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室牆壁上開著昏黃的小夜燈,絲絲縷縷的光芒點亮了寂靜的黑暗。易茹穿著我的睡衣,與我同蓋一床被子,像隻小貓一樣窩在我懷裏。
我看著自己懷中的姑娘——她與我一母同胞,有著相同的血液,甚至酷似的樣貌。
小時候,我們一起躺在嬰兒車裏,咿呀學語。
上學了,我們又會窩在同一張床上,扯東扯西,小到瑣碎日常,大到歲月理想。
直到高中,我們才分床而睡。
已經有多久沒好好地像這樣親密地一起睡過覺了呢?
“姐,睡著了嗎?”易茹輕輕喚我,聲音小小的,像是夢中的呢喃。
“沒呢。”我朝她轉過頭,“怎麼了?”
“你這幾天上課一直心不在焉的,到底是有什麼事?跟我說說吧。”
我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當我想開口時,都害怕易茹已經睡著了,所幸易茹還清醒著,並沒有入睡。
於是我把石井歌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易茹,唯獨省略了與沈風海有關的那部分。
易茹聽完之後良久沒說話,像是在思考什麼,過後隻問我:“姐,那你喜歡石井歌嗎?”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隨後又覺察到我在這樣的光線裏搖頭,估計易茹是看不到的,又出聲回答:“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他也就算是我關係不錯的哥們兒,我隻當他是好朋友。”
易茹說:“就像我對宋楠一樣的感覺,隻是好朋友而已?”
“沒錯。”
“那你就不要煩了。”易茹的聲音帶了些安慰的笑意,“隻要把自己的意思表明,如果彼此還能繼續做好朋友,自然再好不過。如果對方還是不能放棄,那我們也沒有辦法。”
確實是這個道理,這也是我從頭到尾都很明確地拒絕石井歌的原因。
“姐,你知道嗎?其實我特別羨慕你。”易茹歎了一口氣。
我扭過頭,透過黑暗,想看清她的臉龐。“羨慕我?”而後故作輕鬆地開玩笑,“你從小到大都有那麼多朋友圍著,也有那麼多男生喜歡你,你還羨慕我這個沒出息的姐姐什麼?羨慕我被爸媽趕出來了嗎?”
易茹卻字字句句都無比正經,全然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羨慕你有勇氣反抗爸媽,也羨慕你敢愛敢恨。很多人都說你任性,其實我知道,姐,你隻是率性而已。你遇到不公平的事,會有勇氣去反擊;你遇到壞的人壞的事,也敢打敢罵。我卻沒有這種勇氣,所以更多的時候,我都是逆來順受的……有時候我真懷疑,你上輩子一定是個闖蕩江湖的女俠。”
我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伸出手來戳戳她的額頭:“你哪裏來的這麼多古怪想法,真是傻丫頭。”
易茹的聲音卻又忽然帶了點黯然:“我最羨慕你的就是……你總是有辦法很自然地和人相處,不用偽裝,不用小心翼翼。你總是把自己最真實的一麵表露出來,哪怕你氣急敗壞,哪怕你渾身是刺,你至少活得真實,像是一無所有,卻又無所畏懼的刺蝟。”
我心裏暗暗歎息:其實,正因為一無所有,才能夠無所畏懼。
最悲哀的勇氣。
易茹又喃喃補充了一句:“尤其是,在沈風海麵前。”
我瞬間就懂了。
猶豫了一下,我還是遲疑地問出了口:“易茹,你乖乖告訴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沈風海?”
