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船完畢。要繼續修理作業嗎?》
「在這黑暗中?等早上再說。」
泰莎語調不快地說完,抬手在船艙燈下看起手表。到黎明差不多還要五小時啊。
「好累,我要睡了。」
泰莎從行李箱取了披巾裹住肩頭,準備休息。
《要我來守夜嗎?持續警戒模式直到黎明的情況下,將會消耗約內部電池百分之三十的電力。》
「這麼多?嗯……」
〈Alastor〉最大的缺點之一就是行動時間短暫這點。因為是以電池運作,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跟AS一樣,單獨進行將近五天的行動,步行半天就會耗盡內部電池。
不曉得能否在目的地村莊請村人出借發電機使用,而且木箱中的預備電池數量最多兩天份(充電也十分耗時)。
或許察覺泰莎的煩惱,R提議道:
《那就以停機模式待機,然後二十分鍾啟動一次,掃描周圍環境,若無異常就繼續待機。以這種方式循環如何?》
「……也好,那就這麼辦。」
《收到。那麼晚安。》
R操縱的〈Alastor〉在船艙角落以雙手抱膝的座姿不動。似乎立刻停機了。
「……好了。」
泰莎關燈橫躺在硬梆梆的長椅上。
泰莎計劃早上便去找蘭坦弗希島的村落,但很懷疑那些村民是否懂英文呢?而且原本雇來兼職翻譯的導遊穆拉特已經扔進海中。
是否能順利說明我是巴尼·摩拉塔的朋友,要來找他的遺族呢?
巴尼·摩拉塔。
跟泰莎一樣是〈傾聽者〉(Whispered),R的創生之父。在〈米斯裏魯〉研究部開發〈強弩兵〉等人式驅動儀實驗機——「ARX係列」的人就是他。在應用未知的超技術方麵,他遠比泰莎擁有更加優越的天賦。
第一次與他碰麵時,是在加州〈米斯裏魯〉研究部某機構的餐廳。
當時泰莎隻有十一歲,正在養父波達將軍的庇護下,學習並鑽研各種水中戰的狀況。那時是在建造史上最強的潛艦並以此力量協助世界安定——燃燒如此使命感的幼年時代。哥哥已經離開,這種失望與困惑更加驅使她完成困難的任務。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
記得這是聽他所說的第一句話。
一麵大口噶著不怎麼美味的通心粉,一麵專注研讀厚厚一疊論文的泰莎,隻回應一句「請坐」卻看也不看他一眼。
過一陣子,他開口了。
(真投入。)
(嗯。)
泰莎漫不經心地應聲,繼續翻閱論文。
(建議你用餐時還是好好品嚐味道吧。我總覺得通心粉很可憐呀。)
我很忙,如果要找談笑的對象,可以去找其他人嗎——泰莎想如此告訴對方而抬頭,這才終於看向他。
光澤細致的褐色肌膚,溫潤端整的輪廓。
還有一雙彷佛看透一切的深邃黑眸。
跟泰莎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正笑容和煦地看著她。
僅僅是如此,泰莎便領悟出他跟自己是同種類的人。這個研究機構沒有兒童,應該隻有她而已。
(這是R·杜拉福的論文對吧?有趣嗎?)
(……還好,隻是因為對現在的研究有必要才看。)
(原來如此,就是說通心粉與論文你都沒有在享受。)
(所以有何貴幹?如果你想嘲弄我,就請一邊去。)
泰莎瞪了一眼,隻見巴尼稍微聳了聳肩。
(我沒這意思。給你兩點忠告:第一點,這是為了投稿PLoS
ONE的版本,所以省略了很多重要部分。因為國防部「喊停」。本文包括附件都還是訂閱DARPA比較好。)
(咦?)
泰莎確認手上的論文。標題、前言、論文最後均未記載有其他版本存在的敘述。雖說她自己讀起來也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完整……
(接著第二點忠告,通心粉冷掉就不好吃了,應該趁熱灑上大量起士粉享用。)
(……多管閑事。用餐是隻要能攝取營養就好,另外這份論文,就算順勢看下去,也不會——)
話說到一半,泰莎噤聲不語。雖然不愉快,他的忠告卻很中肯。若照現狀在未察覺的狀況下繼續閱讀,應該會浪費好幾個小時。
(——不,你幫了我,謝謝。)
泰莎一臉不悅地道謝。這是因為她不習慣讓人指出錯誤。她甚至擺出「這樣你滿意了嗎?」的態度。
(不客氣。我是巴尼·摩拉塔,你呢?)
