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3 / 3)

我搖頭拒絕道:“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吧。”

然而我出院後,並沒有先回家,而是去參加臨一中學10月的月考。走進教室的瞬間,所有人都抬起頭來看我,目光讓我有些不舒服。

但我隻是皺了皺眉,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而我一坐下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同桌好像往另外一個方向移動了一下,似乎想要遠離我一般。

班主任邵老師對我的回來表示了歡迎,還讓我不要因為家裏的事情有太多壓力,放輕鬆對待明天的考試。

我很奇怪,我家裏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容不得我多想了,盡管請了家教老師補課,也有筆記本做輔導,試卷也全做完了,但自我感覺還是落後了其他人一大截。

專心想最後衝刺一把,因而我忽略了宿舍裏異樣的安靜。

兩天的考試倏忽而過,任課老師又將我叫到辦公室,給我發了一堆特別輔導作業。抱著那堆作業回到宿舍,卻發現宿舍裏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真是的,我住了一個月醫院,因為學習忙沒空去看望我也就算了,我回來了,也不等等我再走。

空氣裏沒有一絲風。我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告訴司機:“星湖灣別墅區。”

我搭乘的這輛出租車沒有冷氣,司機將車窗全都搖下,然而空氣仿佛被曬得凝滯了一般,灼熱將我烘烤,很快校服後襟整個兒貼在了背上,黏糊糊的,令我難受得很。尤其是,我的傷口還沒有完全愈合,汗流經的皮膚癢癢的,我必須用盡全身力氣阻止自己伸手撓癢的衝動。

要是出租車開得快一點兒,說不定會涼快一些,偏偏現在是下班人流高峰期,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錯亮起,車輛行人卻依舊擁堵。

車子一停下來,四周全是鳴笛聲,路人們的抱怨聲,以及車載電台裏快節奏的歌曲、相聲小品、廣告聲,這一切混雜在一起,嘈雜且令人頭暈。

實在是太難受了,拆了繃帶的部位上塗著的厚厚藥膏似乎被汗水稀釋了,沿著肌膚緩慢地流淌,如同令人厭惡的蛇在爬行。

“師傅,能不能繞道啊?”我忍不住開口了。

年輕的司機正隨著電台裏的音樂節拍搖晃腦袋,聞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又探頭出去看了看路,說:“不成啊,你看,前後左右都堵死了。”

我隻得拚命地告訴自己要忍耐,最終還是翻找書包,拿出一包紙巾,挽起袖子擦掉了胳膊上讓我不舒服的融化了的藥膏,露出底下斑駁的傷痕來。

司機看了我一眼,說:“啊,小妹妹,你這不會是燒傷了吧?”

“對。”盡管對他的語氣很不爽,但我還是淡淡地回了一句,“9月的時候不是有一起火鍋店起火的事故嗎?就是那次受的傷。”

“你住在星湖灣別墅區,家裏有錢,你的傷肯定會治好的!”

我摸著口袋裏的手機,撇了撇嘴角。

“你不是剛從醫院出來的?”司機卻一點兒都不在乎我的冷淡,繼續說,“你知道嗎?星湖灣那邊出大事啦!”

我不是很好奇。

“星湖灣別墅區現在可是出名了!因為住在星湖灣的一個N大學的教授,好像是姓顧,哎呀,年紀這麼大了,還跟美院年輕的女學生拍那種視頻……視頻被人爆出來發到網上!你說說,現在怎麼那麼多當官的、當老師的,都被爆出不雅視頻啊……”

窗戶大開著,他的聲音又毫不掩飾。

旁邊的出租車司機聽到了,也探過頭來討論。

“啊!這事兒還牽扯出一段十多年前的舊事呢!聽說顧教授不是第一次侵犯女學生了。活該,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啊!”

他們還興奮地說了什麼,我完全聽不到了。

隻覺得耳朵“嗡”的一聲,一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讓我難受極了。身體軟綿綿的,好似踩在棉花上一般,又像是一隻沒有靈魂的布娃娃,睜著眼睛,卻看不清前方,茫然不知所措。

很快,嘈雜的噪音瘋了般湧入我的耳朵,刺激得我忍不住抱住了劇痛不已的頭。

“喂,你怎麼了?小妹妹,你怎麼了?不會是病沒好就出院了吧?”

我抬起頭,看見出租車司機的嘴唇張張合合,聽見了他的話,卻理解不了他話裏的意思。巨大的恐懼像一張網,將我死死地罩住。

我驟然想到簡父簡母在得知我要出院的消息後,就立刻趕了過來,讓我跟他們回去。

在我不知所以跑去問簡維安的時候,他說讓我自己回家。

“這事兒發生多久了?”我嘶啞地問道。

“什麼?”

“星湖灣別墅區顧教授不雅視頻的事情!”

“都快一個月了吧,聽說他被學校開除了,那女學生正在起訴他。”司機隨口答道,“唉,路總算通了,我現在給你繞個道,保證不堵車,行不?”

蕭瀟的話猶在耳邊——我喜歡他,我敬愛他,我要保護他。

此刻這些話,就像一個巨大的笑話。

不,不,不,是我太小太天真,我怎麼會以為大人的感情還會如小孩子那般純粹?

我想到我打電話給那個女人,她冷漠地說“你不要再打過來了”。因為習慣了他們的冷漠,我沒有深究原因,此刻我懂了。

盡管不溫暖,但一直存在的,我的家,破碎了。

【5】

10月的傍晚忽然就降溫了,我站在家門口,被風吹得忍不住瑟瑟發抖。

一路走過來,原來靜謐的社區花園裏現在似乎每個角落都站著人,他們都在竊竊私語。

“聽說那個女學生才二十來歲呢,比他女兒大不了幾歲。”

“那些視頻應該是他自己拍的吧,真變態啊。”

“嘖嘖,真看不出來,好惡心。”

“聽說十多年前就被告上過法院,當時他堅持自己是被勾引的,是無辜的。”

“是啊,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了。結果呢,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忍不住,又朝女學生下手了。”

“他兒子在英國念書吧?”

