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灰天後② 第1章 六年後
六年後，倫敦。
清晨從夢中醒來，灰暗的光線從窗外落進來，我睜著眼睛瞪了天花板有半刻鍾，才懶洋洋地翻身起來，走到窗邊。
又是一個陰天。
在倫敦一住六年，看見太陽的日子加起來，還沒有樓下院子裏開的薔薇花多。
Lucas回家的時候，我正在做早飯。
這家夥一向是這樣，從不在正常人回家的點兒上回家。昨晚吃晚飯的時候他忽然決定要出去拍夜景，隨便扒拉了幾口飯就出去了，等我做好宵夜等他，又打來電話說不拍夜景要拍日出，於是一夜無歸。
在倫敦跟他呆了這幾年，我早已習慣他這樣的性格。
Lucas是個攝影師，在歐洲算得上是小有名氣。他在倫敦市區裏有個不小的私人展覽室陳列他的攝影作品，周末免費，但隻靠周一至周五的展覽收入，也已經足夠支撐他衣食無憂。
倫敦不少美麗的少女少婦都以入Lucas的鏡頭為榮幸，甚至有不少他的死忠粉絲，尤其是他家這個倫敦郊區的小鎮，兩年前我來到倫敦住進他家的時候，那幫粉絲還視我如仇敵，隻要我一上街就會遭到大大小小連續不斷的惡作劇。
哎，粉絲這種生物瘋狂起來還真是沒有國界可言。
六年前我告訴卓皓我希望能夠出國留學繼續學業，他答應了，過了幾天便告訴我決定了送我去倫敦，因為那有一個他可以信任的朋友會照顧我，那便是Lucas。
一開始的時候，我對Lucas和卓浩之間的關係頗感興趣，畢竟卓皓能把我“托付”給他，他也樂意接收，兩人估計不會隻是泛泛之交，但每每我忍不住好奇問起，Lucas總是搖頭晃腦裝出一副老學究的樣子，用很欠揍的語氣說：“說來話長，說來話長啊。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可是，“下回”從來沒來臨過。於是，我也漸漸地把這件事拋到腦後去了，畢竟在風景這麼美麗的地方，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嗨，你沒去看日出真是遺憾，今天早上的日出簡直美呆了。”Lucas拿叉子從煎鍋裏叉了塊培根送進嘴裏，“那雲層，那朝陽，那光芒！自然界真是最美麗的模特！”
似乎每個藝術家都一樣，在談起他們的創作的時候眼裏綻放出一種餓狗在垃圾桶裏翻出肉骨頭一樣的光芒，非我等俗人所能理解，我隻能默默地聽著，順便再往他的盤子裏加有一個煎蛋。
“你的畢業論文寫得怎麼樣了？”Lucas享受著盤子裏的煎蛋，順便關心下我的學業。
“差不多了，待會兒再檢查一下錯別字和語法，沒問題的話就可以交給教授。但另一份實踐作業讓我比較頭疼。”
六年前到倫敦的時候，我的英文水平爛得一塌糊塗。我高中畢業，本來也不是什麼好學生，再加上農村學校的英語老師也就那麼半吊子的水平，所以到倫敦之後，我先上了兩年語言學校，再上的大學。
所幸，我發現我的語言天賦還不錯，再加上為了還卓皓的債，我在上課之餘還打好幾份工，這幾年下來，一口倫敦音也八九不離十了。
大學裏我讀的是電影劇本創作及理論，現在已經大三，暑假作業是要求自己創作一部電影劇本並找到願意投資拍攝的投資商，這簡直有點太坑爹了。
其實我已經著手寫了幾個構思，給Lucas看到之後都無一例外地遭到了他的白眼：“林夏薇，我覺得你還是改行去寫惡俗言情小說比較合適，比如那個，你們中國是不是有個很紅的言情小說作家叫瓊瑤的，我覺得你適合走那個路線！”