(泰蕾莎·泰絲塔羅莎。)
(請多指教,泰蕾莎。我讓你避免閱讀錯誤的論文而浪費時間,我想要回禮。)
(你有什麼要求?)
巴尼對冒出警戒心的泰莎微笑。
(十分鍾左右的閑聊,用餐時熱鬧點比較快樂嘛。)
(……好吧。如果隻是這樣,配合你也合情合理。)
於是泰莎一麵吃著冷掉的通心粉,一麵跟他閑聊。
當她察覺到時,原本預計十分鍾卻聊上四十分鍾。
經過數日後,兩人變得每天都一起用午餐。
巴尼自我了結已經過了兩年半多。
巴尼使用名為TAROS的精神移轉裝置,嚐試朝「全向領域」(Omni-Sphere)更進一步深度進入,觸碰到「耳語」的深淵,然後迷失自我。
泰莎當時不在現場。
巴尼死時,她正在進行潛艦〈Tuatha
De
Danann〉的測試航海中,得到消息也是在事件過了一星期從海上返回之後。
位於莫爾本郊外的〈米斯裏魯〉研究機構,該部門之一的負責人巴尼據說突然大鬧,企圖以暗藏的手槍破壞ARX—7核心組件——也就是R。最後以破壞未遂告終,而他拿槍射穿自己的腦袋。據稱是當場死亡。
沒有麵對遺體的機會,也無法出席簡單的葬禮。
當時泰莎正全心照料剛誕生的〈Tuatha
De
Danann〉,為贏取乘員的信賴而拚命努力,根本無暇離開美利達島基地。那時也以一貫的做法,決定切割情感與思維,打算「下星期再來煩惱」。
然而到了隔周仍食言了。
之後泰莎幾度考慮撥出難得的休假來訪此地,內心某處卻又有所逃避。她無意識地感覺到,一旦正式麵對巴尼的死亡,心中纖細的平衡將大幅崩塌,可能就再也無法擔任戰鬥部隊的指揮官。
對現在的她來說,已經沒必要擔心這種事。
應該趁現在出訪。
原本預計隔周進行的拜訪,給果卻延遲到兩年半後。
聽說他的墓安置在這座村莊裏,那麼應該也有遺族。為什麼巴尼非死不可、真相為何呢?此結果導致了什麼、創造了什麼、又拯救了什麼——泰莎想盡可能告知他們。
這份心情,她也有傳達給R。
因此帶R來到此地,除了當保鏢外,可說是還有更重大的意義。如果創造R這種「超越AI的存在」的是巴尼的思維,這也算某種返鄉。若是人類,就會返鄉。
蹲踞的〈Alastor〉有所動靜。
伴隨著微微驅動聲,〈Alastor〉無言地站起來後探身至船外,緩緩環視周遭。首先是右舷,再來是左舷,結論是無異常,又返回原本的位置。
泰莎想東想西的期間,似乎已經過了二十分鍾。
平穩的浪潮聲。
快睡吧。
明天一整天又有得忙了——
《……船長,泰絲塔羅莎小姐,請起床。》
R的聲音喚醒她。
已經早上了。似乎已經日出後好一段時間。
「嗯……有什麼異常嗎?」
《不。可是要是繼續睡在這裏,會受到強烈紫外線照射。請要確實防曬,珍惜美麗的肌膚。》
「這還真是多謝了……」
這些奇怪的說詞R是從哪兒學到的?泰莎覺得很不可思議。算了,反正八成來自網路上看到的那些廣告吧。
「我好像睡過頭了,現在幾點?」
《〇七一七時,我在未獲你的核準之獨自判斷下已經啟動機體。》
「別在意,因為我已經沒有立場命令你。」
《雖說如此,沒有任何人的命令也讓我感覺不對勁……》
「別說這種泄氣話,建議你暢快享受難得的自由意誌如何?」
《不敢當。》
泰莎起身伸個大懶腰。忽然很想來個晨浴,但看來當下隻能忍耐。
「那麼……」
泰莎踩在登上沙灘的船首,環視這一帶。
晨間海岸,舒適的微風揚起灰金色發絲與純白圓裙。
這座島比夜間所見的印象還來得廣大。
