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裏的幽靈
做完胃部腫瘤的切除手術之後,我沒覺得少了半個胃,反而覺得身體裏多了什麼。
我無法形容,那是一種模模糊糊、隱隱約約的感覺——這麼說吧,通常情況下,人是靠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來確定其他事物的存在的,而履行這些功能的都有實質性的器官:眼、耳、鼻、舌和皮膚。但有時候我們也會借助另一種不屬於任何實質器官的感覺,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第六感,最簡單的例子:當有人從背後遠遠地盯著我們的時候,雖然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聞不到更觸不到這些窺視者,但我們還是常常能感覺到說不出的異樣而回頭尋找——事實證明,這種感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非常準確的。
現在就是這樣,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裏存在著一個不速之客——當然不是紗布、鉗子、鑷子……那種事出現的幾率太低,況且體內如果有異物,免疫係統也是不會袖手旁觀的,人體會有強烈的排斥反應,就像之前給我做的結腸和小腸移植手術,移植之後就不斷發生各種狀況:排異、並發症、感染……最後隻能又把移植進來的器官切除,幾乎是九死一生。但是現在,除了手術傷口還有微弱的疼痛感,我並沒有其他反應。
我感覺到它不是任何實體,就像一個幽靈,在我的身體裏潛伏出沒,在這裏晃過半張臉,又在另一處發出一聲冷笑……不懷好意、居心叵測的冷笑。
我強烈地感覺到某種危險的臨近。
“唔……我在想,那也許是一種心理作用。”柳晴皺著眉頭說道,“要知道,你可是剛在鬼門關外溜了一圈兒的人啊!之前的腸道移植手術失敗了,連我都以為你熬不過去呢……你現在的感覺很可能就是之前‘瀕死’經曆的投影,雖然過去了大半年,你的身體已經在康複,可是你的心理還沒有完全從陰影中解脫出來,其實這是對‘過去的危險’的恐懼感,而不是對將來的預感……”
我連連點頭——她說得很有道理,我也願意相信她。
柳晴是我的主治大夫,我的手術就是由她操刀的,很難得見到如此年輕的外科女大夫,而且技術又如此嫻熟——在我因劇烈的排異反應而昏迷不醒的時候,是她一直在努力救治,而沒有放棄我,我在昏迷中也能聽到她的呼喚聲和鼓勵聲,我醒過來所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但這些都不是我對她特別有好感的原因。不知道為什麼,她總是給我一種很親切很熟悉的感覺,就像是早就見過麵,而且深交了很久一樣。更為巧合的是,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共同點:比如我和她都喜歡喝綠茶而不是咖啡;喜歡爵士樂,談起Benny Carter就兩眼發光;我們都有懷舊情結,對那種傳統的綠皮火車有著特殊的感情,喜歡它轟隆隆地穿過原野大地;我們都最喜歡看黃昏時的景色,迷戀那種溫和而傷感的美麗……總而言之,我們之間似乎總有說不完的話題——或許這就是人們所說的緣分吧。我常常在想,如果我遭遇這場生死之劫的目的就是為了遇上她,那麼命運也不算太虧待我。
眩暈
我走進書房。
這是出院後我做的第一件事。
書房裏有一架鋼琴,一台連著電腦的電子琴。
書桌上堆放著空白的五線譜稿件。
我的職業是詞曲作者,此刻眼前的一切都讓我有些恍惚,仿佛填詞作曲已經是上個世紀發生的事了。
這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耗去了我兩年的時間,這兩年我什麼也寫不出來,音樂是來自心靈的聲音——當身體陷入困境,靈魂又怎會獨安於外?與病魔搏鬥已經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沒有更多的精力和心緒來創作。
我拂去鋼琴蓋上的灰塵。
黑白鍵如黑白分明的眼睛們,與我對視著。
它們看上去十分漠然,仿佛從來不認識我。
手術之後,我發現自己的大腦變得有些遲鈍,尤其是在記憶力方麵。上周一個老友到病房來看我,我竟花了足足五分鍾才想起他的名字。
“可能是之前的化療導致了記憶力衰退,你得有心理準備,這個恢複期可能很長。”這是柳晴的解釋。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的聲音真好聽,像一隻溫潤光滑的手,撫摸著我的耳心。
是嗎?一切真的會好起來嗎?
我摁下一個鍵條,低沉而渾厚的一個音跳出來:
DO——
腦子裏似乎也有一架琴,發出了同樣的回音——二者共鳴著:
DO——
我忽然眩暈起來——
天花板在轉動著。
地板也在轉動著。
世界被一把看不見的刀切成了無數個方塊:黑的、白的、紅的……方塊們轟然散開、飄浮,然後又聚攏來,組成了一個巨大的魔方,它高速旋轉著,像一隻陀螺一般朝我撲來……“啊——”
我尖叫著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趴在書桌上——可是我剛才明明在鋼琴旁邊啊!
書桌上多了幾張手寫的樂譜——字跡尚未幹透,很明顯是剛剛完成的!
那是我的筆跡!
而在樂譜的最下端,赫然是我自己的簽名:顧東胤。
我愣住了,為什麼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作曲的過程?!
我按照曲譜哼出曲子——旋律有些怪異,我在記憶庫裏搜索著,這和我以前的曲風完全不同,我以前從未寫過這類型的曲子——它根本就不像“顧東胤的”!
為什麼會這樣?
也許我隻是需要多一點時間,無論如何,至少我還有創作的能力。我一麵深呼吸,一麵安慰自己:現在癌症危機已經解除了,我還有很多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