對於“惡俗言情小說”這個名號我表示了十二萬分的抗議，雖然瓊瑤阿姨現在已經不流行了，但畢竟人家曾經騙取過多少青春少女的眼淚，我堅決反對給瓊瑤阿姨的作品冠上“惡俗”兩個字。
不過回過頭來看看我自己創作的劇本，呃，的確還挺惡俗的。
Lucas顯然也是想起了我那幾個惡俗的構思，頓時露出一種食欲不振的樣子，連忙喝了一口咖啡定神。
清晨的海風裏帶著點鹹濕的味道，Lucas慢條斯理地嚼著三明治，我坐在他的對麵喝著牛奶，這是個仿若和平常無異的清晨，直到電話鈴聲響起。
我瞄了一眼Lucas，他正端著咖啡刷推特，完全沒有打算起身接電話的意思。
得，人在屋簷下。
我接起電話。
“是薇薇嗎？”電話那頭是一個不算熟悉的聲音，我怔了半秒，還是聽出來了：“孫蘭姐？”
是孫蘭，娛樂圈的大前輩。
孫蘭在圈裏，那是真真正正稱得上是老前輩了。上世紀70年代末，她在香港出道，不到兩年時間便紅遍全國，一直紅到了本世紀初，在她剛剛過了40歲生日的時候，宣布嫁人息影，去了澳洲定居。
因此，在我短暫的娛樂圈生涯裏，孫蘭這個人是“不存在”的。
大約是在兩年前吧，孫蘭突然又開始活躍在屏幕上，雖然沒有正式宣布，也相當於是複出了，接連演了兩部大火的偶像劇裏霸道總裁那個揮刀斬情絲的媽，按常理這種角色是相當不討好沒有觀眾緣的，但她就偏偏憑著自己年過半百卻依然如30少婦般曼妙的身材和那種歲月沉澱過的氣質，大大地搶了一把女主角的風頭。
聽說因此，那兩部偶像劇的女主演，兩枚當紅小花，跟她算結下了嫌隙。
當然這跟已經被拍死在沙灘上的我都沒什麼關係，無非也就是半夜睡不著無聊，刷微博圍觀圍觀八卦而已。
那時候圍觀八卦津津有味的我，並料不到自己會和她結識。
一年前，孫蘭受邀到倫敦看秀，聘請了Lucas做她的外拍攝影師。一般這種工作Lucas是不接的，但一來孫蘭似乎和他家裏有點關係，二來對方給出的價格確實不賴，Lucas就接了，順便帶上了我，一個兼職小助理。
於是我就這麼跟孫蘭認識了。
在那幾天的合作裏，孫蘭似乎挺喜歡我的，也不知道怎麼就知道了我那段“不堪回首”的失敗娛樂圈奮鬥史，工作結束的那天晚上拉著我喝酒，非要我跟她講講內情，我拗不過，敷衍講了幾句。
我縱使是臉皮厚心理素質強，也不樂意提那種丟臉的慘痛往事啊！
孫蘭聽我講完，倒是好一番感慨：“唉，這娛樂圈的勾心鬥角就跟那宮鬥劇是一樣的，在這個圈子裏混，實力、運氣、城府心計，一樣都不能少。”末了拍著胸脯跟我保證，假如哪天我回國還有想法回這個圈子，她肯定幫忙。
當時她那副醉醺醺的模樣，我是沒有當真的。
畢竟，回去，回娛樂圈，這簡單的六個字，對我來說重如千斤。我本就沒什麼實力，即便這幾年在倫敦進修，我自認為還是挺學有所成的，但要重回娛樂圈，我不敢想。
那些鋪天蓋地的謾罵，在每個午夜夢回都如揮之不去的夢魘。
但我沒想到，這位老姐姐還真的把這件事放心上了。
“林夏薇，我參加了個綜藝節目要到倫敦來取景，你有沒有興趣客串一下？”
孫蘭參加的這個綜藝節目我是知道的，畢竟在開拍以前，製片方的宣傳就是一浪接一浪。這是個旅遊節目，叫《浪漫之旅》，邀請了幾個圈內不同咖位的明星，比如孫蘭這種人氣不足但口碑堅挺的前輩，新晉當紅小花旦湯夢，“國民弟弟”李謹言等，組團到土耳其、希臘、奧地利等歐洲國家旅行的真人秀。
前麵幾期我也看了，怎麼說呢，挺精彩的。
精彩之處，不在於節目本身，而在於孫蘭和湯夢之前的那些場外八卦。