隻見離沙灘幾百公尺的內陸區域,有個石造小民宅建築於闊葉樹遍布的丘陵斜坡上。隱藏在綠林間,所以沒有立即察覺。
「有建築物。」
《的確有。》
「你一整晚都沒發現嗎?」
《……是。可是,這並非我的圖像解析能力有問題,隻是這架機體的光學感應解析度不好——》
「喔……」
《——你懷疑我,對嗎?》
「是呀。」
《不提那個,好像有人正走過來。》
「你轉移話題了……」
《十點鍾方向,距離三百,非武裝,一名。》
有人正越過純白沙灘朝這裏走近。
是一名嬌小的人影。戴著大草帽,寬鬆的白T恤下也是寬鬆的牛仔短褲。對方手持長棍。不,那是釣竿。
一開始以為是女性,隨著距離拉近才知道是少年。
是一名十一、二歲左右的男孩。
《怎麼辦?要迎擊嗎?》
「咦?」
《不,開玩笑的。有已經被發現的可能性,但姑且還是躲進裏麵。》
「真是……」
R迅速縮進船艙。泰莎感覺這半天來,終於明白相良宗介與這AI搭檔的辛苦。
少年走過來對泰莎說:
「這位大姊姊,你有麻煩嗎?」
非常流暢的英語。
少年摘下草帽,仰頭看過來。
他是名五官端正的少年,灰色大眼,一身白皙肌膚在如此熱帶區域中相當顯眼。發色是帶著黑色的紅,發型是清爽的直發。
「你聽得懂英文嗎?」
少年詢問瞪大眼的泰莎。
「耶?啊…是……我懂。」
「那就回句話嘛。我還以為是腦袋笨笨的女人呢,真是的……」
說是傲慢,倒不如說是不耐煩的語氣。
泰莎會愕然是有理由的。人種、發色、服裝都不一樣,但這名少年的輪廓跟他一模一樣。跟應該再也看不到的他一樣。甚至讓她以為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巴尼……?」
「咦?」
少年皺眉。
他當然不是巴尼·摩拉塔,甚至沒有血緣關係。是完全不相幹的人。
少年名為羅尼。
「我是羅尼·賽米維斯,很奇怪的名字吧?」
羅尼一邊邀請泰莎到丘陵上的家,一邊如此說道。
「我不覺得奇怪……不過好像不是這國家的人。」
賽米維斯恐怕是匈牙利民族的姓,羅尼的外形看起來也類似中歐人,至少應該並非當地民族才是。
「嗯,我的國籍似乎在美國,血統混摻許多民族,此外就不清楚了。我爸是奇怪的自然學家,就是所謂的田野調查家吧?我從小就輾轉世界各地——這兩年左右,我都住在這座島嶼上。」
從他的說話方式及語彙推測,羅尼應該是個聰慧的少年。
「你坐那裏吧,我馬上去泡茶。」
「啊,謝謝。」
室內出乎意料地文明化。
有電視有電玩,還不至於有冷氣,不過也有小冰箱與瓦斯爐,桌上甚至放著裝設視訊攝影機的電腦。
從半開的門隱約可見的隔壁房似乎是書房,有個塞滿大量書籍與資料的書架。
「你的雙親呢?我有點事情想請教一下。」
「都不在了——噢,不是去世的意思。」
羅尼隨即察覺泰莎猶疑著是不是該表示哀悼,趕緊否定。
「我爸是出門了。因為事關他的研究,前往馬達加斯加還是哪裏後,半個月都毫無音訊。不過是常有的事啦。」
「令堂呢?」
「在我三歲時離婚後就不在了。根據我爸的說法,她婚後似乎過得很好。」
「那就是你一個人獨自住在這裏?也不土學?被留置在這裏?」
泰莎雙眼圓睜,頓時羅尼警戒心高漲。
「你叫做泰蕾莎·曼狄沙吧?你應該不是兒童福利局這類機構的人吧?我很喜歡這裏的生活,也早就完成小學生的學習,隨時能跟朋友透過網路閑聊。若是不閑聊時,就可以一個人安靜看書。想玩的遊戲與日用品,每個月都會從網路購物買一次,再以聯邦快遞送過來。因為我想這樣過日子,直到找出自己想做的事為止。所以你如果打算跟我嘮叨,請立刻離開去其他地方。」