“是啊,聽說是學法律的,不知道學成之後會不會跟他爸爸一樣是衣冠禽獸呢?”

“不叫的狗最會咬人了。”

宋阿姨聽到了開門聲,走出來看到是我,臉上露出驚訝又尷尬的表情:“寶兒啊。”她搓了搓手,“你怎麼回來了?”

我的家,我不能回來嗎?

走進去,我看到那個女人端坐在沙發上。她瞥了我一眼,目光怨毒。我忍不住挺直脊背,頭再一次劇烈地疼痛起來。

她卻端起了茶杯,我注意到從不戴首飾的她戴了一隻白玉鐲子。那鐲子襯得潔白纖細的手腕特別好看。

她慢條斯理地吹著浮在水麵的茶葉,然後細細品茶。她的拇指撫摸著杯沿,看過來的目光裏恨意更濃。

“回來做什麼?”她冷笑了一聲。

我懵懂地看著她。

這麼多年了,她終於把她積攢了這麼多年的恨意光明正大地宣泄出來。

這如山般沉重的恨意讓我胸口刺痛。

我進退兩難,咬住嘴唇,片刻,難堪地喚了聲:“媽媽。”

她似乎無法忍受地擲出手中的茶杯,重重地砸過來。

杯子砸中我的額頭,重重的一痛之後,滾燙的茶水潑了我一身,我像隻落湯雞般狼狽。

她再度冷笑,揚聲喊道:“宋姨,把她給我趕出去。”

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就看到宋阿姨真的提著一個箱子走過來。

她小聲勸我:“走吧,你都走了一個月了,現在回來做什麼呢?”

我張了張嘴,想說我沒有走,我隻是在醫院裏住了一個月,可是我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有什麼堵在喉嚨裏,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直到被宋阿姨拉著走到了門口,我才突然回神,倉皇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麼。指甲劃過門框,指尖劇痛,是我的指甲連著皮肉硬生生地被刮掉了一塊。

我想大聲問“為什麼”,卻隻能眼睜睜看著門離我越來越遠,然後轟然關上。

箱子被扔在我身側,宋阿姨還“好心”地多嘴了一句:“別再來了,你又不是太太親生的。”

我被趕出來了!被毫不憐惜地扔了出來!

我跌坐在地上,粗糲的水泥路蹭破了我衣袖的手肘部位。我呆呆地坐在原地,後知後覺地拍了拍緊閉的大門。

大門巋然不動,我終於意識到我無力回天。

從心底泛起陣陣涼意,那寒冷令我牙齒打戰。我環抱住自己,卻壓抑不住地劇烈地發著抖。

我在顧家從來都可有可無,一次次地說服自己,一次次地被現實擊倒,但我心裏始終懷著愛。

可現在,是怎麼了?

我將腦袋埋到膝蓋上,不去想任何事情。

突然之間累極了。

突然之間就想,要是我沒出生就好了。

我總以為有一天我可以得到幸福,可事實並非如此,我終於被現實打敗了。

身後什麼時候停了一輛車我不知道,車門打開了,我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回頭,轉動幹澀的眼珠,我發現來人是何嘉寶。

她歎息了一聲:“走吧。”

“去哪裏?”聲音沙啞得讓我自己聽在耳朵裏都難受。

“我覺得維安這事兒做得挺不地道的,顧教授的事情,他瞞著你;伯父伯母已經拿回了你的監護權,他也瞞著你。現在還故意讓你對這裏失望透頂。他這人,城府真的是太深了。”

何嘉寶幫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將我扶到車裏坐著,又幫我撿起箱子,放進車子的後備箱裏。

然後,她坐在駕駛座上,透過後視鏡看著我,說:“聽不懂吧?聽不懂沒關係,我現在給你講我知道的那部分,剩下的部分,就等簡維安幫你解惑吧。”

我遲鈍地點了點頭。

“首先,顧教授和方醫生雖然沒有離婚,但顧教授被學校辭退了,方醫生也不得不從外科首席醫生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其次,蕭瀟,她懷孕了,逼顧教授結婚不成後,她就決定來個魚死網破。再次,顧教授的醜聞爆出之後,伯父伯母和維安都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就向法院提出訴訟,要求拿回你的監護權,最後他們成功了。”她一邊開車,一邊條理分明地說道,“有哪兒不懂需要我解釋的嗎?”

我搖搖頭,她說得一清二楚,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簡父簡母都很高興,帶著我去他們布置好的房間。房間非常大,有一個大大的書架,兩張大書桌,一張書桌上放著書,另外一張書桌上擺著電腦。柔軟的大床,藍色的被單、被套讓整張床看起來好似被海水包圍著。而壁紙上則是一群五彩斑斕的魚。

我隻是搖頭。

似乎喪失了語言能力,我就隻剩下搖頭這一個動作了。

晚餐十分豐盛,是簡母親手做的。凡是好吃的,他們都拚命地往我碗裏夾,還讓我多吃點兒,長胖一點兒才有力氣學習。

家裏沒有幫傭的阿姨,所有的事情都是兩位老人親力親為。

我覺得不好意思,吃完飯之後想幫忙洗碗,卻被趕回屋去。

“早點兒洗澡,早點兒睡覺。考了兩天的試,也累了。”簡母的語氣十分溫柔,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簡維安。

他就是被這樣溫柔的媽媽養大,所以才會從來都輕聲細語,溫柔得讓人心醉吧。

他是我的舅舅。

嗬嗬,真像個拙劣的笑話。