之前我說了，孫蘭因為搶女主角風頭，大大得罪了兩個當紅小花旦，其中一個就是湯夢。不得不說，節目組這一招確實狠，當時一宣布明星陣容，就在微博上連上了好幾輪熱搜，引發了好幾場罵戰，一個新節目，關注度一下子就高了。
這幾期節目，節目組顯然也沒放過這個爆點，觀眾不知道，可我們這種行內人，一眼就看得出這節目的剪輯，許多細微之處，都在若有似無地挑撥兩家粉絲的情緒。
偏偏兩人不知道是真有嫌隙還是配合節目組，最近幾期的火藥味是越來越重。
怎麼說呢，像我這種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看客，還是看得挺津津有味的。
言歸正傳，這一期，節目組把旅行目的地放到了倫敦。
這個節目除了湯夢夢之外，還有個叫李佳妮的實力派的小花旦，雖然人氣不如湯夢，但出道早，演技硬，觀眾緣不錯，在節目裏的表現一直中規中矩，沒什麼話題。最近她接了個新的電影，兩邊沒商量好，撞期了。
一時之間，節目組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替，孫蘭就想起了我。
我當下有點懵。
我離開這個圈子，已經整整6年了。
我不是孫蘭，老牌的藝人，多少人心目中的女神，又在正當紅的時候隱退，即便在隱退期間，偶爾去巴黎購物，帶女兒出門也能上上街拍上個熱門。
6年的我，是在詐捐的醜聞下，在無數的罵聲下，聲名狼藉地被趕出娛樂圈的。
這6年，娛樂圈早就沒了我的姓名。
所以，孫蘭怎麼會找上我？
我懵了足足有半分鍾，電話那邊孫蘭見我沒反應，又說：“你放心，我已經和節目監製私底下商量過了，隻要你點頭，電視台那邊監製會負責搞定，沒問題的。”
“蘭姐，還是別了吧……我，我沒做好心理準備。”我猶豫，“再說我的事你也知道，不要害了節目組。”這6年娛樂圈和觀眾是把我忘了，可如果我再出現在熒幕上，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我沒有信心再去承受一次那些謾罵。
電話那頭的孫蘭顯然是恨鐵不成鋼：“夏薇，你可要想清楚，這個節目的收視率在國內的綜藝節目裏目前是排前三的，隻要你表現得好，靠這個節目翻身是絕對有可能的。過去的那些事你早就該忘了，咱們混這個圈子的，就得臉皮厚，你往聚光燈下一站，當沒事兒發生一樣。再說了，現在的觀眾都很健忘。你看那些出軌的，家暴的，銷聲匿跡個一年半載出來不照樣混？而且這件事你也是受害者，你要真有罪，現在應該在坐牢！”
是啊，這件事，我確確實實是一個受害者。
可是那又如何？
在觀眾們的眼裏，我已經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罪人。
末了，孫蘭歎了一口氣。
“你再好好考慮考慮吧，這真是個難得的機會。薇薇，我覺得我和你有緣，特別喜歡你，所以想要幫你。還有一個星期節目組就要出發了，目前節目組也還在對接幾個小花旦，如果你有了決定，盡快告訴我，一定為你爭取。”
掛了孫蘭的電話，我一個人呆立了許久。
倫敦難得一見的陽光，早已經重新被烏雲遮蓋。窗外是一片陰霾，如同六年前的那場噩夢。
不知道過了多久，Lucas端著咖啡晃到我身邊，坐在沙發扶手上，靜靜地看著我。