泰莎慌慌張張地揮舞雙手。
「那個,不是這樣,我隻是很驚訝。沒有任何幹涉的意思……」
「啊,是喔,那就好。」
羅尼一副若無其事,將瓦斯爐上沸騰的熱水往茶壺注入。
「常有大人會來說教,讓我覺得很煩,抱歉。」
「不,我才很抱歉一直追問。」
再說,若是說到可能被大人說教的兒童,泰莎自己更加嚴重。如果兒童福利局之類的機構知道了,應該會怒罵:「不準作戰!」
「感覺很不可靠耶。為什麼像大姊姊這樣的女生會獨自乘船來這座島呢?」
「嗯,其實我原本有雇用導遊,可是發生很多狀況……」
「如果委托奇怪的對象,不會有好事啦。最近這個國家經濟不景氣,四處都是地痞流氓之類的人。」
「好…好像是這樣。」
「不知世事也要適可而止。在這個社會,可不是到處都有好心人喔。」
「我有在反省……」
真是難堪。為什麼我來到地球另一側,還得被小學生模樣的男孩說教。
羅尼遞出裝著紅茶的金屬製馬克杯。
「啊,謝謝。」
雖然味道聞起來並不太好,但正好喉嚨幹渴。泰莎感激地飲用了。
羅尼坐上老舊木椅,詢問道:
「對了,你有事想問不是嗎?」
「嗯。這裏是蘭坦弗希島吧?南側應該有村莊,可以經由陸路過去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是頗險峻的道路喔,坐那艘船繞過去比較好吧?」
羅尼如此回答,他的眼中也一並表露懷疑之色。他應該已經察覺靠泰莎一個人不可能再度乘那艘船回海上,同時聯想到「你是怎麼獨自將船拖上岸的?」這類質疑。
「……泰蕾莎,你真的是一個人嗎?沒有把別人藏在其他地方嗎?」
他果然這麼想。真是直覺靈敏的孩子。
若可以,泰莎想隱瞞R的事。就一般人的常識來看,那機體是屬於超科技的種類。不希望在這種明亮的場所讓羅尼目擊到,而將他扯進麻煩的狀況。
「嗯,哎……那艘船載的人類隻有我一個人。」
「哦……」
不以為意的回應。看來羅尼完全不相信。
「比起這件事……其實那艘船幾乎沒燃料了。加上好像不知道哪裏破了洞進水……需要修理。」
「是喔。」
「這屋子裏有多餘的燃料嗎?我想我可以拿出相當的回禮。」
「如果是發電機用的汽油倒是有,能用在那艘船上嗎?」
「大概不能用吧……」
「那隻能去村莊找了。」
「從陸路要走多久呢?」
「步行兩小時左右吧,不過那是上下坡很多,挺難走的路。」
「唔……」
傷腦筋,陸路兩小時啊。如果要提沉重的燃料罐回來,靠自己一人實在辦不到。必須跟村人交涉。還是帶R隨行,讓它躲在村落外?可是電量都已經令人憂慮了。
羅尼凝視她一臉深思的表情,突然離開座椅起身。
「那走吧。」
「咦?」
「無論如何那都是你的目的地吧?趁天氣尚未變熱前,還是快點出門吧。」
結果泰莎決定讓R留下來看守。趁羅尼進屋子後方時,她以手持小型無線電告知「我要去村落,請在原地等待」,R隻是簡扼地回以「收到」。
羅尼他有一輛摩托車。
是五十cc的越野摩托車,二行程引擎,驅動聲輕盈而尖銳。
「牢牢抓緊喔!被甩下去我可不負責!」
「是…是。」
搭在羅尼身後的泰莎緊緊摟住他的上半身。雖說理所當然,這還真是小巧的身軀。如果抓得太緊,就好像會一起摔出去一樣。
一直尚未出發。泰莎才正想著發生了什麼事,隻見羅尼回過頭取下護目鏡。不知為何滿臉通紅。
「……胸部。」
