床上的安詩韻顯得很平靜,偏頭望著他。
他走過去,坐在床邊,握住了安詩韻的手。他在高一時便被選中,進入夢寐以求的公司訓練,又火速大紅,他經曆過大風大浪,也得到過別人二十歲、三十歲也可能得不到的輝煌,但其實他還是個不滿十八歲的孩子,無論他看上去已經被磨煉得多麼成熟堅強,他還是無法承受失去母親的痛苦。
安詩韻用盡力氣,用嘶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小寂,不要怕……我知道會有這一天,至少在臨死前……實現了最後一個願望,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她試圖用笑容來安慰安寂,但是上揚的嘴角卻無法掩蓋眼中的淚光。
“小寂,答應媽媽一件事……”安詩韻握住安寂的五指微微用了用力。
安寂哽咽著點頭,認真地凝視著她強忍著痛苦,也要拚命說話的模樣。看著看著就覺得眼底很痛,很澀。刹那間,眼眶被淚水充溢,似乎什麼都看不清了。
“原諒,你爸爸……”
安詩韻最後的請求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安寂聽到後也愣住了。
這時,站在安寂身後的陸依依想起,安寂的父親沒有去世,隻是與安詩韻離婚了。
也就是說,安詩韻死後,安寂的監護權將轉給他父親。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安寂,終於要與父親見麵了。兩個人之間的父子關係,也許是安詩韻臨死前最放不下的一件事吧。
“原諒他……”見安寂沒有回應,安詩韻又說了一遍,幾乎是乞求。
但是安寂沒有點頭,隻是用不停流淚的眼睛靜靜地凝望著她。很想說話的喉嚨哽咽著,但嘴唇卻死死咬住,用理智壓迫著險些脫口而出的話語。照理說,安詩韻臨死前的最後心願,無論是什麼都該答應,但是唯獨這一件事,安寂遲遲無法點頭。
望著他凝固的背影,陸依依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也許,他還是不想原諒,即便是欺騙,也不想說這個謊。他騙不了自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壓抑住破口大罵的衝動。
“小寂,媽媽愛你……”
說完這句話,安詩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她不停地吸氣,用盡全身力氣,但無論怎麼用力,還是喘不上氣。她每一次呼吸都非常困難,顯得十分痛苦,仿佛肺部被鎖死了,無法張開,無法接收新鮮的空氣。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眼珠向外突出,布滿血絲,籠罩陰影。
最令人痛苦的是,安寂什麼都幫不了她,什麼都不能做,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點被病痛折磨著,生不如死地苦苦熬完人生這最後的一程。
死亡降臨得如此真實,仿佛死神就騎在她脆弱的身體上,用鐵骨般的雙手死死扼住了她細弱的喉嚨,淩厲地、殘忍地奪走她的生命。
她喘了很久,越來越急,越來越痛苦。吸氣的聲音漸漸增大,越來越渾濁和沉重,就像在沒有酸奶的酸奶盒中不停地吸氣,每一口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口。
她的雙眼漸漸閉合,睫毛上沾滿淚花。沉重的眼皮幾乎快與烏黑的眼眶徹底閉合,關閉眼中最後一絲象征著生命的光芒。即使隻剩下最後一條細縫,安詩韻的眼神依然堅定地凝視著病床邊淚流滿麵的安寂。
如果這就是死亡,那麼比陸依依預想過的場景殘酷太多。她以為死亡隻是一秒鍾,瞬間的痛苦之後就是永恒的長眠,然而事實上她看到的卻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這不僅是對病人,也是對旁觀者的折磨,很少有人可以看下去,所以美嘉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開了。
心如刀割的陸依依也想走,但就在她轉身的瞬間,手卻被人緊緊拉住。回過頭,看到的依然是安寂凝固的背影。不同的是,握住她的那隻手一點兒一點兒地抓緊她的指頭,帶著微微的顫抖。巨大的力量,冰冷的溫度,仿佛傳來意識世界中令人暈眩的悲痛哭吼。
他需要她。不然,他撐不下去。
於是陸依依鼓起勇氣,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也握緊他冰雕般的指節,然後拍了拍他的頭。柔順的暖橙色發絲在指尖留下冰涼的觸覺,仿佛碰觸到他脆弱的心靈。所有的動作彙成一句話:不要怕,我在這裏,給你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