他的眼神很平靜，也讓我澎湃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這些年，Lucas就像一個兄長，他的陪伴，不親密，溫暖得恰好。
“孫蘭姐打來的，她說她參加的那個《浪漫之旅》下個星期要到倫敦來取景，那個李佳妮檔期撞了來不了，她就向節目監製推薦了我。”
Lucas和我一樣熱衷看國內的綜藝和八卦，對於《浪漫之旅》這個節目他很熟悉。
“那你怎麼想？”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不想回去嗎？”他問。
我知道，他問的回去，指的是回娛樂圈去。
我蒼白地笑了笑：“當然要回去，難不成在你這裏住一輩子？不過我現在學的是劇本創作，要回去也是做編劇，說不定我能寫出一部曠古奇作，像哈利波特一樣紅遍全球一夜暴富變成富婆！哈哈！”
Lucas輕笑了一下：“得了吧，就你！”大概是又想起我那幾個惡俗構思，他打了個冷戰。隨後，他又正色：“夏薇，聽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職業，大部分職業大部分人都能勝任，但最適合你的職業，隻有一種。就像我，如果讓我去開公司做生意，我未必做不來。可我不要去做，因為我熱愛攝影，我天生是為攝影而活的，在拍攝創作中，我能找到自我。而你呢，你的舞台在大熒幕上，你天生應該是為表演而活的。相信我作為一個攝影師的判斷，你天生應該活在鏡頭之下。”Lucas認真地看著我。
難得看到Lucas這麼正經的樣子，我有點不太習慣，下意識地舔了舔唇：“是嗎？其實我的演技挺一般的。”
我是個挺有自知之明的人，六年前我的就算不上出類拔萃，參加“畫滿枝椏”成績也隻是普通，雖然後來拍了《我等你，來看花開》小小地爆紅了一陣，頂破天能算個準二線。
“我沒看過你的電影不做判斷，但我相信我的鏡頭。”Lucas說。
這幾年，給Lucas作攝影助理也是我的兼職之一，作為福利，Lucas也給我拍了不少照片。
“你可以去翻看一下這幾年我給你拍的照片，相信我，你會對自己重拾信心。”Lucas說道。
這幾年拍的照片。
我打開電腦，插上移動硬盤。
裏麵是這6年來，Lucas給我拍的所有照片，足足有上萬張，按照時間順序被整理好。
我打開一個個文件夾。
六年前逃難似地從那一片暴風中間逃出來，狼狽不堪地躲到了這個距離暴風眼十萬八千裏的地方，在這裏，沒有人認識我，也不會有人向我追問善款的下落，更不會有人指著鼻子罵我“良心被狗啃了”。
那時候倉皇、無助、籠罩在陰霾下的林夏薇，到慢慢熟悉了這裏的生活，變得平靜、從容的林夏薇，再到最近幾年……
我忽然明白了Lucas為什麼如此篤定。
這兩年在Lucas鏡頭下的我，不要臉地說一句，連我自己看了都會喜歡。或許是因為拍得多了，也看得多了，我發現自己的鏡頭感越來越強，再加上Lucas的攝影技術，拍出來的照片簡直都可以拿去當明星街拍的正麵例子。
Lucas作為倫敦上流社會小姐太太們圈子裏炙手可熱的攝影師，也認識不少名媛和設計師，我厚臉皮借他的光，這些年在歐洲的時裝界也混了個臉熟，沒吃過豬肉也看慣了豬跑，我再蠢鈍也能偷師個一兩分，衣品也提升了不少。
六年的時光在我身上沉澱，而在看到這些照片之前，我自己渾然不覺。
我感慨。
林夏薇啊林夏薇，原來你沒白活這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