「咦?」
「你的胸部別貼得太近啦!」
「啊……對…對不起!」
原來泰莎在無意識間,胸口不斷推擠他的肩膀。泰莎慌張地拉開身體,但還是嚐試扣住他的腰部,形成上半身向後仰般的奇怪姿勢。
「走羅。」
羅尼終於開始加速。兩人所乘的摩托車在未修整的狹窄道路上奔馳。周圍一片深綠,明明是天氣非常好的早晨,卻有些昏暗。
在歪七扭八彷佛貼著坡麵的路上走一陣子之後,似乎進入溪穀。植披稀疏起來,隻見右側一條小河流過。道路依然凹凸不平,但經過幾個緩坡後,路漸漸變得筆直。
「曼狄沙,不要緊吧?」
「是,還好……!啊,叫我泰莎就好。朋友都這麼叫我。」
「那你也可以叫我羅尼。請多指教,泰莎。」
明明還在騎車卻回頭微笑。以處於容易傲慢無禮的年紀的男孩來說,這還真是非常可愛的笑容。
「請多指教,羅尼。」
「我可以問問嗎?你到這座島做什麼?這裏說得再客氣也不像度假勝地。」
「這裏是過世朋友的故鄉,我從以前就一直想來看一看。」
「是喔……他叫什麼名字呢?」
「巴尼·摩拉塔。你認識嗎?」
「唔~沒聽過。但因為我來這座島也才兩年,或許隻是我不曉得——要晃羅!」
摩托車越過路麵的凹洞,赫然激烈地上下震動。多虧羅尼提出警告,泰莎總算免於被甩出後座。
「泰莎,又…就是…那個……」
「?啊……」
泰莎發現胸部又壓向他,趕緊離開。或許是為了擺脫尷尬的氣氛,羅尼繼續提出其他的疑問。
「那個叫巴尼的是怎麼樣的人?」
「他是一個優秀的人,非常優秀。」
巴尼·摩拉塔。
茌某種意義上,他的才能甚至淩駕於哥哥之上。
哥哥製造的〈Belial〉,以及巴尼製造的〈強弩兵〉。
兩機一決勝負雖然是以〈Belial〉壓倒性的勝利告終,但〈強弩兵〉最重要的零件卻在那場戰鬥中活了下來。也就是R。
R獲得了新的機體〈Laevatein〉而複蘇,重新與〈Belial〉對決。結果〈Laevatein〉獲勝。不,應該說是在R與宗介的團隊合作下取得勝利比較正確。〈Laevatein〉機體本身到最後也無法贏過〈Belial〉。雖然如此,巴尼也算不上是輸給哥哥吧?
聽R描述戰鬥始末後,泰莎心懷如此奇妙的感慨。
宗介他們最終的勝利,說起來若沒有R這種規格外的AI就無法成立。核彈爆炸後,如果不是R的努力,他們也不可能幸存。如果〈Belial〉處於同樣的狀況,〈Belial〉的AI會救哥哥嗎?有點難以想像。
這點令人不由得認為,R的存在是超越戰鬥組件,以更高層次的某種存在為目標而被創造出來的。
甚至並非戰術或戰略這類詞彙,而是更加廣泛,是對牽連人類的命運本體激起漣漪的某種存在。
關於機器的應然存在,巴尼是在根本性上就擁有不同於哥哥之思維的人。
無論任何事物都會產生心。經年累月下,此種事物甚至能孕育出神性。這是西方人不怎麼熟悉的想法。
巴尼企圖製作的,應該並非隻是強大的A式驅動儀搭載型AS。
R與身為〈不存在的技術〉(Black
Technology)結晶之〈Laevatein〉的建造有著深厚關係,並且單獨使用隻有人類能驅使的A式驅動儀。換句話說,R就是擁有進入「全向領域」力量的機械,這甚至能稱之為人工的〈傾聽者〉吧。
雖說一切隻是想像——
他想製造出的是「機械之神」(Deus
ex
machine)吧?
假使巴尼在沒有脫困之道的時間災害中,企圖有所作為的話。難不成R正是巴尼得出的解答之一,並且是形式完全與哥哥所想的解答相異的救濟呢?