這句話問出口後,我明顯感覺到易茹的呼吸頓了頓。
片刻後,她把臉深深地埋在了我的頸窩處,羞澀地點了點頭,輕輕哼出了一個甜甜的字:“嗯。”
坦白之後,易茹的心事就全都浮出了水麵。
我知道了,那一年夏天,兩個小小的姑娘手牽著手趴在窗邊,望著初來乍到的美好少年——我滿心歡喜地朝那位心愛的少年吹響了口哨,而一向靦腆的易茹其實也難得地鼓起了勇氣,對少年露出了微笑。
戲劇性的畫麵。
一切都在那一瞬間發生——驟然加快的心跳,還有豆蔻初開的喜悅。
暗戀的種子悄悄地埋在了心底最深處,隨著歲月輾轉,時光變遷,終於在塵埃中開出了花。
我也知道了,那年沈風海來我家拜訪時,帶來的禮物不隻是一盤粽子,還有一盒陳奕迅的簽名專輯。
他把粽子給了我,把專輯給了易茹。
粽子被我吃完了,也就沒有了。
而那盒專輯,至今仍被易茹珍藏著,每一首歌、每一句詞,她都能倒背如流。在多少個夜裏,她那樣珍愛地抱著CD,戴著耳機,重複循環地聽了那麼多遍。
聽到耳朵起了繭子,聽到天荒地老,也聽不膩的旋律。
內向的她,也會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宣布她最愛的偶像是陳奕迅。
其實,她那樣執著地去追隨一個明星,不過是因為,多年前,她最心愛的少年,送了一盤這個明星的專輯給她。
不過而已。
多麼酸澀而堅定的一場暗戀。
黑暗中,易茹沉靜的臉,安然地埋在我的懷裏。
我看著易茹,想著沈風海。
一點一滴,字字句句。
我不禁無聲地笑了,笑著笑著,眼眶就濕了。
我最愛的妹妹。
我最愛的少年。
痛苦的抉擇有千千萬,最痛苦的卻莫過於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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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退出了當初和沈風海一起組建的學習小組。
像是一切都回到了兩年前的高中時期。
我獨來獨往,驕傲而孤獨地走遍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抬頭望見的是一個人的天空,低頭看到的是自己的一雙腳,單調而落寞地行走,像是失去了同伴的刺蝟。
在我一次又一次地失約之後,沈風海和易茹到底還是察覺到了我的變化,其間沈風海曾經找到我、攔住我,逼我給他一個解釋。
又是一年夏天,沈風海帥氣的麵龐映在東方初升的朝陽裏,嚴厲的眼神像是一頭馬上就要暴怒的獅子一般,他緊緊扯著我的手臂,質問我為什麼說話不算話,為什麼又脫群而去。
我定定地看著他的臉,如同欣賞世間最美的景色。
看著這個總會跟在我身邊像是動畫片裏的黑執事塞巴斯蒂安似的,曾經為我事無巨細操心的少年;看著這個我深愛的,可同時又是易茹深深愛著的少年,然後,我甩開了他的手。
易茹是我最愛的妹妹,我怎能和她爭搶同一個男生呢?我怎能總是插在他們中間,放任自己的心事無限滋生壯大呢?