當然,這一切並未都照著巴尼的藍圖執行。
但巴尼這位天才,具備接受計劃不確定性的謙虛。畢竟不可能製衡命運,也一定無法看透結果。
麵對R會輕易遭到破壞的可能性,或是從自由意誌轉變為邪惡存在的可能性,他全都通盤接受。
最初搭乘〈強弩兵〉並讓R覺醒的是宗介。R模擬宗介的神經模組,這就成為R人格形成的原型。
這些根本的部分——也就是應該稱為善性的某些部分,R或許是繼承自宗介的某種心性。相良宗介是一位溫柔、認真、誠實的男人,無論遭遇多少重大挫折,也不憎恨世界。更不用說之後R與宗介一派名搭檔的模樣。
這對巴尼來說也是能加以計劃的嗎?泰莎不認為。
之後發生的種種事件,與轉移至〈Laevatein〉也一樣如此。
以接受所有不確定為前提所得到的結果。將灌注全心全力的「作品」交付看不見之命運的勇氣。
果然還是巴尼獲勝。
誰都贏不了他。
「優秀啊——」
泰莎沉浸於回憶時,羅尼說道。
「——那個叫巴尼的人,具體來說是哪裏優秀呢?是什麼運動選手嗎?」
「運動能力一般。嗯,我想應該不差,但好像還不至於喜歡運動。」
「這樣。」
「巴尼是技術人員,腦袋非常好,是非常厲害的人。」
「嗯……是你的戀人嗎?」
羅尼以探詢的語氣問道。泰莎慌張起來。
「不……不是,我們並不是那種關係……」
「是嗎?可是你的語調莫名火熱耶,好像感覺很自傲。」
在引擎聲與風聲的頻頻振動下,居然觀察得這麼仔細。
「是呀……」
再繼續聊下去,首次見麵的對方會怎麼想呢?泰莎思考著。回頭一想,她甚至不曾對親密的朋友傾訴這種心意。
可是,卻開始感覺如果是告訴羅尼就不要緊。若是對這名處於如此偏遠異國,今天才認識的少年傾訴的話。
泰莎將臉頰貼上他的耳際,以對方能清楚聽見的音量細語道:
「你能不跟任何人說嗎?」
「嗯……嗯。」
「我的確喜歡他。我想這是初戀。」
感覺羅尼的身體突然僵硬一下。果然無法對這種話題免疫。她本人也差不了多少,不過這時靠的就是長年的經驗累積。
「不過隻是單戀。」
「這樣啊。」
「嗯。當時我性格傲慢,唯獨競爭心強烈,在他看來應該是難相處的女孩。」
「是嗎?我的印象隻有不可靠跟手忙腳亂而已。」
「唔……」
小孩子果真得理不饒人。或許正是如此,但應該有比較好聽一點的說法吧。
「唉,這個……我不否認。可是羅尼,人類有許多麵向。譬如說,即使我這副模樣,若到緊要關頭,也能嚴肅地領導一群厲害的大人。」
大致上不是謊言。畢竟泰莎也曾率領資深乘員與士兵多次成功完成困難的作戰,說這話應該不會遭天譴。
「完全無法想像,不過就先當作是這樣吧。」
「是真的。」
「好了啦,繼續說下去。」
「就算你叫我繼續說……因為是單戀,也沒發生過什麼事就結束了。」
「連牽手或接吻這類都沒有嗎?」
「沒有耶……」
「什麼嘛,真無聊。」
羅尼表露失望,一副不滿的樣子抱怨道。
「是……是你要問的耶,不是嗎!雖然沒興致,不過我還是完整說了出來,你怎麼可以這種態度呢!」
「好啦好啦,不好意思啦。我應該更為人著想,畢竟不受歡迎的女人居然念念不忘地殺到單戀故人的故鄉。我應該體諒這悲哀的畫麵,盡可能注意遣詞用字嘛。」
說這是什麼話。這居然是小學年齡層的兒童說的話!
無數言詞一字又一字刺傷、翻攪泰莎的心髒。究竟是要用什麼養育方式,才會讓人學會這些語彙啊?