我不能。
趁我還有理智,趁我還沒愛他到無法自拔,我必須控製自己。
“沈風海,你到底煩不煩?我有自己的安排,你別管。”我板起臉,毫不客氣地撞開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像倔牛一樣。
對,就是這樣,不要心軟,一定不能留戀。
我痛苦地鼓勵著自己。
必須要學會離開他,才能不再那麼愛他。
沈風海不死心地又追上來,我不願意再多說話,蓄滿了力氣,一口氣跑進了公寓樓,進了出租屋,鎖好門。
然後我十分利索地打電話給物業,也通知了警衛室:“我不認識那個人,他不是這裏的人,不要讓他進公寓。”
如願以償,沈風海被警衛攔截在公寓門外。
我所租住的公寓正好在門口第一棟,所以扒開窗簾,能夠清晰地看到在樓下徘徊的沈風海。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
期間沈風海離開了一會兒,估計是去吃了點東西,沒多久又回來了,他一直等在那裏,雷打不動。
最終他等到了半夜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我看著他一步步遠去的背影,隻覺得無比心酸,卻又無可奈何。
沈風海似乎就這樣放棄了。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再也沒來找過我。
我好像終於獲得了自由。
正應了那句歌詞:“我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一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隻是心又飄到了哪裏,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你。”
好像一個患了傷春悲秋文藝癌的孤獨少女似的。
這樣的症狀持續時間很長。
陪在我身邊的是石井歌。
除了把自己埋在書海裏,剩下的時間我基本是被石井歌硬拖出去的,打打遊戲,玩玩滑板,也受他的影響,聽了幾場搖滾音樂會。
肆意放縱,肆意破壞,在遊戲廳裏拚個你生我死,兵荒馬亂。
我是一匹脫了韁的野馬,石井歌是為我解開了韁繩的人。
石井歌對我的心思始終了解,我也沒有再不留情麵地戳穿什麼,該和他一起吃喝玩樂、嬉笑怒罵的時候,就很自然地走在一起。
時間長了,就開始有我和石井歌在一起了的傳言。
石井歌和我兩個當事人心裏清楚始末,隻是彼此付之一笑。
“唉,如果傳聞是真的就好啦。”石井歌踩著滑板做出一個漂亮的空翻,語氣誇張地感歎。
我白了他一眼,搶過他的滑板,漂亮地玩了一圈,一臉傲氣地還給他:“想得美。”
石井歌笑起來像個心願未遂的孩子:“唉,去年你就是這樣在我的賽場上搶走我的滑板,給了我一個下馬威,從此我就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了。”
“石榴裙?”我斜眼瞧他,示意他用詞不當。
他便心有靈犀一般“呸”了一聲,糾正道:“錯錯錯,我們殺伐決斷的女俠大人易薇同學,怎麼會穿石榴裙呢?哥們兒我是拜倒在你的牛仔褲下了,成不?”
我揚手做出要揍他的姿勢。
他趕忙舉起雙手做投降狀。
這樣的相處方式倒也相安無事。
我曾經想過,不如就這樣,答應石井歌算了,反正易茹和沈風海早晚都會走到一起,我又何必放不下。
可是就算與石井歌相處得多麼舒服,卻都少了一份心跳的感覺。
一天一天地放縱歡笑,也沒有帶來多少真正的快感。
直到有一天,我到學生宿舍去看易茹,卻發現易茹正一個人趴在宿舍的床上,哭得不能自抑。
我驚呆了:“易茹,你這是怎麼了?”
易茹回頭看到來人是我,反而哭得更加傷心,一雙眼睛紅得像是小兔子一樣。
她不說話,我也不問,隻是幫她擦眼淚。
易茹軟軟地靠在我的懷裏,止不住的淚水像是被擰壞了的水龍頭裏的水一樣,沒一會兒就把我的上衣浸濕了。
易茹雖然性格柔弱,我卻還從沒見她這樣哭過。
終於忍不住了,我開始質問易茹:“你實話告訴我,到底出什麼事了?”
易茹依然不說話,隻是哭著搖搖頭。
我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麼——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有本事能夠讓易茹這麼傷心,那麼除了他,估計不會再有別人了。
“是不是沈風海?”我試探地問。
易茹的哭聲頓了一秒鍾,沒說話。
在我看來這就是默認了。
“易茹,別哭了,我去找他算賬!”我氣衝衝地撂下這句話就衝出了門。
“姐,你別去了!”易茹在後麵出聲阻攔我。
我怎麼可能聽?
我下了多大的決心、費了多大的心力撮合易茹和沈風海,還強迫自己遠離他們的世界,可是沈風海竟然這樣欺負易茹?
易茹能忍,我卻忍不了!
從女生宿舍衝到男生宿舍的這一路,我想了很多。
想到我、沈風海、易茹,我們三個人一起長大的點點滴滴。沈風海對易茹從來都是溫柔愛護的,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一般照顧,今天又怎麼會讓易茹這麼傷心?
而易茹像隻順從的綿羊一樣,雖然看似柔順,其實骨子裏非常堅強大膽,她又為什麼會這麼哭?
沈風海那家夥……他到底做了什麼沒天理的事啊!
越想越氣。
男生宿舍本來是不讓女生進去的,但我一路風風火火,再加上以前幹了不少囂張事,管事的阿姨都認得我,了解我火爆的性格,倒也沒硬攔著我,我竟然一路闖了進去。
好在宿舍裏很多男同學都外出了,才沒有遇見什麼尷尬情況。
我“砰”的一聲,踹開了沈風海的宿舍門:“沈風海,你給我出來說清楚!”
這一踹不要緊——
回應我的是一陣陣咣當咣當摔東西的聲音……
我探頭望過去。
宿舍裏,宋楠和沈風海竟然正扭打成一團!
沈風海的襯衫領口被宋楠死死地攥在手裏,嘴角帶著瘀青,顯然是被宋楠揍的!
宋楠見到我來了,卻絲毫沒有要停手的意思,掄起拳頭就朝沈風海的左臉揍了過去!
沈風海硬生生地受了這一拳,並不躲閃,也沒有還手……
“沈風海,你還有沒有良心!”宋楠一邊打一邊罵罵咧咧,“你不喜歡易茹為什麼不早說?非要等到易茹跟你告白,你再拒絕。”
這一句話,就讓我懂了。
原來易茹向沈風海告白了,而沈風海……沒有接受?
我衝上前,拉開了宋楠,一把將沈風海推倒在地,氣得大罵:“沈風海!你渾蛋!”
沈風海兩眼通紅,受傷的嘴角扯出一絲邪笑,我第一次看到他向我露出嘲諷的表情:“易薇,你有什麼資格罵我?”
這一句話更是讓我怒火中燒!
我攥緊沈風海的領口,揚起拳頭:“你說什麼?”
沈風海從容不迫地撣了撣自己的衣衫,盯著我一字一句地道:“易薇,我說的是,你有什麼資格罵我?”
我震驚極了。
記憶中,那麼纖塵不染、陽光靜好的少年,在麵對我的時候,從來都不會這麼咄咄逼人。
我的拳頭終於還是落了下去,而在拳頭落下的同時,我的淚也落下來了:“就憑易茹是我最愛的妹妹!就憑易茹是我親手推到你身邊的!沈風海,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她?你怎麼忍心!”
沈風海揉了揉被我拳頭打到的痛處,勾起一抹冷笑:“易薇,你是我見過的最愚蠢的人。”
“你說誰愚蠢?”
“說的就是你,易薇!”沈風海甩開我的手,“你想知道我為什麼傷害易茹對嗎?好啊,我告訴你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你!易薇,你滿意嗎?”
我呆愣在原地,久久都回不過神來。
他傷害了易茹,是為了我?
這是什麼邏輯?
也許是我一臉被雷劈了的表情讓沈風海實在看不過去了,他又補充解釋了一句:“我不接受易茹,是因為我喜歡的是你,懂了嗎?”
我僵立著,完全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才好。
而宿舍門口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一個人——石井歌。
石井歌也住在這一層,估計是聽到了沈風海宿舍裏打架的動靜被吸引過來的,就一直圍觀著。
此時此刻,聽到了事件始末,石井歌竟然看看我,再看看沈風海,又看看宋楠,諷刺地鼓起掌來。
“真是一場姐妹情深與青梅竹馬對抗的好戲。”石井歌冷笑著火上澆油。
明白過來的我,忽然懂了——原來我才是罪魁禍首。
我最應該鄙視的,是我自己!
我奪門而去。
我想,我再也沒臉見易茹了,也再也沒臉見沈風海了。
我的確愚蠢透頂!簡直是個白癡!
我一直隻顧著撮合沈風海和易茹,一直以為他們才是彼此喜歡的,到頭來,卻因為我,害得我們三個人的關係變得一團糟。
我是個不稱職的姐姐!
更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