「怎麼,生氣啦?」
「並沒有……」
「嘴巴都嘟了起來,這種表情一定是生氣了。」
「我沒生氣!」
村落位於縱斷全島的南岸。
隻見一排簡陋的小屋屋簷采出前方的高地。概估之下,大約有二十戶吧。
十分遙遠的海岸上建造著年代悠久的停船場,隻有三艘小艇係在岸邊。原本應該有更多船,不過大概都出海捕魚了。
「有什麼需要注意的地方嗎?譬如禁忌或不能用的問候語。」
「沒有。這一帶從一百年前就開始信基督教,基本上也有禮拜堂,在那裏。」
羅尼所指的方向,有座類似聚會所的建築物。三角屋簷的頂端有一具木製十字架。確實是一間禮拜堂。
「你難不成以為還有食人習俗嗎?」
「怎麼可能,隻是以防萬一問問而已。」
下坡後羅尼停住摩托車,兩人走進村落。
放養的雞橫越未整修的道路,比羅尼更小的孩童正在民家旁玩皮球。
羅尼以當地語言出口詢問。孩子們似乎認識羅尼,展露笑容回話。
「村長在禮拜堂。」
幾乎赤裸的孩子們全都指著泰莎,一副興奮的模樣。泰莎一麵笑著揮手,一麵開口向羅尼問道:
「這些孩子在說什麼?」
「……隻是覺得很稀奇而已。走了。」
他冷淡地回答,走向禮拜堂。泰莎無奈地跟茌後頭。
走著走著,發現這個村落果然很貧困。
大部分的屋子都是木材與鐵皮的組合,隻是藉由胡亂修補將它們連接起來而已。似乎有裝設電燈,卻令人懷疑是否會亮。
女性數人各聚集成一團,致力修補漁網與編造器具。她們是在運用類似椰子或某種植物的樹皮搓成繩子,編製成當地特產以填補收入吧。
正如從小艇數量所想像的一樣,大半男性均出外捕魚不在家的樣子。
(這裏是巴尼他……)
據羅尼所說,這裏的禮拜堂也兼學校。在公文上羅尼也被視為就讀這所學校。
「感覺稱不上『教育』吧。」
不過羅尼如此笑道。
「隻要會念會寫自己的名字,能做簡單的算數就很了不起了。對這裏的家長來說,比起讀書寫字,更希望孩子學會協助捕魚。」
「是這樣啊……」
「教學的人是村長,他甚至還曾叫我去當老師。因為實在太纏人了,我曾經有答應教過一堂課。」
「你教什麼?」
「理科。現場表演鹼金屬遇水時的爆炸力。最先從鈉開始,再來是鉀、銣、最後是銫,總之是愈來愈厲害的爆炸。雖然小孩樂得手舞足蹈,卻不再請我當講師了。」
「我想也是……不過你居然能拿到數量如此充足的金屬。」
「那是因為,我的遊戲同伴中有在MIT當助手的朋友,透過交換稀有道具提供各種好處要他送給我的。」
「我會當作沒聽到……」
羅尼的英勇事跡就放一旁,總之泰莎充分明白這裏的教育環境。
就她所見,看來幾乎沒有書籍。甚至連能否讀寫都有疑慮的居民占了大半數,巴尼·摩拉塔究竟是如何培育出全世界最頂級的頭腦呢?自然當時也沒有像羅尼一樣聰明伶俐的討論對象,就算有「耳語」協助,要學習任何事物應該都伴隨相當的辛苦。
說到底,巴尼是否喜歡這個家鄉呢?
泰莎腦中忽然浮現這個裔妙的念頭。
「就在這裏,我去叫他過來。」
到達禮拜堂前麵後,羅尼用當地語言喊了一些話,衝向建築物後方。不久,年近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現身。他並非身著民族服裝,而是鬆垮的印花T恤。或許正在修繕建築物,手裏握著生鏽的鋸子。
「這位是這裏的村長馬達希。村長,她是泰蕾莎,曼狄沙。」
在羅尼的介紹下,泰莎出聲問候。
「請多指教,馬達希。」
「嗯,啊~歡迎你遠道而來,小姐。雖然這裏是什麼也沒有的村莊。」
馬達希說。他的口音很重,但有人會說英語就很令人感動。
「那,聽說你有什麼事想問?」
「是。請問您認識巴尼·摩拉塔嗎?我是他的朋友。」
接著馬達希便眯起雙眼,遙望遠方海洋。
「巴尼。巴尼·摩拉塔啊,我記得很清楚,他是個頭腦很聰明的孩子。眼前的羅尼也相當聰明,不過在有禮貌又溫順這方麵,巴尼比較優越吧,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